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果迟钝地想起来应该对朱成锠的死表示一下惋惜,就夸张地叹了一口气道:“大爷还没到四十呢,就——唉,不过春英姐姐更可怜。”

他实在对朱成锠同情不起来,意思意思地说完就催朱成钧道:“爷,你说话呀。”

“说什么?”

“就——我们现在怎么办?”

“怎么办?”朱成钧终于抬了眼,反问他,“收拾东西还要我教你吗?”

秋果觑着他的表情,嘻嘻笑道:“爷,江西山水比大同好多了,我们当初费了好大功夫来的呢。”

朱成钧道:“哦。你喜欢,那你就留在这里。”

秋果原来想打趣他两句,但见他始终表情淡淡,看不出高兴,也看不出不高兴,他摸不准朱成钧如今的心绪,干干地便也不好独个再往下说了,转而道:“大爷没了,皇上召爷回去,不召二郡王,他知道了,可得气死了。”

过好一会,朱成钧才“嗯”了一声。

他这一声纯是勉强搭理了一下秋果,并不是真觉得气到朱逊烁有什么得意,秋果听出来了,再也没什么可说的,只好吐吐舌头:“爷,我不啰嗦了,我去叫人收拾行装!”

他哒哒跑远了。

朱成钧把圣旨放到桌上,出门走到廊下,负手看着细雪纷飞。

雪不大,下到这会儿,庭院刚刚开始覆白,地面,廊外的大缸,花盆,树木,无声地一点一点变色。

这样的场景,很容易让人的心情变得平静。

他看了很久。

**

五天后,朱成钧整装出发。

途径临川时,朱议灵哈哈大笑着出来替他送了行,他的喜悦之情实在掩饰不住,单从表象看,倒好像他有望进封亲王了似的。

再往上经东乡时,朱逊烁就截然相反,秋果说得不错,他快要气死了,从大同出事到旨意抵达抚州,中间不过一个月,来得太速度了,他完全没时间做手脚或是争取什么,唯一能出气的,就是当街把朱成钧拦住,劈头大训。

多少年的夙愿啊,到头来便宜到了他从没看到眼里的这个侄儿身上,他简直想到地底下把朱成锠都打一顿!

旁人是喜也好,怒也好,统统干扰不到朱成钧,他只是一片平静,待朱逊烁语无伦次地训累了,就命随从继续启程。

赶在年根底下,他带着浩荡的车队抵达了京城。

京城也在下雪。

北方的雪比江西要狂放多了,铺天盖地的,一脚踩下去,脚脖子都没半截。

展见星捧着高高一摞奏章,小心翼翼地在宫道上走。

给事中所以位卑而清贵,因为值房就在皇城内,与内阁相对,从这位置就可知其机要了。

这个官职除了承担御史的职责,纠劾百官之外,甚至有权封驳圣旨——实际驳不驳另说,这个权利是有的,凡内外章疏,必经六科。

她手里这一摞就是才从文华殿抱来要与同僚审看的。

雪积得太深,尚来不及扫,被官员们来来往往踩得全是脚印,有的地方化成水风一吹又结了冰,比雪里走着还危险,她就没怎么抬头,只是费力地从满怀奏本的间隙里去盯一下脚跟前的路——

“啊!”

她一心看路,却没留神到前方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人,等她瞥见那袭玄色斗篷的下摆时已经晚了,心下一慌,脚下跟着乱了,踩到一片薄冰上,完全收不住势地往前撞去,前方的人很稳得住,动都没动,她独个儿把自己撞得七荤八素不说,奏本哗啦啦全摔雪里去了。

“对不住——”

展见星人也跌坐到了雪地里,她忙乱着抬头要道歉,然后,整个人怔住。

☆、第 122 章

刺骨的寒意透过几层衣衫侵袭到了皮肤上, 展见星蓦然回神, 忙跳起来, 一边拍打着腰腿处沾上的积雪, 一边打招呼:“九爷。”

朱成钧拥着斗篷, 手抄在里面, 眼睁睁瞧着她撞过来, 把奏本撒一地, 跌倒,再爬起, 一直不言不动, 直到这时, 才终于挑了挑眉,出声道:“我又不是郡王爷了?”

两人因选妃事件倏忽冷淡下来以后,展见星就把对他的称呼改了, 一切都按官面上的规矩来, 这一下重逢得突然,她没防备, 不自觉恢复了旧形容。

被点出来,她讪然着,又极力若无其事地躬身行礼:“下官参见郡王爷。”

朱成钧没说话,目光从她半湿的袍摆,拱在面前冻得通红的手指,微颤的身躯上一一掠过。

“郡王,皇上正等着您。”领路的内侍见他干站在雪地里, 也不叫给他行礼的给事中起来,小声含蓄地催促了一下。

“嗯。”

朱成钧抬了手。

片刻后,展见星有些挨不住,刚想抬头看看朱成钧的表情,头顶陡然一黑,一件斗篷劈头盖脸将她罩住,里面的狐狸皮毛还带着融融暖意。

她手忙脚乱地把斗篷拿下来,再抬头望时,朱成钧已走出去三四丈了,背影挺直,头也不回。

“……”

