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提到了结婚,而她还隐瞒了孩子的事。

衣领突然动了一下,紧接着是挨在自己腹部的手,舒本能的抓了一下,没抓住,子律已经从她手边擦过,直起了身子。

床边的灯亮了,打破宁静的夜色,没法逃避,正好撞上彼此的眼睛。

都瘦了,熬得全无精神。

子律眼睛里都是血丝,头发乱蓬蓬的,像是老了几岁。可他近在咫尺的面容上,舒没找到一丝以往的热情。似乎是一张镇定冷然的面具戴在他脸上,什么表情也不明显,都不是她熟悉的。

难道是…

只是与舒对视,问她的勇气就消失殆尽。见她病成现在的样子好不容易醒了,子律除了心疼就是自责。她也许还不太清醒,抓了两次想碰他的手腕,都被他多过去了,空空的落回被子上,迷迷朦朦的眼睛里很快浸满了泪。从没觉得她那么敏感脆弱,现在知道了,子律更张不开嘴问。

转开脸,拿起床头柜上的棉签沾了杯里的水又送回到她嘴边,一点点沾湿,不去看她的眼睛,就是流泪了,他不许自己心软。

舒想说什么,手又试着去碰他,这次抓住了,可他去桌边取东西,握不住只好又松开。像每次完成雕版一笔笔细雕琢那样,子律把她嘴唇上每一丝纹路都照顾到了,放好东西,坐回到椅子深处,一言不发的等在那儿。

等着,等着,等得舒眼前一层又一层的泪,透过泪发觉他眼圈异常红,眼神却是冷的,有恨,有怨,也有很多她从没见过的东西。

刚伸出手,还没有碰到,他毫无预警的肃然起身,甩甩头离开了病房。

生普洱(下)————间隔

在门口坐到天亮,子律没再进病房。快进黎明时交接班的护士进去查房,他迟疑了一会儿,想想舒可能又睡了,最后决定不进去打扰她休息。在原地站着又发了会儿呆,终于迈出了一步,确实想着彩色线条指引的方向,走出了临时观察病房长廊。

住院处的大门开了一夜,偶尔有探望病人的家属进出,手里捧着花。子律过去扶着金属把手,沿着转门旋转的路线转了两圈,还有点犹豫不决。周而复始的走,踟蹰之后还是踟蹰,直到门猛然停下来,面前时清晨的布拉迪斯拉法,终于定下来,薄薄的雾气,微凉的空气让他整个人清醒起来。手插进口袋里跨出一大步,沿着指引病人的彩线,一步步走向大路,没有回头。

回到饭店时,天已经全亮了,街道上的车也多起来,子律从前台取了钥匙,直接回了房间。一切都和离开时一样凌乱,带血的被单被罩就堆在进门不远的地方,枕头旋在床边,他落在床头的手表还摆在前一天放的地方,表扣依然按着他的习惯是扣着的。

过去捡起地上的床单,把干涸的血渍拿到太阳光下面,看了又看,本来准备忽略的感觉,在阳光和血渍下显得格外真切。床单一直垂到脚边,子律在椅子上坐下,扔下床单望向窗外。不知道什么事情想得出神了,可又突然起身奔到床边,抓起手表冲着落地窗摔了过去。

玻璃没有碎,手表砸坏没有他不知道。撞击声后,等着一切平静下来,然后抄起东西就砸,床头台灯,水杯,遥控器,子律踉踉跄跄被东西绊倒了,又爬起来接着砸…发泄够了,摇摇晃晃站稳,胸口剧烈起伏,把头埋进手里,使劲揪着发根想克制突然升腾起来的愤怒和气馁。最后子律就瘫倒在床边,抓起舒盖过的一床被子拉到身旁,紧紧抓着,好像抓的不只是被子,还有舒,和那个已经失去的孩子。

