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舒就自己待在屠岸谷里,子律在外边忙完了,总停在工作室门口长久地驻足欣赏她的背影。她也有一些小的积极改变,使子律的心情大有改善。无论在谁那过夜,她躺好后不会再下意识背对他,虽然还学不会主动,但是她会安静的等着,等着他张开手臂要她过去。

——————卡布其诺(上)——————

卓娅一进门就看见舒的助理小波神神秘秘地往染料锅里加东西,桌上满是盘盘罐罐,五颜六色七彩斑斓。

二十出头的胖男孩,在袖子上擦了把热汗,又埋头拿着勺子在锅里搅拌。外面本来天气已经转冷,因为考虑到舒的需要,工作室里早早开始供暖,热坏了这些半大小子不说,其他层也有几家投诉的,不过高磊不敢管,听说背后授意的都是子律。

这些事他们这些外人略有耳闻,不敢确定,至于舒,只是一直被蒙在鼓里,不闻世事的做她那些小东西。

“您来啦!师母去屠岸谷了。”小波跑过来招呼卓娅,手里还举着大汤勺。卓娅见了只是发笑,“这又是干吗呢?”

“师傅让我替师母试试配色,前几锅染了都不满意,想调些新颜色出来。”

“她人呢?”

“让师傅叫走了。”小波人憨实,早知道子律和舒的关系,称呼上也格外敬重,师母长师母短的,舒制止了好多次都不见效果。

“以后别当面叫师母了,她该不高兴了。”

“知道,老师嘱咐过。您有急事吗?”小波挠着头,样子傻乎乎的,表面根本看不出来是格外心灵手巧的男孩,当初子律从十几号学徒中挑上他指派过来,也是信得过他的为人,又觉得这孩子值得栽培。

“没什么,我去那边找她好了。靛青别放太重了,染出来颜色沉,放些碱进去,一次开锅不要煮太久,加些水沁沁会好些。”

“知道了,谢谢您。”

小波送了卓娅,继续跑到锅边对着配料表试验,卓娅出了上官苑,走过市内布景的小桥流水,上了通往的屠岸谷回旋楼梯。

因为是交错设计,公社没有整层,都是错落着分布,当初卓娅也想把绣品店搬过来经营,但因为成本太高没有谈成。整个公社里,位置格局最好的两处分别被隔成了屠岸谷和上官苑,多少人眼热的工作间,最后被名不见经传的澹台舒占了半壁江山。

已经进了屠岸谷幽深的走廊,墙上挂着各种雕版艺术品,远远墙上的铜饰是公社的铸铁师傅韩豫的手笔。卓娅停在一幅雕版金刚经面前伫立良久,定定神,又往那扇大门过去。

进门的地方,也是几个男孩闷头在刻东西,工作室的小间虚掩着门,卓娅说明来意,高个子男孩子指了指里间,又回头继续做东西。

一尺来宽的空隙,卓娅却把坐在窗前的背影看得真真切切。逆着光,有片刻的炫目,一时都没有看见舒,再定睛,才发现她簪在发上的东西反射的光亮。

屋子很大,他们背对着一起坐在向窗的工作台前。

比起子律,舒个子实在是小,趴在工作台上被他挡着严严实实,子律又架开胳膊撑着台边,把她圈在身前一小块区域里,只看背影,都觉得他把她包裹得太紧了。

舒背地里埋怨过多少次,可每每见到这样的画面卓娅眼角都会挂上笑意,听两个人的交谈,觉得他们这辈子原该是一起的。

“慢一点,刀子不能立太直,不好用力。这样,再斜一点。”子律教她东西,比平时说话都要严肃认真,端正她握刀的姿势,手把手的一点点带着她刻。每次一有肢体接触,舒老有点紧张,尤其外间都是学徒,他的手一捧住小臂滑动,心跳就不规律加快。他嘴里说着让她放松,反而比刚才更让她紧张,每一下呼吸都拂过耳边,觉得异常清晰。

“阴刻阳刻的外延线条处理不一样,对,慢一点,别急。”稳着她的手腕,子律帮她把花纹里的一块镂空削掉。因为完成了一个小区域,还没放好刀子她脸上就盈满了笑,对他故意呼到颈上的气息也不管了,低着头自顾自的欣赏。

