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反复复的要,她累了他就托着她,躺倒了他又把她抱回来。各种各样的体位,姿态,好像他们从来没做过,这只是错过的第一夜。

五年前,在画室的一角,他完成人体素描后扔开笔,在她酒醉还虚弱时,强行带她到镜子面前,抵住她的身子,在她懂得反抗之前,强要了她。

她的眼泪就留在镜面上,即使悲伤的记忆砸碎了,也还是留在那儿。

如今那段他留给她的记忆终于被抹去了,那道伤痕也彻底痊愈了。

抱她到窗前,透过拉开的窗帘一起望着布拉迪斯拉法的美丽夜景,缓缓流过的多瑙河带着深沉的蓝色消失在视线尽头,好像也带走了所有的悲伤,不快,误解,只剩下最纯粹的男女与情爱。

他吻着她的耳垂,卑微的求她。

舒接受了,其实她从来没有真正拒绝过他,她知道自己也拒绝不了,以为她早就动心了。想快乐,无非放弃自己心里固守的坚持,承认爱他,好好爱他。放任也好,不去想过去或以后,趁着他们正相爱。

隐忍勾动的欲念在一瞬间爆发至极致,他们难以克制自持。她贴在玻璃窗上,被他的手臂隔开,温热的泪水混着彼此的汗,流进肩头的毛衣里,听他痛苦畅快的声音。

结婚,我们结婚!

靠着他支撑自己,疼痛从尖锐变得细微,渐渐察觉不出,被快感掩盖。他无所不在,而窗外的景色,蒙上一层浓浓的雾气,不久就看不清了。

黎明时,被疲惫彻底征服的情侣躲在饭店角落安眠休憩,床头柜上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几秒钟以后,子律终于翻身醒过来,从舒身上退开,摸到电话接了起来。

半小时后,他简单梳洗,出门去城堡参加展览方举行的临时会议。

出发前,子律特别到卧室里跟舒吻别。那时候她睡得还很沉,笼着眉,眉线里的那条细疤都能看得出来,他心疼得在她唇上辗转吻了很久才起身离开。

关门声,之后是很久的静谧,在疼痛里挣扎了一阵,舒有短暂的清醒,睁开眼望着窗边花瓶里的干枝,床头柜上有一小团阴影。

身下一股湿热,之后是解脱般的松弛疲倦,她乏力的把头转到另一个方向,觉得有些异样,盖在腹部的手慢慢划出被子,还举不到眼前,便倏然顺着床沿垂了下去。

屋子里再没有丝毫声音,子律忘在床头柜上的手表,静静的陪着时间一点点流淌。

白咖啡(上)————沦落

会议是由斯洛伐克主办方搞的,形式有点像早餐会,虽然只是上午,但是有不少艺术圈的人参加。

地点就设在平台上,视线可极目远眺缓缓流淌的多瑙河。与其他发达的西欧国家不同,东欧这些小国,即使首都也带着古城舒缓自得的从容气质,反衬参展的现代艺术品,更给人一种超现实的犀利感。

斯洛伐克文化部官员讲话之后是简单的茶会,大家都是一手咖啡一手茶点,四五个一堆随便聊天。

因为其间碰到熟面孔,子律由朋友引荐,和几个参展的香港新加坡设计师聊了一会儿。心里老惦记着留在饭店的舒,他不想久留,不巧使馆文化处的参赞加入进来,只好应景的又谈了些国内艺术圈的见闻。

画展和大型雕塑展都在东线的罗马尼亚保加利亚展区,子律所在的展区过了布拉格这样的文化大都会,就变成以陈设很难归类的先锋艺术品为主。CD唱盘设计的家具,巨大的行为艺术鸟笼,在城堡走廊里转了一圈,觉得看下去的意兴阑珊,想放下酒杯率先离席,刚才经过吸烟区,无意听见里面几个人用中文聊天,说到了社区的名字。

子律慢下来,听了两句又加快脚步,刚走过去,听见身后有人叫了他的名字。

“宗政?”

