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楠……她握紧手掌,掌心里,是成楠最后留给她的那把木梳。

她蓦然一笑,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此时此刻,此景再好,却也是难以消化这寥寥悲伤。

心底一片冰凉,眼泪一下子难以忍住,霎时流了出来。

千寻越发握紧了手中的木梳,眼前是成楠略带笑意的眉眼……

不知不觉,一幅幅画面却突兀的出现在回忆里——

夜色已深。

庭前的桃花偷偷伸出墙外,开得悠然美貌。

“叩叩”两声,门外之人玲珑环佩流水来,惊扰了躺在椅子上小睡的妇人。

木门缓缓开了,站在门外的男子面容清俊,背篓里装满了不知名的药草,许是累了一天,男子对着妇人微微一笑,进门便将背篓放下,“有几味药没有采齐,我去了后山,所以回来晚了些。”

妇人伸出衣袖逝去男子额头的汗,正欲要说什么,却暼到他腰间零星的血迹,不由得心里一凉:“怎么伤到了?快坐下,我去拿药膏。”

男子却笑起来:“不过一点小伤,死不了的。”

妇人皱眉,语气无端落寞:“说什么死不死的,你是存心要令我难过。”

男子笑着抚过妇人的肩:“阿齐啊阿齐,只是一点小伤你便如此紧张,若是我真的死了,你岂不是会心伤遽痛一辈子?”

妇人望着男子,却笑不出来,一声叹息:“你若是死了,我哪里还有时间遽痛,这辈子也就这么耗尽了,只得下黄泉去寻你。”

男子笑得惬意:“好,好!有妻如此,夫复何求。”

月色如梦,了此一生无扰清休。

……

院子的门无端端被打开了,树下乘凉的的外婆“咦”了一声,“千寻,这么晚了你要去哪?”

院子的门已经关上,没有回应。

靠在门边的那把油布伞忽然倒在了地上,幽静的夜里,蝉叫声,流水声交错的响着,并没有起风。

客来庄二楼。

“不愧是客来庄的蟹粉狮子头,就算是御膳房也是做不出这等美味的。”一个声音从夏芒阁传来,音色极是好听,客来庄端菜的小六细细的听着,差点把春降的酒酿圆子给端到夏芒去,好将这声音听个清清楚楚。

夏芒阁。

君妄莲吞下最后一口蟹粉狮子头,看着空空的盘子叹气:“可惜……可惜,没有用五花马、千金裘换来的美酒,狮子头也有些索然无味……”他抬起眼瞟了一眼苏明眸,不语。

窗外又在下雨。

苏明眸坐在窗边,出神地凝视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水,手指“嗒、嗒”得轻轻敲击着桌面,面前只放了一杯清水。

那把不离身的油布伞兀自靠在墙角滴着水。

见他不答,君妄莲落落一笑,也不生气,“虽然没有五花马、千金裘换来的酒,不过幸好我来找你之前,去九皇子那里要了一点上好的公子醉,这可是拿五花马、千金裘去换也换不来的。”说罢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拿出一个青色小葫芦,这小葫芦周身一幅青山绿水共为邻,似是天生长在上面般,雅致珍贵。

君妄莲掏出一个白瓷小盏,自顾自的倒了一杯酒,推到苏明眸面前,“来来来苏老板,一壶浊酒喜相逢。”

苏明眸仍然看着窗外,不咸不淡的回道:“酒会乱性,我只喝水。”

君妄莲当做没听见,笑着将酒推回来一饮而尽,“我知道苏老板你命太贱,天生享受不来好东西,所以我也不是当真要请你喝酒的,不过是客气客气而已。”

“是么?”苏明眸回过头看他,淡淡一笑:“话说你这酒当真是‘拿’的?我怎么记得上次你悄悄去‘拿’的时候被九皇子给轰出来了?”

正在喝酒的君妄莲呛了一下,远目望天,再次装作没听见,迅速转移话题:“这三忘河死了第三个人了,我说苏大老板你如今已经活在了现代,就该多关注下身边的世界,不要老是没出息的窥探古代人的生活好不好?”

