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见星气急,往前逼了两步:“九爷,这是正经事,你不要混闹!汉王造反之心天下皆知,他派使者必然不怀好意,你早知此事,为什么不告诉先生?”

朱成钧在近距离无可回避中直视着她,终于给了一个正面回答,却是道:“你凭什么问我?你管不着我。”

展见星急起来寸步不让:“我是奉先帝旨意与你的伴读,对你有陪伴督劝之责,我为什么管不着你?你行差踏错,我就是可以问你!”

她这句话还真是理直气壮,她最初是罗知府选进来的,但在皇城之中,先帝金口玉言,将她从朱成钶身边拨给了朱成钧,她说是奉旨,一点也不错。

朱成钧眼神动了一动,显然也想起了旧事,他嘴角一勾,却是露出一个嗤笑:“你这时候想起来了?瞒着我收拾东西的时候怎么不提?你说一直陪着我,又说直到我不需要你才走,结果其实想留就留,想走就走,你是什么伴读?你比我厉害多了啊。”

展见星:“……”

她顾不上指责朱成钧不讲理到把她背后和堂妹说的话也算上,她只是终于意识到,这件事她是绕不开的,朱成钧心里的轻重缓急跟她完全不一样,就好像他的善恶也跟她不一样,她不把这件事跟他扳扯清楚,他不会和她讨论正经要事。

“九爷。”她努力控制着自己平下气来,但是接二连三的变故令她脑子里嗡嗡的,她发现自己办不到。

“不是我想走,是我娘,我娘——”

展见星的声音不可抑制地颤抖,她要怎么说,她难道可以对着别人说母亲的坏话吗?她有路不能走,有志不能伸,她见过天地,却要缩头矮身,寄于不知谁家檐下,她愿意吗,她甘心吗,她要放弃的是她的一生!

“你——”朱成钧的声音之中终于出现了动容,他的脸则木了——或者准确说,是傻,“你哭什么?”

展见星没空回答他,她感觉得到自己眼前模糊了,正努力忍着别叫眼泪真的掉下来。

朱成钧因此去问秋果:“他哭什么?我没怎么他啊,就绑了一会,我怕他疼,还给他换了。”

秋果也茫然,胡猜道:“这个,他们读书人好像有个话,什么士可杀不可辱?”

“绑起来就算侮辱了吗?”

秋果道:“应该算吧?爷,你有话说话嘛,绑他干嘛呢。展伴读性子傲,你又不是不知道。”

朱成钧不高兴了:“是他先对不起我,他还傲,我难道就是好欺负的了?”

秋果瞄着展见星:“爷,现在是你把人欺负哭了。”

展见星听他主仆二人越说越离谱,忍无可忍道:“我没。”

她自己心里煎熬,什么被欺负哭了。

但是她这一开口,费半天劲憋回去的泪珠就憋不住了,当着朱成钧的面掉了下来。

朱成钧浅色的瞳眸一缩——真哭了!

还是这么大颗的眼泪。

这简直是耍赖啊。他心里嘀咕,终于道:“行了,我不跟你计较了。”

他转向秋果,“你去把我们的东西收拾收拾。”又转回去看展见星,“我听明白了,是你娘想走,你没法违抗。这样吧,你要去哪,我跟你去行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放狠话·九:你敢走,除非把我一起带走。

☆、第 57 章

展见星算认识到了, 朱成钧这个人就是不能以常理计,这么荒谬的话他不是说着玩儿的, 说完以后见秋果不动,显然没当真,居然催他道:“你愣着干嘛?我叫你去收拾东西,太重的就别带了,捡些轻又值钱的。”

秋果傻了:“——爷你说真的啊?”

朱成钧道:“这地方我呆腻了, 等事了了, 换个地方正好。对了, 你去哪?”他扭头问展见星,“是不是回你原来的家去,那是往南边走?”

展见星脸上的泪早已抹去,震惊着点头又摇头:“是,不是——九爷,你怎么能跟我走?你是藩宗, 不能擅离封地,你无旨乱走, 惹怒皇上,可能会将王位丢了!”

“丢就丢了, 有什么稀罕。”朱成钧不但不在乎,还稳稳地坐了回去。

展见星觉得不对,朱成钧确实说过不想争王位的话,但那是指亲王,不是郡王, 郡王原就该他得的,他怎么会主动往外推?