一两丝碎发盘不拢,卷卷曲曲的垂在她颈边,有一种说不出的韵味。子律眼神热烈,抵不住她正在雕东西的兴头上,一会儿又央着他带她刻完另一半。

他不是坐怀不乱的男人,尤其怀里又是她。后一半刻的就不如前一半专心。她捋头发他也会发呆,连他指导的声音都随着她的语调变轻了。卓娅站在门边看了好一会儿,最终决定不进去打扰这一对难得的甜蜜相处。

舒举着锋利的小雕刀,琢磨着下刀的部位,坐过来又扭过去,总觉得不是得心应手的角度。刚想站起来弄,被子律一把按回到椅子上。

“干…吗?”

“别老乱动!”

舒依然举着刀子,只是被他盯得不自在了,埋头又回去刻。他怀里总共就这么大地方,她哪也去不了,即使伏案工作着,也好像会被他目光穿透一样,不禁脸上有些热。手腕使力不均匀,刀锋歪了,好在他即使扶着,手把手带着她把最后几个线条刻完。

她力气小,想做好多东西完成起来都很困难,最喜欢的银饰也只能是设计好了样子,拿到韩豫的作坊里锻造出来。

子律盯了她好一阵,认真做起东西来,她眼波流转,有种平时少见的灵气,就是向他讨问东西,也多些娇柔的气质。其实每次分手再复合,两个人都有改变,这次她变了一些,不再过分安静,忽略他的存在。

“双年展想去吗?”

舒握着刀顿了下,他松开手以后她也不动了,认真考虑这种可能。几天前小波准备了申请的东西,但是她资质太浅,即使报名通过了初审也很难进入第二轮,而他显然已经事前得到了双年展的邀请。

“我没有东西,你…什么时候去?”

子律早知道她不会一口承认,之前小波暗中也传过来话,准备了不少材料。圈里这样的活动都是人人争着前往,其实每届都可以带她去,只是过去两届一次她不在身边,另一次,是她拒绝了他的邀约。

因为他有作品入围竞赛单元,她完全可以以他伴侣的身份出席,但是怕她排斥,子律还是没有直接做这样的提议,只是想了想又说:“可能和高磊一起走,韩豫也去,冯唐那些人正好在那边和我们汇合。你呢?想去吗?”

她想,她当然想!一年多以前开始征集的时候就寻思着能否成行。问题是怎么去?难不成要他带?

看她犹豫不决,子律揉了揉她洁白小巧的耳垂,温和的眸子揣测着最让她甘心接受的方式。

“布达佩斯有条挺不错的传统手工街,有时间还可以去卢布尔雅那和布拉格,卢布尔雅那有家很出名的陶器店,你肯定特别喜欢,店老板制陶的技术在整个欧洲都很出名。”

舒没有出过国,一听他说这些就成了井底的小青蛙。终于放下刀子,回身认真听他讲。心里向往的厉害,又苦于在圈外和他保持着距离,一直不愿意以情侣的身份出现。

“布拉格是很有艺术气质的城市,搞艺术的人也多,有个区就跟社区差不多,住了好多年轻人,有不少先锋的东西值得看看…”

“律…”她打断他往下的话,迟疑了一下,试着用块小石头敲开城堡的大门,“卢布尔雅那…是什么地方?”

看她满脸的疑问,子律把着手拿起刀子,带着她继续回去刻雕版,板着严肃深思的面孔,却慢慢换上深藏不漏的笑意。

阳光照在两个人身上,屋外寒风凛冽,屋里温暖如春,舒见他不说,也没有继续问,老实的趴回到自己方寸的小空间里,跟他一起一刀刀刻下去。他握刀的手沉稳有力,线条一笔笔勾勒出来,她喜欢的竹兰梅菊,这次他让她自己雕出来。

难得相安无事在一起她应该知足,不能再奢求太多,雕到最后一笔,子律帮她解系在腰上的围裙,故作神秘的伏下身擦过她颈边,含住了小巧的耳垂。

“晚上…告诉你…”

