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眠轻轻一笑,笑容里却不是开心,而是哀漠,“人的一生中,总是要做出许多次选择,可是有些选择,是可能一生都无法做决定的……”

琴师的表情隐没在夜色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微光,他叹息了一声,缓慢地说道:“桑眠,我知道你很善良,有很多真心的朋友,他们是你的弱点,所以你常常无法做出选择,可是我不一样,我只有辛夷,所以我不会心软。”

桑眠看着他的背影,似乎听出了他的话中话。

她只是灿然一笑,抬眼望向夜空中的明月,京城的月华,总是朦胧迷离的……而记忆里,大漠的月亮比这里要皎洁得多。

“小温,你还记得一年前的事吗?姐姐与你,就是在那时相遇的吧?说来,我应该是要叫你一声姐夫的。”

琴师愣住,抚摸马背的手停了下来。

他怎么会忘记,他原本只是大漠琴师温剪烛而已。

正是因为那一年前的事情改变了他的整个人生,从一个普通的琴师变为冷酷的大漠杀手,从一正常人变成一个怪物……

手指轻柔的抚过背上的伤口,刺痛的触感从指尖肆虐到胸腔……这一切,都是他欠辛夷的,如果不是辛夷,他早已死在大漠了。

一年前的大漠,风沙旋舞直上云霄,驼铃声悠扬地响着。

静默的风沙推动着前行的人的脚步,深深浅浅的脚印一出现就立即被风沙掩盖住了,恶劣的气候悄无声息的吞没着地之间的交界,令人惶惶生出了些许恐惧之感。

驼队之中有一对来自中原的姐妹,她们跟随着这支队伍已经走过了许多古城……黄沙漫漫,这条古老的丝路像是垂死的老人一般在风沙中失去了原有的活力,领队的老人看了一眼那两个中原来的娇妹子,担心她们随时会支撑不住。

老人从驼背上翻身下来,拿了水袋递给她们,“你们两个女娃,是第一次来到大漠里么,怎么从中原跑到这里来了?”

姐妹之中稍微大一点的女孩接过水袋拿给妹妹,向老人道了谢,“多谢,我们姐妹二人从江南来,要寻找一种香料,听说这种香料,只有大漠里才有的。”

乖巧灵动的妹妹也眨着眼睛笑道:“我们是江南桑家的制香师,我叫桑眠,我的姐姐叫桑辛夷。”

老人上下打量了姐妹二人一眼,虽在这大漠里十几年,但那江南桑家的名号他还是听说过的,眼前的这两个小女娃,原来就是大名鼎鼎的香道世家之女。

“你们要找什么香料?”老人问。

桑家姐妹眯眼笑道:“传说中生长于大漠的修罗草。”

听到“修罗草”三个字,老人愣了愣,他在这大漠里往来十几年,从未听说过这种香料,“你们打算去哪里找?穿过这片大漠,可就要到波斯了!”

桑辛夷站在原地,极目望去,不知那遥远的西域古国在风沙中的哪里。

老人没有再多问,只是朗声号令驼队停下来避一避风沙。

桑眠拉着姐姐的衣袖,脆生生的问道:“这次你要进香药局,父亲非要你找到修罗草不可,真是气死人了,哪有这么对女儿的!”

桑辛夷对妹妹柔柔一笑,“我本该一个人来的,你倒好,硬是要陪我来这荒凉的大漠,要是被父亲发现了,一定会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桑眠吐了吐舌头,一把风沙袭来,立马把她呛个半死。

桑辛夷看着不停咳嗽的妹妹,又气又好笑,她伸手拍了拍桑眠的背,语气不知不觉降了下来,“还不知道要去哪里找这该死的修罗草呢,连常年在大漠里行走的人都不知修罗草的下落,我们两个中原人,就更是难找了!”