回过头,两三秒才认出孟晓荷,子律一时觉得很意外,她已经主动上前打招呼。本来想礼貌的握下手,可看她手里又是烟又是咖啡,子律打消了客套的念头。以往在公社遇到两次,谈得还算投机,可自从拒绝了她把工作室迁进公社,见面了也很少再说话,偶尔还会在社区的一些活动上碰到,面子上也都让对方过得去,算是半个生人。

“这么巧,你来参展?”

“对。”

“你…朋友呢?”对陌生人,他向来惜字如金,孟晓荷掐了烟,没想到那女人没有跟在旁边。

在机场时见过他们私下里相处的方式,老让她觉得有点不甘心,好像心里被什么激起潜藏的好胜心。

孟晓荷觉不出舒有几分好,只要每次见到她,就会冷眼在心里品评两句,他选择的女人不过如此而已。时间长了,没把他们的事放心上,可每次一遇到,她又老好奇想知道关于他们的事。

“还有事,先走了。”子律根本不作答,直接告辞离开。剩下孟晓荷自己一个人不无尴尬的站在吸烟区门口。

又回去准备点上烟,下意识瞄了眼他走远的方向,孟晓荷佯装没怎么在意,可身后的朋友们还是上前打趣了几句。

“他谁啊?看上了?!”

“没!一个区的,本来想去他那边开制琴室,没谈成。他身边有人了,也在我们区,挺不起眼一个人。”

“那还怕什么,抢过来就行了!挺帅的!”朋友们哄笑,反而是孟晓荷不笑了,嘴角嗤的呲出两个音,靠在墙边打亮了火机,把烟放到嘴边吸了一大口。

烟雾吐向窗外,慢慢散在清新潮湿的空气里,很快就淡了。很多事情都是这样,瞬间的过程畅快淋漓,很快就过去了,没什么好回味的。以前她经历的看过的感情也大都是这样,这个圈子换伴儿比换衣服还勤,也是总所周知的。可直到遇到他们俩,看到他们手牵手一起走进画展大厅,那种视觉的冲击,孟晓荷老是忘不了,觉得以前自己的日子缺少了什么,过得不得劲。

社区里有人说他们儿戏罢了,可她一打听,人家都一起五年了,最初的羡慕,慢慢就变成了一种嫉妒。在医院妇产科遇到她看门诊,嫉妒更上了一个层次,总是看着舒就觉得心里不平,为什么她就幸福了,独霸了那样一个男人,现在还有孩子了。

弹弹烟灰,收回注意力重新投入到朋友们的谈话,孟晓荷尽量让自己忽略与他偶遇带来的冲击。这次来国外,她本没打算刻意遇到,结果反而遇到了,他又是很冷漠的样子。他比想象的还不容易上手,如果实在不行,她也只好放弃改换目标,不过目前,她的注意力还在他身上,这样的相遇以后,她相信下一次也不会很远。

到展厅和展会主席告别,再走回街上的时候,正是一天最暖接近正午的时分。子律独自在街边走,心里不听盘算着回饭店以后的事。

昨天弄得有点激烈,她好像见红了,说自责,又有种畅快淋漓灵肉合一的满足感。他是在这方面看得很重的男人,工作以外,最好的放松休息就是性。以往总觉得他排斥自己,不尽情投入,不懂得好好享受,都是他强迫来的。昨天听到她表白后,说的做的都是他盼了四五年的,一时自己都激动的很难把持。

本来有好多事想教她,可见她在身下娇弱无力的样子,他又回到那种凌驾她之上的强大快感里,有些恣意妄为。子律经过路边药店停下来,觉得该进去买点东西,出来手里纸袋不知装了什么,他一脸的笑。

天气很好,没搭车,他继续沿着古城街道循着记忆的方向往饭店走。经过面包店买了块她喜欢的提拉米苏蛋糕,又在拐角花店拿了束新摘的雏菊。

进了饭店,三两步跨上台阶,也没坐电梯,大跨步往楼上跑,子律心里惦记着一会儿带她去哪。停在门口,很着急开门,一门心思都是到她枕边给个早安吻,再把昨晚那些话多说几次。

