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见星没办法装这个傻,她不敢相信但又不得不慢吞吞地道:“……我掐的?”

朱成钧道:“不然我磕就磕出这么点?”

许异下意识拿手指去比划了一下,然后张大了嘴:“好像真是的——见星,你有点狠啊,掐这里很痛的。”

展见星完全把头埋到了账册里,吭吭哧哧地道:“我不知道……我不是故意的,我没想到会这样。”

她开始没想掐朱成钧手臂内侧,但掐外侧掐不动,或者没多大用,朱成钧仍旧睡眼惺忪的,就醒着也不精神,她急了,才越掐越里面,但、但她没想到能把他掐出两块青来啊。

展见星真觉得羞愧了,她来伴读,把伴读的王孙掐得青一块紫一块的,这算怎么回事儿。

“你干嘛?又没怪你,就是叫你看看你干的好事。”

朱成钧把袖子放了下来,表情甚是平静,但是眼神透出满意——就好像他被人掐成这样他还得了便宜似的,补充打击展见星道,“我没留神,昨晚我洗完澡穿衣裳,秋果发现的,大惊小怪地嚎了半天。”

展见星更垂头丧气了。

“九爷,对不住,先生有了戒尺,你还打瞌睡,我怕先生打你才掐的,哪知道……”

这还不如让楚翰林打手板呢。没看到淤青,她不知道自己下手这么重。

朱成钧怔了一下——这与纯粹表情上的木呆不同,他实在极少发怔,怔完后嘴角就扬上去了,他一这么笑就显得很邪:“借口,你就是想掐我。”

“没有,我好好的想掐你干什么。”

“我不管,你给我也掐一下。”

展见星没怎么犹豫就伸了手:“行——唔。”

朱成钧报复的一下没掐在她的胳膊上,而是直接掐在了她的脸上,把她嘴巴都掐扁了。

许异赶忙拉架:“九爷,别,见星也是替你着想——”

他挺护着展见星,朱成钧明显偏向展见星他也不妒忌。

他模糊觉得展见星跟他们不太一样,不只是性情上的清冷坚韧,那坚韧里还奇异地掺着一点柔弱——这柔弱与性情无关,他说不出来到底怎么回事,总之就觉得不能欺负他,哪怕是闹着玩。

朱成钧不管,他另一只手也上来了,展见星脸都被他扯变形了,忍受不了地开始拍他,哄闹成一团之时,楚翰林进来了。

学生们各归各位。

楚翰林手里拿着一本册子,走到上首书案前,问他们:“都算出来了吗?”

展见星站起来,把一张纸递上去:“先生,算清楚了。”

纸上写着历年的最终盈亏,楚翰林低头看过,又问道:“如此,你们觉得这账目大致上是无误的?”

许异点头,展见星迟疑了一下,但还是点了头,只有朱成钧直接摇头。

楚翰林先问展见星:“这结果由你誊写,你为何犹豫?”

展见星道:“先生,我不懂田地上的事,只是觉得,我们搬回来的一共是六年的细账,这六年之中,除了第一、二年,其余四年的产出都逐年递减,虽然减得不多,也有点奇怪,难道连续四年都没有丰收之年吗?我和母亲最近两年搬到了大同城里,邻居们不少在乡下有一点田地,并没有听谁说过有什么灾祸导致田地减产之事。”

许异惊醒:“对,我也没听我爹说过!”他爹是军户,非战时要屯田自给自足,其实便和农户差不多,但有仗打时又要冲上前线,所以十分辛苦。

楚翰林点头微笑,又问朱成钧:“九郎,你呢?这六年你都关在代王府里,听不见外面的声音,你又因何觉得账目有疑?”

朱成钧干脆地道:“我不知道账里有什么鬼,我就知道姚进忠不对,他给我时就拖拉,看我带走又发傻,这账盘出来就算对,我也觉得不对。揍他一顿,肯定不冤。”

“……”楚翰林本来正要欣慰地点头,点到一半点不下去,干咳一声,“九郎,你疑心得不错,但教训下人,还是要有证据才能服众。”

朱成钧“哦”了一声,但看他表情,听没听进去就很存疑了。

楚翰林不去管他,把手里的册子扬了一下:“你们能自己多想一步,不为账面上的数目所迷惑,很好。我请人从府衙存的地方志里抄录出了这六年以来大同的旱涝虫害暴雨等记录,你们对照着这份记录,再查证一遍。”