“大不了不要了,反正没找到你也可以进香药局,都是父亲爱争那一二。”桑眠嗔道。

“唉……这皇宫,进了也没什么好的,像个牢笼一样,还不如这自由的大漠呢。”桑辛夷苦笑。

不多时,风沙渐渐停了下来,热辣的阳光铺洒在金黄色的黄沙上,将人烧得冒热气。

不远处的丝路上迎面出现了另一个队伍,驼队的领头老人盯着黄沙中的队伍看了许久,眯眼说道:“是蒙古国来的队伍啊……”

“蒙古国?那不是在大漠以北的吗?”桑辛夷好奇地问道。

待看那蒙古族的队伍奏着乐曲,一路而来喜庆不已,老人喃喃道:“大概是哪个王孙贵族的女儿出嫁了吧。”

那支婚队带着两三百人和上百匹好马,浩浩荡荡的穿行在大漠之中。

来自中原的两个少女从未见过这样的景色,不禁也好奇的侧目看去,在与婚队擦身而过的瞬间,桑辛夷一眼就看到了那个白衣黑发的少年马头琴师……他执手拉着苍茫遥远的曲调,脸庞却是柔和而细致。

少年琴师似乎是感受到身旁的目光,他微微侧头看向目光的主人,在琴师的眼睛里,有种桑辛夷不曾见过的东西……那是来自蒙古那篇广阔天地里无拘无束的自由啊……

在两支队伍交汇的刹那,蒙古婚队忽然异变突发——队伍中原本还是普通侍卫婢女的男女,竟乘着两支队伍交汇的混乱之时变身刺客,只怕那些刺客早已在半路埋伏,换下了婚队中的部分人,只等时机一到便突然发难。

在少年琴师的身后,一个侍女抽出袖中暗藏的匕首一刀向前刺去,桑辛夷眼疾手快,“小心!”说话间已然将少年拉过几步,堪堪避过了杀招。

驼队的老人急忙将队伍领开,远远望见下一次沙暴又要袭来,他大声呼喝着队伍里的人不要掉队,齐齐避开正在打杀的蒙古婚队。

沙暴狂猛而来,硬生生将两支队伍割成几半,目所能及之处已经越来越少,混乱之中,少年琴师抬手吹了一声口号,竟有一匹悍马越过沙尘奔来,琴师翻身上马,伸手到桑辛夷和桑眠的面前,凌厉道:“快上马!”

没有犹豫,桑辛夷一点头握住了琴师的手。

还好两个中原少女十分娇小,三人共乘一骥也没有让马儿吃力,只是风沙漫天,他们在大漠里狂奔了许久才渐渐看到人烟。

那就是,传说中的古国楼兰啊……

☆、五

想到这里,桑眠淡淡一笑,眼里铺陈着柔华,“当真是好惊险的相遇呢……辛夷她,其实只见到你第一眼就喜欢上你了啊……所以才奋不顾身的带着我上了你的马,也不怕你是坏人……她就是那样的直脾气。”

回想起当时少女纯净的脸庞来,温剪烛不禁笑了笑,当日那一个浅浅的对视,沦陷的,不是只有少女而已……那个少年琴师岂不是也陷了进去?

笑容转瞬即逝,温剪烛继而摇了摇头,“辛夷她,是为了救我来变成了现在这样,是我欠她的。”

桑眠看向断腿琴师的脊背,微微动容。

他们从马背上下来的瞬间,桑辛夷才发现,少年琴师的白衣已经被血染红了一片……原来当时她虽拉了他一把,让他逃过了致命杀招,可是肋下却还是被匕首划了长长的一道口子,血流不止,如果不快点想办法止血,只怕会失血过多而亡。

她们扶着少年琴师进了楼兰,身上的伤口总算没有大碍。

少年琴师在醒来之时,桑辛夷终于知道了他的名字——他告诉少女:“我姓温,叫温剪烛。”

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剪烛,轻轻念来,柔肠婉转。

“等你养好了伤,我愿意和你回蒙古。”

面对少女毫不犹豫的表白,少年琴师先是欣喜万分,最后却是悲伤的摇了摇头。

“我不能带你走。”

桑辛夷一惊,颤声道:“你说什么?”