苏明眸看向窗外,懒得与他斗嘴。

君妄莲就着公子醉吃着第二盘狮子头,心满意足。

抬眼看向窗边人,“昨天晚上……那个来买伞的小姑娘去了故人酒吧,今晚……苏老板要是再不有所行动,不知道又那妖怪又要害死多少人咯。”

这个自称神仙的玉灵总是唠叨得很。

苏明眸不再理他,拿起角落里的油布伞径自走了出去。

君妄莲将小葫芦里的酒喝得一滴不剩,惬意一笑,语气轻佻:“苏大老板真以为那几把破伞能驱邪了?莫要弄到最后被妖怪吃了才好。”

客来庄的小六看着消失在雨帘的苏明眸一愣,回头又看了看只剩下几个空盘子的夏芒阁,自言自语道:“善坊的苏老板怎么是一个人来的?刚才明明传出了两个人的声音……”

故人酒吧。

“低眉辗转,一迷千山万水都不见,倦怠流浅,但凡红尘又有几人添……且吟且听,眷恋痴缠是你,精巧玲珑都是你……末了孽都还是缘,玲珑只是你的骗,睥睨时间无人去编……谁会下穷黄泉……谁囚夜了了难眠,果真连佛也无救……醉了最是缠绵,玲珑只是你的骗,罄竹之罪谁来填……”故人酒吧的台上,恩宠乐队主唱别有风情的低音款款流转,一曲《玲珑》唱罢,台下的人安然投入了他的眼,情愿被麻醉。

角落里,一道目光紧紧跟随着台上人的身影,享受着歌声里的深情与离愁,却是满身欣喜与欢愉。

主唱柳莫宠收住最后一句歌词,温情一笑,独自谢幕走下台来。

走到吧台旁坐下,调酒师习惯性将一杯酒推到他的面前,笑道:“大明星,一杯毒茉莉。”

柳莫宠点点头,缓声道“谢谢”,声音很是好听。

他静默的喝着酒,身上散发着美好的气息和诱人的情欲,他低头玩弄着掌心里的一样东西,仔细一看,却是一把古色古香的断梳,淡淡的散发着雅致与瑰丽,想必曾经拥有它的必定是芳华艳绝的人物。

然而,角落里那道目光的主人身体却忽然重重一颤,正是千寻,一个声音缓缓在脑海里出现:“古时候,断梳是结发的意义。”

跟着那个熟悉的味道来这里,果然是自己手中断梳的另一半。

这个人……是册良吗?

恍惚间,千寻脸色又是一顿,册良是谁,自己为什么会来故人酒吧?又是为什么对那把断梳那么在意……她到底是怎么了?

☆、三

床上的人鼻息越来越弱了。

床边的男人收敛目光,原先那样朗朗的笑容,蓦地投入了她虚弱的阴影里。

“册良,我……怕是要先你而去了……”

“阿齐,我不会让你死。”

床上的人看着他,笑得如清风。

“我不怕死,我曾想过与你共赴白头,共饮黄泉,而如今……却要这般辜负你……我于心不忍……若我先你到了忘川……此后等你白发苍苍可以来见我之时,便以结发木梳为信物相见如何?”

男人牵动嘴角,却是最终没能笑出来。

她的淡似红尘流水浮云,艳似神仙竹林醉梦,似乎都要随着凡世的碧波,缓缓的,温柔的,流到了天上,最终汇成了一瓢晴雨,漂泊而去。

他终是闭了闭眼,起身拿起门边的蓑衣,戴上斗笠,背对着她沉稳一笑:“等不到雨后了,我上山一趟把药材采齐给你熬药。”

她看着他的背影双眼越发的清亮,像是要看穿了那彼方笑容之下浓浓的失意,终是没有阻止。

门边的人拿蓑衣的手一顿,又利落披上身,只远远道:“你定要等我回来,不会很久的。”

……

猛然从梦中苏醒,千寻惊讶的呆在床畔,又是这个梦!这个真实得连每一分心痛都清晰的刻在脑海里的梦。

数不清多少次做着这个重复的梦境了,册良与阿齐的分离,情人的不舍与求不得的悲泣,无数次的盘旋在梦里,犹如真实的过去,折磨着她的神经。

千寻无力的将额头上的冷汗抹去,眼角却突地瞥见桌子上的断梳,和柳莫宠那把可以合为一把的断梳,她拿过断梳,用手指摩擦着上面的诗句“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千寻忽然明白过来——在成楠成为三忘河里的第四具尸体之前,一切的异样都是从买下这把断梳开始的,或许这些诡异而真实的画面不是梦,而是来自断梳的记忆……

一个清丽的笑声从千寻身体里的某处响起,“你终于,懂了么?”

“啪”的一声,梳子掉落在床下,千寻愣住:“你是……阿齐?”

