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见星跪了下来。她的眼圈也红了。

相依为命的母女,她们纵然不能互相理解,可对于彼此的心意,至少总是明白,用不着长篇大论地互相剖白。

展见星在之前心中尚存一丝侥幸,她觉得她也许可以说服徐氏,她想告诉徐氏,她看完了整本《大明律》,都没有对她易钗而弁的惩罚,她小心一点,谨慎一点,她可以试一试,她拼尽全力,她想去走那条不该她走的道——

她说不出来。

徐氏抚养她长大有多么不容易,她怎么能这样由着自己的性子,去伤母亲的心?

徐氏倘若骂她一顿,她还能好过一点,还能争辩两句,可是徐氏只说了一句,就默默流起泪来,这泪砸在她的心里,烫得她灼痛。

“娘,”她终于开了口,用哽到嘶哑的声音道,“我不考了,你放心。”

徐氏陡然发出一声尖锐的抽泣:“娘对不起你,都是娘没用——”

“娘,别这样,别这么说。”展见星伏在了她的膝头,掩去夺眶而出的不甘的泪。

一刻钟之后,两人终于平复了情绪。

小心翼翼说话的变成了徐氏:“星儿,你跟代王府告别一声,我们尽快走吧,留在大同,你三叔之前又闹了一场,我总是不放心,最好离他们远远的。”

她说的是展三叔之前跑县衙告的那一场官司,虽然展见星并未吃亏,但于徐氏眼中,总是展家人又不安分,谁知道他们哪天又想出什么害人的点子。

展见星斩断了自己内心的向往,正处于对一切都觉得淡漠的时候,空洞地应了一声:“好。”

走,就走吧。

留在大同,看着与她擦肩而过再也不能列席的县学府学,也许更难过。

**

隔日恍惚地重新回到代王府的时候,展见星才惊觉了一个问题。

她要怎么向楚翰林,又要怎么向朱成钧开口?

楚翰林还好说,找个投奔远亲的借口将就能混过去,朱成钧要怎么办。

展见星有预感,这种借口对他绝对无效,她感觉得出来朱成钧对她的依赖,这依赖起自她曾有的维护,深刻在两年多的朝夕相处,不要说朱成钧不会同意,就是她自己,叫她说走就走,她也舍不得,她和朱成钧之间的相处主仆成分很淡,倒是与寻常的朋友差不多,在朱成钧之前,她因为性别的问题,也没有什么玩得来的好朋友。

在犹豫里磨蹭了一天,她怎么也张不开口,而隔天,代王府里出了件事,让她暂时逃避了过去。

代王妃,薨了。

这位无力约束子孙的垂暮王妃卧病多年,终于在一个秋夜里与世长辞。

展见星没想出离开代王府的借口,倒是找到了多留一阵的借口,王府有丧,她也算受王府恩惠,总不能在这时候离开吧?

徐氏能说服她已算满足,并不逼迫,听了便道:“那过一阵吧,等人家的丧事办完。”

代王妃是整个代王府辈分最高的人,她的丧仪按理规格也该很高,但不知怎地,可能是朱成锠对这位祖母无甚感情,代王妃的丧礼从外面看还算显赫光彩,内里却有点乱糟糟的,显出主家的不上心。

这是许异说的,展见星自己浑浑噩噩,内心煎熬,一时挣扎是不是再试着说服一下徐氏,一时头痛要如何向朱成钧开口,心内像有一把锯子,锯得她血肉模糊,五内如焚。哪还有空去注意那些。

好在,朱成钧停了课去守丧,这几日都没来,她不用面对他,心里还稍微安静一点。

八月下旬的时候,朱成钧终于来了一回纪善所,站在门外道:“展见星,你出来。”

展见星不知他有什么事,疑惑地出去了,跟着他一路到了后面的东三所,又走进她曾住过一晚的小书房。

朱成钧依赖她,她对朱成钧实在也没防备,才会在半途出声问过两次都无应答之后,仍然和他一起走到了这里,然后——

然后,她就被朱成钧重重推了一把!

朱成钧出手没有留情,她止不住步子,踉跄着直奔到了竹榻前,膝盖撞到榻边,生疼。

她抽了一口凉气,一手撑在竹榻上稳住身形,一手捂着膝盖,半俯着身扭头问他:“你干嘛——?”

