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的阳光把子律的影子拉得很长,打车去了车站,上车前,他站在月台上对着手表又看了看时钟,想着她是否已经醒了,车开时,正是舒每天吃第一次药的时间。

可这天早晨,她睡得格外沉,子律已经离开了竟然完全没有察觉到,更没察觉到的,是另一个人进了她的病房。不仅是舒,就连值班的护士也没注意到这个人。

也许是他穿着和子律一样的黑色风衣,也行是他从背后看起来也是一头黑发,也或者,他只是给人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总之子修推开舒病房门之前,没有受到任何阻拦。

他在病床边坐了一会儿,就搬了把椅子坐在门口不远的地方,拿出本画册看,一副随意自然的样子,进来换药的护士完全没发现任何异状。

近中午的时候,舒从一场很长的梦里醒来,习惯性的脸侧向床头柜的一边,以往子律都是斜躺在这个角落,等着她醒过来,有时是毫无征兆的低下头吻吻她,有时候,就是抱着她坐起身,递过一杯温热的水。可这次什么也没看见,半侧的床事凉的,睡过的痕迹也不太明显。

正在回忆之前他说过的话,和前一晚关灯前他近在面前的深邃目光,突然听到门口的地方有人说话。

“醒了?好些没有?”

因为太突然,舒被吓了一跳,坐起身,本能的抱着被子护在胸前。第一下眼前都很恍惚,好像是子律,在定睛才发现根本不是他。

从第一次见子修,他就觉得他们兄弟不像,可如今在一个特定的距离里,在一身相似的外衣包裹下,他们兄弟俩各有种不容忽视的相似气质,只不过子律总是冷着一张脸,而子修白净方正的面容上,总是挂着友善的微笑。

“怎么》好点吗?不认识我了?”子修放下画册走到床边,把拉了一半的窗帘完全打开,靠着窗站在阳光里,“我哥回匈牙利了,我来看看你。”

舒不知道说什么,子修会在这样的时候出现她完全没有心理准备,可他表现出的亲和力,又是她难以抗拒的。稍稍放松了心情,靠回到枕头上,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有底气些,舒小心的回应:“谢谢,我很好。”

“那就好,我就放心了。我哥什么时候回来?”

舒偷偷观察着子修的表情,随意的好像只是两个熟人在话家常,可他每个句子她都听得格外仔细,尤其当他提到子律。

“两天以后,然后我们去斯洛文尼亚。”

“哦。”子修慢慢迎着,一步步从窗前又走回床边,似乎在思量着什么。他接近一些,舒会感觉局促,可当他递过水杯,又自然而然的接过来。

杯里是调好的温水,与子律每次给她喝的不一样,是甜的,加过蜂蜜,床头还摆着一罐刚刚打开的蜂蜜,上面标明着中文商标。

子修靠在床边看着舒把水都喝了,突然问她:“我替他陪你两天?”

“不…用。”听不出这是什么样的试探,舒只觉得就是拒绝,可子修把空水杯从她手里拿走,替她掖了掖被子,满不在乎的又走回房门旁的椅子上坐下,拿起一边的画册。

“你别管了,安心养你的病。没关系,反正我也没事。你睡吧,我就坐在这儿,有事你叫我。”

“真的不用,我自己能行,我…”

“我说了,你别管!”

显然,舒即使再拒绝多少次,子修也根本没打算接受,他悠然坐在门口的位子上,之后也不说话,就是对着面前的画册。舒在床上干巴巴地做了好一阵子,还想拒绝,偶尔偷偷用余光瞄他,发现他果然是在看书,而且很专心,慢慢的,子律以前说过的戒备之类的话被抛在脑后,不安的感觉也完全退去了。她躺回床上,背对着子修望着窗外,盯着床头上开了包装的蜂蜜罐,有好一会儿都模模糊糊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也许待一会儿他就走了,舒一直跟自己这么说,过不了多久真的又睡了。

午饭时,护士拔了点滴,舒朦朦胧胧醒过来,正见到子修从护士手里接过小餐盘放在面前的桌上,把她吃的几样简单流食按顺序摆好,又倒了一杯温水。伸手想扶她,又在床边收回了手,索性走回座位上拿起书,只是这次自修没有看书,反而很专注的盯着舒看了很久。餐盘里都是西方的病号饭,基本不符合她的胃口,看着她拿勺子半天不碰一下的样子,他很快就明白过来了。

走过去从舒手里把勺子拿开,从碗里盛了口尝了尝,子修不禁皱眉,索性把整盘东西端开。“最近你就吃这个?怪不得养不好!你没跟我哥说?”

