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腿琴师看着风沙中的来客,拿起手中的马头琴,开始拉一首秘境而来的旋律——

“……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进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芳草遍如茵。旨酒,旨酒,未饮心已先醇。载驰骃,载驰骃,何日言旋轩辚,能酌几多巡!

千巡有尽,寸衷难泯,无穷伤感。楚天湘水隔远滨,期早托鸿鳞。尺素申,尺素申,尺素频申,如相亲,如相亲。噫!从今一别,两地相思入梦频,闻雁来宾!”

遥远的歌声与风沙交融在一起,跨过天地间的亘古席卷而来……苏明眸和君妄莲站在原地,未还看清琴师的脸,就已被摄去了心神……

琴师的歌声越来越近,他不知如何爬过黄沙,一步一步的来到他们两人面前——看起来还不过是个少年的脸庞啊,竟沾染满了沧桑的悲凉。

断腿琴师弓着腰,任由风带走身上的碎布,在那光滑的脊背中,一个可怖的血口露了出来,那血口里有一根嫩绿的芽儿,正听着琴师的乐曲随风摆动……

诡异的绿芽在断腿琴师的吟唱之中迅速长大,那沉重的根茎几乎压得淡薄的少年埋入黄沙中去……

苏明眸第一次看见盛开在大漠里的修罗草……艳媚的红花似血染,把漫漫的天际都染成了红沙河岸,在少年裂开的血口里,隐约还能看见那张与根茎连在一起的人脸……是个年轻而美丽的少女。

看见绽放的红花,整个人几乎埋入沙子里的少年狂笑起来,如同疯魔一般拉着马头琴,大声喝道:“辛夷!吃了吧,吃了他们你就不会枯死了!”

妖异的红花扭动着腰肢伸到苏明眸和君妄莲的面前,在那艳丽的红花之中……竟然是一个骷髅,犹如鬼魅。

被少年和修罗草的“骷髅幻戏”迷惑,苏明眸一言不发的看着鬼魅般的骷髅,而原本并不是人的君妄莲此刻居然也呆在了原地,似乎从断腿琴师的乐曲中想起了什么……令他深深的陷了进入。

在苏明眸的梦里,他只是一个普通人,一个平凡人,身边没有权利、钱财、谋欲包围的平常人,他梦见一间名叫“善坊”的伞店,梦见自己与生死之交在平静的夜晚,三两壶茶,各自诉说平生际遇……他梦见一个没有帝皇之家的安然世界,梦见那个世界的一场大雨,和在雨中等候他的少女。

而君妄莲的梦是什么?

想到这里,站在窗台边的白衣玉灵微微一震——他看见了和如今不同的繁华京城,旖旎磅礴的琼楼玉宇……还有情人纯净如雪的双眼。

那一年……那一年他还坐在用金子砌成的銮座上,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天下都握在了他的手中!

他一生之中,只对一个人放下所有防备,倾情相待……回想起那个少女来,他的心不禁还会为了那早已消逝在时空中的一颦一笑而悸动……

阿灵……君妄莲唇齿相依间,几乎就要吐出这个记忆中的名字来。

常年带着面具生活在权谋利益之中,他几乎已经要忘记自己面具下的那张脸是什么样子,然而在见到阿灵的那一刻,他自认为百炼钢的面具轻轻就被她的绕指柔击碎。

她就堪堪站在他的面前,毫无防备的笑,眼底好似一汪悠悠的清泉,一眼便望到了底,这番干净的眼神、和纯洁的灵魂深深吸引住了那个帝王的心,

记忆里的那个帝王……明明也是冷酷得很啊……能让他卸下面具的,唯有在雕玉的时候了吧……一拿起那把儿时娘亲曾覆着他的双手握紧的刻刀,心才会稍稍柔和下来……

那么眼前这个少女呢?凭什么可以如此轻易地击碎他的心房?

是她眼底的一抹清泉,像极了娘亲的眼……是她们都有着相似的干净灵魂……就是这么简单。

从此之后,阿灵就留在了他的身边,她常常笑嘻嘻地对他说:“我喜欢你,所以我要陪你到天荒地老啊。”

冷酷的帝王被少女的样子逗笑,“天荒地老?只怕等不到那个时候,我们的尸骨就已经化成泥水了。”

少女娇嗔的看了他一眼,“那就永生永世好了!”