整整上午,医院临时观察病房都很忙碌,只除了舒的房间。她模模糊糊醒了,很快又在药物帮助下入睡,基本没有真正清醒过。每次睁开眼,四顾房间都没看到子律的身影,心里最疼的伤口又被什么刺一下,她别无选择的只好闭上眼。前一夜,他拿着棉签温柔给她润嘴唇的一幕似乎都是不真实的幻觉,嘴唇上干了,裂开了,护士在一边帮她,舒只是躲了躲,把脸转到另一边。

伤心,舒只觉得耗尽了这几年的力气,累得不愿意想后果。好几次拜托护士看看楼道里有没有人答案更令她失望。太累了,流了很多很多血,现在想哭,眼泪都没有。失血事她也觉得疼,可是没有这个上午疼得这么厉害,这么无法忍受。那种觉得马上就要失去的疼,如同金属器械伸进身体里搅动撕扯,剥夺孩子时的痛一样锥心。

察觉她情绪在波动,医生在药里加了帮助睡眠的药,中午过后,舒醒来不一会儿就又睡了。

下午接班护士到病房给舒换点滴药,一开门就意外发现床位椅子上做了个陌生男人,他什么时候进来的,楼道里值班的人竟然都没注意到。

“先生,您是…”护士先用斯洛伐克语问了一次,见他皱眉一个劲摆手,便带着他转身出了病房。

护士拿着刚换下来的空药瓶站在楼道里,义正言辞用生疏的英文又问了一次“你是谁?”

这次男人倒是回答了,很含糊的说了句“我是她朋友。”

将信将疑的盯着男人,小护士努力回想起昨晚接班时见过另一个男人。房间里的女病人醒之前那男人就走了,后来拜托几个护士帮她看着门口有没有人,不知道等的是不是面前这个。

“她需要休息,不能说话,请不要打扰。”

“我知道。”

自修点点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终于拔护士哄弄走了。

推门回病房前,望楼道里张望了一下,摇摇头,又觉得自己太神经质了。子律来了又怎样,有什么可怕的,反正在国内不是没撕破过脸!

得到消息的时候他正在罗马尼亚到斯洛伐克的火车上。开始只听说子律被警察抓了,还牵连到使馆出面,好奇加上觉得有趣,抱着看热闹的心态期待着这场不期而遇。到了布拉迪斯拉法车站,才听说是她出了事进了医院,差点又生命危险。原本轻松地心情一扫而空,放下东西,直接跑到医院打探消息。虽然这里的狼狈样他没见到,可很凑巧,却撞到她病房里没有人照料,于是堂而皇之进去了。

这之前,他们没有过单独相处的机会,唯一一次还是在屠岸谷门口和子律动手误伤了她,那时候握着她细瘦的手臂,被她躲开了,如今,再没有人能阻挡他仔细看看她。

这么想着,子修又走回床边,没有坐到椅子上,反而沿着床边靠了过去。阳光里是一张病重的脸,流失了健康的颜色,看起来脆弱异常。以往在社区远远看她一眼,只觉得柔弱,生命力还算强韧,如今离近了,她不过是个普通女孩,苍白,瘦弱,像伤了筋脉的花朵,没有营养滋润渐渐要枯萎了。可就是这样一个女人,却带着他说不清的强烈吸引力。

拉起她打过点滴的手,子修发现了无名指位置上戴的戒指,只看一眼就觉得碍眼。那是子律做的,他的风格很明显,色彩都是他惯有的喜好,浓淡纤润缠绕在她指尖,似乎就是给她量身订做要禁锢一辈子的。当初子律对叶枫,也是这样执着不顾一切,最后不过分手罢了,把舒的手放回被里,嘴角挂着不甘的笑意,子修从床边站起来。

他怕什么?推门走进病房的时候,他就这么问过自己。

伏下身,没想过要说什么,抚开她脸颊上一条长长的发丝,只想再靠近些。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她不盘发的样子,虽然普通,却比他想的好看。似乎,这世界上只要子律拥有的东西,都会对他产生一种奇异的吸引力,想抢到手里。

