我对他寸步留心,越是走得近,越是让我惊讶。谁能想到太子殿下会哄孩子呢?阖家团聚的时候,连皇后都成了普通的回家省亲的女人。长辈们在厅堂里闲话家常,孩子们就满世界撒欢。我们的年纪相差都不大,贤和显在葡萄架子下斗狠摔跤的时候,弘正抱着才满周岁的太平,在荷花池边看鲤鱼。

 

“这是阿耶,这是阿娘。”他指着款款游弋的三尾大小不一的鱼,引太平看,“那条最小的,最好看的,就是令月。”

 

太平还小,在他怀里扭着要去够。他旋磨转圈,给她扮鬼脸,打哨子,一边喃喃着,“水可碰不得,母亲知道了要骂的。你听话,哥哥唱歌给你听。”真的哼起了南山曲,春花秋月的娓娓道来。

 

他的脾气果然是极好的,这样的人,我都有些下不去手。

 

他把孩子交给乳母,回身看见我,什么都没说,连那若有似无的笑也不见了。我知道,他听说过我的恶名,他瞧不起我。

 

说来也巧,他一直在禁苑里读书,有太傅专门教导。某一天陛下突然觉得他太过中庸,命他进太学多与人来往,他终于从云端走下来,走到我的身边。我别无所长,唯对自己的长相有信心。于是我靠近他,肆无忌惮。起初他厌恶,总是不耐烦,甚至漠视。没关系,我这人向来有耐心,时间对我来说极其宽裕。两年,霎眼就过去了。慢慢我发现,他可以和我促膝而坐了。说话也靠得越来越近,有点耳鬓厮磨的味道。

 

永远忘不掉那一天,太学里散了学,人都走尽了。他推说要再读会子书,把身边的内侍也打发了出去。我那时候无所事事,以调戏他为乐。学堂里四下无人,正中我下怀。

 

他在那里一本正经的读,“凡奸臣皆欲顺人主之心以取亲幸之势者也。是以主有所善,臣从而誉之;主有所憎,臣因而毁之……”

 

我挨过去,“今天读了篇《鳲鸠》,有几句话不得而解,想请教殿下。”

 

他抬起头来,碧清的一双眼,“哪几句?”

 

我想了想,笑着把《诗经》搬来,点着那几句话道,“淑人君子,其仪一兮。其仪一兮,心如结兮。敢问殿下,是什么意思?”

 

我看着那流转的目光,鬼使神差的靠近他,期盼着能从他眼里看到哪怕一丝的慌乱。他的鼻息擦过我的鬓角,他说,“品性善良的君子,仪容端庄始终如一,内心操守坚如磐石……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这两句似乎联系不上,我琢磨一下想问他。谁知就是这样巧,我转过脸来,他温热的唇堪堪擦过我的唇瓣,然后就那么定格住了……

 

我心里一跳,感觉有点意外。刚想撤开,谁知他追上来,狠狠把我压在桌沿上。

 

起先是很惊讶的,但也只一瞬,就回过神来。论调情,我绝对不输任何人。仿佛是顺理成章的,我立刻占据主动,回吻他。他到底太嫩,洁身自好的少年,掌握的实在有限。他的经验和他的身量不成比例,垂着两手像个糊涂的孩子。

 

这一吻不知持续了多久,彼此都很投入。分开之后头晕目眩,奇怪的是我居然心慌,这大大的不合常理。我了解自己,我的脸上永远戴着面具,对别人和颜悦色不过是表象,我有一副铁石心肠,冷而硬。我的初衷只是要找个高尚的人来陪我,陪我一起在地狱里翻滚。魑魅做得久了也会孤单,我想有个伴。但是我没想到,我竟会对他动情,大大出乎我的预料。

 

我的人生就是一场华丽的闹剧,奴颜婢膝的得来荣华富贵。现在要继续堕落,爱上男人,彻底沦为玩物。我不由苦笑,可惜我不是女子。如果换个性别,倒可以另给自己找一番说辞。现在这模样,怎么料理呢?

 

弘的表情和以往不一样了,他带着奇异的笑容,“你知道我为什么会来太学?不是我父亲的意思,是我自己要求的。没想到吧?”他在我耳边吹了口气,“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难道是早有预谋吗?历时两年,未免太沉得住气了。不过该发生的终究会发生,我知道这段感情会遇到无数艰难险阻,但沉溺其间的人,哪个能顾得了那许多?终于传到了天后耳朵里,好多事情一桩接一桩的发生了。纵然是个男人,也难免招架不住。

 

双方的压力大到一定程度时,我考虑是不是该找个女人成亲。于是我遇见了布暖,那个性格和敏月极像的女孩子。

 

她长得很美,比我见过的很多女人美。那是种不世俗的,超脱的姿态。虽然我讨厌大部分女人,但却丝毫不讨厌她。

 

盐角坊里第一次见到她,她和蓝笙在一起,有点羞怯,有点惶恐。我盘算着怎样接近她,我想我可以拿她做个试验,如果能够成功把爱情移植,那么就是我走运,白白挣到一条命。如果不能,也无所谓。至少有了一面挡箭牌,我照旧过得风生水起。

 