温剪烛还是摇头,“你可知,我们并不是婚队。”

他们从大漠以北的蒙古而来,不是为了成婚,而是一支送葬的队伍。

在古老的部落里,族人相信死后葬在大漠之中,随着风沙起起落落,总有一天他们的躯体会被带上天际,去到传说中的极乐之地……这就是所谓的天葬。

少年琴师所参与送葬的是部落族长的葬礼,所以声势才极其浩大,随葬的金银珠宝多不胜数,以至于引起了大漠盗贼的觊觎……才会引发那场异变。

而实际上,所有参与天葬的人,都是用来给族长陪葬的,整整三百人——在出发之前,全部都服下了毒药,不管送葬队能走到哪里,他们都活不过三天。

最终,一切都会随着沙尘归于尘土。

送葬队已经在大漠了走了两天两夜,还有一天,就是陪葬者们的死期……桑辛夷震惊的说不出话来……她唯一能想到的东西,就是修罗草。

修罗草是古籍中记载的神秘香料,只要找到修罗草,就可以解百毒,延寿命,这就是为何父亲要让她来寻找修罗草的原因,如果能将这神草献给皇上,那么他们江南桑家一定会受到皇上的重视……

古籍中只记载着,修罗草长于丝绸之路,极其难寻。

当时的桑眠并没有想到,姐姐与一见钟情的少年琴师,终是不能欢欢喜喜的在一起……

她背过身抹掉眼泪,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桑辛夷向楼兰人打听修罗草,终于有认识的人告诉她,修罗草就长于楼兰,只是那东西天性邪恶,甚至连楼兰人都不敢去触碰。

少女一意孤行,定要将心爱的人救活,她定要随他去蒙古,看一看广阔的草原和无拘无束的蓝天!

很快,桑辛夷把妹妹安顿好,就立即和温剪烛骑着悍马“飞天”,启程去找那个长在楼兰边缘的修罗草……

待他们回来之时,一切都已变得可怖……

所谓修罗草,就是邪恶而黑暗的修罗鬼草。

它可以救人,也可以杀人,然而若是这么简单,就不会令楼兰人如此惧怕了。

修罗草是一种有生命的植物,它们终其一生都在寻找血肉之躯来作为宿主,食脑髓、吐骷髅才是修罗草的本性!

桑辛夷和温剪烛又怎知这修罗草的本性,少女欢天喜地的翻身下马,徒手就去折花枝……

就在花蕊展开血盆大口要将少女整个吃下作为宿主的刹那,温剪烛上前抱住了少女——那花枝没有碰到桑辛夷,却生生咬断了少年琴师的双腿!

见主人受伤,“飞天”长啸一声冲到少年面前挡住了妖花……待主人回头看之时,它已只剩下一具血洞。

那妖鬼般的修罗草尝到血腥,花枝不断壮大生长,只短短几秒就能触到温剪烛的身体……而温剪烛只呆呆地看着“飞天”的尸体,竟没有动……

就在花枝即将卷起少年残躯的瞬间,桑辛夷猛然扑向花蕊……以身为饵,修罗草得到血肉之躯作为宿主,颤抖着收起了花枝。

少女整个身体都被修罗草的花径吸收殆尽,只剩下一张娇嫩的脸。

已成为修罗草的桑辛夷拔下自己的根茎喂进温剪烛的唇内,即使丧失了心智,她也仍然记得,要救下心爱少年的命啊……

而少年琴师最终劈开了自己的脊背,将心爱的“人”种入骨髓,用死去爱马的骨头、筋、尾制成马头琴,变成了如今的断腿琴师、大漠杀手。

——年少之时,我们都曾短暂的相遇,便甘愿誓死的相恋,为了年少这场轰轰烈烈的爱恋,你我都已奋不顾身,去守护这短暂而生的执念。

我们为彼此变成了怪物,只是再也去不了自由的蒙古。

“这一年以来,因为它需要食人,你杀了不少人,对么?”桑眠小心翼翼地问温剪烛,当时的小温,明明是个简单的少年啊,只因为命运弄人,在他们相遇之时,少年就注定了要早死……

最后,命运把他们变成了吃人的怪物。

温剪烛笑了笑,“龙涎珠是唯一可以让辛夷离开修罗草的东西,如今我找到了它,一年的噩梦都可以在今夜完结了。”

桑眠浑身一颤,“小温,如果我说……”

“不行。”温剪烛斩钉截铁的打断她的话,“这一次和上次不一样,上次我可以放过他,但这次,为了辛夷,绝对不行。”