展见星看看斗篷,再看看还散在雪里的奏本,挣扎了一下,终于还是打消了追上去还给他的念头——她没时间耽搁啰嗦,再者,虽然反目,毕竟无仇,连他这点好意都不肯受,未免是她太孤介了。

她便蹲下,把斗篷摊开,匆匆把奏本往里捡拾起来。

**

乾清宫。

皇帝先前动了场气,本已转好的身体又虚弱下来,加上寒冬时节,乾清宫的保暖要比文华殿好一些,皇帝大部分的政务便都挪到了这里来做。

召见臣子,也多在这里。

朱成钧待通报过后,进去行礼。

“起来。”

皇帝蛮有兴趣地把他打量了一下,他上一回见到朱成钧,已是三年前的事了,当时对朱成钧的印象还算不错,但不深刻,只觉得他是随心所欲没事找事的无数个宗室里的一个。

这个堂弟是在人走到了江西以后,才把存在感刷了回来。

如果可以,皇帝并不想把他调离,诸藩之中其实不乏有能之人,但是他敢用可用的,屈指可数。

用朱成钧,从严格的意义上说也不算用,因为朱成钧在江西是震慑宁藩,回大同是镇压本宗代藩,虽然两边都连着天下大势,但从他自身来说,所有的作为只在宗藩之内,与地方民政军政是干系不大的。

这么有限的发挥空间,朱成钧偏偏就是都能彰显出他的能力与重要性,而同时他还很安稳,没问皇帝讨过任何王庄护卫之类,这么一想,皇帝自己都有点过意不去起来。

朱成钧当初自己主动要求去江西,明说了喜欢那儿的气候山水,不过三年,他这么没商量地一封旨意就把人调回来,总得给点恩典。

“坐下说话罢。九郎,大同如今的情势,你可还清楚?”皇帝先问。

朱成钧安坐点头,道:“知道一点。瓦剌崛起,野心勃勃,大同防线告急。”

皇帝听得最后两个字,微微扬眉,道:“大同并未有失,为何告急?”

“如果只能守,不能攻,就是险了。”朱成钧道。

皇帝瞬间几乎失笑:“你口气倒大!”

但笑过以后,他不得不承认,朱成钧说得对。

先成祖在日,五征蒙古,远逐蛮虏,后来从先帝直到如今,休养生息,近十年太平无战事,四海现盛世之相,但是,曾经的敌人也借此时机整合壮大,重新变成了一大威胁。

这个问题不能说是谁做错了,成祖五征固然战功赫赫,但几乎把国库都打空了,继任者因此必须以文治天下,给百姓恢复元气的时间。

“那依你的想法,该主动出击,与瓦剌一战了?”

朱成钧想了想:“可以等一等,冬天不打仗。”

意思最晚开春,还是应该打。

皇帝不由点头,其实他也是这个心意,他是敢于御驾亲征打亲叔叔的人,怎么会畏惧个瓦剌?朝廷目前的国力,本也远强于瓦剌,不过战场上的事,究竟怎么样,还是得打一打才知道,再多的预测代替不了实战。

皇帝深为清楚这一点,他把朱成钧调回来,就是为将来一战做着预备,大同不能总是被动防守,长此以往对士气是一大伤害,那么既然要战,所有不利苗头就要尽早掐灭。

“朕旨意里已说了,因着你大哥没了,特调你回来约束代王府。”皇帝道,“你本宗这些人,个个胡闹得不像样,才又险些给朕捅了个大篓子。这不是个好办的差事,你觉得你成吗?”

朱成钧点头:“可以。”

皇帝:“……”

他有点噎住。

朱成钧话不多,但很实在,没一句虚头巴脑的,皇帝甚为中意,话里就留了缝,朱成钧要是机灵点,这时候就该表示出为难,好提提要求了——谁知他也太实在了!

“你就不能谦虚点!”皇帝忍不住含笑说他,“朕问你,你就没什么要求朕帮忙的了?”

朱成钧望着皇帝,皇帝的表情舒展,但是说了一阵话以后,脸色就没那么好看了,透着一点蜡黄。这是病色。

他没朱议灵那么好打听,直到这个时候,他才知道皇帝病了。

病得不轻。

朱成钧心里下了结论,他本来无事可求,这时候心下一动,站起来道:“我有一个问题,想问皇上。”

皇帝听他只是要问问题,奇道:“你说。”

朱成钧先看了看左右。

皇帝会意,命宫人都退出去,只留了一个老太监在角落里。

朱成钧不去管他,低声开口:“我想问皇上,当年究竟是怎么避过汉王追杀,赶至京城的?”

……

室内安静得可怕,又凝滞得可怕。先前那一种严谨又带着些家常轻松的气氛荡然无存。

好一阵之后,皇帝终于喘出口粗气来,伸手指他:“——朱成钧,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朱成钧道:“我知道。我没什么可求皇上的,只怀此问九年,成不成全,皆在皇上。”

“你——你敢怀疑朕!”

“皇上,我如果怀疑,就不会问了。”

皇帝瞪眼片刻,发现这个歪理居然是对的——但他还是很生气!