他这个人其实很超脱又很独,不是他的东西,多一眼他也懒得看,是他的东西,比如小荣庄,别人别想伸一根指头进来,再比如她,她跟许异多说两句话,他看她的眼神都变得忍耐——

展见星连忙摇摇头,想什么呢,她又不是东西——不,也不对,算了,反正他就是那样的性子。

“九爷,出什么事了?”她问出口的时候已联想到,“跟汉王使者来有关?他怂恿大爷造反,你觉得此地危险了?那我们应该去告诉先生,尽快向皇上禀报——”

她顿住,因为看见秋果忽然很用力地朝她使着眼色。

她说错什么了?展见星茫然。

朱成钧扫了一眼秋果,说出了答案:“汉王确实想乘皇上登基不久,立足未稳,效仿成祖,以为先帝报仇的名义起兵夺位,他派使者来,就是想叫大哥在大同响应他。”

展见星惊道:“那你还帮着隐瞒——不对,为先帝报仇?!”

朱成钧面无表情:“对。他说,皇伯父是皇上为了皇位害死的。”

展见星简直怀疑自己听错:“怎么可能?皇上是先帝亲子!”

朱成钧笑了一声,但声音中殊无笑意:“亲子?展见星,你读了这么多年书,不知道天家无父子这句话吗?”

展见星混乱道:“我当然知道,但皇上不一样,成祖在时就对皇上深为喜爱,先帝一登基就将他立为太子,他、他又不是——”

她想说他又不是成祖,需要从侄儿手里夺皇位,当今不但是嫡长,太孙身份更早在祖父成祖在时就确立下来,他的继承权无可置疑,天下绝没有任何人能动摇他的地位,他怎么可能犯下弑父这种骇人听闻的行径?!

那张椅子再诱人,他也根本没必要啊!

“汉王使者密告我大哥,汉王曾在皇伯父驾崩时,于进京的必经之道上设伏截杀皇上,几百好手苦候几天几夜,没见皇上人影,等到了皇上登基的消息。”

展见星紧皱眉头,道:“皇上当时在南京,汉王封地在乐安,虽然比皇上距京城更近,但当时内阁的大学士们早有先见,秘不发丧,暗地送信与皇上,汉王消息慢一步,截杀安排得晚了,不是很正常吗?”

朱成钧摇了摇头,慢慢道:“不正常。因为,汉王的消息并没有慢一步。”

展见星悚然:“什么?”

朱成钧道:“汉王使者向我大哥坦承,汉王在京里留有人手,始终密切注意皇伯父起居,他与皇伯父是兄弟,知道皇伯父因体态过丰,龙体一向不很康健。皇伯父不再出席大朝,将小朝也改为在乾清宫举行,这样的消息连我大哥也能在当时打听出来,汉王蓄谋已久,怎会不知?”

“皇伯父驾崩的第三日,他的密探已确知了这个消息,飞信传回了乐安。”

虽然晚了三日,但乐安与南京之内有路程差在,内阁派往南京送信的密使要去,当时还为太子的皇上需回,两者来去相加,这三日时间完全可以抵消掉。

展见星仍旧不可置信:“内阁的先生们老于谋事,未必等先帝驾崩以后才送信,重病以后就——”

她忽然顿住。

因为她想起了,先帝没有重病这个过程,是因心疾而骤然崩逝,内阁都措手不及,才不得不暂不发丧。

外面秋阳灿烂,展见星却觉得周身发寒。

难道——

不,不可能。

皇上没有动机。

她掐了一把掌心,努力冷静下来:“九爷,你不要为汉王蛊惑,以皇上身份,没有理由冒天下之大不韪行此丧心病狂之事。他没有截杀到皇上,不能代表什么。”

朱成钧看着她,目光深而冷:“那你告诉我,皇上是凭什么提前知道了皇伯父的死讯,在汉王之前进了京?”

人世无常,生死无算,凡人怎么能窥知阎王的生死簿?

除非,这个人就是下手的人。他将自己化身为阎王,勾走了先帝的魂。

展见星捏住了手臂:“也许皇上是绕了小道——”

“你认为汉王惦记皇位几十年,终于有望时,会犯下这种疏失?”

展见星答不出话来。

先帝去得太急了,昨日还在批奏章,一早起来就驾崩,这种暴疾而亡本来就易为人猜想,怨不得汉王要拿来做文章。

“但是,”她努力劝说道,“这里面疑点太多了,也许是汉王说谎,也许就是他办事不力,更也许皇上凑巧提前起行,不能为这一点不对就认定皇上得位不正吧?”