见她不回答,子修索性回身穿外衣,“想吃什么告诉我,医院不远有家中餐厅,我这就给你买去。”

他转身的动作流畅简单,还是她见过两次的子修,可他回眸爽朗的笑容里,舒却突然看到了离开很多年的另一个人,同样的亲切,同样的体贴,甚至,同样会注意到她小小的需要。

舒愣了好一会儿,还不能适应和子修这样相处,他已经走过来揉揉她的额头,像是怜爱的安抚受伤的小宠物,又对她笑了笑,咧开的嘴角边,舒发现一个她以前没注意过的小酒窝,很小很浅,却是另一个人也有的。

“发什么呆呢?吃什么?我这就去买!”

心情被这样的笑容感染,舒嗫嚅着说了“粥”,又迟疑了一下,补充道“我想…白米…什么都不加的…白粥…”

“还有吗?”他好整以暇的等待着,却见她一连摇头,也不再多问。

“知道了,你等着。”爽快的应下来,出门前子修从椅子上把刚刚看的画册拿起来递给舒,“给你看看这个解闷,我一会儿就回来。”说完就推门离开了病房。

午后的阳光已经找到屋里,正打在床上,舒翻开手里的画册,一页页的翻看着。。心情异常的平静,曾经因子修出现的惶恐慢慢消退了。

她没想到接触起来是这么的容易,友善,甚至连子律都没察觉到的喜好,他也注意到了。回想以往子修说过的做过的,竟然没有一样不好。安抚自己慢慢变成让自己不要不要疑神疑鬼,反正他待一会儿就会走,并不会久留。身体容不得她胡思乱想,安静下来心事也沉淀下来,也因为粥的缘故,竟然有了些胃口和期待。靠在床边等着自修回来,偶尔还会有一点不踏实,不过舒很快就认真看起手里的画册,那是一本叶枫的画册,快看完时,她才发现…

熟普洱(中)————隐瞒

粥买回来了,怕舒生分不自在,子修放下东西只嘱咐她趁热吃,很快就离开了病房。

站在走廊尽头,子修摸出一支烟叼在嘴上没有点,不动声色的望着窗外。几天来,子律也曾很多次站在同样的地方出神,当时他在想什么子修说不准。可每次望着子律的背影,子修都会不甘心,一心只想弄明白在父亲眼中自己到底哪里不如子律,甚至连亲生妹妹子爱也会更亲近子律一些。

父亲去世以后,家就不成家的样子,子爱也常年在国外求学。为了母亲当初说的话,子修不顾一切努力了,最终也得到了叶枫,可所谓的快感,竟然丝毫没有。

子律总还是永远走在他前面,马首是瞻一样在社区站稳了脚跟,在艺术圈子里的名气越来越大,甚至用父亲留给他的那部分钱买下了公社的地皮。同样都是雕版画,子律的画在画廊拍卖商那里总排到前几名,换自己的,却依然处在不红不紫的尴尬境地。

没有冠上名家之后的光环,没有笼罩在子律的阴影下,求生,比子修最初想象的难很多。。当初选择出国发展,可短短两年,又不得不回来。飞机着陆的时候,心里最高傲的自负被挫伤了。

国外的两年,太艰辛,付出了太多代价,甚至和叶枫的感情也只维系了一年时间。子修经历了很久的低糜期,而那时,叶枫已经独自回国,选择去了南方发展。

设定好的剧本,总没有按照预期发生,虽然和叶枫依然做了朋友,在国外孤单的日子里也互相依靠扶持过,但子修很清楚她并不爱自己。在他身上,不过在寻找子律给不了她的东西,甚至更多时候,叶枫也只是在寻找子律的影子。

叶枫没有爱过自己,子修非常确定,也因为感觉出这一层,那段感情他也很难全部投入。抢到了哥哥的未婚妻,得到了本该属于子律的东西,没有得到应有的满足,原本以为会涨满心胸的成就感,在初到国外的艰辛面前很快荡然无存。

叶枫依然是叶枫,有才华,有傲骨,会作画,会在画室里卖命到很晚,会凭想象画很多子律的铅笔素描,会决口不承认还想着他。她面容上强悍而果敢的微笑掩盖了心里的脆弱,后来,就把那种伪装出来的笑容编成变本加厉的独立坚强。