但是计划赶不上变化,没曾想她有个赫赫有名的舅舅,是个不太好惹的厉害角色。我不得不静下心来重新部署,好在我抓住了她的把柄,最终软硬兼施的把她弄进了兰台。令我没想到的是,这丫头和我是同类人。一样敢想敢做,她居然爱上了自己的舅舅。这么一来我可算有了知音,好多和别人从不提及的话都同她说。我们之间催生出同病相怜的友谊来。她信得过我,我也信得过她。

 

不久之后传来弘定亲的消息,天后做主替他挑了杨思俭的女儿。我的苦厄一下子变得空前巨大,爱情风雨飘摇,母亲死了,妹妹也死了,下一个就轮到我了。我办事不计较后果,要拿捏我的短处再容易不过。把我逼急了,我越发不管不顾。明明到了生死边缘,如果惜命就该收敛。我不怕死,我只是恨弘的不作为。所以我破罐子破摔,哪怕用命去换,我也要叫他结不成亲。

 

我办到了,杨家小姐废黜了,我也把自己搭了进去。我最终被流放雷州,押送我的正是布暖的舅舅沈容与。还好,算是旧相识,还能有些照应。他给我看天后的密函,我知道我必死无疑。我以为他会亲自动手,但是没有。他给我准备了马和盘缠,让我离开中土往南去。他为布暖甘冒大风险,反观弘,他为我做了些什么?我并不是想索取,仅仅是缺乏安全感。由始至终,他都没能给我一个承诺。

 

到底走与不走,我思来想去掂量了好久。我不怕死,如果走,也是为了将来能再见他一面。无奈生死在冥冥中早有定数,我从夹墙下潜出去,正听见他们谈论太子弘的新妃。我那时的确万念俱灰,连最后的希望都没了,活着也是枉然。

 

我卸下马缰挂在亭子的梁柱上,拽了拽,靠得住,很结实。我把脖子搁上去的时候,反而平静下来。这一世的火树银花杳杳去了,耳畔的雷雨交加也远了。

 

远了……远了……

 

什么都听不见了。

 

 

 

容与布暖后续

更新时间:2012-11-30

 

烈日在头顶煌煌照着,扑面而来的,是黄沙里一蓬蓬难耐的热风。人渴了,骆驼也乏了,在这荒茫的戈壁上艰难行进,像是鬼门关上走了一遭。

 

商队领头的紧了紧腰上的束带,仰起头看看天,枯黄虬结的胡子在日光下颇显寂寥。回身吼了一嗓子,“再加把劲,日落之前一定能赶到乌拉城。”

 

说起乌拉城大家都知道,那是商旅途中的一个歇脚处。原不在行进的路线上,只是大漠莽莽,尤其是炎夏时节,不寻个地方稍作整顿,当真很难一气儿到玉门关。所以很多人愿意绕道,多赶上二十里路,到那里打个尖,喂喂牲口,歇上两晚再走不迟。

 

乌拉城里有家叫腾格里的客栈,汉人开的店子,掌柜和跑堂的都操一口金陵洛下音。塞外听见乡音分外感觉亲,那店主尤其好说话,若是手头上不方便,少给几个大钱也是可以的。走单帮的人知恩图报,常会顺道带些中原的东西作为酬谢。一来二去,大家混了个脸熟。

 

近天黑好歹进了城,城东头就是腾格里。领头的打发人上前摇铃,一会儿门开了,里头跑出两个杂役来牵骆驼引路。十来个人站在檐下拿掸子掸尘,这才鱼贯入堂内。

 

屋里早掌了灯,烛光照着,掌柜的身影落在墙上,一芒一芒拉得老长。看见人进来,拱手笑道,“赵老板,长远不见,这一向可好?”

 

领头的忙还礼,“劳郎君惦记,很好,很好。”

 

那掌柜三十不到模样,生得一表人才。谈吐也非俗,进退有度的聪明人,从不打听他们做什么买卖。上来就是清点人头,拨屋子让伙房备酒菜。话不多,他们胡天胡地的瞎扯,他只在柜后含笑听着,也不询问中原的事。仿佛他出了大唐,那些便再不与他相干了。

 

一帮子大老爷们儿在厅房里围坐下来,咋咋呼呼的怨天热,怨通关文牒难批办。赵老板脱身出来,拎着一袋子菱角放到柜上,“今年的米菱个头比往年大,就是路上不好带,戳得骆驼撂蹶子。东西少,给娘子尝尝鲜。我下月还要跑一趟,娘子吃得好,我再想法子多带些。”

 

掌柜的唷了声,满脸的感激,“多谢多谢,已经够了。她也就闹个新鲜,不敢叫她多吃。”

 

赵老板笑道,“郎君真是仔细人,只一位夫人好照应。不像我府里女人多,哪里还管得上她们吃喝!”想了想又道,“上年途径这里,那时娘子有孕在身。如今呢?生的是儿是女?”

 

“是个男孩。”掌柜的说起儿子便笑,“要满周岁了,正学走路呢!”

 

赵老板打哈哈,“儿子好,将来回中土去,考状元,做大将军,光宗耀祖。”

 

掌柜应道,“凭他自己的意思吧!我如今也不知中土时局怎么样。”

 

“太子贤废黜,流放巴州去了。”赵老板摇摇头,“生在帝王家荣华享尽不假,可是殒命也在旦夕之间。有个那样强势的母亲,那太子位,岂是轻易坐得的!”

 

掌柜的听了微叹,“存亡只在一念之间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