朱成钧道:“我没有认定,只是疑心。”他墨黑的眼睫垂着,看着自己身上的麻布孝服,声音轻而空,“三年多来,我穿了三次孝服。只有一次,我有点难过,我不能白白难过。”

展见星算了算,代王,先帝,代王妃,确实是三次,无论他在意谁,不在意谁,终究全部是他的血亲。命孤至此,怎会毫无感觉?

她忽然明白了他之前的反应过激,离开的人一个又一个,一去永不回来,他也许不在乎感情淡漠的代王妃,可是这身孝服与汉王使者的到来勾起了他对先帝的孺慕,她在这时候说要走,是对他的又一记重击。

展见星将自己的思绪拉了回来,再出口时语气柔软了不少:“九爷,所以你不告诉先生?你想弄明白先帝究竟是怎么去的?”

朱成钧点头。

“这很难。”她沉吟着,“无诏,你连大同都出不去。”

“我动不了,有人能动。”朱成钧撩起眼皮,露出内里刀锋般锐利,“让他动。”

展见星一怔:“不行!”

“为何不行?”

“你想坐视汉王造反?天下一乱,生灵涂炭,先帝有灵,绝不愿意见他的百姓受此劫难!”

朱成钧道:“我坐不坐视,汉王都是要反的,你以为他会听我的吗?”

展见星语塞,又有点生气:“你应该早告诉先生——汉王使者究竟来多久了?”

“半个多月。”

“半个多月?!”展见星失声。

朱成钧抬手捂了下耳朵:“你喊什么?那么大嗓门。”

“你——”展见星气得在屋里转了两圈,“九爷,你读这么久书,都白读了吗?你是皇家子孙,世世代代受百姓供养,为何不懂爱惜百姓?!”

秋果悄悄往角落躲了躲——展伴读可真凶,看这样又得吵起来了。

朱成钧道:“又不是我要造反,你冲我厉害什么。”

“但是你应该早禀朝廷,让朝廷早做准备,汉王已经进行到了串联各王这一步,可见造反之心势在必行,你怎么能说让他动?他一动,最遭殃的是百姓!”展见星气得逼到他面前去,恨不得晃晃他的脑袋。

这些王孙,以为富贵荣华都天生为己所有,再不知道民生艰难!

朱成钧与她对视:“那皇伯父就白死了吗?你们有家有国有天下,我没那么多,我只要一个真相。”

展见星怒道:“先帝圣明之君,倘若在世,你以为他会高兴听见你这么说吗?他只会要江山稳固,百姓安稳,百世昌平!”

她的眼睛晶亮如星,脸颊因怒气而发红,整个人都熠熠生辉,朱成钧不觉往椅子里退了退:“你又知道你就是对的了,你又不是皇伯父。”

“我不是,但我是先帝派给你的伴读,我知道先帝对你的期望,你不听我的,我有责任劝到你听。”

“谁家伴读这么凶。”朱成钧嘀咕,“我大哥从前也有两个伴读,他的伴读敢跟他这么说话,要被打断腿的你知道吗?”

“你打啊,绑都绑了,再打两下又有什么稀奇?”展见星伸胳膊给他,“要打快打,打完了跟我去见先生。”

朱成钧:“……”

他勉强道,“谁敢打你,没怎么样就哭了。”

“我哭我的,碍你什么事?你打人连哭都不许的吗?”

秋果看不下去了,他都可怜他家爷了,快被逼到椅背上去了,真的——哪有这么凶的伴读。

“展伴读,别了,你放过爷吧,我们跟你去见先生还不成吗?”他过来劝和。

展见星瞪着朱成钧。

朱成钧终于道:“——你让开,你堵在这里,我怎么起来?”

**

返回纪善所的路上,展见星又问了问朱成锠的心思。

朱成钧道:“大哥一直没等到敕封,心里对皇上本有怨言,但他又想吃栗子,又嫌篝火烫手,犹豫不决,借着祖母去世的事,一直没给汉王使者个准话,才拖到现在。”

展见星松了口气:“还好。”

要真掺和进去,麻烦就大了,朱成钧很难不受牵连。

朱成钧不担心这个,不客气地嘲道:“代王府早没了护卫,我看汉王派使者来,不过是想多拉个人壮壮声势,没指望大哥真做什么,只有大哥自己把自己当盘菜,犹豫着要不要上桌。”

展见星又想笑,又勉强忍住了:“九爷,你心里什么都明白,怎么偏偏就在关键点上执拗住了?”

