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异便快快活活将她拉了进去:“来来来,我运气还不错, 你做了皇上近臣,我以为未必能这么顺利见到你呢。”

展见星随他的力道往里走, 失笑:“我又不是什么大人物,有什么难见?论起公务,如今倒比做县令时还轻省些。”

她也是高兴,话不觉多了些, 进到次间见到坐在炕沿的朱成钧, 含笑轻巧地行了礼:“王爷。”

朱成钧没理她, 先扫了许异一眼。

许异的手掌刚从展见星手臂上离开,他恍若未觉,转身去挪动椅子:“见星,来坐。”

朱成钧手里玩着把扇子, 他拿扇柄敲敲炕桌,才向展见星示意道:“坐那去。”

这种小事,犯不上违逆他,展见星未察觉什么,便到他对面坐下,向许异笑道:“许兄,别忙活了,你也坐罢。”

一边顺手将手里的文房之物放到炕桌上。

朱成钧看了一眼:“谁送你的?”

“不是送,”展见星解释,“太后娘娘赏赐的。”

许异正要在自己搬过来的椅子上坐下,闻言欠身探头:“哇,太后?就是新封的钱家太后吗?”

展见星点头,许异还想追问,朱成钧以扇柄把那两支湖笔拨得骨碌一转,抬眼,道:“又赏你?第二次了吧?”

他话里含着别样意味,展见星本为此事烦恼,不想多提,就想要含混应下,但她这片刻迟疑已给了朱成钧答案,他把扇子收了回来,面无表情道:“还不只?那是三次四次,还是五次六次?”

“哪有那么多!”展见星无奈着吐露了实话,“——三次而已。”

三次也不少了,钱太后进封拢共也没多久——她还做着太妃时候是不便与外朝来往的。

朱成钧打量着她,展见星略紧张地回看了他一眼,恐怕他当着许异的面说出什么过头的话来。总算他并未吭声。

许异这次是真的没感觉到两人间打的哑谜,他很兴致勃勃地一拍大腿:“见星,我们不是外人,我就直说了,我的事,王爷都告诉你了吧?”

展见星点头,道:“许兄,这么多年辛苦你了,难得你深明大义。”

“哎,我一直瞒着你和王爷,你们不怪我就好。那些过去的事,先不说它,”许异忙忙地道,“我这次冒险进京,就是想问一问,我当初给王爷说那事,是想要皇上设法提防住了——他怎么倒认了娘呢?这时候认可不是好时候,那么多大臣,就没个劝一劝的?还是朝廷有了对策?但我听姚庄头说外面吵得闹哄哄的,不像个——”

展见星惊讶,忍不住打断他:“姚庄头?”

“就是小荣庄那个姚庄头,被我们抢过账册那个,你记得吧?”见展见星点头,他继续道,“我在大同不好露面,不能回家,也不能在代王府,王爷就把我安排到小荣庄去,我娘也暂住在那里。”

展见星明白过来,便也向他解释了一下,诸如汪家梗在当中没眼色弄巧成拙,坚定了朱英榕认母之心等等详情,许异恍然大悟,他从姚庄头嘴里听到的不过是些转了几道手的闲言碎语,这等准确经过,那是没办法得知的。

他知道此事要紧,偏朱成钧滞留京中一直不曾回去,他心中更为不安,所以才冒险跑了来。

“汪家怎么这么蠢?还想给王爷说亲?哦——这招倒不蠢,”许异改口,去瞄朱成钧,“不知想说给王爷的是什么样的姑娘?”

朱成钧瞥一眼展见星:“问你呢。什么样的姑娘?”

展见星道:“——要说给王爷的姑娘,怎么是问我?”

“我忘了。你不是见过?”

他口气寻常,似真不记得了的样子,展见星只好道:“我也只见过一面,依稀记得容色很美。”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察觉到两个人都在往她面上看——朱成钧看还罢了,许异也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做什么?

展见星不大习惯,她已经知道许异不是她印象里那个憨俊少年,但尚未亲眼得见,如今方意识到,他确实比她以为的有城府多了。

秋果的到来打破了屋里有些怪异的气氛,他探进个头来:“爷,诸位,都饿了吧?饭菜好啦!”

他把帘子撩起来,下仆鱼贯而入,把各色鲜美菜肴摆了一桌子。

朱成钧如今正式承了爵,还是亲王,昔日的伴读们从身份上来说不能与他同桌而食,许异要站起来,朱成钧把扇子丢下,迈步过去道:“别啰嗦了,还指望我单与你摆一桌?”