有些话说了一次,后面就变得越来越自然,越来越习惯。

他也爱她。

太爱了。

白咖啡(中)————沦落

其实参加完餐会,又走了一路,子律回到饭店时已经快中午了。推门一进屋就觉得出奇的静,一丁点声音都没有,想到她可能还在睡,他下意识放轻了脚步。

把装点心的小盒子摆在客厅餐桌上,新鲜的雏菊还捧在手里,准备进卧室送到床边搏她一笑。

昨晚确实把她累得不轻,睡下时天都蒙蒙亮了。开始时候她很高兴,弄得他兴致极高,全情投入。后来察觉她有些跟不上,状态也不好,让她休息以后才又继续。他忍了些日子,解禁以后总有点控制不住的追求快慰。她的身子骨再怎么休息,应付他也显得比较吃力,子律以前一直都不太满意这方面,可昨晚却觉得完全不一样了。袒露心声之后,两个人就好像融成了一体,要也不再只是身体的满足,总觉的心里缺东西空落落的地方终于填满。到后来,自己也有些发飘,感觉不真实,总有一两秒被这样突然而来的幸福冲昏头脑。

进卧室前,去烧上热水,想到她醒了可能会口渴。刚才路上琢磨,她的体质经过一番累,最好的方式就是在房间里休息,哪都别去,晚上一起在餐厅吃顿像样的晚餐。

在这样陌生的异国小城了解了彼此的心意,终于过起平静舒心的日子,子律以往毛躁烦乱的心情也平息下来,小心推开卧室门,先叫了她一声,等了一下没人应。

床头被一半流泻而下的丝质床帏幔住,只能隐约看出个起伏的影子。窗帘都挂着,只露出一个角,因为没有开过窗,空气里还弥散着星星点点情欲的味道。

她一侧的被子团着,子律想起昨晚她脸上小动物一样无辜慌乱的表情,心里软软的。准备把花摆在枕边,用露水冰一下她的额头,把她弄醒,。可刚抬手拉开帷幔,他脸上的笑容就僵住,一两秒,花落到凌乱的被褥上。

舒并不在床上。

早晨离开时她缩在被子里的地方,如今空着,只横摆着枕头,显得有些乱。他起身前占了她整整一夜,直到她身体留下温度。可床单已经凉透了,除了她睡过的痕迹,还剩下一小片干涸的红色。伸手过去摸,子律不敢确定是什么,可指尖上沾到,带回一股铁腥的味道和没有干透的血迹。

心往下一沉,一把掀开被子,一小片痕迹下面,还有一大片更骇人的红色,被整个被子挡住了。奔到床一侧,发现她穿过的鞋子还摆在床边,床边的地毯上也留下了零星的血渍,滴了几处就不见了。

脑子里嗡的一下,头晕目眩,子律只觉得心里被什么劈开一样。把床幔扫开,掀掉床上所有的东西,一层层下面,都透着血。他一下子急了眼,把被单枕头扔在一边,冲进卫生间和衣橱里找,什么都没有,奔回床头抓起电话打给前台,按键的手指都在发抖。

接线生的英文很生硬,子律声音也变了,房间门牌竟然说错了两次。挂了电话在房间待不下,往楼下冲,刚到一楼,已经有几个饭店保卫部的人在等他。

“她人呢?”

“房间里的女士和你什么关系?”

对方表面上例行公事,却像押犯人带他到房间里问话。子律本来心头就火烧火燎的着急,根本没法好好配合,见对方一直问,没说两句就压不住起身扑过去,抓起对方的领子红了眼大声的吼:“问什么问!她人呢!她怎么了!”

全然不觉自己喊的都是中文,只顾的手上一个劲的发狠。看到血后,他这些日子好不容易冷却下来的愤怒瞬间暴涨,克制不了自己,只担心她受伤了,出意外了。

被饭店的人拉开,不甘心,他继续冲着对方咆哮。

“你们把她怎么了!她人呢!”