如果当初没有介入,也许叶枫早和子律结婚有了结果。把烟从嘴边拿开,转身靠在窗棂上,子修望着走廊深处紧闭的病房。

舒和叶枫不一样,她简单的甚至在第一次很难引起别人注意,但是她又有种很难说清的柔软强韧,远远超过叶枫的独自坚强,每次见到舒在子律身边,隐隐的总察觉出他们之间千丝万缕的牵扯,表面上是子律把她捆绑在身边,可子修明白,真正被束缚的,其实正是子律自己。

在屠岸谷那次出手,子律绝口不问叶枫,有关过去的恩怨他一句没有提,只是一再的警告他不许碰她。她到底对子律有多重要,是子修最近一直在考虑的事情。另一方面,他也在发掘,这样简单的一个女人,却远比他当初想象的能困住人,尤其是一个男人。

越是被保护得好,他反而越好奇,那到底的到她会是什么感觉。叶枫一惊渐渐远离了子律生活,如果得到舒,也许对他会是又一次胜利,一次名副其实的胜利。毕竟,子律也有心,也会动心,也会疼。

叶枫时,那阵不足为道的阵痛已经渐渐被遗忘了,而这次,子修准备要子律好好疼一把。

回病房的时候舒已经躺回去休息了,粥放在床头边,几乎没怎么动过,画册也合起来放在一旁。她安静起来的时候,任谁也打不破,子修又回到门边坐着,审视着床上微微隆起的背影,摩挲着下颚上刮不净的胡子,思量着后面该怎么办。

一整个下午,他们没有交流什么,舒再起身,思前想后觉得留他在病房里不妥,按铃叫了护士遣他走。子修没说什么,安抚她好好养病就真的走了。床头上留下的午餐护士给清理走了,画册又放回床边。舒抱起本子,不急于打开,只是读着上面的名字,搜索着出国前的记忆。

这个叶枫,会是那个叶枫吗?

熟普洱(下)————隐瞒

第二天子修照旧是上午就赶到了医院,走到昨天的病房门口,发现正有护士在房里整理床铺,昨天还在房间修养的舒已经不知去向。再回分诊台讯问,护士只说病人被提前接出医院了。子修对这样的局面倒并不觉得十分意外,很快恢复镇静,谢过医生又走回舒住的病房。

清理出的垃圾有社工往外运,他注意到杂物以外有一瓶刚刚开封的蜂蜜,也有那本他特意留下的画册,显然他带来的东西,他并没有打算带走,也许,她压根对叶枫这个名字没有感觉。

出了医院,子修一时定不下往哪里去,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决定先回饭店从长计议。他本以为昨天她接受了他买的午餐,就是彼此间关系小小的突破,现在看来,只是他想的太乐观了。

把画册抓在手里上了车,抚摸着烫金封面上拉丁字母拼出的叶枫两个字,子修百感交集,无奈的要开了车窗,对着灌进车厢的冷风笑了笑。

风刮乱了他略长的黑发,也吹起了医院庭院池塘上的一片波纹。舒在护士陪伴下,坐在院落的长椅上晒太阳。很久没有到户外运动过,她面容上依然带着体力不支的亏欠,脸色也还未恢复,只是神色平和,靠着身后的栏杆上,把长发编成一根辫子垂在肩上。

护士问了几次回房间,舒才调转头扶着栏杆站起来。艳阳正好,冬日的暖阳照在子律新买给她的大衣上,让她在一片暖绿里觉得安心了许多。

一步步自己走回新病房,躺下前,舒特意看了看护士在床头瓶里新换上的花。她也叫不上花的名字,只觉得淡淡的颜色,让病房不再显得森然冰冷。

昨晚子修走后,舒想了很久,下午那样的相处对她来说已经是多年来的一个意外,除了子律和公社几个相熟的朋友,她没有和异性在短时间熟络起来的经历,也许是处于对哥哥邝征得想念,也许只是因爱屋及乌而子律家人的一种亲切感。可当最初友善的温度冷却以后,子律和子修之间不愉快的一幕幕,子律言谈中曾经一再出现过激烈的措辞又会在脑海里反复的出现。碰着子修买来的白粥,闻到了熟悉的香味,舒却只吃了几口就放下了。