许异方嘿嘿笑着,重新把椅子拖回下首去坐下。

展见星入了另一边的席位。

秋果很体贴诸人心意,难得重聚一回,除菜食外,也上了果酒,清甜爽口。不但许异,连展见星也没推辞,喝了几杯。

她面对朱成钧时不能全然自如,但呆在他控制之下的十王府时,又有奇异的安心,知道便小有疏忽也不要紧,所以放胆小酌。

许异就不只是小酌了,他把酒当了水喝,越喝话越多,不似刚见面时爽朗,多年积郁渐渐都倾吐出来,又扯着展见星的袖子道:“见星,这些话我只有与你说了,王爷人倒是个好人——就是他不大理我,我跟他也说不着。”

展见星应着,时不时安慰他两句,许异感动道:“秋果告诉我了,你一直相信我,王爷那时玩笑,说我是叛党,你替我辩白,还和王爷吵了一架,来,好兄弟,我敬你一杯!”

他咣咣给自己把杯子倒满,就朝展见星举起。

“没吵架,我只是不信,询问王爷——”展见星要解释,但许异已经咕咚咕咚喝起来了,她只得跟着陪了一杯。

许异又询问起京中及江西形势,他躲到小荣庄,安全倒是安全的,跟外界也几乎是隔离了,难得出来一回,抓紧要打听一下。

展见星捡自己知道的说与了他,宁藩实际上至今未反出江西,只在一省之地荼毒,而周围增援的援军倒是不断奉命赶去,只要不再出现蓟州卫那样的突发事件,平乱就只是个时间问题了。

“许兄,你不必担忧,待宁藩平定以后,你便可回到朝中了,宁藩中即使有余党攀扯于你,也大可当它是栽赃嫁祸。”

许异点头笑道:“宁藩中知道我身份的人原来极少,只要它早日伏诛,于我的影响就小。那么多年寒窗苦读,我也实不甘心就此隐去乡野之中。”

“对了,见星,”他咕咚又灌了自己一口酒,然后才道,“我的事就这样了,急也急不来。你呢?”

展见星道:“什么?”

许异冲她挤了下眼,“婚事啊!我以为这次来,能见到弟妹呢,结果你还是孤零零的一个。我从前是不敢成亲,恐怕我这身世拖累了人家姑娘,不过我跟娘说好了,等这事了了,马上便去寻个好姑娘,我可不能再拖下去了,再拖,别人都要以为我有隐疾了。你娘呢,你不着急,你娘也不急,就由着你这么耽搁?”

展见星低头撑住了额角,怎么感觉一下子所有人都操心上她的婚姻了?过了天子那一关,居然还有许异在这里等着她。

而许异比朱英榕还难搪塞,因为她有没有一个能令她牵挂到至今不婚的“青梅竹马”,别人不知,许异还不知吗?

她一时无话可答,许异自己倒是哈哈一笑:“对了,见星,你别怪我,我从前逼不得已,跟临川郡王那儿胡扯了你些闲话来着,不过那都是假的,万一外头有人胡说,我给你作证。”

展见星:“……”

她忽然意识到,许异是想帮她。他嘴上说着他跟临川郡王的话都是胡扯,但心里只怕是当了真的——所以他当着朱成钧的面说这些话。

不管有用没用,他想拉她一把,将她拉回去娶妻生子的“正轨”。

展见星脸颊都要烧起来,她不知道是酒意涌了上来,还是被幼时同伴在心里这般揣测所羞惭的,忍着道:“无事,那确实都是无稽之谈。”

许异望着她怔了下,他有意喝了很多,但其实十分清醒,这一刻忽然明白朱成钧为什么一直扣着这个同伴,如此桃花面,连他也恍惚了一下。

片刻功夫,展见星已缓了过来,外人不熟悉也罢,她不愿叫许异误会,正容解释道:“许兄,我与王爷确实没有那些事,我不成婚,是我自己的缘故,与王爷没有分毫关系。”

许异回神:“啊——是吗?”

他去看朱成钧,朱成钧始终没怎么说话,这时对上他的目光,道:“看什么?”

他口气平静,许异却一下子如坐针毡,他意识到他弄错了什么——他清楚展见星的脾气,他是很好懂的,说没有,那就是真的没有。

“许兄,还是多谢你。来,我敬你一杯。”展见星向他举起杯来。

虽是误会,许异确是好意。他能点出来,这份勇气都算非常了。

许异灵机一动:“不客气,来!”

接下来,他酒到杯干,以最快的速度把自己灌醉了。

——真醉假醉不知道,反正他趴桌上起不来了。

朱成钧有点嫌恶,叫秋果:“把他拖出去。”

“哎!”秋果答应着指挥了两个内侍把许异拖走,并在前引路,去找间屋子安置他。

展见星站起来:“王爷,我也该回去了——”

她眼前一晕,脚下一软,忙伸手要扶桌边——扶到了一只温暖的手掌里。

朱成钧及时伸了手,微微皱眉:“你怎么了?”