永生永世啊……如此漫长的时间,你真的愿意陪我一起么?

帝王收起笑容,忽然觉得什么权势,什么江山,都不如少女的一个微笑……他从怀中拿出一块翠绿的玉来,只想把阿灵此刻的样子刻下,直到永生永世都不消失。

☆、七

往事袭来,君妄莲的舌尖泛起苦涩,他看着夜空下的江山,回忆里的那抹纯净的笑容此刻就被深埋在眼前的土地之下,随着“永生永世”一起,腐朽在洪荒里。

就在阿灵出现的第二年,皇宫之中政局动荡,仿佛下一秒就会发生哗变,然而年轻的帝王却安心的刻着那张笑脸,好似真的连江山都不要了——只有他自己知道,谁也不可能从他的精心部署里夺走江山。

人人都以为这位帝王骄奢淫逸,不理朝政,可是又有几个人知道,在奢靡的表象之下,暗地里他花了多少心血稳住了一切局势!

他缓缓的刻完最后一笔,将少女阿灵的笑容刻得栩栩如生,年轻的帝王兴奋的带着碧玉要送给阿灵……他握着碧玉快步穿过长廊,来到阿灵最喜欢的花园里。

当他欣喜的走进去时,迎面而来的不是少女纯洁的笑脸,而是亲弟弟的野心逼宫!

年轻的帝王握紧手中未来得及送出的碧玉,脸上满是嘲意,“我的好弟弟,你难道就没有想过我为了防止这一天的到来,早已在身旁埋伏了手下么?”

那个在他看来一直都不擅谋略的弟弟却笑了,笑得把握十足:“大哥,你所有的部署都已经被我一一攻破,你刚才踩着的土里,埋的就是那些手下的尸体啊。”

在谋权者的身后,果然躺着几具尸体——全部都是他的精心安排在重要位置的心腹大臣!

年轻的帝王微微一愣……眼里闪过一丝慌乱,眼前这个一向蠢笨的弟弟怎么可能看破自己的部署,而且居然还有胆量谋权!

除非有人在他的背后出谋划策,一步步把他推到了自己的面前……那么,他们又是怎样看破那些精心部署的?他多年来的心血,绝不可能如此容易就被攻破!

在他陷入沉思之时,一支冰冷的小箭猛然刺进了他的胸口……他低头一看,眼前正是令他日思夜想的那个单纯的少女啊……

阿灵放开手中的箭,退回到谋权者的怀里……他的亲弟弟,搂着阿灵开心的笑起来,“呵呵……大哥你以为只有你了解我么?反过来,我也了解你……你喜欢什么样的女人,我一眼就看出来了。”

阿灵看着垂死的帝王,眼神依然灵动干净……他差点就忘了,阿灵是弟弟献上来的“礼物”……

没有人能夺走他的天下,没有人能看穿他的谋略,除了眼前这个少女。

他在她的面前没有任何防备,他全心全意的喜欢着她,他把真心都献给了那枚碧玉上的纯洁笑容……

什么皇宫部署,什么勾心斗角,都逃不过少女的眼睛,像诗一样的眼睛,只不过是——背叛者之诗。

他握紧手中的碧玉,垂倒在莲池旁,阿灵笑嘻嘻的走到他身边,弯下娇小的身子,用清泉一样的声音在他的耳边道:“不如,你就在这莲池里,陪着我和江山一起到永生永世吧,璟,我亲爱的王。”

阿灵最后一次叫了他的名字“璟”,然后伸手把垂死的他推进了莲池——悲伤的是,在这一刻,他依然为少女眼中那个纯净的灵魂所痴迷。

天上下起了小雨,君妄莲摊开掌心接住雨滴,眼里的流光沉沉浮浮,雨珠从他的掌心划落,就像从人心里滑落的一抹欲望。

“璟”……还有多少人记得这个前朝后主的名字?当世事变迁,尘归尘、土归土,只有这个名字还深深的烙印在他的脑海里,痴痴迷恋着阿灵的男人,死在恋人手里的昏庸君主……终究是,抵不过时光的刻刀,一笔一笔,被时光刻成了碎屑。