话一出口,她又叹气:“唉,算了,我知道。”

先帝是唯一对他付出过真切关心的亲人,乍然听到他死因有疑,他怎么能不愤怒?关心则乱,所以才想偏了而已。

朱成钧冷漠道:“你反正是要走的人了,走之前还这么凶,把我骂得这么惨,你又说什么知道不知道。”

展见星无奈:“谁骂你了,我是着急——我跟你道歉行了吧?”

朱成钧道:“不行。”

“那你想怎么样?”

“你还要问我,你好意思说你知道。”

“我——”展见星醒悟,叹了口气,“我不走了,我也走不了了。”

天下将乱,谁也不知将牵连多广,又怎么能捡这时候出行。

这的的确确是件坏事,可是,也确实给了她最大的理由,让她得以说服徐氏,继续留在大同。

朱成钧道:“我没绑着你啊,你自己不要走的。”

展见星瘫脸:“是,是我。”

作者有话要说:仁宗的驾崩确实众说纷纭,本章里面的疑问不是我杜撰哈。

☆、第 58 章

两人真到楚翰林跟前时, 展见星原想隐瞒一点,不把朱成钧疑心病那一截说出来,但朱成钧自己毫无顾忌,干脆利落全倒了, 倒完以后, 直接向楚翰林求证。

楚翰林:“……”

他冷静了一下, 先道:“九郎,你不要乱想, 皇上为太子时一向英武孝顺, 绝不可能行此逆行。”

朱成钧一时没有说话,打量着他,这里面其实一共两桩事, 汉王使者是一件,先帝死因是一件,全部是至关要紧的大事, 楚翰林这冷静的,可也太快了些。

他幽幽地:“先生, 皇伯父的事, 你早就知道了吧?”

楚翰林一愣——学生精明成这个样子, 实在是有点麻烦。

他苦笑,坦白道:“也不算早, 就是上个月时,我有外地的朋友写信来,信中隐约提了此事。他在河南为官, 据他所说,这在河南官场上已不是秘密了。九郎,汉王封地正在河南境内,这流言是谁放的,你总推测得出来吧?汉王不惜暴露自己曾刺驾的秘密也要向皇上泼上一盆脏水,他狂悖至此,直是反贼行径,他的话如何作准。”

朱成钧道:“我没相信他,但我也不相信皇上。”

展见星忙扯了他一把:“九爷。”

这种话也是能胡乱说的。

朱成钧转头:“怎么?大不了他不给我王位,我拿王位跟他换一个明白。”

楚翰林摇头,感于这个学生对先帝的痴意,不好斥责,和缓着口气道:“皇上没有理由这样做。天有不测风云,先帝命数如此,非人力所能扭转算尽。汉王既然已经找到了你们府上,恐怕起兵之日就在眼前,他夺位无礼无法,自然要先污蔑皇上的名声,让皇上蒙上得位不正的疑影,他才有借口起兵,也才能拉拢到一些人的支持。这原是两军对阵时使的手段,九郎,你仔细想一想,是不是?”

朱成钧道:“是,但这疑问也是真的。”

当今登基时,楚翰林一直在大同,全程未曾参与,里面究竟是不是有什么内情,就不是他所能解答的了,他只能道:“你即便疑心,也当更疑心汉王。”

朱成钧不着声,过一会儿道:“先生,我不疑心,那我直接去问皇上行吗?”

楚翰林忙道:“不可!你怎么问?上书去问皇上汉王所言是虚是实吗?你若是臣子,最坏挨一顿板子罢了,你为宗室,这一问就要将你的王位问掉了!你千万不要自误,你与皇上本无情分,亲戚又远一层,真弄丢了王位,异日恐怕再也无法求回来,我知道你不在乎,但是为这种事失去王位,你自己说值不值得?”

朱成钧道:“值得。”

这个——痴儿!

楚翰林这下拿他没有办法了,只能向展见星道:“我要写奏本向京里上报,眼下没有空闲,见星,你多劝劝他,别叫他做傻事。”

展见星点头:“是。”

从楚翰林屋里出来以后,她见朱成钧有些神思不属,便道:“九爷,我陪你散散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