朱成钧走了进来,他脸上没有一点表情,眼神也木着,盯到她脸上,似乎在看她,又似乎没在看她:“你要走是不是?”

展见星问出问题的时候,心下已有了预感,终于到了这个时候,她无可回避,也想不出什么可以辩白的,只能道:“是。九爷,你从哪里听说的?”

她连楚翰林也还没告诉。

“秋果出门,从你家路过,看见你娘不再出摊了,问了左右邻居,知道你娘在家收拾东西,预备要走。”朱成钧非常详细地回答了她,他盯着她,每一个字都说得非常清楚。

他这个反应看上去似乎很冷静,可是展见星心里冒着凉意,她听得出来,他说出口的每一个字,实则都是对她的质问。

她歉疚地解释:“九爷,我想告诉你,可是王妃过世了,我这时候说不好。我——其实我也想多留一阵,如果你也不愿意我走,我再回去和我娘商量商量。”

她没有卖身给王府,仍是自由身,但作为朱成钧的伴读,她也没有说走就走的权利,于她心底,她是期望着朱成钧能坚持留她,这样她就有理由再回去与徐氏说一说。

她觉得自己袒露了心声,但朱成钧毫不动容,只是摇了摇头:“你告诉我?你不该告诉我。”

“你就不应该说走。”

朱成钧三句话说完,抬手扯下了腰间系着的麻布腰带。

展见星还未反应过来时,已被他直接按倒在竹榻上,跟着双手一痛,被反剪到了背后,她看不到,但是完全感觉得到——朱成钧拿腰带把她的手绑住了!

他不但绑了她的手,还把多出来的一截腰带绕到了榻脚上,系了个死结,于是展见星被迫以一个别扭的面朝里侧躺的姿势被竹榻绑定到了一起。

整个过程里,展见星没有什么挣扎的余地,她也没想起来挣扎,她根本是惊呆了。

这是在干什么?

她知道不对的是她,她愿意赔罪,愿意承担朱成钧的怒火,但不包括这样——这算什么啊?

她心里闪过一个荒谬绝伦的想法:他难道还打算囚禁她吗?

作者有话要说:快气昏古七·九:这是什么伴读!

跟榻绑一起·星:也没见过你这种王孙。。

☆、第 56 章

手腕的疼痛唤回了展见星懵圈的理智, 她努力着试图扭过头来:“九爷,你松开我, 有话好好说, 这是做什么?”

朱成钧道:“没什么好说的, 你那些话, 留着骗你自己去吧。”

他平静的声音之中终于泄露出一丝戾气,但更多的仍是压抑——他并不是真的平静, 瞬间爆发的举动已经表明了,他不过是在强压住内心的愤怒而已。

展见星愕然:“我骗你什么了?”

朱成钧道:“你不记得, 好, 那你在这里慢慢想。放心,我不会饿死你, 你也老实呆着, 别动别的心思,非惹得我生气,打断你的腿,你喊疼也晚了。”

他说完就走了。

展见星听得他的脚步声远去,还有点不敢相信, 费力地把头扭回来,见到满室空荡,门帘直晃,才不得不接受了这个离奇的事实:朱成钧真的打算把她绑在这里,听他的话语,似乎还想好了给她按时送饭?

这是什么疯狂的展开啊。

展见星预想过好几个告别后朱成钧的反应, 每一个他都无一例外地会生气,但她现在发现,她无论怎样预想,都仍然低估了朱成钧,她漏算了他性格里冷酷无分轻重的那一面。

因为这一面从来没有用在她身上过,她就忘了。

展见星不但手疼,很快头也想得疼起来,这可怎么办啊。

再过一会,她肩膀都被拧得有点酸痛起来,她动一动,试图换个姿势,却发现不管怎么动都舒服不起来,朱成钧那脑袋不知怎么长的,看似随手一绑,居然很能折磨人。

唉。

她无奈地躺回了竹榻上,叹了口气。

但愿他走开一阵,能冷静下来,不再按他自己的邪性行事,愿意跟她谈一谈吧。

**

朱成钧没有走远,只是走过堂屋,进了另一边自己的卧室里。

因为有丧,他屋里一些华丽的陈设已被撤走,唯一还算得上是样新鲜摆设的是早上从花园折来的一支桂花,叶子苍绿,淡黄色的点点小花散发着馥郁的香气,插在一支圆肚瓷瓶里,摆在窗下。

