职位变了,户部都给事中。

看前缀就知道了,带上了六部名号的,十之八/九是京官。

并且,这不是平调,外官转京官,自动升一级,给事中又是典型的职卑而权大,与御史的性质仿佛,看谁不顺眼都能上去喷两句,喷完算完,不用负责。

哪怕是告身到了手里,展见星一时都未敢相信。

楚祭酒很高兴,专门叫她到家里吃了顿饭,替她庆祝,又指点她租住房屋等事宜。

之前她没打算在京常呆,一直是借住在江西会馆里,这一下正式安顿,就不能不操持起来了。

饭毕回家,北边气候不同,九月的晚风吹在身上已经能觉出寒意,她慢慢走着,心中渐泛上了说不清的滋味。

起初自然是高兴的,这全然是她意料之外的升迁,欣喜之意便也翻了倍,她竭力也令自己沉浸在这种喜悦里,甚至还陪楚祭酒喝了两杯酒,但等到离开楚家以后,那一种怅然若失在酒意的催生下,控制不住地弥漫了她整颗心房。

江西这时候的风,应该还只是微凉吧。

她仰了仰头,又想,江西天际的那弯新月,倒是和这里一样。

☆、第 120 章

江西, 抚州。

“王爷,京城来报, 皇上、皇后娘娘病了!”

朱议灵原本正在书房里看一幅舆图,闻言蓦然抬头:“皇上什么病?”

“腹疾,已经好了——”

“那你说个屁!”朱议灵翻着白眼掷了笔,“人吃五谷杂粮,他是皇帝也有个头疼脑热的时候,本王叫你想办法跟汪家搭上线, 你耗了这么久,就搭这么句废话来?”

王鲁忙道:“但是皇后娘娘还没有好, 两人先后病倒, 皇上已经正常上朝理事,皇后却一直抱病, 不曾见过一个外人, 皇后的母亲想入宫探望, 都被皇上回绝了,以皇上向来对皇后的厚爱, 有些不合道理。汪家内部因此惊慌起来。”

“那是怪了点。”朱议灵终于点了头,“当今算半个情种了,皇后都废过一遭, 这么多年过去,难不成那股热乎劲儿终于下去了?”

王鲁不由分神, 奇道:“半个?莫不成还有整个儿的。”

“当然有了。”朱议灵嗤笑出来, “隔壁那个不就是?”

“王爷是说崇仁郡王——”王鲁忍不住也笑起来, “他倒真是,把皇上的选妃旨意都拒了,如今展县令高升走了,他单撇在这里,还是没成亲的意思,也不知到底怎么想的——真这么舍不下,怎不早做打算。”

朱议灵摇头:“怎么打算?他往朝廷命官头上动心思,有这结果就是早晚的事。”

他着紧在京城动向上,不欲多说那些闲话,把话题转回去问:“还有什么别的没有?”

王鲁忙道:“有。在下刚才还没说完,皇后娘娘抱病不出,生育了二皇子的钱嫔却升了妃位,听汪家人私下议论,皇上一度有意把太子交由钱妃养育,幸而因太子不愿,未能成功,不然,汪家更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朱议灵整个人站直了:“还有这事?怪不得汪家要慌——皇后是得了什么恶疾不成?不对,恶疾也不至连家里人看视都不许,恶疾是假,恐怕犯过被禁足是真!”

他精准地抓出了问题所在。

“在下也是这么想,只是还不知皇后向来深得圣意,怎会一下子到了这个地步。便是失宠,也该有个过程才是。”

“不知道就再去打听!”朱议灵果断地道,“不用管别的,只管盯住了汪家人,他们一定会想方设法地弄明白真相!”

王鲁忙应:“是。”

说话间,他瞥见了朱议灵摊开在桌上的舆图,好奇看了两眼,从起伏的边陲线上认出了大致的地域:“这是——大同关外?”