展见星道:“没事。下官回家了。”

她迈步走,声音也很正常,但朱成钧觉出来不对了——因为她没松开他的手,掌心与他贴着,只是要走。而走两步便走不出去,因为朱成钧坐着,她拉扯不动,一低头,才发现手里多了东西,迟缓地要丢开。

朱成钧反手扣住她,将她拉回来:“你醉了。见到许异,有这么高兴——?”

他不悦而又带着嘲意的声音顿住,因为展见星根本禁不住他这一拉,直接跌坐到他靴旁,脸面扑到了他大腿上。

朱成钧:“……”

展见星心里还有些明白,努力想退开,但她一动,酒气上行,只觉脑袋沉得厉害,抬也抬不起来,很快又栽了回去。

朱成钧:“……”

他之前的那句话,这时候才为展见星的脑中所接收,她晕得暂时动不了,便慢慢解释:“我没,想到会醉——”

她顿住,因为感觉到朱成钧伸出一根手指来摸她的嘴唇,她觉得碍事,内心深处也有点怕口水蹭到他的手指上,她知道自己醉了,不大控制得住,便勉强偏头要避开。

但下巴忽然被控制抬起,跟着眼前一暗,是朱成钧俯身下来吻住了她。

咚咚的脚步声从帘外传来。

“见星,你还没告诉我,你到底什么缘故不——”

许异瞪大了眼,喃喃着道,“不成亲啊?”

☆、第 143 章

朱成钧维持着俯身的姿势没动,只是脸颊略微别开, 浅色瞳眸森冷抬起:“滚。”

许异:“……”

他灌了那么多果酒下去, 起身时还算清醒,但出去后被夏日晚上燥热的风一裹, 就不成了, 脑子里开始犯晕——偏偏又没醉彻底,还能思考,想到他的问题还没得到解答,而见一次展见星不容易,掉头就回来了。

跟进来的秋果努力往外拖他:“许伴读, 快走了。”

许异脚底生根般没动,目光凌乱,过片刻后, 他试探叫:“见星?”

展见星捂着半边脸, 勉力扭过身, 她脑子里嗡嗡作响, 晕里又透出疼来, 看出去的目光也是晃动着的。她困难地开了口:“……许兄,你别误会。”

“哦。”许异也晕, 想了想试探地,“我哪里误会了?”

他觉得他看得真真的, 他看不见展见星的脸,但是时朱成钧眼睛半闭,眉目间那种沉溺, 他想催眠自己醉花了眼看错了都办不到。

展见星哑口,好一会只能道:“不是你想的那样。”

说完自己也觉得没什么说服力,心头一阵绝望。

许异也被搅糊涂了,他想的那样——他想的哪样?他脑子里只有一半清醒,另一半是混沌,展见星若立刻奔来向他求救,他许能明白该怎么做,但现在这个情形,他剩余的脑力处理不过来,当然知道不对,但究竟准确地不对在哪儿,他说不出来。

秋果很卖力地又拉他:“许伴读,你快走吧,还在这捣什么乱呢。”

许异左右望望,道:“不是——我没捣乱,这到底怎么回事?!”

他想不明白,也急了,他作伴读时就觉出朱成钧情态不对,及至后来展见星以探花之身贬往崇仁,他从朱议灵处得知朱成钧竟追了过去,那时起朱成钧那一段心思在他心里就坐实了,为自保他不得不朝朱议灵胡说了一通,但他绝不希望两人间真有什么,朱成钧是藩王,只要不把天捅个窟窿余者皆是小节,展见星怎么禁得起这份名声的损败?

“不管怎么回事都与你不相干,”秋果数落他,又推他,“展伴读和爷之间的事,你往里掺和什么呢,非得爷把你打一顿丢出去才开心”

“许兄,你先去休息吧。”借着秋果的话,展见星终于理顺了自己要说什么,她尽力不要回避许异的眼睛,实则望出去的目光仍是朦胧的,并看不清他的相貌:“我与王爷有两句话理论。”

许异倒是看得清楚她,迟来地觉得不自在起来,念头一歪,觉得好像也不能全怪朱成钧。同时他迷糊里终于抓住了那点不对:他闯进来以后,怎么找不着多少拔刀相助的英勇感觉,反而挺多余似的?