——————卡布其诺(中)——————

卓娅约了舒下午到门神的咖啡喝茶。子律因为要和高磊商量双年展的事,索性让门神事先备了茶点等他们。

进门舒去拿了宣传册,选了角落靠窗的沙发拉着卓娅坐下。服务生已经把事前准备好的咖啡点心送过去。回身还能看见门神和门神媳妇两个一高一矮坐在吧台里学习育婴书籍。

子律和高磊选了进门的地方,服务员送过去的松饼,他授意转送到舒和卓娅的桌子。看她掰了一小块放到嘴里,才转过身开始谈正事。

难得轻松,咖啡里人不多,卓娅一边往茶里加奶,一边给舒看店里新进的织绣料子。

“最近还好吧?上午我去屠岸谷了,看你们很忙。”

舒喝着门神特意给调配的泡沫咖啡,想着最近日子里的改变,翻着花布样子,少有的洋溢出幸福感。“比过去好些了。”

“好些?不是一点半点吧?”瞄了眼远处子律和高磊谈话的背影,卓娅又想起上午看到的那一幕,背后有这样一个男人靠着的感觉会是怎样,大概只有舒自己知道。“最近那方面…好些吗?”往往是别人看了苦痛,自己觉得幸福,而自己觉得苦痛的,别人又艳羡起来。舒最忌惮的事情,在别人看来,似乎是莫大的幸事。

“还行…好一点了。”自从上次因为床第间的事情闹翻,卓娅见面次次都会问起,开始还总是说,后来舒自己也觉得有些挂不住面子,说得渐渐少了,只要在能忍受的范围里,她都会尽量配合他。况且最近却是是有度的生活,虽然他还不满足,但生活节奏已经调节到她能够适应。

卓娅揶揄了两句,看她脸红了闷头吃东西,也不再追问私密的琐事,转而谈起店里的新货品。“改天去店里挑两件,新从云南贵州捎过来的货,都是一件件淘的老绣品,给你留着呢。刚听子律说起双年展,你准备怎么?和他去吗?”

“还没想好,想去看看,但不想太麻烦,他们都是有事情去的。”舒的初审材料过了,复审申请签证的时候没有过,前两天也想过和他提,今天在屠岸谷又说到了双年展,他暗示晚上要告诉她,说不期待是假的,但又有些芥蒂自己的身份。

“傻丫头,有什么别扭的,都跟他四五年了,一起出去看看多好,办几个手续而已。主要是你自己想不想去,想去就让他带你出去,正好散散心。”

卓娅一席话其实也是其他几个朋友劝的,分又分不开,索性该一起的时候大大方方的跟在他身边。舒抱着咖啡杯暖着手,憧憬着和他参加双年展的画面,却是觉得已经错过两次的机会,今年应该抓到手里了。

“还有,你得留个心眼,他老在外面,你不能不动个心思,毕竟他是男人!”舒拉也说子律的不好,只是和卓娅说的方式不一样,卓娅总是站在过来人的角度劝舒,其实她自己身边也没有人,原来那个让她留守了三四年,最终却没有回来。

舒没说话,又想到那天在家里他说“我只有你,知道吗?”的表情。他这么说了,也贯彻了四五年,这方面她一直都很信任他,除了孟晓荷的出现惹了一时的不自在,其他时间,他和女性友人保持着极适当的距离,从来没让她担心过。

“他…不会的。”心里想百分之百确定,可说出来又少了份自信,舒不觉又看向子律他们喝茶的一桌。

“不是我说你,四五年不是短时间,阿紫说的有道理,是该想想以后的事了,再过几年也要三十了,家里不催吗?你爸妈不着急啊!”

舒好久没有听到家这个词,都陌生了,最多也是每晚子律过来接她时提到回家。时间久了,已经把家当成了和他一起的公寓,至于远方那个,早就深深地埋藏起来。提到父母,更是出来后就一直没有见过,母亲的电话一年打一次报个平安,初次以外,几乎和那个家庭再没有什么联系。

服务员过来填茶,舒心思被一句话引到不快的回忆里,拨弄着银质的咖啡勺,久久一句话也没有,卓娅后来又扯到扎染上,谈到绣品,配色,绣线,舒却不似刚开始时投入,总是说着说着就发起怔来。她领口上有粒很小的蛋白石佩饰,衬在黑毛衣里,脸色也像那块小石子,脆弱而润白,精神又渐渐倦怠起来。

卓娅想不出新话题,两个人只是喝茶吃东西,偶尔看看窗外。卓娅记得她来到这里就没再回过南方的家里,也很少听她提及家人,跟子律的几年,更是日日夜夜都窝在公社和公寓里,不免有些奇怪。

“家里…还有什么人吗?”