轻风细雨无聊,醒也萧萧,梦也萧萧。

遥远的痛苦与真情都化作了风雨中的醉生梦死,将天下都洒满了痴狂。

得了天下又怎样,江山终会易主,人颜总会老去,所有荣华富贵,也终会化为虚烟,人坦荡荡的来到世上,也是要坦荡荡离开的。

来世上走一遭,最终会剩下来的,只是所谓的执念而已。

君妄莲笑了笑,江山是许多人的执念,而少女阿灵,就是他的执念,所以他才会附在那块碧玉里,迟迟不肯离去吧。

他的眼底闪过倦色,疲惫侵袭而来,再也无力支撑。

等苏明眸回过神来,君妄莲已经不见,只剩下一块晶莹翠绿的玉石安静的在窗台边。

苏明眸一笑,上前拿起碧玉,他已经许多年没有见过君妄莲变回碧玉的样子了,在刻着少女纯净笑容的玉石上,隐隐还能看出一个字迹,那是雕玉师留下的痕迹——来自前朝的古老姓氏。

客栈一楼,几个嗜酒客听前朝的野史听的入神,不知不觉间已喝下了几坛烈酒。

老酒客兴致大好,不断的说着他听来的那些事,“那前朝后主的蠢弟弟找了一个好谋士和一个好红颜,就此把前朝君主推翻去,本想自己做皇帝,不过蠢材终究是蠢材,最终还不是被谋士利用夺得天下后再一脚踢开?改朝换代,江山不变,繁华同旧……只可惜了那前朝后主,就这么死在了一个小丫头手上。”老酒客边说边“啧啧”的叹息,“所以佛家才会道,‘由爱顾生忧,由爱顾生怖,若远离爱者,无忧亦无怖’……”

嗜酒客们纷纷摇头叹气,只叹那前朝后主难过美人关,失了天下。

野史讲完,老酒客拎着酒壶和嗜酒客们道了别,摇摇晃晃的走出客栈。

呵!可谓是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从客栈出来,只听黑暗里一个脆生生的笑声传来,老酒客脚下一停,回头见一个玲珑七巧心的少女站在他的背后,笑道:“老谢,又出来喝酒啦?”

老酒客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原来是小桑丫头啊……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们傀儡师时不时会换一下身体,这不……一不小心换到一个老酒虫身上了,找个合适的身体,难啊。”

“对了,这么晚了,你这个小丫头怎么会来这里?”老酒客问道。

桑眠微微一笑,“我是来找你的。”

“找我?什么事?”

桑眠温和的看着老酒客,“我找你,是想求你帮我一个忙,看在认识多年的情分上,请你一定不能拒绝。”

☆、八

冷风穿肠过,微雨浸容华。

苏明眸独自坐在木桌旁斟酒,每斟一杯,酒里都会被风霜填满。

他想笑,笑人情世故,笑每个人的天真疯魔,笑世间这个走不出的轮回。

门廊上有轻微的脚步声响起,不疾不徐的停在了门外。

两扇木门忽地被风吹开,窗外是风雨交织,来人站在风雨的对面,迟迟没有跨进来。

苏明眸落寞的身影没有动,心却露跳了一拍,好似每一次心跳都被雨水打落了般——门外的人,是桑眠。

桑眠脸上沾满了雨水,她看着苏明眸落落一笑,“怎么一个人喝酒,多无趣啊,君大公子呢?”

苏明眸的身影一半黑暗,一半明亮,光影浮动间,俊朗的五官变得模模糊糊,他从容一笑,“是啊,我一个人,还好你来了。”

桑眠还是站在门外不动,苏明眸便起身走到门边,桑眠这才看清楚他亮如星辰的双眸,苏明眸拉起她的手,“怎么,不进来吗?”

桑眠忍不住扬起一抹微笑,任由着苏明眸将她拉到木桌旁,“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来这里?”

空气微微湿冷,苏明眸凝视着眼前满脸雨水的少女,忍不住提起衣袖,细细帮她擦干,却无端被她幽深的眼眸看定,只好露出一抹微笑,轻声道:“你来找我,想来就来便是,你知道我永远不会问你为什么。”

桑眠咬着嘴唇,苏明眸的手停留在她的脸颊上,她伸手,轻轻覆了上去,“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从来都不拒绝我,即使我撒泼耍赖也还是那么温柔?”