他和罗知府是同年,罗知府纵然高升走了,一封手书送回来,这点琐事府衙里一个小吏就能办,谁会不给他这个面子。

接下来的两三日,学生们便又陷入另一轮对账里,姚进忠的账目里自然也会有简单的天时记录,不然他拿什么名目报减产。

这时候三人对账目比先前多出了兴趣和热情来,这就像找茬,找到了就是成就。因不需要再一笔笔去核算,便也不需要耗那么多时间,三日后,新的结果报到了楚翰林面前。

许异率先咋舌:“十成收成,至少昧了三成。他好大的胆子啊,这是欺负你们从前出不去,什么都由着他说。”

太阳大些就敢写旱,下场暴雨就是涝,更别提虫害之类的了,反正一府主子都关着,没人能跑去看田里到底有虫没虫。

姚进忠自以为做平了的账,其实只看有没有人用心追究,一用心,假的就是假的。

楚翰林对这个结果就很满意了,这与他算出来的差不多。学生们能把一个四十顷田庄的账由头至尾查漏补缺地彻底理清,其中长的知识远不是读一读圣贤书就能得到的。

他看向朱成钧:“九郎,你怎么说?”

这是要问他下一步如何处置了,毕竟现在是他的庄子了。

朱成钧道:“放着。”

楚翰林笑道:“真查出问题,你反而不喊打喊杀了?”

“他吞的是我大哥的银子,又不是我的。”朱成钧很平和,又似乎恩怨分明地道,“以后等他吞我的,再说。”

怎么说?自然是拿着这些账去跟他说了,朱成锠若知道奴才敢侵吞他这么多财产,能下令直接打死,姚进忠不想死,那从今以后就只有老老实实的。

他从前能吞朱成锠,日后反而不能再吞朱成钧。

楚翰林一愣,明白过来,禁不住伸手点他:“你——唉,你幸亏不读书!”

读了书得精成什么样儿!

朱成钧身板马上直起来了:“先生是说我还是不读书的好?”

“你更得读。”楚翰林板了脸,又还是漏出一点笑意来,“礼义仁智信,只有圣人言才能教给你,你不许偷懒。”

朱成钧:“哦。”

展见星替他把核算结果夹到账册里去,又和许异一起,把账册重新一本本重新搬回了楚翰林的屋里。

接下来日子本该如常了,朱成锠发现了弟弟没那么好啃,暂且收了手,姚进忠没得吩咐不敢如何,偶尔会对失去的账册生出一点忐忑,但见朱成钧没有进一步反应,他便也渐渐放下心来。

树欲静而风不止,这一次的波折,从外面来了。

城郊一个年愈六十的老太太,向县衙递了状子,状告代王府名下庄田小荣庄强夺民田二十亩,致使她与独子流离失所,数年困苦,衣食无着。

作者有话要说: 心狠手辣·星

~~

这一波搞完,就让他们长大一点。

☆、第42章 第 42 章

代王府得到这个消息比较迟。

不是县衙瞒而不报,李蔚之第一时间就派了个衙役拿着牌票上门传召了, 但第一次来的时候, 直接被门房赶走了。

阶级森严这句话不是说着玩的,县衙的各色差役看小民是什么样, 王府的门房大爷看他们就是什么样——喝酒喝昏头了?一个小小衙役敢登王府大门传人过堂?

呸, 你也配!

罗知府那时候插手伴读及落水案都是轻车简从主动登临的, 一个县令比知府架子还大,代王府就算处在不得圣心被迫低调做人的阶段,这低调也有限度, 绝非区区七品芝麻官所能“欺负”。

门房不但撵人, 连衙役持在手里证明身份的牌票都一把夺过来撕了, 几个小厮把衙役围着叉腰嘲笑一通, 衙役不敢反抗,只好空着手回去复命。

两天后,衙役拿着新的牌票又来了一趟。

门房心里有点嘀咕了, 县衙还敢派人来,看这不依不饶的劲,别不是真有什么事?小厮们商量一通, 总算推出一个进去传话。

话报到了朱成锠跟前, 这传话的小子怕当真有事,自己第一回的怠慢误了事,话里就自然打了掩护,夸张那衙役多么大模大样,态度嚣张, 朱成锠再一问为了何事,知道不过是侵占民田——这真是笑话,不侵占民田的藩王府,那还叫藩王府吗?

打从先帝靖难登基,怕兄弟效仿他成功的先进经验,就把各地王府的护卫找理由都削得差不多了,王爷们就剩下攒钱花钱醉生梦死这点爱好,这还要被剥夺?