和子修保持距离,也许才是最明智的,不光是因为子律叮嘱过要这样做,也因为,她确实有些担心,自己在那似曾相识的温暖感觉里,丢掉一些由来已久的坚持。

子律在晚间给医院打过一次长途之后,在最后一天上午的闭幕酒会上显得有些心不在焉。高磊,韩豫,冯唐几个人在闭幕酒会上与新结识的朋友交换联系信息的时候,他却独自一个人端着酒杯走到大厅背光的角落里,表面上是在欣赏展厅里还没搬走的各种陈列品,

两年一度的展览结束了,这一次他没有获奖,倒也没有什么惋惜在里面。只是与半年前憧憬的旅行相比,这次经历的一切,远远不是子律想要的。

与舒分开的几十个小时,子律坐在车窗边看着城市建筑一点点远去,多瑙河蜿蜒流淌,心里在平静之后总隐藏着一层隐隐的不安。不是孩子的事,甚至,也无关乎子修。这样暗涌的波动几起几落,在昨晚的艺术论坛之后,慢慢从深埋的心底里升起来。

还是和那个女人匆匆而过,很随意偶然的相遇,只是论坛之后,她特意走到身边,用耳语一般的声音和周遭人听不懂的语言,贴在他背后问了一句。

“你敢告诉她吗?”

抽回心思,大厅里人头攒动,身边人经过,子律转身,在不经意间,注意到人流里有个同样停下的身影,注视着自己的方向,微微举起酒杯示意了一下。

嘴角不自然的抽动了一下,依然像以往当做没见到一样忽视过去,子律离开窗边,推开平台的门走了出去。眼前,是远眺不到边际的城市街道,巷宇,雕塑,人潮,然后就是一轮笼罩着薄雾的阳光。

舒在很远的地方等着他,到底在哪个方向,子律也辨不出了。

土耳其咖啡(上)————况味

总该散去的宴席,越喝越不是滋味。酒过几巡,子律索性放下高脚杯,和高磊匆匆打了招呼,取了外衣转身离开了宴会厅。

一个人站在走廊上等电梯,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墙面上隐约映着他的影子,模糊没有面孔的一团混沌,正如子律心里纷乱的思绪。外衣还搭在他手臂上,手指上缠着一小段胶布露在衣边外,远看是一个小小的白点。子律抽烟已经很多年,会被未熄的烟蒂烫到,只是当时忘了松开手,只是想事情愣住了。望着指示灯上的数字一点点攀升,除了隐隐的不安,也有越发强烈的思念笼罩在心头。虽然只是分开一天多,但相隔两地的距离,子律无论如何踏实不下来,总想快些见到舒,哪怕只是听听她的声音。

出门早有车等着,报上酒店的名字。几十个小时里往返两地,他本没有打算久留,简单的行李动也没动就放在房间角落,提起来就可以走,回布拉迪斯拉法的车票事前就已经买好,这一趟似乎是归心似箭。也可能,知识觥筹交错间一对对相携出入的宾客,让他不期然又想起了独自留在医院里的舒。昨晚电话里他们聊了一会儿,子律说道很快回去,舒反而并不担心,也没有催促过,没说太久她就累了,挂电话前嘱咐他路上要小心。

期待已久的双年展就这样结束了,酒店大门外还立着双年展的招贴牌,主办方分发的宣传材料随处可见,街道两边的灯箱上还有参展的绘画雕塑彩旗,可一切就是结束了。零星离场的礼车渐渐驶远,司机也启动了车子,又向子律询问了一次目的地。

子律转过头递上饭店的名片,靠回后座。不经意间望向窗外,正看到走出大堂正门一身红衣的女人。她与她的名字并不符合,晓荷,却不是清淡如莲的心性,她适合华服盛装,适合艳丽的妆容,也适合一段无爱而欢的欲望,只是大家很清楚,游戏就是游戏,不管曾经怎样的过往,已经过去了,只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昨晚她问的话,子律根本不想给出任何答案。因为、她身边,也站着别人。他们本来就是一对无波无痕的陌生人。

孟晓荷追着子律出了大厅,停在门口时,他坐的出租车已经开出了泊车区,远去的车身后留着他的背影。他似乎都没有正眼再看过她,更谈不上交流。在披上男伴送过来的披肩,孟晓荷往对方身边靠了靠,任他揽住自己。

“回去吧?”