“有,但他们…不太管我。”舒声音很轻,眼睛依然在窗外,一片飘渺,杯里的咖啡都转凉了,才又回头望着卓娅无奈的笑了笑,“没事,我的事自己作主,现在这样挺好的。”

“过些天去城外淘东西一起来吧,我和子律说,你也出去多转转,找些灵感。”

“看看吧。”舒勉强的点头答应,尝了冷掉的咖啡,觉得味道不好,推远到松饼碟子旁边,再没有碰过。

心里有事情,本该忘了的事却因为卓娅无心的话慢慢清晰起来,伤神的感觉一近,身上就不舒服,好像又回到十五岁,发着烧躺在自己的房间里听外面争吵。

舒和卓娅提过一次哥哥,也只是两三句很快就带过了,至此好再也不谈家里的事,如今想起将来,她不知道自己过得好坏对他们会有什么影响。

飘在外很苦,但比留在那里好,如果可以选择,她宁可一辈子也不再回去。可又想到一张白皙干净棱角分明的脸庞,扯得脆弱的神经又抽痛起来。

“舒…想什么呢!”卓娅叫了几声,才看她直愣愣的眼神恢复过来,脸色有点疲倦。

“没什么,走吧,还要回去弄雕版,想早点刻完。”

“不等子律了?”

舒摇摇头,已经站起来,拉了拉披肩,盖住了领口的小蛋白石。“让他们谈吧。”

舒和门神媳妇打了招呼,出门时子律过来嘱咐她在工作室等他一起回家。跟卓娅分手后,她一个人做电梯上楼,回到屠岸谷就遣开学徒关了门,一个人坐在内间里雕东西。举着刻刀好一会儿,想集中精神下刀,可耳边刚刚和卓娅谈起的话题挥之不去,下手总是不顺,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又浮现出来。

窗外的天比午时阴了,不知会不会有雨,徒弟在外面忙碌着,她一个分神,刀刻出了事前画好的线条,滑出木料的边缘,带过的锋利木屑刺到指尖掀出一条细长的口子。还没放下刀,伤口里洇出血来。盯着受伤的手指,眼看着血滴在木料上,舒心里乱糟糟的,一股隐痛从下腹一直搅到胃里。

窗外打雷了,秋雨悄然而至,窗上雨点噼啪的落下,不一会就看不清窗外的街道。

子律回到工作室,只看见舒独自一个人背坐在黑暗里,走近才见她含着流血的指尖,神色落寞可怜,紧紧皱着眉,不知在想什么。

“怎么了?和卓娅聊得不好吗?干吗不开灯!割到手了!给我看看,刚刚说过别太用力,看看!”

把她的手捧过来,血已经止了,还能看见很长的伤口,边缘沁得发白。子律找来创可贴给她贴上,抚摸着她指尖那枚戒指,推开木料,把她举到工作台上面对面着说话。

“怎么了?为什么不开心?”

舒一声不响的低头摸着裹了创可贴得手指,说不上来为什么就觉得索然,也不敢他看到,只是身下的热疼越来越明显,脑海里那张棱角分明的脸空不时出现,和面前的交叠在一起,又明明知道分明是不同的人。

子律还想问,舒却在这时抱着肚子往他身上歪,凑到耳边悄悄说了句话。子律听过才放心些,托高她的下巴,确认那苍白的脸色背后没有其他隐瞒。

“回去躺躺吧,明天在家歇着别弄了。”她体质不好,月事来了总像生场小病。这时已经闭了眼睛,圈着他,一言不发。他说了回家,舒低头闷闷的从他胸前恩了一声,之后就再没动静。

子律带她去地库拿车,到了车上想起手机落在门神咖啡,给她系上安全带,推门下车时还嘱咐她。“等一下,我拿了手机马上回来,哪也别去!”