克制不住那种感觉,眼前有几年前叶枫哭泣的脸,心慢慢被奇怪的感情蒙住,子修终于把唇盖在舒的额头上。温暖的,带着医院消毒水的味道,不比他吻过的其他女孩香甜,却是独一无二的味道。她是子律的女人,就这一条,就能完全激起他的占有欲,能不能成功抢到手还不确定,但是子修想试试。

嘴唇在额头停留了一下,慢慢向下滑,子修脸上慢慢浮现出怜惜的神情,又掺杂了一丝复杂的自嘲,最后把嘴唇印在舒的嘴唇上。

子律的,有朝一日就是他的,那是好多年前母亲告诉过他的话。

滴漏咖啡(上)————禁脔

脾气发够了,该砸的也砸差不多了,冲了个凉水澡,换了身衣裳,从行李里找了两件舒的贴身衣物,子律抓起外衣出了饭店房间。

在走廊里碰到客服服务员,嘱咐先不要清理房间,想再说什么,又转而打消了念头。在电梯间等电梯,拿出手机看了下时间,已经快下午换班了,医院里应该又是一批新的护士。她下午有没有醒过,是不是好一点了,他倒不是很担心,医生昨天保证过已经没事了。

电梯来了,从里面出来几个人,子律错开神让路,再踏进电梯,意外见到一张熟悉的脸。

“宗…”

孟晓荷正要打招呼,后面有人匆忙的挤进电梯撞在子律背上,推着他往前垮了一大步,正好挤到她身边。

电梯门关上了,子律低头盯着手里的背包,没有心情搭理,只当做没有遇到。

孟晓荷本来有意主动搭话,见他眼角过于明显的排斥申请,也觉得没意思,索性往一边靠了靠,分开些距离。

随着他的视线,注意到他手里是个小背包,纹饰颜色一看就是女人的,不觉又想起他身边姓澹台的女人。这时几天里第二次见他单独行动,不知道那女人为什么没跟着,以前听人说他们关系如何牢固如何近,现在看来,也不尽然。

到了一楼,子律除了电梯一刻不停的往大堂入口走,孟晓荷站在电梯间的地方,听着包里的手机响起来,一边说着话眼睛还一直跟着子律的背影。

“你们先喝,在酒吧等我…我马上就到。”

收起手机,孟晓荷没有坐扶梯去地下一层,想了想,反而转身去了饭店大堂。

子律出了门友门童要了出租车,从口袋里掏出卡片,上面写着斯洛伐克语的医院地址和给司机的提示。

赶上下班时间,城里的车比早晨多了很多,到医院时已经过了常规探视时间。因为前一晚在留观病房呆了一夜,有人过来拦阻文化子律根本不听,按着记忆力彩色线条指引的方向直接往病房里冲。

后面护士劝了几句,没劝住,子律照旧大步流星的往里走,恨不得一步就到了。在饭店里呆了半天,没着急,一到医院又开始着急,恨不得下一秒就见到。脑子比早晨清醒,出门时他准备该说的都说请,她越是刻意瞒他越得问出来,哪怕强迫她,也绝不善罢甘休。

这么想着,最后一段路走的更快,转角的时候几乎跑了起来,来不及收住脚,就和拐角里出来的护士撞到了一起。

小护士连忙道歉,怀里抱的病历夹掉了一地,慌忙蹲下身捡。子律伏下身把脚边的夹子捡起来,刚要递给护士,目光突然停在远处。

走廊尽头,一个刚刚走出病房的男人正在回身关门,那样的背影,动作,让他想到了一个人。

心里咯噔一下,男人就在这时回过身,噩梦一样的面孔出现在子律眼前。

子修也是一愣,旋即笑笑,很快恢复平静,转身离开。

子律有一两秒大脑都是空白,之后不顾一切冲过去,恨不得追上去抓住子修大卸八块,他不该出现在医院,在子律所有的预设里,都不该有子修出现。追到拐角,已经看不见子修的影子。又在走廊里盲目的寻找,走出不远,心里什么被敲醒,又掉头往回跑,冲到刚才的病房门口。