“先生,您先冷静一下,请配合我们调查。”

负责人一面安抚,一面等着双年展和使馆的回复。因为事出突然,又是外国人,他不敢草率处理。

等到四方把误会解开,饭店方肯交出医院地址,已经是半个多小时以后。

子律也不招人吵架了,冲上去抓住写着字的纸条转身就往门口冲。毕竟是异国他乡,举步维艰。出了饭店的大门他就陷入茫然,哪个方向都是路,却不知道她到底在什么地方。手里的纸条要揉碎了一样仅仅捏着不敢放开,他很害怕,在这样的时候一旦放手,就会永远失去她了。

上车要给司机解释又说不清,还好双年展协调人赶过来上了车,用斯洛伐克语替他报了地址。

“她怎么了?”

对方很谨慎的沉思了一下,只简单回答:“到医院就知道了。”

白咖啡(下)————沦落

烦躁,焦虑,护士推开病房带他进去的那一刻,都变得不重要了。几个小时累计在子律心里的不安,终于因为见到舒沉淀下来。

病房并不大,护士一指引着他到床边。舒就躺在床中央,盖着毯子,没有枕东西,头微微垂到一边,散开的黑发铺在身后,像早晨他离开时那样沉睡着。两只手舒展的搭在毯子边缘,一只手卷起的袖口上还吊着点滴,瓶中的液体正缓慢的输入她身体里,黏在手背上的一块刺白的胶布固定着点滴的位置,就提醒他她病了。

淡淡的粉色房间,没有一片苍白,她看起来也是完好无缺的,只是睡熟着,和平时睡着时一样。可能是太安静了,总让子律有种错觉她醒不过来了。护士调节好输液速度,走过去拉开一些窗帘,搬了椅子放在床边,示意子律过去坐下。

“她还不会醒,麻醉的感觉要几个小时以后才能过去,不能枕枕头,不能喝水,有问题可以按这个键叫我。”

护士详细叮嘱了一番,子律站在门边一一听清楚了,却失去了马上过去看她的勇气。远远望了很久,确定她在呼吸,她偶尔会皱眉他再找回些感觉,慢慢跨到床边,拉起她的手。

从回到饭店房间开始,子律经历了他人生里第一次全然的失控慌乱,本来一切都是完美的,突然就什么都不剩了。一切都没有照他预想好的那样,透过阳光应在她脸上的光点,竟然找不到一丝血色。

子律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可俯下身细细端详,手触在舒温暖的额头上,一切又都是真实的。她的脸是暖的,纸一样白,唇上有些干裂的痕迹,子律想起前一晚给她做了热水喝,半夜喂过一次,早晨也是,好多细节他都记得,就是想不起来这样的意外是怎么发生的。早晨离开时,他特别让前台取消了monningcall,走之前还亲过她,他为什么突然一病不起,进了医院,没有人现在能给出合理的解释。

医生只是强调她流了很多血,身体非常虚弱,其他的事情,没有人跟他谈。

等在外面的几个小时,子律好多次催促着联系人去了解情况,想弄清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到了医院他没有获准探望她,反而是又开始新一轮讯问。联系人回来的解释吞吞吐吐,后来透过问话的意思子律才意识到饭店处理的很谨慎,当成刑事案子已经联系了使馆和警方。

光是解释误会就用了几个小时,他不可能再独闯上百间病房,只好配合院方的调查。因为当时人还没清醒,警方要求他再见她之前,填写一份类似陈词一样的文件,说明从昨天到出事时他在哪,做过什么,并要证明和她的关系。

他们是什么样的关系,不需要任何人,任何表格来证明,况且恋人关系也拿不出什么站得住脚的文件,最后为了见她,子律只能等使馆和双年展的人帮忙协调。

抗议申诉都没用,在饭店闹过一场,他已经知道轻重缓急,耍态度只能让事情更糟。等使馆和双年展出事了证明,他得以见她时,又被主治医生叫住谈话。

从医生嘴里,子律才知道事情的大致情况,是怎么发生的,严重到什么程度。一直有使馆赶过来的人在旁边专门给翻译解释。

如果不是发现得早,她可能有生命危险,好在在饭店时她一度清醒过,自己打了饭店前台的电话,被客房部的服务员发现。那时候才是出血的初期,她在去医院的路上有过一次大出血,整个人休克了。如果没打那个电话,或者她一时不清楚,后果不堪设想。