朱成钧一进屋就觉得那香气太浓,香得简直烦人,过去一把薅出,抬手丢去了窗外。

然后他才坐下,脸色阴沉,盯着剩下那个光秃秃的圆肚瓶。

他心里非常暴躁,说打断展见星的腿不是说着玩的,秋果觉得不妙,回来小心向他回报的那一刻,瞬间涌上心头的血气把他激得眼前一黑,展见星倘若当时就在他面前,他恐怕真能动手。

什么苦衷,什么不得已,他都不要听,那和他有什么关系。

展见星敢背着他谋划要走,就该承担后果。

这个骗子,真是毫无心肝,他要什么,他都可以帮他给他,他从来也没限制过他什么,为什么还要走?

走到哪里能有在他身边好。

他不但没有良心,也没有脑子,从前过的苦日子都忘了,非要出去被人欺负两回,才知道后悔。

不,他不会后悔的,他脾气那么拗,对谁都没低过头,也没怕过吃苦头,何况,他还有他娘,他跟许异也玩得很好,他跟谁都可以很好。

——其实展见星性子冷淡,所谓跟谁都好完全是谬论,但人在愤怒中很容易将负面情绪发散出去,朱成钧一番脑补,就把自己想得更生气了。

哼,他很喜欢许异吗?他觉得他碍事得很,要这么多伴读有什么用,要不是展见星执意,他早叫许异回家去了。

他退让这么多,他一点也感觉不到,跟他娘在家把东西都收拾起来了,好,他叫他收拾,收拾得再齐全也别想走。

想到展见星现在被他牢牢地绑在了书房里,一步也动弹不了,朱成钧心里的风雷之意终于削减了一点:他在他掌握之中。

这样才是对的。

但他仍旧不能平静,又坐了一会,他把圆肚瓶一推,站起来,出去坐到堂屋里。

他没刻意放轻脚步,展见星必然听得见,他已经做好了呵斥他“老实点”的准备,但过了一会,垂下的帘子里却没传出什么声音。

朱成钧垂下眼睛,拿过一个空茶杯来,在手里握着,耳朵竖直听了一会,那边仍旧没有一点动静。

他不来求饶是什么意思?

他把他绑痛了,生气了?

朱成钧回想了一下,他下手恐怕是有点重,那个姿势也不会好受——但过片刻他忽然醒过神来:管他痛不痛,就该痛一下,才叫他长长记性。

他沉着脸,拎过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喝了一口,却喝不出什么滋味,似乎也没觉着渴,无聊地又放回去了。

小书房竹榻上的展见星这时候倒真的有点渴,但她不敢动弹,她听见了朱成钧出来的动静,这番时间不长,展见星为他绑人的举动所惊住,恐怕这么点功夫不够他冷静下来,她想再等一等。

朱成钧静静地坐着,屋外,秋阳温和灿烂地散落一地,只看表面,一片静好景象,谁也不会想到他屋里此刻居然捆了个人。

展见星又挨过一会,有点挨不住了,她不敢直接和朱成钧说起正事,恐怕一开口再把他激怒,试探迂回地问了一声:“九爷,我渴了,有水吗?”

她等了片刻,脚步声起,渐近竹榻,她心中一喜,朱成钧既愿意进来给她水,那至少会先将她放开,她才好动作,他的脚步听上去已经和缓,应该也冷静了些——

一只手伸过来,冰凉的杯沿抵到她唇边。

“……”展见星呆住。

她迟迟没有动作,朱成钧低头看了一眼,拿着杯子又往她下巴处压:“你不是要喝水?”

“是,我,”展见星结巴着道,“但是,你放开我,我自己来。”

“不放。”朱成钧干脆地道,“你就这样喝,要么就别喝。”

展见星头皮都麻了——这是在闹什么!

朱成钧催她:“你到底渴不渴?不喝就算了。”

他末尾带了点冷意,看来是认为展见星有意找借口想脱身了,展见星有这个意思,但不能叫他真的这样以为,她额头都急出了汗来,自己挖的坑,不得不自己跳下去填,硬着头皮,张开嘴就着杯沿喝了两口。

朱成钧的手很稳,小心地把杯子倾倒一点挨着她,没让水撒出来。

展见星喝完以后,抬眼打量了一下他,见他眼神还专注地盯在她唇边,目光居然称得上温和,她有点不自在,又有点冒凉气——他干这种事,怎么好像乐在其中似的?