门没有关严,留着缝,一推开,里面是暗的,等都没有开。

病床上是几个小时不见的人,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发生过什么,依然沉睡着,嘴唇上还是白白的,眼角边留着淡淡的湿意。不管是澹台舒,或是邝舒,这一刻见到她,子律只觉得是属于自己的,不许子修沾染半分。

心里很慌很乱,拉开床头的灯检查她是不是一切安好。病号服稳妥的穿在身上,打过点滴的手露在被子外,除了头发编成了辫子,其他都和凌晨他离开时一样。

可又觉得那不对劲,心里特别不踏实,发慌,子律把舒都抱了起来,上上下下的检查,手终于停在她的发梢边。

他知道哪不对了,是她的头发,编成很整齐的麻花辫,末端用一根皮绳子系住,那皮绳是眼熟的,他在子修身上见过,子修还是十几岁小男孩时,就常常在手腕上系这样的皮绳,模仿一个牛仔挥舞着绳套。

一把扯开绳结,扔在地上反复的踩蹍,让她无依无靠的只能歪在自己怀里。把她抱回去躺好,打散的黑发又扑散在枕头上,在光线里,她唇上并没有干裂的痕迹。

昨晚每隔一会儿就要用棉签给她沾水,现在,嘴唇却是湿润的。

子律反复抚摸着,不知道是她自己恢复了,还是刚刚子修做过什么。心里乱成一团,攥着拳还是压抑不住,只好又把她抱坐起来,也管不了她还在睡眠中休息,托高毫无知觉的下颌,鲁莽的贴了过去。

他不许别人碰她,谁也不行,一想到这种可能,他就要发疯了。

辗转在她唇上印上很多很多吻,他知道自己粗鲁,霸道,混蛋,有关孩子的事还没有解决,没法释怀,她还病着,还没有谈过。

但有关她的所有权,必须,也毫无置疑,绝对是他的。

如果在孩子和她之间选一个,子律知道自己会要哪个…

滴漏咖啡(下)————禁脔

护士进来过几次,晚上的药就摆在床头的小瓶盖里。旁边放着水杯,剩下的多半杯好久没有人动过了。

已经过了探视时间,送晚餐的社工进去后不久又出来,登上了病房的门。陪护的家属态度坚决,护士长出面依然没有解决,最后只好破例同意一整晚留宿在病房里。

楼道里经过一整天的喧嚣慢慢平息下来,偶尔有夜班护士从门口经过,除此以外,只剩下屋门上留着的夜间照明灯,幽暗的荧光笼罩在房间里,一天又要结束了。

再醒来的时候,天早就黑透了,屋里拉着一半窗帘,舒转过头,发现自己正枕在子律手臂上。空了一夜又担心了一整天,头还是晕眩的,可面前总算出现他平静而真实的面容。没有怒气,没有冷漠,只是疲倦的睡在她旁边,好像他从来没有离开过。

以往他每次处理问题多是怒气冲天拂袖而去,冷战争执,再灰头土脸回她身边,这次似乎也是,那种永远被丢开的恐惧一点点消失,舒心里好过很多,拉起被子搭在子律肩上,闭起眼睛听他的呼吸声。

他一定很累了,鼻息沉重,依然胡子拉碴的,不复以往神采奕奕的模样。在心里勾勒他的脸,舒想到了五年前那个清晨。那个冬天的早晨,迎来了新一年,可她的生活却陷入了更深的混乱。醒来时有多恨他,有多恨自己,如今就有多在乎,多想抓住。

物是人非,她做的首饰,他刻的雕版画还都在公社里陈列着,可周遭的一切都改变了。尤其是她,变得不那么独立了,本来看淡的感情,钻进心坎里,丢不开。几个月以前,争吵过后清空他的东西,可现在渗透进心里了,怎么清楚也抹不掉有他的记忆。

卓娅和舒拉都说过,这样一个男人,得到是奢望,是折磨,都劝过还是分开好,可她不听,吵完了就复合,不承认却依然期待着他回头。如今,他终于回来了。

思念着他,然后适合孩子相处的七个日夜,在他还没醒来时,舒润了润嘴唇,突然有了倾吐的欲望。用手盖住自己的眼睛,回忆的屏幕缓慢的拉开。开始讲个故事,不管他是否听得到,她想在他身边说出来。