来不及阻止,子律已经跑远,黑暗的地下车库,舒孤零零一个人靠在座位上,系着安全带,哪也去不了,那也不想去,四周的黑暗很快就团团包围过来。

——————卡布其诺(下)——————

张望着他跑走的方向,舒趴在车门上,忍着腹中越来越明显的疼痛,希望他早点回来。她实在对黑暗有种无法排斥的恐惧,所以才会不喜欢去屠岸谷和他的公寓。此时一个人在车库里,那个夜晚的很多记忆,随着下午卓娅一番无心的话从她心底翻覆而出,伴着疼痛,一点点侵袭着她四五年积攒起来的勇气。

要忘记过去,忽视自己出生的家庭,需要极大的勇气。当时当日,舒忍着极大的悲伤接受了新的父亲,新的兄长,再到父亲身边看望时,她总是把花篮里的花瓣撒完了,就坐在墓碑旁的小树下跟父亲说说话。后来出来好多年,只是在本旧书里夹了父亲墓边小柏树上的一片针叶,偶尔拿出来看看。如今想到家,想到将来,心里就像是经纬线上细小的破洞,一碰,就不可挽回的破裂开来。

楼外在下雨,开进车库的车身上都是密密麻麻的雨点,舒抓着安全带,本以为他该出现了,入口却出现了完全陌生的面孔。墙灯上有一盏时明时灭,找到那人的脸上,突然和多年前另一张脸完全重叠起来。

影影绰绰,记忆和阴冷的黑暗压迫过来,舒趴回到座位上再也不动。手里抓着放线盘他握过的地方,希望找到些他留下的温度。

她说过想和他保持些距离,可有些时候,她又需要他随时在身边,驱走恶梦,让她能安心,不再害怕。潜移默化里,已经开始依赖他了,舒虽然不愿意承认,但是心里非常清楚。

最初在一起的一年,分开的时间很长,不像现在这样能够朝夕相处。他住在对门,公事很多,操办着建公社设计图纸,常住在工作室里。有时候一个星期也只是一两面。后来他出国,一走半年,偶尔电话里联系。谈论的像是陌生疏远的朋友,回国时却又热烈的关在屋子里,几天几夜不曾出来。

那样的开始,一度在不明不白的关系里纠缠,出门会担心碰到,又希望能见到,下定决定在一起之后,舒才试着把心里的芥蒂都抛开,只是后来各自留了公寓,没有真正同居。名目上为了各自的空间,其实,也是为了各自的过去。

子律有过去,舒很清楚,只是不知道到底是什么,而她自己的过去,也从没主动向他提起,因为他没问过,也不问她的家庭家人,后来就成了彼此都回避的话题。

这几年分分合合,但是稳定下来,舒对子律的依赖越来越强,强到超越了那个家和那些人。

背后突然有人敲车窗玻璃,吓了舒一跳,她忙着往驾驶座方向躲避,可敲击的声音却没有停下来。

抬头,玻璃窗上出现张方正棱角分明的脸,车库顶灯的光照在男人脸上,很清晰,带着斯文的眼镜,和记忆里那个人没有一点相同,却和子律有着神似的轮廓。巡展开幕那晚虽然只是短短的几眼,舒已经注意到这点,他眉眼间有种和子律极相似的线条,只是车窗外的男人显得温和有礼,而子律,更多的却是冷漠桀骜。

“还记得吗,巡展开幕我们见过?”男人在窗外比划着开口。

明明记得子律的警告,舒却直起身茫然的摇下了车窗,听见那晚彬彬有礼好听的男低音。他的嗓音不像子律那样沙哑,也不像子律带着暴躁的因子,子修的笑很温暖,竟然让舒慢慢忘了刚刚的害怕。

“你好,我是子修。”他完全没有子律说的那么坏,很自然大方的伸过手来,不是握,而是递过来一张纸巾到她手里,“那晚喝多了些,你多包涵。”

“没关系。”手里握着柔软的纸巾,疼痛与恐惧慢慢减退,舒盯着镜片后那双温婉的眼睛,竟想不出那晚他唐突的样子。

“大哥呢?那天没来及说话你们就走了,我也刚刚搬进社区,在十一区,有空来坐坐,先走了。”

子修出现的快,离开的也很迅速,只是回头的功夫,舒已经看不见他的背影,摇上车窗,盯着手里的纸巾,才相信刚刚确实见到他了。

纸巾柔软带着薄荷清香,在手心里叠成很小的一块,子律为什么讨厌他,为什么不许她接近他,全都是未知数。可从舒的角度,看不出子修一点点不好,如果硬要说出一条的话,也许是他与子律完全不同的类型。他的态度亲切,容易让人接近,可那张亲和的笑脸背后是什么,她不敢细想。

