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用了这么多无辜生命的你,真的找到你的爱人了吗?”

阿齐沉默的听着来自身体某处的声音,疑虑渐渐升起,最后却是咬牙将千寻逼到心底的角落,“你不用再说了,我不想听!”

“啪”的一声——远处突地一物掷来,将阿齐打倒在地,她回头一看,脸色微变,是一把纸伞。

雨,又密密的下了起来,三忘桥尾,一个身影隐隐约约出现在雨里,伞下人从雨中款款而来,步履随意,纤尘不染。

“已经够了。”

伞下人的声音明朗清晰,阿齐只觉身子一痛,魂便被硬生生扯出了身体。

原先躺在地上的阿齐,瞬间变回了了千寻的样子,千寻看到那个似乎从仙境中走来的身影,缓缓松了口气,双眼重重阖上,实在是太累了。

“你牺牲了这么多人的魂,已经没有意义了。”

伞下人站在桥尾,刚才从手里掷出的伞此刻静静地靠在桥头,在雨中微微颤抖。

阿齐的声音从伞里传来——“我不甘心……不甘心,那晚,册良终是没有回来,我只是……想在死时有他在身边罢了……为何,为何我含泪变为精怪,也再难见到他,他是生,是死,通通不知,找了百年,终于再看到册良身上那一半结发断梳,叫我如何放手……”

雨中的柳莫宠看到这一幕脸色苍白,声音僵硬的回道:“断梳我只是无意中在山里捡来,本来不是我的……”

阿齐的声音略略停住,终是,被这百年的相思纠缠至死……

伞下人走上桥,伸手将伞举过千寻的身躯,雨渐渐小了一些,却不见打湿他的黑发。

“你等的那个人,风雨交加的那一晚,就已失足落下山崖,先你而去了,你在这尘世徘徊,那个人,却早已去到了忘川,只是将木梳遗失在了山中,你为何不回忘川去看一看?”

靠在桥头的伞狠狠的倒在了雨中,阿齐已经无力再撑了。

册良已经……先我一步,去忘川了?

我为了这错过等待和莫须有的相思苦了百年,册良在忘川等我的断梳,等了百年。

她苦苦一笑,人在爱欲中,谁不是独来独往,独生独死,苦乐自当,无有代者。

“已经够了,回忘川吧。那个人,也许还在等你。”

雨下的三忘河中,远远传来了船夫的小调。

万千黑暗中的一点荧光,摇摇摆摆的驶来,稳稳地停在了桥边。

船夫用手扶了扶帽子,抬眼对苏明眸一笑,柔和万千,笑里已猜到明月夜亦有失意人,“今儿个到忘川最后一趟了。”

苏明眸将收了阿齐的伞交给他,颔首道谢,声音似泉,面容素净,风雨难侵。

君妄莲手捻着青木小葫芦闪身出现在桥上,他低头看向苏明眸身边的不省人事的千寻和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吓得昏倒在地的柳莫宠,暧昧一笑,足尖轻轻点地飞上屋檐,犹如天外飞仙,衣袂不染一尘。

“苏老板今天真是好生厉害,收了精怪不说,还救了人呢。”

苏明眸不理,打算待千寻醒来,去寻个茶馆要杯清水歇息。

河里的乌篷船摇摆着调头,船夫撑起木桨唱着小调,船头的油灯在雨中烧得正旺,整个船身笼罩着柔和的微光,沉稳的驶向忘川。

“……想你千里迢迢真是难得到,我把那一杯水酒表慰情。与你是一别无料到有两载外,害得我麼望穿双眼遥无音。曾记得面联姻缘在那松亭上,老糊涂抵暮归来向我云,说到相逢片刻九松亭,把你再三款留尔再思行,即使留住尔的身躯也留不住你心,故而未烦媒妁定婚姻……”

或许是被船夫的小调惊醒,千寻缓缓睁开了眼。

眼前是一张素淡的面容,双眼像是吞没了月光,“苏明眸?”

苏明眸点头回道:“是我。”

“阿齐……她在哪里?”附身在自己身上的那个女子,她的回忆,她的心情,千寻在自己身体里的某一处,记得清清楚楚,她有一把断梳,一切的一切,只是为了要找一个人。

“她已经回到原本应该去的地方了。”

千寻全身的力气似乎都被阿齐用完了,她躺在苏明眸的怀里,有一缕很清淡很熟悉的香味萦绕在身旁,似乎可以治愈好一切,雨声被隔绝在莲白的伞外,身边的这个人,有着安定人心的力量。

好像百年前也曾有一张这样艳绝精致的脸,衬着夜色看她,眼里有深歌浅醉的风景,煞是好看,当是言念君子,温其如玉。

“我是不是很久以前就认识你?”