“我从没说过我哥哥,就是我继父的儿子,不是因为不愿意说,而是他已经不在了。我偶尔会想到他,现在就希望不要忘记,留住好的记忆,其他的,忘了也罢。我第一次见他是在妈妈准备嫁过去之前。我们按个地方不是很大,再嫁也是远近都知道的,别人在街上指指点点,我就知道那是那男人的儿子了。他比我大,学习很好,以前他妈妈在的时候,也和我一样有个完整快乐的家。我继父是出力气过日子的人,和我爸不一样,他没什么钱,生活也挺艰苦的,他前妻死后,好几年就自己带着儿子。后来,就是和我妈凑起来一起过日子,倒不是为了什么感情。他供不起我学美术,因为我哥要去外面念书。我妈也说,家里供一个就行了,他们打算让我高中毕业了就找个工作。我哥希望我读书,他知道我喜欢读书。有时候想起他,好多年以前的事了,还是能记得清清楚楚。他给我讲的话,他用生活费卖给我的画笔。我爸过世以后,他是对我最好的人。别人都说寡妇门前是非多,到家里来的人很少,我跟我妈过去以后,我哥是我唯一的朋友,偶尔他会陪我去给我爸上上坟,或者带我去外面转转。之前,我妈都不怎么让我出门,就是我想画画,也得帮她干了活,在院子里画画篱笆墙垛。但是哥哥常找借口带我出去,我也画他,可惜,他后来去上学了。”

停下来,舒凑过身,把脸颊贴在子律手臂上,轻轻摸着他露在被外攒着的眉,坦承一段过去,没有她想的那么难,可坦诚背后的勇气,她却等了很多年。

“我不提,并不是故意想瞒你。知识,我哥去了之后,我继父…”舒想到那段不堪的回忆,心里酸涩痛楚,怎么也抹不去,她好久不去面对了,而现在,为了子律,她必须勇敢的坦诚一切,“哥哥是在学校出的意外,游泳时溺水了,很突然,之前,我妈刚做主要给我改随继父的姓,就是让我叫邝舒。我喜欢我原来的名字,那时我爸起的,我爸是个好人,他也画过画,只不过后来不画了。可没两天,人就不在了。我妈和继父一起去了学校,留我一个人在家。我常常去镇口的石桥等他们,希望能带回些惊喜,但是没有,他们只带回我哥的骨灰,后来就摆在他们屋里。以后,我也老去石桥,因为最后一次见我爸就是在石桥边,我喜欢的人,都从石桥另一头走回家。我爸走那天,带我照相回来,在桥头把我从自行车上放下来,说是回办公室处理点事,让我自己走回家,可我爸没回来,他是被车撞到的,撞人的司机逃走了,我爸在路口躺了一个多小时,没人敢救他。地方小,大家本来都是熟人,但是都怕担责任,都怕被赖上出钱,就把爸的伤耽误了,本来…本来不会的…”

抓着被角,眼泪流到他袖子上,一点点沁湿,舒记忆力的一切,就像黑白的电影,一幕幕回放,总是悲伤的配乐,似乎早就注定了结局。眼前一片模糊,只有子律还在梦里的脸,忍不住又去抚摸他,好像多年前还是孩子时,也小心翼翼摸过哥哥高高的鼻梁。关于隐秘的情愫,她不愿再回忆,再鲜活的感情都经受不住时间,褪色了,不过成了忘不掉的伤疤。

嘴唇应经干了,只有落下的泪又润湿了一点,用被角擦去泪,舒想把故事继续说下去,藏了五年,藏不住了,这之后,她也不准备再隐瞒什么,哪怕子律真的嫌弃她了。

“哥哥死了,变化最大的是继父。他原来是个老实人,变得一蹶不振。邻居亲戚都说是我们母女克的,地方小这样的风言风语传开了,妈妈也不好做人。开始继父指望着哥哥,对我们母女还算好,可哥哥没了以后,他脾气变了,动不动拿我们出气,他开始动手打人,有时候打我妈,有时候打我。我很害怕,但是没敢告诉我妈,直到…”