终于看到子律从车库入口跑过来,舒靠回到座位上,想让自己看起来好一些,压着腹部的不适,等着他回来。

他跑得近了,靠过去帮他开车门,起身的一刻,闪烁的墙灯打在他脸上,半明半暗,前一秒还是他,后一秒眼前却是另一张脸。

人前、人后并不一样的一张脸。

惊得身上一颤,舒抓紧门把手下意识落了锁,直勾勾盯着窗外站着的人。刚刚也有个人出现的同样的地方,带着眼睛,谈笑风生,不是子律,而是子修。

门外到底是谁?是他吗?

冷汗一滴滴往下掉,下腹的疼痛越来越明显。舒越告诉自己什么都没发生,是他回来了,腹中的疼越是厉害。

急促的敲窗声,子律站在车外面色阴郁急躁,看见舒愣在座位上,脸色腊白,手按在车锁上,任他怎么叫都没有回应。

“开门,怎么了!快开门让我上去!你怎么了?”

听到他在车外喊,舒不敢眨眼,怕他又变成那张脸。可周围的一切都是阴冷的,除了子修片断的笑容,她记不得一点温暖的东西。

子律看她在车里一动不动,又绕到另一侧叫她,举起手里的东西给她看。

“刚刚门神媳妇给找了生姜,回家熬水喝就好了,听话,给我开门。”怕她是吓到了,说话的音量温和下去,她怔盅的表情才慢慢松动。

仔仔细细看清他的脸,然后是他手里的生姜,他没有子修好看,也许也没任何相识的男人好看,但他就是他,不可替代。他不是别人,他就是他,从来不碰锅勺的人,为她去要了块生姜。

手指摸到锁,使劲按了下去,车门一开,舒就不顾一切的扑到他怀里。子律站在车下,探着半个身子近来,解开系紧的安全带,把她从副驾驶上扶了下来,带到了后座,安排她躺下。

“怎么了?出这么多汗?”

脱下西服盖在她身上,她还是白着脸,抓着他的手不放。子律迟疑了下,掠去她额头上密密的一层汗,转身锁上了后座车门,回到了驾驶座。

“你去哪了?”

“回家再说,躺着别动!”

那晚月事把舒折腾的很厉害,她坚持要回自己家,子律只好跟过去照顾。车库的事也来不及问,不了了之了。

清理好,姜糖水也熬了,她靠在床边喝了两三口就睡了。

散开的发编在一起垂到肩上,她枕着他平日用的枕头,身上搭着两床厚厚的棉被,睡容终于变得安详宁静。子律把热敷的暖带贴在她腹部,关了床头灯坐到旁边,手探进被子,睡衣里的肌肤也是滚烫的。他记不清每次她自己怎么做的了,只是盖在那片令她疼痛难忍的地方,轻轻揉了起来。

——————茉莉香片(上)——————

舒睁开眼睛,觉得身上软软的,有种异样的温暖贯穿,腹部的疼痛也好多了。

背后传来子律的声音,也像是刚睡醒,才察觉温暖直接来自他的手,缓慢的按压着。

“好点没?”

“嗯。”

“在车库里怎么了?”子律想到傍晚她的反应,还是不免有些担心。

“有点怕。”在黑暗里躺着,身后有个信赖的人在,她才能放下所有的戒备。就如同他们刚刚在一起时,她总是不适应身边多出的个体,睡不好常常失眠,后来习惯了,托付给他了,反而会因为他近在咫尺睡得很踏实。

“怕什么?”子律觉察不出公社里会有让她怕的人或东西,昨晚她失神的反应倒不光是怕,总好像陷入某种他不了解的状况里。

舒答不出来,在昏暗的灯光里两张脸在面前交错,明明一切如常,却又带着那个阴影回来。谈下去只会滋长心里的不安,叹口气,她慢慢转过身靠得离他近些,不想再提这些。

“卢布尔雅那是什么地方?”

问得很小心,像是试探,之后她就默默地贴在他衣襟边等着答案。

“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