就是先帝那么狠的人,也不管这种小事的,总得给亲戚们留点喘息的空间么。代王府蒙难,那是做得太过了,先代王要没有携家带口上街锤人的爱好,也不会落得被圈的下场。

朱成锠因此丝毫不惧,做出了与门房一样的决定:“叫他滚!有话,让李蔚之亲自来与我说。”

小厮腰杆立刻挺了起来,出去把衙役踹了两脚,叫他滚了。

衙役滚了,李蔚之却没来。

又隔两天,第三波衙役来了。

来代王府传人是个苦差事,衙役们是轮着来的,今日轮到的这个一早来了,但苦着脸,只在九龙壁附近徘徊,都不敢靠近府门。

代王府的回话那么不客气,县尊却像吃错了药,还派他来传人,不是明摆着要挨揍吗?

他揣着牌票像揣着个烫手山芋,正满心忧闷之际,忽听身后有人叫他:“龚大叔?”

这倒霉摊上事的衙役正是龚皂隶,他一转头,眼睛立刻亮了:“你是展家的小哥儿?”

展见星微笑点了点头,她走投无路时得过龚皂隶的一言指点,一直将他记得,所以看见他转悠时的一个侧脸也认出来了:“龚大叔,你在这里有事吗?”

龚皂隶与馒头铺对门卖油的小陈家相熟,知道展见星真胆大包天来代王府做了伴读之事,忙道:“小哥儿,这件事正要劳你伸伸手——”

他就把前因后果都说了,展见星一听小荣庄之名就凝了神,待听完后,点头道:“您放心,我去告诉一声。这小荣庄才给了我们九爷,九爷也该知道一下。”

龚皂隶松了口气:“这可真是多谢你了。”

李蔚之好歹没要求他一定要把人传来,只要把话带进去就行,他做成了差事,赶忙回去缴差了。

展见星则迎着晨风往府里走,眉头微微蹙起。

她走到纪善所里,将书本摆开,等了片刻,等到朱成钧和许异陆续到来,忙将有人状告的事说了。

“那个县令吃错药了?”朱成钧的第一反应很代王府。

展见星也觉得不对,李蔚之当初能在众目睽睽下被朱逊烁逼得差点闭眼判出个冤案,其人其胆可知,不过半年,忽然这么强项起来?

但她道:“九爷,当务之急是弄清楚有没有侵占民田这件事,倘若真有,田地是百姓的立身传家之本,底下的人胡作非为,害得人家无家可归,总归是不对的。”

许异小心翼翼地跟着点头:“九爷,二十亩田地对王府不算什么,对我们这样的人家是全部的生计了,没了田地,好一点沦为奴仆,差一点只有饿死了。”

楚翰林这时开了口——他在门边已听了有一会:“九郎,展见星和许异说得不错,今天上午,你们就不要读书了,去将这件事打听一下。这恐怕得你们自己去县衙,或是想办法找到那个苦主,指望大公子是不成的。”

朱成锠有身为王族的傲慢在,衙役就是来跑十趟,他也不会搭理的。

朱成钧本来无所谓,这庄子才到他手里,侵占也不是他叫人去侵占的。但听见能逃掉半天课,他眼睛就亮了一下:“好。”

三个人商量了一下,直接去县衙恐怕李蔚之用意不明,决定先去找龚皂隶,从龚皂隶的口中问到上告老妇的住址,确定下侵占案的真假及问明白一些细节,然后再去找姚进忠与他对证,知己知彼后,再行下一步对策。

事虽烦琐,但进度顺利的话,这些调查一天之内就够完成了。

楚翰林也觉得妥当,便赞同了,放了三个人出去。

却在第一步就遇上了变故。

他们到了县衙,由展见星出面,花了两个铜板,请人把龚皂隶悄悄叫出来倒没费什么事,但龚皂隶出来以后,见到她,马上脸色一变,低声道:“这里不是说话地方,快跟我走。”

展见星心下一突,摆手向身后招了招,忙跟上去。

龚皂隶直走过了县衙这片区域才停下来,朱成钧和许异这时也跟了上来,见他停下,跟着一起停下。

龚皂隶打量了朱成钧一眼,由衣着猜出了他的身份,向他赔笑了一下,就忙向展见星道:“小哥儿,这事没我先前说的那样简单,我才回来见县尊,听见他和师爷说话,原来县尊已经上报了皇上了!”

展见星一愣:“什么?”

她不是惊讶侵田案上达圣听,地方官无法约束藩王府,只能往上报,这是很常见的选择,罗知府也是这样做的——但,李蔚之不是罗知府啊!

葫芦提压着百姓的头了事事后说不定还来代王府卖个好才更符合他的为人,忽然刚成这样,撇开案件不谈,就李蔚之本人来说,还真跟吃错了药似的。

龚皂隶低声急促地道:“是真的,县尊的奏本已经送出去了,我不知道奏本里具体写了什么,但代王府三传不到,这——”他小心地瞥了朱成钧一眼,“这怎么都有点说不过去的。”

李蔚之选择上报也就有更充足的理由了。

“大爷真是——。”展见星皱了眉。

朱成锠本人高傲不愿出面,叫个管家到县衙走一趟也算应付差事,这下好,彻底给别人落下口实。

朱成钧忽然道:“不去别处了,我们回去。”

展见星看他:“九爷的意思是,去找大爷?”