至于出血的原因,开始归于暴力侵犯,后来一直在抢救和检查,又因为他的介入,没有很快定论,医生把昨晚发生的事情问清了,子律也没法子忌讳,只能大致描述了下情况,之后就被领到病房去看她。

几个小时的分离,他从没觉得这么痛苦过,拉着她的手,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心一下子苍老了好几岁。

以往她也病过,也闹过脾气,可从没有让他这么害怕过。

护士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进来了,手里的托盘放着一杯水,放到了床头,又留下了一些干净的棉签。

教会他沾着水给她润嘴唇,护士替他换了一瓶输液的药,子律坐在床边,帮忙扶着她的手,那上面的两个针眼还流着血迹,也没有清洗过,上午她被送来急救室可能很匆忙,他注意到她两三个指甲里都有干涸的血迹。

好像丢了魂,也发不出声音,嗓子眼都堵着,子律惴惴不安的拿起棉签,照着护士教的沾了水,再轻轻的贴在她唇上,帮着那些干涩的痕迹一点点润过来。沾过几次水,舒唇上还是没颜色,他叫她的名字,私密的称呼,都是毫无反应。

整个下午,寸步不离的在床边陪着,子律不敢掉以轻心,轻易放过任何一个细节,护士给她量体温,给她换药,他都站在近前。等检查完,护士出去了,他才重新把手伸到被子里摸着她没打点滴的手。

像往常那样,她手心里是热的,手指尖是凉的,戴戒指的手指依然纤细。子律用棉签把之家里的血迹擦净,擦一下,心里就疼一下。

昨晚她的脸又出现在他面前,快乐而痛苦的表情。也许那时候她已经开始不舒服了,只是不说,他甚至注意到轻微的出血,但是盲目的纵容自己的欲望,怎么也想不到会带来这样严重的后果。

生普洱(上)————间隔

刚刚擦完舒受伤的血,子律慢慢揉搓着几根冰凉的手指帮她回暖,病房的门又开了。

进来一位刚刚探过房的医师,手里拿着病例叫子律出去。不知道是什么事情,子律拉着舒的手,用力握了一下,替她放回被里才起身。因为她的意外,他突然变得胆怯起来,靠在门边,发现双年展的联络人也等在楼道里,好像是什么重要的事要向他宣布。关门出去,又不太放心的回头看看床上的舒,确认一下她没事。一天里起伏的情绪太大,任谁都很难保持镇静,子律整个神经一出房间都绷着,手在外套口袋里握成拳,一方面着急想回去,一方面又忌惮医生要说的话,不听告诫自己要保持冷静。

在诊室落座,医生才把手里的报告展开推过来:“这是她初步检查结果,病人情况目前已经稳定了,你不要太着急,不过,我们想了解一下她最近一次中止妊娠的情况。”

医生用了一个专业性很强的词,初一听子律根本没反应过来,一旁的联络人帮忙解释了一下,措辞虽然很谨慎,还是见他在位子里直起身,整个人都僵住了。之后医生又陆续问了一些细节,子律只是坐在椅子里听,开始还保持着起码的绅士风度,后来却垂下头一句话也不准备作答。医生问到什么时候做的手术,为什么中止妊娠,手术情况如何,他面上绷得死紧,扭曲带着痛苦,握在椅子扶手上的手背爆出了青筋。草草交代了两句,就冲出了诊室。

极强的冲击一下子缓不过来,子律沿着楼道一步步走,在角落里随便找了把椅子坐下。低下身子,努力缓解紧绷过度的僵硬,手按住涨疼的额头,往着地面。他一个人坐了很久,不知道想了什么,身边偶尔有病人或医护经过,没有人注意他。