“那你问这干什么?!”他怒气冲冲地问,并且内心深刻觉得,代藩这一支,实在没一个正常的,这一个顶多是疯得不明显!

“我想求个明白。”

“求个明白——”皇帝冷笑起来,“你知道你这一求,求没了什么吗?”

“知道。亲王爵。”

“……”皇帝无话可说。

赔一个亲王进来也要问,他还有什么好说的。

“好,朕告诉你!”皇帝道,“当年先帝登基以后,怀念旧都,安排朕在南京预备回迁都城事宜,朕不赞成,悄悄提前回来想说服先帝,没想到先帝年寿不永,竟就与朕天人两隔。”

朱成钧静了片刻,道:“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了?!”

“皇伯父在那个时候逝世,皇上不便说出有违背圣意的言行,所以才假借托梦绕小道之说。”

与那个神棍般的言辞相比,皇帝眼下怒极而出的话显然合理得多,只是朱成钧那个时候才从王府里放出来没多久,字都没认齐全,对于庙堂之上皇帝与太子在政见上的不同又哪里能知晓,所以他虽觉不对,无从猜测起。

在以后漫长的年月里,他没有再提起来,但是,他从未忘记。

这一个明白,他替自己求,也替先帝求。当然,从利益的角度,他干这种事没有一点好处。

皇帝的怒气降了下来,因为他也想到了这一点。

他跟着忽然领会到了,伺候先帝的千喜曾说过的朱成钧其人——有些异于常人之处,以及,很投先帝爷的缘法。

他端起茶盅来喝了一口,再开口时,就冷静了不少,又带着些很不君王的幸灾乐祸之意:“你说得没错,就是这样。现在后悔了没有?”

一个亲王位,就换这么个没奥妙的答案,这笔买卖,怎么算都是亏。

朱成钧摇头,然后道:“多谢皇上告诉我。”

显然毫无悔意。

皇帝便不满意,摆手撵他:“问完了,就去!别杵这叫朕来气。”

朱成钧行了个礼,便走了。

皇帝靠在炕枕上,闭目养神。

老太监走出来,手脚轻巧地将茶盅添满。

皇帝听着涓涓的水声,没睁眼,但是忍不住想说话,道:“这是个什么人——朕还以为他省心呢!”

老太监嗬嗬地缓慢笑了:“皇上,这样念恩重情的人,您明明也觉得感慨。”

“他胆敢怀疑朕,朕感慨什么?!”

“他是不恭,但皇上本来坦荡,自然能容得下。何况崇仁郡王虽不大会说话,可是这一片心,重着呢。谁待他一点好,多少年过去了,都记得清楚。”

皇帝没说话,许久之后,才似犹带不满地哼了一声。

**

朱成钧往皇城外走。

快到端门时,他顿了一下,往西边的一排廊房拐去。

这时候不需要面君了,时间上不着急,内侍不敢再拂他的意,便老实站在道旁等着。

朱成钧挨间寻了一下,很快在左手起第三间找到了他要走的人。

展见星裹着他的斗篷,凑在一个火盆旁,正在聚精会神地看着一封文书。

她看上去很冷,把斗篷裹得紧紧的,脸颊挨着领边的绒毛,只有手臂露在外面,纤长的手指捏着文书翻看。

察觉到门口的光被挡住,展见星抬起头来,然后——

呃,她看了眼堵门的朱成钧,又忍不住瞄了眼身上的斗篷,感觉,有点尴尬。

☆、第 123 章

展见星力持镇定地把文书放过一边, 站起来想把斗篷解下来还给他:“郡王爷——”

她摔在雪里发愣那一会冻得不轻, 回到值房只能靠着一个炭盆取暖,实在耐不住寒,才把他的斗篷穿起来凑合一下, 哪知道, 他居然还会找过来。

她刚开口,被朱成钧打断:“我不冷, 不要衣裳, 你出来, 有话问你。”

展见星怔一下,值房里还有另外一个官员在, 她不好多说什么, 转头低声与他交待了一句,便走出去。

六科值房紧邻午门,出来便是一片宽阔的走道, 走道前方,汉白玉石建造的五座金水桥并列延伸出去,那是每逢朝会官员们上朝的必经之地。

值房里不暖和, 外面更冷, 展见星一开口,就哈出一口白气来:“郡王爷有什么要垂询下官?”

朱成钧一身素服, 行在她旁边,倒似闲庭散步,他说话的声音略为低沉:“皇上病了?”

展见星微讶道:“——对。”

不料他开口便是正事, 她说起这些自如得多,想了想,补充道,“八月里病的,本已快将养好了,结果十月初大同生乱,皇上气得病情又有所反复,如今还在静养当中。”

她说得很细,朱成钧听了,点点头。

说到大同,展见星想到了朱成锠的死,虽然他是活该,但于朱成钧来说,祖父祖母,父亲,长兄,与他血脉最近的亲人们已全都从这世上离去,她忽然有点不好受,低声道:“郡王爷,请你节哀。”

朱成钧却未领情,漠然道:“我没什么可哀的。”

展见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