桑眠温温一笑,笑容里有些异样,她说:“我想救辛夷,所以我不是要请求你别杀他,只是想做一个交换。”

☆、六

夜深了,客栈的一楼逐渐聚集满嗜酒客,七七八八的人坐在一起,叫了一壶女儿红,乘着月光朦胧,嗜酒客们开始了二三言野史怪谈。

坐在角落里的葛衫青年吃着下酒菜,耳里时不时闯入了几个“前朝”、“君主”之类的词句,他好奇地放下筷子,探过身子去仔细地听。

其中一个年级较为高的酒客咂着嘴,正在低声和同伴谈论前朝野史,“说来前朝覆灭之时……关于前朝后主的传闻数不胜数,有说是因为其弟谋权篡位气死的,也有说是被京朝的太祖派人暗杀的……”说到“京朝太祖”几个字时,酒客的声音刻意低了又低,警惕的说一个字一抬头,怕被人听了去,“其实这些都是放屁,那前朝后主实际上是栽在女人手上了……”

“怎么说?”

老酒客啜了一口女儿红,“红颜祸水啊……京朝典籍里不是记着前朝后主因为‘性骄奢、好淫逸,喜女色、疏朝政’么?这前两句说得倒不假,不过后两句嘛……前朝后主是个明白人,他虽不怎么上朝,可是普天之下的事都精着呢,前朝会覆灭,根本原因就是被他那个野心勃勃又愚蠢至极的弟弟害的!”

旁边的酒客嗤之以鼻,“这前朝覆灭都是几百年前的事情了,你怎么会知道那些事情,不过就是编的罢了。”

老酒客喝着小酒,不以为然,继续道:“要说他那个蠢弟弟唯一聪明的一点,就是眼光十分的毒……”他又低下声来,“这京朝太祖当时就是他身后的谋士,如今你看京朝的繁华……嘿嘿,他的确是很会看人,不只是谋士……”

从客栈对面,可以清楚地看见高楼上的窗台旁,有个一袭白衣的身影站在那里望向虚空,在他眼里,仿佛世间一切都已变成枯败的死灰,没有任何生气。

他身后的人坐在木桌边,提起酒壶倒满了白瓷小盏。

白衣人自始至终都没有回头,只是看着天尽处,眼神温温凉凉。

苏明眸面前的酒菜都已经冰冷,他却仍是一动不动,等待着白衣玉灵再次开口。

站在窗边的君妄莲微微一笑,“罢了,我还以为我需要努力去想,才能记起那些往事来,没想到……都不用刻意去寻找,因为它们比任何回忆都要清晰。”

那些历历在目的往事,似乎在一遍一遍的提醒着他——你曾心死过。

苏明眸侧目看着那袭纤尘不染的白衣,“一年前,你我进大漠去见故人一面,没想到却是九死一生……”

多年前,苏明眸曾与大漠以北某个蒙古族落的族长有过一面之缘,那个爽朗的草原男儿身怀一手制作马头琴的好手艺,他和这位中原来的手艺人一见如故,私交甚好。

然而一年多以前苏明眸却突然接到他的死讯……听说那个草原男儿的天葬队伍会从丝路而来,苏明眸为了去送故人最后一程,只身进了荒凉大漠。

在大漠里,他们没等到天葬的队伍,兴许是还没有来,兴许是已经错过了……就在离古楼兰不远处的丝路之上,他们在漫天飞舞的风沙里遇见了冷酷的大漠杀手,温剪烛。

那时才不过是午后,天却黑压压的沉了下来。

在一望无际的茫茫黄沙之中,那个大漠杀手安然坐在沙尘上,浑身是破败不堪的白布,他紧紧地握着手中的马头琴,在风沙里闭目养神。

苏明眸远目望去,才发现琴师的身后拖了一条长长的血道,在琴师的腰部之下,是流淌着鲜血的双腿……只剩下两个触目惊心的血窟窿……

那条长长的血道,是断腿琴师一路爬来的印记……不知他到底遇到了什么恐怖的袭击,竟将他生生变成了残废……

黄沙里的琴师听到行人的脚步,平静的脸上忽地荡开一个妖鬼般的笑容,他蠕动唇齿说道:“辛夷,终于有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