苏明眸眼里的月光越发好看,他只是轻声道:“如果你见过我,你一定会想起来的。”

千寻一笑,看了看他手上的伞,“你的伞似乎真的能辟邪呢,等我好了,我想和你学做伞。”

雨缓缓停了。

苏明眸看了看天色,执伞道:“好。”

恩宠

☆、一

“你可知道‘煞’是什么?”

据民间传说,人死后会有苍灰色的大鸟从灵柩中飞出,为“煞神”。

未长牙齿的孩子,死后无煞;相反有长齿者即有煞。

也有传说人死后的第七日,煞便会返回,回煞之时应当离家躲避,若不躲避,重则有杀身之祸。

张读的《宣室志》中曾有记载:俗传人死数日,当有禽自柩中出,曰煞。

日煞,乃戾物也,养煞者,当以其血饲之,抚之,乃弭首,久矣,其戾必反噬其身也。

顾恩来善坊的时候,已经是午夜了。

善坊门前的灯笼散发着鹅黄的光亮,当他叩响善坊的门时,就已经意识到,善坊的主人——也在等人。

门应声而开,出现一张清秀的脸,门后的女孩轻声一笑,向院子深处道:“啊,苏明眸,果真有人来了呢!”

两分钟后,门后的女孩终于看清敲门的人,“……顾恩?居然是恩宠乐队的古琴师顾恩!”

顾恩淡淡的点点头,压紧额前的贝雷帽,转身跨进善坊。

身后好似有淡雅的琴音跟随他而来,幽幽静静,飘逸灵秀。

善坊的主人——苏明眸温的水已经热了,刚好可以喝。

随顾恩而来的风潜入暗夜,善坊便是一室皆风,灯暖茶香。

对于深夜来访的客人,苏明眸带起一抹浅浅的微笑,将温好的茶奉上,“深夜来善坊喝茶,客人好兴致,应当不会是家中的伞坏了?”

顾恩一愣。

“……善坊的主人,果然不是常人,听说……这里的主人不但能穿越古今,还可通便鬼神。”

苏明眸又是一笑,眉眼若山水般从容。

“我还听说,你能定魍魉,杀鬼怪。”

听到这里,苏明眸抬眼看向他,潜入的风似乎都藏在了他秀气的发间,微微拂动。

“客人实在是道听途说了,苏某只是一个手艺人,不过是被客人此行在神鬼巷里的脚步声惊醒罢了。”

顾恩疲惫一笑,不置可否。

苏明眸神色不变,“不知客人深夜光临寒坊有何事?”

顾恩若有所思的看着他,好一会儿才一字一顿道:“有人要杀我——如果连善坊的主人都救不了我,那恐怕没有人能救得了我了。”

刚才开门的女孩将门前的灯笼取下,插好门,提着灯笼急急忙忙的跑进院子里,“苏明眸你真神,君妄莲果然没有说错,在你这里做学徒是好事,刚才来的人居然是恩宠乐队的神秘古琴师顾恩!”

苏明眸起身接过她手里的灯笼,“千寻,时间不早了,其他的事我来就好。”

千寻讨好一笑,“苏老板别小气,让我要一个签名再走嘛。”接着看向顾恩双眼放光:“顾恩你好,我是善坊新来的学徒千寻,我很喜欢听恩宠乐队的《玲珑》,你能给我签个名吗?还有还有,我朋友是主唱柳莫宠的超级粉丝哦!你能帮我向柳莫宠也要一个签名吗?”

听到柳莫宠三个字,顾恩藏在贝雷帽下的双眼瞬间黯去,犹如山中的孤野游魂。

顾恩冷冷望向苏明眸,慢慢地道:“要杀我的人,就是柳莫宠。”

一旁的千寻闻言错愕的怔在原地,半晌才连声追问:“你说什么,柳莫宠……要杀你?八卦新闻上不是还说你们其实是同性恋人吗?”

顾恩挑眉,冷哼一声,“八卦新闻?滑稽至极。”

千寻愕然。

苏明眸浅酌清茶不语,等他说下去——

“你们知道‘煞’吗?”

闻言苏明眸回道:“记得《宣室志》其中曾有一些记载:‘俗传人死数日,当有禽自柩中出,曰煞。’可是你说的‘煞’?”