朱议灵还在想着汪家的事,随意点了下头:“大哥那边着人送来的,瓦剌吞了鞑靼,士气一直高涨,大哥说,早晚得跟边军闹起来,叫我闲着也关注关注。”

宁王从前的封地大宁是边关巨镇,承担了非常重的戍边职责,比代王所在的大同更为前线,虽然后来改封到了江西,连大宁都司都后撤几百里迁到了保定府,但宁藩诸王们谈起边关形势,都还能说上几句,看个舆图也没什么问题。

顺带一提,正因大宁都司在成祖手里内迁,大同的重要性才直线上升,取代了大宁,变成了保卫京城直面鞑虏威胁的第一线。

王鲁道:“世子心胸宽广,还系着边疆安危,不过与王爷的深谋远虑比,这劲使的,可有点不是地方。”

朱议灵听得舒心,一笑:“他总是大哥,叫我看我就看看罢了,他说得也没错,我看这一仗也免不了。行了,你做事去吧。”

王鲁应着,要退出去。

朱议灵一想,又叫住他:“谨慎些,如今皇上给我安了两个耳报神,麻烦得很,可别叫人抓了把柄。”

王鲁又应:“是,在下明白。”

**

这一仗确实难免,而且来得不慢。

元德八年十月初,瓦剌犯边。

大同狼烟腾空而起,全城警戒。

城外各屯堡陷入交战,大同总兵一边命人向京城疾报军情,一边召集将领部署攻守,整座重镇的气氛紧张而有序。

乱起自代王府。

一声惊叫划破清晨宁静:“大大大爷——!”

“大爷心口插了一把剪子!血,好多血!”

“快请大夫!”

“大奶奶,太晚了,您节哀顺变,大爷已经——不行了。”

“怎么就不行了?!刘医正,你再看看,要多少银子都行,就这么把破剪子,怎么就能把人害死了?啊,你快抓紧治一治!”

“大奶奶,这剪子是不大,可是下手很准,正正戳进了心脏里,下官就是华佗在世,也无能为力啊。”

“我不信,我不信——那个贱人呢?那个贱人死哪去了?!”

“大奶奶,里外都找过了,都没找到春英,可能已经逃走了。”

“逃走了就去抓!她敢刺杀亲王,我要她全家偿命,不,偿命都不够,我要把她凌迟,剁成一块一块喂狗,快去抓,去抓啊!抓不回来我连你一起喂狗!”

“是是。”

……

消息飞快传到了前院。

“真的假的?怎么可能?”

“真的!那把剪子就那么戳在心口上,我亲眼见着的,可吓死我了。”

“天哪,这够得上诛九族了吧?”

“诛不诛九族也不一定,大爷毕竟没承爵,不过她要是被抓住,自己这条命肯定别想要了。”

“春英那个丫头娇娇弱弱的,怎么敢干出这样大逆不道的事来?”

“唉,你不知道,大爷也是过分了些,府里多少女人玩不够,又变出新花样来了,春英都嫁好几年了,大爷路上碰见,看见人家儿子生得多,还带着一对双胞儿子,白嫩可爱的,就动了念头——他自己不是一直没生出儿子来吗?就把春英抢进府里来,想着春英那么能生,说不定也能替他生个儿子。春英有廉耻,不愿意,逼急了,可不就乱套了。”

“原来是这样,啧,大爷这不是自作自受吗——”

“嘘!可别说,大奶奶快疯了,春英原来就是府里的人,道路都熟,不知是逃了还是躲哪儿了,这会儿还没抓到呢,大奶奶一腔火没处发,这话传到她耳朵里,得把你一起拿去喂狗!”

“我懂,我懂,大奶奶是该着急,大爷没留个后,这往后,她的日子还不知着落在哪呢……”

……

消息进一步往府外扩散。

“代王府大爷被杀害了!那么长一把刀,插在心口上!”

“不可能吧?那可是代王府,多少守卫呢,哪来的劫匪那么大胆?”

“肯定是不一般的劫匪了。”

“代王府进了非常厉害的劫匪!”

惊慌失措的话语从一个人的口中传到另一个人的口中,值此战期,几近异变,到传到围着代王府周边而居的旁支们时,已经变成了:“瓦剌派人刺杀了大爷!”

再然后,演变出了最终版本:“瓦剌人打进来了!”

“快逃啊!”

旁支们固然这辈子没有承袭王位的指望,但也沾得上龙子凤孙的名分,个个很懂得珍惜己身,纷纷收拾起细软来,准备奔逃。

这股逃命的风潮像瘟疫一样,迅速扩散开来,连住在王府内大概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的近支王孙们也生了疑惑,下意识跟着乱起来——别人都跑了,他们不跑,不怕一万,就怕万一,真破了城,他们还没活够呢,岂不白白送在瓦剌人屠刀下?