陈述的声音越来越小,最终停了下来,舒沉浸在那段伤痛里,久久难以释怀。眼泪早就不起作用,伤心也只是徒劳。脸颊却突然推得很高,在毫无防备下,对上了一双疑虑带着审视的黑色眸子。

“直到生命…”子律的眉皱的很深,控制不住手劲,捏疼了舒的脸颊,但是那个“直到”勾起了他的恐惧不安,加之她一丝丝滑下来的泪,似乎于是故事的后半段,只会比开头更糟。她身上发生这么多事情竟然现在才向他坦露,这么想着,他心里的无名之火越烧越旺,他们之间这段感情,除了肉日,似乎什么都是零。

子律眼里那种显少见的灼人目光让舒害怕,似乎要把她烧化了,“说!直到什么!”

嗫嚅着,唇上留的泪痕像一道小小的伤口。她已经遍体鳞伤了,又要剖开一道旧伤给他看。会有多疼,她不知道。抓住被角的手指一根根被他掰开,不许她再有任何逃避。“发生什么了,告诉我!已经五年了,现在就告诉我!必须告诉我!”子律异常矛盾痛苦,推开肩上的被子,几乎把舒逼近床脚。不容丝毫退却,拖着她坐起来,拧开台灯,抓住她的手腕,命令着,审问着。

“说,不管什么事,告诉我!你家里到底怎么了?”见到她的泪,改而缓和些口气,听起来却依然急躁烦乱。

黑色的背景又在舒脑海里闪现。她讨厌冷色,从很久以前就开始讨厌。而这一切子律都不知道。

“他…继父…他…”

“他怎么了!”很冷的声音,在空荡荡的病房四壁引起了回声,两个人心里受了极大的冲击,本来被他抓着手腕,舒却慢慢挣脱,低头解开自己领口的扣子。

突出的锁骨,之后是白皙皮肤上隐隐的血脉,她并不丰满却盈盈一握的胸口,之后,侧过身展现在她面前胸口的红痣。他对那颗痣很着迷,舒知道。可她却很那颗痣。

子律迷惑了,被搞糊涂了,只能跟着她的动作胡乱猜测。几番病下来,她瘦了很多,胸口的骨骼脉络清晰。可见到她在病里,他竟然依然有克制不住地占有欲。

舒低下头,一滴泪落在病号服的袖拢上,咬着嘴唇,抓起子律的手触到那颗痣,仰起脸,鼓足所有的勇气,道出了心里藏了多年的伤痛。

“这…其实不是痣…是他…用烟烫的…”

她的声音抖得厉害,短短的句子竟然说了很久,红了的眼角溢出更多泪,好像多年前第一次被欺辱时,恐惧而懦弱的独自躲在角落那样无依无靠。

“开始…只是常常动手打,也打妈妈,后来就特别爱打我,总打在不容易被看到的地方,继父说是我把哥哥克死的,我和妈妈都是白虎星,都是克夫命。然后,情况越来越糟,妈妈不在的时候,他不光打…最初,我以为只是让他出出气,忍忍就过去了,也不敢说,可后来,我实在忍不下去…”

“他怎么你了!他…”子律脊背上的寒毛都竖了,脑子里只有一种最不堪的想法。她被禽兽一样的继父蹂躏或者侵犯了,只要想到那样的场景,他整个心口被刺穿一样的疼,理智被疯狂的愤怒掩盖,握紧了拳捶在床头柜上,纸杯倒了,水漫洒在桌面上,可另一只手指,还捧着那颗痣,贴着她微凉的胸口。

他从没想过迷恋了五年的痣,当成心口的爱意样眷恋的,竟然会是她的伤口。

“他没有…”