朱成钧点头:“叫他把姚进忠找来,到了这个地步,姚进忠不敢再在大哥面前撒谎的,问他就行了。”

展见星便向龚皂隶道了谢,又在龚皂隶的恳求下保证绝不会将他供出来,然后一行三人匆匆跑回去代王府。

快进入府门时,朱成钧忽扭脸道:“你总看我干什么?有话就说。”

展见星路上确实已经看了他好几眼了,此时被发现,犹豫了一下,道:“九爷,我觉得这件事应该是真的。”

李蔚之胆子再突变,不会敢拿一件矫作的案子去打搅皇帝,不论他什么心思,这里面确实有一个失去田地的苦主。

朱成钧点了头:“对。然后呢?”

然后,然后这件事就复杂起来了。

她差不多已能确定李蔚之不怀好意,他的来势非常奇怪,她能觉出来,作为被告的代王府又怎能觉不出来?单纯的案子搅进了不单纯的外力,朱成锠就算原来愿意归还田地,现在也很可能憋住一口气跟李蔚之杠上,不肯丢这个面子了。

权力之争自然残酷,可是老妇无辜,她母子俩相依为命,若不是实在过不下去,断不敢豁出命来告代王府。

“九爷,我觉得不管大爷和李县令怎么闹,田地还是该还给人家的。”她小声道。

这是正理,但展见星也觉得有点说不出口,朱成钧现在对她多好,她不傻,怎么不知道,这时候劝他这种话,就觉得好像跟他对着干一样。

但是,她又不能憋住不说。

眼下也许静好,然而她从未为代王府繁华舒适的生活所迷惑,忘记了自己的本来身份。她不过一个小民而已。

小民与权贵,在立场上,他们天然相对。

她纠结这么多,朱成钧只给了她一句话:“还啊,我有四千亩,又不缺她二十亩。”

“……”展见星的眼睛瞬间晶亮:“九爷,你说真的吗?!”

朱成钧道:“骗你干嘛,我们先不去见大哥,那个县令能找皇上,我也能找。我现在就去给皇伯父写信,告诉他从前的事我不知道,但现在小荣庄到了我手里,如果真侵占了别人的田,我愿意归还。”

展见星心内激荡,苦于不会说好话,憋半天憋到了纪善所里,脸都憋红了,才说出来一句:“九爷,你人真好。”

许异大力点头附和。

朱成钧没说话,只扬了扬下巴,由着两个伴读众星捧月般把他捧进了学堂里。楚翰林听见动静,从隔壁出来,奇怪地道:“这么快就回来了?”

朱成钧要写信,展见星就留在门外,跟楚翰林解释了一下,楚翰林听了,深觉欣慰:“九郎此举大善。”

朱成钧如今的学问写一封通篇大白话的信还是办得到的——除了字丑了些,一时写完,找了个信封装起,交给了楚翰林,由楚翰林找渠道尽快呈上去。

接下来就是要去找朱成锠了。

许异蠢蠢欲动地出主意:“九爷,我们不如不告诉他,叫他吃个大亏。”

“你真蠢。”朱成钧木着脸对他道,“我已经给皇伯父写了信,等皇伯父的旨意下来,他一定会知道我瞒了他,他为此欺负我是小事,要是到皇伯父跟前说我的坏话,说我心眼不好,有意跟兄长内斗怎么办?说不定还把这事推我头上,说是我瞒着他才导致这个结果的。”

许异哑然:“呃,这——”他抓抓头,“九爷,你当我没说,我是有点笨,没想到这个。”

朱成钧却又哼笑一声,补了一句:“不过,谁说告诉他,他就不吃亏了。”

展见星与许异:“……”

——你这心眼是有点坏啊九爷。

作者有话要说: 紫禁之巅·心机九。

☆、第 43 章

展见星与许异现场围观了朱成锠是怎么吃亏的。

朱成钧这么跟他的嫡长兄回话:“大哥, 县衙那个县令告我们去了。”

一句话就把朱成锠说蒙了:“什么?”

他目前得到的信息只是有个老妇去县衙告了代王府, 怎么变成县令告了。他因此不大耐烦, 随口道:“你哪里听来的闲话, 听错了,读你的书去, 别乱跑乱打听。”

“没错, 那个县令已经写奏本把我们告到皇伯父跟前了,不知道说了什么,应该没好话。”朱成钧一板一眼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