顾恩点头,“不错,不错……就是人死后变成的怪物……”旋即低下头,不知在想些什么,“你还知道,人喝了煞的血会怎样么?”

苏明眸握杯沉思,轻轻摇头,“活生生的人若是喝了死物的血……就算死不了,应该也活不成了。”

说到这里,顾恩脸上浮起苦笑,却敛声不再继续了。

苏明眸流水般的眼凝神望着他,突然道:“你并不是人。”

他闻言一颤,凝声道“你说的很对,喝了死物的血,就算活得成也不再是人了。”

“柳莫宠,早在十几年前就已经死了。”

苏明眸举杯的手一停,“你的意思是,柳莫宠是煞?”

顾恩不落痕迹的一笑,神情悲喜莫测,“我和他从小一起在百枝寺长大,他死的那一年刚好六岁……

我还记得他说,不愿意一个人死,太恐怖,太悲哀,他求我陪他……煞的血,你能想象到有多冰冷苦涩么?我……我又怎么预料得到将会被他控制一辈子,变成求不得生死的活死人。”

“百枝寺……不是留下山上的精神医院么,你们,是在精神病院长大的?”一直沉默的千寻听到这里,十分惊异,听到她的话,顾恩却只是淡淡回道:“百枝寺的医生收养了许多被丢在荒山中的孤儿,那里是精神医院,也是孤儿院。

“那么……他为什么要杀你?”

顾恩抬眼,那样漂亮的双眼里,一笑起来竟然有些落拓。

“他说,因为我不再听话了。”

已是后半夜了。

灯烛将要燃尽,呲、呲的响着,泡茶的水也已经凉透。

来访的客人走了许久,善坊里却一点也没有要熄灯的意思。

后院的莲池里,忽地出现一物,随着一声和风细雨的轻笑,一个身影渐渐显现在烛火里,“他”足尖轻点在一朵白莲之上,腰间的青木小葫芦晃晃荡荡的发出水流叮咚的响声,绝尘之态仿佛是池子里的白莲幻化而成的神仙。

苏明眸正在沉思,瞥了一眼莲池,他叹气道:“君妄莲,你又来干什么。”

君妄莲莞尔:“我来看看可怜的千寻啊……”

他足尖一点,轻巧的飘进院子,看着表情若惊若茫若痴的千寻,无奈道:“我可怜的小寻,暗恋了那么多年的偶像明星竟然会不是人……”

飘到苏明眸身旁坐下,君妄莲斜眼看他,“话说苏老板是不是十里之外就闻到妖的气息了?要不然怎么会大半夜的在这里泡茶等人?”

苏明眸点头道:“我是闻到了些异样的气息,不过,你出现后这种味道更浓了。”

君妄莲翻白眼,“哼,我堂堂千年玉灵,乃是神仙,就算有气息也不是你这破卖伞的能闻到的!”

苏明眸微笑。

“你们,相信顾恩的话吗?”千寻想了许久,还是无法接受刚才超出她认知范围的那些话,神情黯然。

君妄莲可怜的看着她:“本公子不忍心伤害你……但是,刚才来的那位古琴师身上的确有鬼怪之气……虽然不知道他的话是不是真的,但他不是人倒是可以确定……”

苏明眸闻言,颔首道:“我原本对此事很是好奇,但又惧怕若是真有煞的话我一介凡人难以对付,没想到原来君公子对此事也如此感兴趣,隐在莲池里看了许久——对于君大‘神仙’来说,对付小小的煞只是举手之劳罢了。”

听到这里,君妄莲原本如玉的脸色变了几变,“破买伞的你瞎说什么,不用给我下套,我虽然是玉灵,可是要对付鬼怪会让我灵气竟损,肤色暗沉的,要干你自己去干!”

苏明眸再次叹气不语。

千寻欲言又止,想了又想,才慢慢说:“听说明晚恩宠乐队在故人酒吧有新歌发布会,你们要去么?”

君妄莲眼睛一亮,“有酒喝,有鬼看,为何不去?

然后回头看了苏明眸一眼,狡黠一笑:“苏老板,记得带上你一直胡乱吹嘘可以辟邪的伞,煞乃戾物也!”

恩宠乐队新歌发布会一个小时前。

故人酒吧后台。

“……接下来请看一条最新快讯,今日凌晨,本市发生一起非正常死亡,死者为女性,经调查发现其身份为著名影视投资人霍采,据悉,霍采死状可疑,肾上腺激素大大超过正常范围,警方初步判定为意外死亡。更多消息我台记者会进一步向警方更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