苏明眸凝视着她,眼里像是有清晨露,圆月光,“因为是你。”

桑眠没有说话,突然生生把头转到一边,不去看他眼里那条细水长流的河,她怕再多看一眼,就会永远的陷进去。

“你不要对我这么好。”她转眼看着黑暗,语气冷冷的。

苏明眸微微点头,却像是不在意她的话一般,重新把她拉了回来,仔细帮她檫掉发间的雨水。

桑眠正色看着他,一字一句的说道:“我说,你不要对我这么好。”

苏明眸浅淡一笑,脱下素色长衫披在她的身上,像是没听见她的话一样,柔声说道:“记得去年在惊蛰宴会上见到你的时候,你可真是意气风发……后来只因为我让了你一盘棋,就怒气冲冲的掀掉了棋盘,叫我不要小看你。”

说到往事,桑眠似乎也想起了什么好笑的事情,脸色微微缓和,“本来就是,你凭什么让我,就算我赢了,也实在是丢面子!”

苏明眸帮她梳理着绸缎般的黑发,笑意盎然。

“所以从那以后,你就真的再也不让我了……我也就,再也没有赢过你。”桑眠失神一笑,“到头来,我还是不爽。”

苏明眸的指间带着冷香,轻柔至极的落在她的眉间,抹去一滴水迹,雨已经停了下来,在月华的掩映下,他眼里的河流起起伏伏,载着千千万万的银光,令人心驰沉荡。

他含笑开口,“你不来笑翁馆的时候,我每天都在研究着棋谱,只怕下一次让你赢了,你就再也不来找我了。”

桑眠一愣,他的呼吸离得那样近,每说一个字,都轻轻敲打着她的心,记忆里的青衫男子,淡然如玉的容颜,手执秋水色的纸伞,从雨中款款而来……

她目光闪烁,只是低头答道,“就算你什么都不看,我也还是赢不了你的……总归来说,你还是差我一盘棋。”

苏明眸似笑非笑的看她,“这盘棋,你想下多久都好……就算要下到天荒地老,我也愿意陪着你。”

桑眠没有回答,脸上的表情变幻莫测。

窗檐的雨水一滴一滴落下来,打湿了她眼底反射的微光,“这局棋,我不能再下了。”

苏明眸的手拂过她的鬓间,生生收了回来,他若有所思的看着桑眠,许久之后才道:“只要你开心,怎么都好。”

桑眠抬眼看着他素淡的面容,眉头皱得极紧,她像是被苏明眸的淡然触怒了一样,猛地伸手扯过他挂在腰间的香囊扔在桌面上,香囊里的东西四散洒了一桌。

那是她送给他的香囊。

苏明眸略略扫了一眼桌面,视线重新回到桑眠的脸上,神色依旧清清淡淡。

桑眠咬着唇,冷冷说道:“你知道这些都是什么吗?”

苏明眸微微一笑,一字一句的回道:“是西域的曼陀罗,南疆的罂粟,牵机毒马钱子,还有砒霜。”

桑眠看着他,目光一闪,“你什么都知道……什么都知道……你知道我要害你,为什么还要戴着这些香囊?”

苏明眸见她紧蹙的眉头,竟是轻轻地笑起来,仿佛那个香囊里的装的只是凝神静气的梅花香,而不是剧毒之物一般,说道:“你若真的下定决心杀了我,我早就已经死了。”

桑眠颤抖着双唇说不出一句话来。是,他苏明眸在她面前从来都是落落大方,毫无防备,只要她想,随时都可以要了他的命,可是她没有,反而选择了把剧毒放在香囊里,虽总有一天毒气能侵蚀入骨,但根本不会让他死。

她沉默了许久,却蓦地将桌上的白瓷小盏倒满竹叶青,放了一杯在苏明眸面前。

苏明眸定定地看着她,举杯仰头喝下。

酒杯一空,她又倒满,如此一来,苏明眸已喝下了七八杯,眉间隐约有了些许醉意。

桑眠苦笑,低声喃喃道:“你到底是个怎样的人,有时候你那么聪明,什么都知道,有时候又那么傻,我倒酒给你,你也不怕有毒,就全部喝下了……你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苏明眸浅浅笑起来,“我是什么样的人,难道你还不了解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