事发不到一个时辰,整个代王府,大乱。

事发第二个时辰,恐慌的情绪传染到了周围的居民。

第三个时辰,半座城乱起来。

大同总兵获知消息,赶来弹压,但民乱一起,事态已然很难收拾,他命人死死守住往关内的城门不许打开,焦头烂额声嘶力竭地亲自吼了小半个时辰,才终于勉强镇住了局势没有再进一步糜烂。

而这时,城外还在交战。

大同总兵气得快晕过去了。

这幸亏是大同城内军户居多,比一般城镇的百姓们还是见识多些,不然整座城都得完蛋。

饶是这样,城内的乱象也对战况起到了不可避免的干扰,瓦剌与先前已经快被打成散兵游勇的鞑靼不同,士气正虹,大同守军本来就守得极为辛苦,被这一闹,与瓦剌足僵持了三天三夜,填进去不知多少兵械,最终,才勉勉强强地守住了城门。

**

雪片一般的参劾奏本飞向京城。

皇帝在文华殿里打开一份,脸色就难看一分,又打开一份,脸色更难看一分,看到第三份,终于不是告代王府状的了——而是代王府的上书,要求皇帝做主,命当地官府协助捉拿春英归案。

皇帝颤抖着手,将奏本掷于案上,喘了口气,喉头滚动,猛然呛咳出一口血来!

“皇上!”

“快请太医!”

“皇上,太医说了您如今决不能耗神动怒——”

半个时辰以后。

内阁诸重臣担忧地聚在乾清宫外面。

灌下一碗汤药的皇帝不顾太医的劝阻,将臣子召集进来,怒声道:“看何处还有地方,立即选一个出来,把代王府这一窝废物统统迁走!”

为首的方学士犹豫片刻,跪下道:“皇上,眼下不是好时机,代王府人丁易迁,搅乱的人心难以恢复,若于此刻将他们迁走,恐怕百姓以为是避兵灾,人心更加浮动……”

作者有话要说:让我们来回忆一下预言家·九:我觉得,我大哥他也活不长……

☆、第 121 章

皇帝在方学士的劝说中冷静了下来。

若是从前, 他不需要顾忌到如此地步,瓦剌闹得再凶,御驾亲征一回,什么民心都稳下来了,但他现在的身体,不容许他做这个选择。

皇帝心中憋闷, 道:“那要怎么处置?成锠虽不成器,勉强还能管些事,结果——就这么把自己荒唐死了!亏他们还好意思找朕做主!”

方学士沉吟着道:“外臣不能预王府事,须得从代藩里重新挑一个镇得住的人,出头理事,弹压住众王孙。”

大同总兵手握重兵, 还被闹得那么狼狈,正因领头的是代王府的龙子凤孙们, 他处置不了,局面才险些失控。

皇帝道:“哪里还找得出来?剩下的这些有一个中用的, 当时就脑袋清醒地拦住了, 也不至于闹出这场乱子!”

皇帝这是一针见血, 御榻前的大臣们也觉无言, 想想代王这一家子,最早时, 是先代王世子纵欲早亡;随后,先代王被一个馒头噎死;如今轮到第三代的朱成锠了,他就像要追随父祖风采似的——强抢民妇, 被不堪受辱的民妇一剪刀戳死。

祖孙三代,竟没一个死得体面,记宗谱的人都得挠头皮,不知怎么给他们遮这个羞。

找不出来也得试一试,方学士想了一下,从头问起道:“皇上,代王府大公子殁时无子,即是说,他这一支后嗣已绝?”

皇帝闷闷点头。

他其实想骂朱成锠两句,没儿子就没儿子罢了,失心疯了去祸害无辜民妇,话到嘴边心念一动,他这后宫缠成这个乱麻样,可不是差不多的缘故吗?