诊室里陆续一生下班了,探病的亲友也走了。子律依然坐在楼道尽头的角落里,靠在墙上,伸直了腿,手插在口袋里对着地面上一条引导病人的彩色线条出神。

搞了十几年雕刻没累过,这时却觉出累了,整个人都是空的,思想集中不起来。

回到病房已近过了傍晚的查房,舒的点滴已经打完,除了空着的吊瓶架,床头还放着他喝水用过的空纸杯。坐回到床边的椅子上,子律给自己倒了杯水,取了个棉签沾湿,又放在舒唇上轻轻擦拭。都弄妥了,端着杯子靠近椅子里,手有自主的伸到被子里找到她的手。

能想到的,他都想过了,想不到的,她醒了他会直接问她。

除了让她快点好起来,一时间子律脑子里什么其它念头也没有。在被子里摸到她戴戒指的手指,拉到被外反反复复的看。

当初给她戴上时,他没想过什么承诺,甚至长久,就觉得应该给她,应该戴在四指上,好多事都是顺其自然,理所应当的。

如今关于孩子的事,他不想只是发泄一顿就罢了。

孩子,以前奢望一下都不曾有过,如今知道没有了也说不上来难过,只是他搞不懂,她为什么不让他知道。

望着床上那张沉睡中的脸,凑过去又叫了一次,依然没见她有恢复或醒过来的迹象。子律贴在舒旁边,不敢抱高她的头,护士说的那些话他都记得清清楚楚,每隔一会儿,要给她润嘴唇,十二个小时内不能枕高枕。除了记得这些,过去几个月里的很多事情他也记得。好多次争执矛盾时她也病过,甚至远远疏离他,但以前他没觉得是天塌下来的大事,习惯了,知道自然会和好如初。

这次的意外却让他头一次找不到那种百分之百的自信,握着戴戒指的手,贴在凉凉的脸颊旁边,问了她几句话,病房里只有他自己的声音。

放开她的手,心里乱糟糟的情绪过后,是比她病倒更让他无法忍受的疼痛情绪。走到屋子另一个角落,没开灯,望着光心里一点点模糊的影子,不是难过,却比难过更难受的感觉浮了上来。

那种情绪缘何而来,怎样才能平息,子律自己说不好。

但这一刻,他想自己好好待一会儿。

生普洱(中)————间隔

夜半时分,隐约听到走廊里由远而近的推车声,之后是错乱急促的脚步,本来伏在病床边的子律猛然坐起身,从梦寐的困倦中清醒过来。

他刚才朦朦胧胧睡了一下,可脑子里不断冒出来的东西太多,总是不踏实。推车的声音从门口经过,渐渐走远。心里堵着都是她和孩子,梦里没有安生过,车走远了,终于彻底把自己冷却下来。

晚饭也没吃,和展方联系推掉了两个需要出席的活动,之后子律就一直在医院顶楼吹风,靠在栏杆上抽烟。他烟瘾本来不是很大,可以晚上抽了差不多一包半,最后嗓子里实在干涩的太难受,只好把烟掐了,靠在栏杆边只吹风,什么也不干。

风不够冷,吹不醒,越吹,心里梦的浓雾越重。

眺望远方,视线尽头是夜色里的多瑙河滨,老城已经在黑夜里闷闷沉寂下来,医院前的街上车辆不多,很像他们之前散步经过的街道。风不冷,不像国内的北方严寒凛冽,风里只是丝丝渗透衬衣的凉,在顶楼站久了就习惯了。

给高磊挂了电话之后,子律又给国内挂了长途,找了骆驼和门神去帮他查。表面上装出不为所动的样子,可只有一个人的时候,他装不下去,玩命捶了几下栏杆,除了金属碰撞晃动的声音,什么也没有。那毕竟是他的孩子,他的骨血,如今就这么没了,他不甘心。

按照医生所说,手术应该在赴欧前不到一个月左右做的,正好是因为护照闹别扭的时间。那次争执有好多天没见,可高磊几乎天天去上官苑看她,所以怎么也想不到私下里会被着他发生这样的事。孩子没了他痛心,但还能忍,可她故意隐瞒一切的做法,他越想越忍不下去。心里好不容易建立起来那些感情,给出的那些承诺,好像变得一文不值。和医生谈过以后,感情,好比陷到沙滩里的城堡随时都会倾覆。她醒了也许就倒了,也许经营半天的东西不过是自己营造的假象。顾念着她的身体,后者他们刚刚经过的几天平静祥和日子,子律宁可舒不要马上醒过来。

等醒了问什么?怎么问?问得出口吗?