舒胆怯的握住子律的手,好想他离开那晚那样,怕被他甩开,这次他没有,只是一把抓起她的手,似乎要检查她身上是否还有当年留下的伤口。

“他…他…”子律不知道怎么问,但是他必须知道,他受不了她遭受过这些,他一分一秒也受不了。

“就差一点,好在我逃出来了…我逃了。那天妈妈不在,他想…我跑了,我太害怕了,我抓了东西砸他…砸在他头上…摔碎了…是哥哥的骨灰坛…碎了…我真的不知道…全碎了…”

舒再也说不下去,抓着衣摆紧紧包着自己,蜷起身子。停在她胸口的大手没有离开,只是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残忍的捏疼她,在她以为他要离开时,把她带进怀里,他抵在她头顶,松了口气,又被另一种怜惜抓着不放。

咬着衣角,咬着嘴唇,黑暗的影子依然褪不开,舒很害怕,她心里只剩下害怕和深深地歉疚。本来青涩懵懂的感情,最后就剩下落在周身的骨灰。哥哥去了,她觉得自己也脏了,被继父那双手碰过,被他用暴力虐打,烙印在胸前的伤疤,永远不再褪色,提醒那段过去。

五年,逃开了,也只是暂且偏安龟缩在角落里,其实心里的伤口从来没有痊愈过,轻轻碰触就会流血。即使哭,都是奢侈的,没有人能懂。

“你为什么…早不说…”断断续续艰难的吐出几个字,子律托着她哭湿的脸,在苍白的颜色以外,找到五年前那个在他怀里哭泣的小女孩。

那一晚他对她做的一切,他恣意而为谋求快乐,给她造成的只是进一步的伤害。他记得她的反抗,她的眼泪。她还是傻,把爱放在嘴边,又不敢问出来。那时候他不爱她,就是被她吸引,想占为己有。可现在不一样,占有了,心里却像无底洞一样得不到满足,反而越来越空虚迷茫。

“孩子呢?孩子的事,为什么不让我知道!孩子也是我的!”

她停下来怔怔的望着他,继而慌乱的开始摇头,抓着他的手臂不停的摇,指甲扎进手掌里。

“我要…我要他…我要他…我要他…”

一切都是错的,她的错,他的错。

“那为什么…”

子律不接受这样的解释,那个无缘谋面的孩子和她无助悔恨的哽咽形成了太大的反差,他推测痛苦的,和眼前她的反应全然相关。

“我要的…可医生不允许…我之前吃过药…你…你走后我病了…我吃药了…之前那次也吃过…还有扎染的染料…医生不允许…我想要的…律…我真要他…”

推开他的手,被他面上凝固的表情刺痛,内心所有的伤口一时间一起爆发,舒倒在床上,把脸埋进被子,不可抑制的痛哭失声。二十多年的生命里,拥有过的快乐并不多,那个孩子就是全部。是他们五年生活里最弥足珍贵的结晶,可却失去了。他不理解,他一定不相信。

手抓不到东西,周遭的一切都是冰冷,又意外地被紧紧握住,睁不开几根烫人的手指。舒哭湿了被面,像个受伤的小兽缩在床角,以为一切只能结束时,被倾轧过来的胸怀团团抱住。

他的胡子刺痛了她的额头,可贴在他脸颊边,说不出一个字,只想哭。即刻被他抛下,或者博得同情都不是她想要的,她只想好好靠在他怀里哭,有个温暖依靠,为自己,为那个错失的孩子,好好哭一场。

子律说不出话,他自己心里也很乱。

也已经凉了,他叹息,痛苦,索然到最后,只想确定她依然在怀里。两个人靠在床上坐了很久,最后她哭累了,笑不出声了,他只能抱着她躺回去,帮她拉拢敞开的衣摆。手探进去,看到那颗痣,视线就离不开。指尖碰触,感觉到她瑟缩的发抖,反而固执的抚弄起来,红色的伤疤,慢慢从她心口,染到了他身上。

拢过来的手臂带着消毒水的味道,她手背上点滴的痕迹依然明显,子律恨她隐瞒,恨她不快乐的过去,恨伤疤,恨她生病,恨她不能保住孩子。恨到最后,却低下头埋进她怀里,深深咬住那颗疤。