这一声就骂不出来,因此倒又冷静了些,琢磨起眼下的问题来。

朱成锠虽然到死在旁人嘴里仍是一声“大爷”,但他嫡长身份毕竟不同,这是无可取代的,虚悬的代王爵始终属于他,他活着,谁也越不过他去,他死了,继承权按制就归于他的儿子,明明白白,没什么可争议的。

但是,他还无子,那情况就复杂起来了,可以分裂演化出三个可能。

其一,皇帝恩准他从旁支里过继子嗣,嗣子以小宗入大宗,与亲子一般承袭王位;

其二,皇帝不允他过继,嫡长谱系断绝,代王府以绝嗣,除国。

以及其三,朱成锠照旧绝嗣,但不除国,继承权顺序移至与他血缘最近的兄弟,兄死弟及。

皇帝将三个可能都说了出来,询问众人意见。

臣子们有些相持不下,有认为该过继的,有认为该传弟的,倒是没什么人认同除国——不是臣子们乐意养着这么些宗藩,而是各人心里有数,再丢人再拿不出手的亲戚,那也是亲戚,皇帝或训或关都可以,真除了国,把亲戚的饭碗打碎,让人讨饭去,那是不太可能的。

因为朱成锠当年干的糊涂事,皇帝把代王的王爵从登基一直扣到现在,但终究,也只是扣着,不是剥夺。

争论一阵以后,方学士眼见互相说服不了,便提出建议:“皇上,镇国公为宗人令,最通宗藩承继,不如请镇国公来参谋此事。”

他这是公允之见,皇帝点头:“可。”

镇国公很快来了。

他先震惊道:“代王府的大公子怎么也——唉!”

他年纪很大了,拖拖拉拉地唏嘘了一阵,皇帝开恩给他赐了座,忍着没有催他。

镇国公自己感叹完了,得出的结论倒是很快,直接就道:“皇上,按宗法当传弟。”

一个姓陈的学士提出异议:“为何?大公子之弟崇仁郡王本为庶出,且已受封至外地,不当再参与代王府的承继才是。”

镇国公颤巍巍地摸了一把胡须,笑道:“道理是如此不错,但是陈阁老,老夫请教你,你为何称大公子为大公子,而不是代王爷呢?”

陈学士一怔,哑然失声。

方学士明白过来,立即道:“大公子既未封王,也未曾受封世子,爵位实际上仍在他父亲先世子那里,所以伦序当从先世子算起,大公子长兄既殁,就当由崇仁郡王进封!”

这听上去好像没多大差别,其实十分不同,打个比方,朱成锠如果有儿子,他的爵位首先就当传给长子,长子没了,便传于次子,而不是马上去给无后长子过继个血缘淡薄的旁支来,以旁支挤压亲子的生存空间。

这里面的关键点就在朱成锠到底有没有承爵,他如果受封,那爵位已经归属于他这一房,只在他这一房内流转,但他没有,爵位还在先世子身上,从先世子这一辈算起,朱成钧的继承权只在朱成锠本人之下,肯定高于他还没影子的嗣子。

诸学士日常参谋国事,对宗室里这些弯弯绕就有些闹不清楚,连皇帝先也没想到这一层,这时不由颔首:“镇国公老成持重,这理剖析得分明。”

其实皇帝原来就没什么兴趣给朱成锠挑选嗣子,只是他留着朱成钧在江西还有用处,不想轻动他,方犹豫了一下,命臣子讨论,如今讨论出这么个结果来,宗法为大,那是不必多说了。

人选定下来了,方学士问道:“皇上,如今是命崇仁郡王回赴大同,还是下旨进封?”

讨论出这个人选,也不一定就是要封的,只是欲压制住如今烂摊子般的代王府,必须在出身上足够,若这一层上差了,就算有些能力,也难叫同宗心服。

皇帝想了想:“拟旨召他回京,朕先见一见再说。”

**

抚州今年的第一场雪落下时,朱成钧接到了旨意。

秋果一惊一乍:“大爷死了?”

“春英动的手?!”

“召爷回大同?”

他在屋子里团团转,抒发不尽满腔的情绪,跑出去雪地里又转一圈,仰头望着漫天细碎雪花,大声感叹道:“天上除了会下雪,还会下横财啊!”

这种不用付出任何努力就坐享其成的感觉秋果还没有享受过,跑回屋继续感叹:“爷,这也太好了!怎么会有这种好事啊!”

朱成钧垂着眼睛,还在看圣旨,没说话。

秋果以为他没明白,强调:“爷,我不是说代王位,我知道爷不稀罕那个,我是说,嗯——”他挤眼睛,“我们要进京了,还要回大同,大同离京城很近!”

朱成钧仍不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