讲完电话靠在顶楼机房的外墙上,抬头,天是阴沉沉的,正应了此时的心情。生母去得早,阿姨又生了自修和子爱,家对他来说总隔着一层不远不近的纱,想亲近,却不得要领。如今有了想亲近的人,又突然发现他们的孩子没了,本来已经伸出了手,被荆棘刺到只觉得疼,他无可避免只好缩回来。

她隐瞒的过去,另一个名字,沉默的冷战,她把整个房间里自己的东西都清空,想这些,高磊电话里劝的话起不到任何作用。最后还是忍不住想回去看看她醒没醒,子律从顶楼下来又回到了病房,就在舒身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坐在离她这么近,望着她,即使不拉着手,总好过望不到。

窗帘没有拉,朦胧的月光照进来,在黑暗里等着她醒过来。着急是没用的,他心里很明白。用了经年累月的耐心等她表露出一点感情,现在,不知道还要多久才能等到她全部坦白。这么做还值不值,子律根本就没去想。

生着她的气,贴在她身边竟然不知不觉安下心,放任疲倦征服自己睡了过去,被推车声惊醒后,子律才回到真实里。再拉起她的手,放下,又握住。百感交集,恨不得把她揉成小小的一团吞进身体里,可又有气,甚至是恨,想剖开她的心看看里面到底是什么。五年了,一场感情下来,竟然落得这样的结果,子律都觉得自己冤枉。

“为什么不告诉我?”

她依然病着,苍白没有血色,不能给他回应,可他又固执的问了一次,逼近到她身边,好像以往争执时那样,强迫她给个答案。

“为什么!”

问出话,声音很冷很轻,咬着牙好半天也没说出孩子几个字,好像根本禁不得碰,那几个字一碰就碎。把她的手放在嘴里咬了一口,恨得想更重些,没忍心。让她的手贴在脸上,她没疼,他自己反而疼了。支着额头强忍了一会儿,又把脸埋进她身边的被子里。哪怕离她近些,不去想以后怎样,对缓解疼痛都是有效的。想,不可能想清楚,只会越陷越深,索性不想了。

后来,可能是面对现实的勇气耗得差不多,子律真有些昏昏欲睡。疲倦地掀开被子的一条缝,探进去把手盖在舒的肚子上,甚至推开碍眼的住院服直接触到她的肌肤。除了平坦温暖,什么也感觉不出来。趴在那儿,想什么都晚了,都没有了。盖着孩子呆过的地方,无奈地吐出两句“为什么”,之后陷在她衣摆里,不肯再动。

舒醒来时,只觉得胸腹一股暖热,像是每次月事来了,躺在他怀里醒来的感觉。碰到手边浓密的头发,之后是他面上粗糙扎人的胡须,知觉慢慢清晰起来。可病后第一次恢复意识还很虚弱,舒搞不清为什么会躺着,躺在哪里,子律为什么不睡在身边。

所有的感觉,就汇成一个词---子律。

沿着他颈后轻轻抚摸,好像安慰他,摸到衣领又停住了,睁开眼睛,自然而然望向唯一有光亮的窗外。

舒认出来医院病房,认出了身边床头柜上的药瓶和纸杯,然后是饭店里发生的那些记忆。

那时候疼了一下,或者是一阵。抓电话的时候,见到自己手上的血,心里一闪而过的害怕,求生本能让她不顾一切按下通话键,接通了电话。

舒记得那一刻,听筒从手里掉了出去,意识很模糊,脑子里除了死,只剩下他不在身边的恐惧。他昨晚疯狂时扭曲而快乐的表情,他留在耳边热烈而霸道的宣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