阿齐施施然笑着,柔声说:“比起死掉的那些女孩你还不至于那么笨,不过从现在开始你的身体归我了,不用担心,因为等你再次醒来的时候,就能见到你的好友成楠,而我,也终于找到册良了。”

千寻的瞳孔因为恐惧而不断放大着,她能感受到,另一个灵魂,正缓慢的将她驱逐到最阴暗的角落。

原来,阿齐就是她在三忘桥上看见的奇异佳人,也就是附身在断梳内的妖怪……而成楠便是被阿齐食尽精气害死的,那么下一个死的——就是她。

窗外传来窸窣的风声,偶然听到衣袂在微风里翻飞的声音——苏明眸悄然站在屋顶之上,仔细的听着屋内发生的一切,只见他丰神俊朗的面容上出现一个极轻极静的笑容,“终于等到你出现了。”

故人酒吧。

酒保调了两杯上好的毒茉莉,一杯递给大明星柳莫宠,而另一杯是一个陌生的眉目姣好的女孩,酒保笑了笑,柳大明星换女伴并不是怪事,他总是知道怎么俘获女孩的心,却从不将自己的心交给任何人,没有例外。

吧台前,柳莫宠柔情的看着眼前的女孩,一步一步用情欲之毒侵蚀着这新的猎物。

女孩温言巧笑,眼里是与爱人重逢的喜悦,她知道,拥有另一半断梳的人,就是她的册良,“你好,我是阿齐。”

三天之后。

故人酒吧里仍然被那意乱情迷的歌声俘虏着。

柳莫宠带着高傲的姿态轻松的喝着毒茉莉,俯视着他的信徒们。

“莫宠。”身旁突然出现一个身影,看到来人,柳莫宠抬头一笑,眼里瞬间染满了情意,“落姐。”

“落姐”温柔的笑着靠在柳莫宠身旁,拿起他面前的酒饮了一口,迷人的身材散发着一种并不张扬的成熟美,十分有韵味。

“你今晚状态不错。”

“还好,只是……落姐你坐在台下,还是紧张了一些。”

“新歌写得怎么样了?”

“已经进入后期制作了……其实,这次新歌的灵感来自落姐你,没有落姐的话,也没有今天的我。”

落姐盈盈一笑,眼角满是甜意。

而柳莫宠似乎有些醉了,他侧身向落姐那边靠近了一些,唇角似乎要亲吻她的样子,满眼柔情蜜意,整个人都陷入了温情的暧昧。

“落姐,这个送你。”一把精致的断梳出现在他的手中,只是为了俘获另一个猎物而准备的诱饵。

收到情人的礼物,落姐自然难掩欢喜之色,对于柳莫宠来说,这个猎物已经是囊中之物了。

只见他身后的站着一个人,那人脸上的柔情瞬间被打碎,她颤声道:“莫宠。”

柳莫宠回过头,仍然带着那诱人的笑容,“阿齐?”

三忘桥畔。

柳莫宠看着潺潺流水,精致的面容毫无异色。

四周安静得可怕。

“莫宠你,心为何如此难以安定下来……”终是打破宁静,叹气声不经意流出。

“阿齐,我想你是误会了,我从没有对你许过任何诺言。”

阿齐摇头,眼里又出现百年前那个难捱的夜里,她躺在床上动弹不得,回想着万万千千曾一起与他度过的风雨冷暖,听他一笑恍若春风有雪,一动宛带天际流光,那样的笑容,那样的剪影,经过百年的洗礼,终究是不复存在了。

找了那么久,眼前的莫宠,不再是那个要她等他回来的册良了。

她缓缓一笑:“你怎么能,怎么能把那把属于我们的断梳送给别的女人?”

柳莫宠扬起嘴角,“属于我们?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只不过是一个送给女孩的小礼物罢了。”

阿齐无力的闭眼,握紧了手中属于自己的那把的木梳,永远也不可能再与另一半结合的残次品——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他终究还是没有回来。

一直坚信带着另一把“结发”的人,就是她的册良,难道错了吗?

……

“若我先你到了忘川……此后等你白发苍苍可以来见我之时,便以结发木梳为信物相见如何?”

阿齐心中一窒,你是骗我的吗?

那么,一起共赴黄泉吧。

柳莫宠看穿阿齐眼中的杀意,蓦地心惊。

“阿齐,不要。”

一个声音从心底响起,是这具身体的主人,千寻。

“你所有的心情我都感受到了……可是你看清楚眼前的这个人,他真的是你爱的那个人的转世吗?还是——你只是因为太想念爱人而被蒙蔽了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