因为情丝万缕的牵连和误解,已经不再是他给与她拥抱和依靠,反而是每次,在感情最脆弱,就要彻底斩断时,又重新被禁锢在她双手围拢的狭小空间里。

如果是陷阱的话,每次,都是他在义无反顾。那样细瘦的一双手臂,竟然能拢住他放荡不羁流落三十多年的心。

牙齿撕咬传达的是恨,是疼,在用力咬,咬的她极疼,浑身发抖,子律投降了,锢着她的腰身,不肯抬头承认自己的懦弱。除了疼和眼泪,舒嘴角带着一丝释然,心理有关过去的一切重担,他们之间的重重隔膜,随着这场疼痛的宣泄,悄然逝去了。

熟普洱(上)————隐瞒

双年展马上要闭幕,子律在闭幕式当天凌晨坐车从布拉迪斯拉发出发赶回布达佩斯,临行前,反复叮嘱留在医院的舒好好修养。因为最后有颁奖等一系列活动的缘故,子律不得不接受匈牙利主办的邀请,舒他已经拜托给斯洛伐克方面的联系人,大家约定好闭幕式一结束,子律就回布拉迪斯拉法接她。

因为签证的问题,他们不能在斯洛伐克久留,舒的病一时又不适合远行,所以还是按照事前的安排转去卢布尔雅那修养,至于布拉格和萨格勒这些地方的旅行,只能临时取消。

子律走的时候天还没亮,前一晚他歪在床边陪着舒睡了大半夜,偶尔说说话,但没有再提过孩子或是她的过去,也没有想之前发生的种种,就是一起想想未来。比如,回国以后要不要马上登记结婚,或者,有个订婚仪式之类的,把说好的事情定下来。

子律能这么快接受孩子的事本来在舒的预料之外,后来才发现他根本不提,有时话就到嘴边了,他会马上转开身或者提些别的把这个话题岔开。他不愿意想起孩子,至少目前,不愿当着她的面谈起和孩子有关的一切,至于她的过去,子律问得也不多。她倾诉之后,他反而变得比以往安静,尽量学着一些做些照顾她的事情,更多的时候,只是拉着手给她讲些东欧的故事,周边几个国家的风土人情,他在艺术圈里的朋友,或者展会上的趣闻。

舒也很少讲话,主要是躺着听他说。把心里的一切都掏空之后,除了释然,就剩下疲倦,大多数时间她都是在药物帮助下睡眠补充体力,如果精神好一些,会让扶着在走廊里走一走。

这一场病,舒身体的亏损很大,主治医生单独找子律谈过,一方面是以后的私生活需要调整,另一方面,是告诫他短期不适宜让舒受孕,她的身体会吃不消,需要调养两年在做打算。

这些子律没有告诉舒,只是按部就班每餐督促她多吃些,下午的时候,让她靠在怀里在窗边站着晒晒太阳,如果身体允许,就出房门走几步。但是她很容易就累了,常常是他扶着出去,抱着回来,说话也是谈不上几句精神就很差昏昏欲睡。

除了能在床边陪她,子律也会自己到医院的花园或者多瑙河堤岸边待一会儿,抽抽烟,想想事情,一个星期里,表面上一切相安无事,越来越步入正轨,高磊几个电话报告了东线展览的进度,提起子修的时候,子律本想多问两句,后来一转念又打消了这个想法,只是听高磊在另一头一句带过。

子修自燃是离开了东线的绘画雕塑展区,他在哪子律心里最清楚不过,也因此,他几乎完全寄宿在舒病房里,不顾院方什么态度,就是偶尔必须离开了,也会交待护士不许任何外面的访客探视她。

最初,护士对这些要求相当的微词,子律摆出未婚夫的身份,事情也只好按照他要求的执行。

在难得平静而放松的环境下,舒一点点好起来。临行时,子律走到屋角,拿起从饭店带来的简单行李,在舒床边站了好一会儿,亲了亲她微乱的鬓角,离开了病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