秋果再往外拽他,他脚跟就没那么稳了,往外挪着,终于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展见星颓然坐在地上。

她不是不想站起来,许异一冲进来她就在努力了,但腿脚沉重得根本不听她的使唤,若不是后背还挨着朱成钧的腿,她恐怕连坐都坐不稳,直接就倾倒在地上了。

“起来了。”

朱成钧伸手拉她,声音若无其事。

这一声完全把展见星点燃了,她用力挥开他的手,气恼到结巴:“你,你当着别人,乱来什么!”

“谁当着人了,他喝多了乱闯,怪我吗?”

展见星直着眼想了片刻,想出反驳了:“就是怪你!你就不应该——你!”

“好,我不应该,我错了。你先起来。”

朱成钧再度伸手,不顾她的挣扎,这一次终于把她拉了起来,

展见星站不稳,但没放弃,摇摇晃晃地要往外走:“我回家了,明天跟你算账。”

她有自己醉了的意识,知道这时候说不清楚,方才跟许异说要理论,只是想尽快把他打发走而已。

朱成钧这时候脾气倒很好了,不但好,他乃至有点新奇——他没见过展见星醉酒,更没见过她这一面。

她既不谨慎,也不理智,气势汹汹地朝他发着火,他承受着她蛮横的怒气,心里痒得像放进了一片羽毛,跃跃欲试的燥意之中,又觉得软软的。

他执着她的手腕没放:“你这个样子回家,不怕把你娘吓着?”

展见星大声道:“不怕!”

又瞪他一眼,空着的一只手胡乱拍他的手背叫他放开。

朱成钧从她那晕乎乎的一眼中领悟到了她的意思:留在这里才怕人呢。

她明显是不清醒,但偏偏又还保留了一些思考能力,朱成钧觉得有意思极了,他没松手,顺着她的力道把她拉到了窗边,指着窗外道:“天黑,宵禁了,你没特批的令牌,不能在街面上行走了。”

天确实黑了,但还没到宵禁的时候,展见星宴聚时本来注意着时辰,她只是没想到她会喝醉。

此时她愣了一下:“……啊。”

残余的理智让她听得懂宵禁的意思,但分辨不了里头更细微的东西,她就呆住了,“那怎么办。”

朱成钧看着她,由着她自己想了一会,然后,他就迎来了她的另一波指责:“都怪你!”

朱成钧道:“你自己喝多了,怎么怪我?”

他这次居然不认错,展见星很生气了,要想理由训他,但脑子里似塞了一团雾,想不明白,更着恼了,她这时候小腿挨着了窗下的炕沿,晕得站不住,便就势咚地往下一坐,面沉似水,而颊边眼角,则皆泛着桃花之色。

朱成钧挨着她坐下,伸手去摸她眼角:“醉了脾气这么大?”

啪。

展见星马上就让他见识了一下她的脾气。

朱成钧挨了她一记,手掌被拍下去,他脸色没变,就势按在她的肩上,将她往后一推。

展见星禁不起,向后便倒,眼里闪过仓皇——她怕磕在硬板板的炕席上。

她倒了下去,想象里的疼痛没有传来,因为一只手掌已先垫在了她脑后。

她望着顶上彩绘的梁柱,慢慢反应过来,要坐起来,肩膀刚抬起来一点,朱成钧伸出一根手指把她推了回去:“你不是晕得站不稳吗?那就躺着,舒服一点。”

展见星这一折腾眼前确实又开始冒星星,心里也似有东西要涌上来,堵得她难受,脑袋重新躺平,那股感觉方过去,她觉得似乎有理,张口道:“……哦。”

躺一会,舒服了她再想办法。她跟自己这么说。

朱成钧一只手掌给她枕着,半侧着身,歪在她旁边注视着她,目光专注。

果酒的后劲越泛越重,展见星的感官本已变得迟钝,这时不知为何又敏锐起来,眯着警惕的眼神跟他对上:“不要看了。”

朱成钧笑道:“看看也不许?”

“不许。”

“这么小气?”

“对。你看别人去。”

“那你告诉我,我看谁?”

展见星想了一会,想不出来,决定以蛮力应万变:“我不管。反正不许看我。”

“你既然不管,那也管不着我看你。”

怎么有这么不讲理的人?展见星恼怒地以目光谴责他,朱成钧怡然不惧,跟她对看。

不多时,展见星就把目光移开了,她撑不住,颊边的桃色扩散了一圈,她看不见,心里明白不好,得躲一躲。

即使不看他,这么沉默被他盯着也不是个事,展见星努力找回之前的话题,道:“王爷,你别跟我耽误时间了,该成亲还是成亲吧。”

清醒的时候,她万万不会说出这句话来,这是她与他之间无言的默契,无论她心里多么诚挚地想过,她不会真的向他说。往他心里扎过一回刀,已经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