她说不出来准确的感觉,只觉得这比他之前暴怒捆她还吓人。

展见星心下忐忑,她一直知道朱成钧成长环境特殊,脾性有异于常人之处,但他现在已经好多了,而且,而且就算是以前他也没这样过啊!

“九——”

她噎住,因为朱成钧空着的那只手忽然伸过来摸了一把她额头上的汗。

“很疼?”他问。

展见星小心地点点头:“嗯。”

朱成钧把杯子放去书桌上,然后转回身,蹲下来解着腰带。

他解榻脚那一截展见星还没什么感觉,解到她背后双手的时候展见星终于反应过来,他不知怎么心情又好了,不要她说,也愿意把她放开了。

她提着的那口气终于松下来,双手一解脱,她连忙坐起来,先甩了好几下,甩开那种被紧缚的感觉,又揉起自己的手腕,她正揉着,麻布腰带罩下来,朱成钧干脆利落地两下,又把她的手绑住了。

展见星:“……?”

朱成钧动作不停,把另一截绑回了榻腿上,于是,展见星又跟竹榻绑定到一块儿去了。

唯一的差别就是,她现在双手被绑在了身前,从躺着变成坐着,手臂不会有那种拧着的疼痛了。

展见星心内有点火气撞上来,也有点无可奈何:“九爷,你到底在做什么?你还能永远绑住我吗?这有什么意思?”

朱成钧把她绑好,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看了她一眼,回答道:“我能,有意思。”

他顿了一顿,重复了一遍,“有意思,我觉得这样也不错。你在这好好反省,饿了渴了可以说。”

他说完抬脚出去了,展见星目瞪口呆地望着他的背影——他这不是生气,根本就是疯吧?

生气的人还能等他冷静下来,疯了的难道要等他清醒吗?

展见星低头看看自己手上的腰带结,简直疑心自己是做了噩梦没醒,不然她实在无法想通,这点事怎么能把他刺激成这个样子。

**

朱成钧重新坐回了外间。

屋里屋外静谧非常,他很快听见了来自小书房里极细微的一点窸窸窣窣的动静,他马上猜到了,那是展见星在跟他的腰带较劲。

略放松一点,他就要生事了。

果然是一点也不怕。

是吃准了他不能拿他怎么样吧,气极了也不过把他绑一会,不等他求饶,他看他两滴汗就忍耐不住,上赶着给他换了个花样,叫他好折腾。

这是什么没良心的伴读。

朱成钧一边竖着耳朵听着,一边脸色又沉了下来。

他要折腾,就由他折腾,他自己不听话,等会可不能怪他——

“九爷,”秋果满头汗地跑了进来,“大爷又召汉王的使者了,这回留了他好久,我——”

朱成钧霍然站起:“闭嘴。”

晚了。

小书房里响起急促的脚步声,秋果瞬间变色——这里常年就他一个伺候的,等闲也没客人来,他说话才没防备,怎么会忽然冒出个人来?

他目光警惕地循声望去,然后就看见,展见星气势汹汹地从门帘处钻了出来,双手绑缚,底下还拖着一截。

秋果:“……”

这是什么奇特的造型?

“展、展伴读,”他结结巴巴地喊了一声,脑子里终于拐过弯来,看看展见星,又去看朱成钧,“爷,你把展伴读绑来了?有话好好说,这这又怎么犯得着呢——”

展见星的注意力却已然不在自身上了,她站到朱成钧面前,质问他:“九爷,什么汉王的使者?他在代王府里?”

朱成钧盯着她的手:“谁叫你自己解开的?”

展见星道:“汉王使者什么时候来的?秋果说‘又’,是不是他已经来一阵子了?他来想干什么?”

朱成钧道:“你果然想走。”

“九爷,你回答我——汉王使者到底来干什么?!”展见星急迫地加重了语气,“是不是要联络大爷行不轨事?”

朱成钧道:“你既然想走,问这么多做什么?你走就是了,你看你走不走得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