男人俯在她耳边轻轻询问,带着说不清的暧昧亲密,而其实,他们只是两天前才在布拉格展会上相识。孟晓荷望着身边男人棱角分明的轮廓,嘴角不觉翘了翘。英俊,只是游戏的一个要素,对她来说,游荡在圈子里久了,再英俊,得来容易就会品不出味道,激不起长久的兴致。圆满快乐很容易找,求个长久的承诺却是比造出把传世的好琴还难。

开始以为他是欲迎又拒,后来才发觉,在那女人身边待久了,他已经不是游戏的对象。这反而又激起她另一种挑战的决心。再见面时,他变得更加冷漠,也很自然。出租车终于开出了视线,孟晓荷收起了笑,踮起脚在男伴脸颊上若有似无的印下一个吻。

酒店的转角门缓缓地旋转着,衣香倩影最终消失在渐渐涌出的人潮中。

土耳其咖啡(下)————况味

开往卢布尔雅那的火车停在中途站台上,旅客上上下下,行色匆匆。

沿着车厢往里走,在某节包厢前停下来,列车员敲了敲玻璃,推门进去,放下了一杯热水。

男客人点头致谢,身子依然保持靠窗的姿势,侧卧他怀里的女孩已经睡熟了,黑黑的长发散在他膝上,枕着他臂弯里的弧线,嘴角带着一点笑意,身上还盖着男士外衣,手被男人紧紧握着。

见到这样一幕,年轻的列车员有些羡慕,替他们关门时,又忍不住多看了几眼。男人拿起水杯慢慢喝着,不久就放下杯子低头望着女孩。他看了很久,看得很专注,眼神柔和带着爱怜,缓缓贴近,拨开女孩脸上的发丝,吻住了她的嘴唇。

在欧洲,到处可见洋溢热情的亲吻拥抱,却不及这对东方情人简单的吻令人心头发暖。列车员转身走回廊上,火车又晃动着启动了。

他们是谁,他们要去哪一站,他们会有什么样的故事,又会是什么样的结尾,列车员忍不住又回头看了眼包厢门,侧身让开经过的乘客,向自己的工作间走去。

街道,村庄,树林,溪流,景物在时间的流逝里一点又一点远去,生命的旅行就是这样,对谁都是甜蜜痛苦的冒险,他们也不例外。幸福是什么,未来会怎样,只有他们自己会懂,会经历。

一沙一世界,一花一天堂,半分咖啡配着半分茶,冷暖甘苦聚散离合,慢慢调和出一杯生活,一杯,只属于他们两个的生活…

故事的延续(一)——————淡淡

子律也赶上最后一班列车,在车站候车大厅,买了份当日的晚报。布拉格的深秋也是冷的,路过书店旁边的便利店,进去买了一块黑巧克力。

车上一直是独自坐,他不爱吃甜食,却打开掰了一小块,化到嘴里的苦味融着香甜,让他有些怀念她冲泡的咖啡。不去门神咖啡的时候,她时常在自己公寓的厨房里摆弄瓶瓶罐罐,她泡的咖啡会放很多牛奶,像是给孩子喝的。第一次尝了他会皱眉,喝久了,有种外面没有的味道,他就慢慢习惯了。

他从不给她泡茶,知道他没有耐心细细品,但是她柜子里有一套很好的茶具,一起做陶艺的时候,她手把手的教他怎么捏出一只茶碟。她的手指纤细修长,盖在手背上,有种微微的凉意,那样冰凉的一双小手,在夜晚时,却能给他带来温暖。

从背后把她搂进怀里,或是带着她一起坐在工作台边,总有种说不出的踏实舒心,似乎生活本该是这样的。而其他女人,总带着太过强烈的气息出现在周围,也许是妖娆的香气,也许是张扬的媚眼笑语,总是不如她自然清新。

细细回味,也许她那杯茶的味道才是最好的,不浓郁,可以舒缓疲劳,回甘里还带着丝丝的暖意。

到站时,列车员在包厢里逐一检查作为,子律放下看到一半的报纸,把打开包装的巧克力放到风衣口袋里。

欧洲的火车站总是人影稀疏,出站口有排队的的士,上车时又拿出接待方留下的地址说明。

想到马上能见她,之前的疲倦一扫而空,手边的提箱里有些高磊韩豫带给她的小礼物,他倒是什么都没来得及买,只有一块吃了一口的巧克力。

酒会上匆匆打了照面的女人面孔又在子律脑海里晃动,年轻时这样的事也发生过,他没有这么在意过,如今真要他告诉她,却是张不开口,他们之间刚刚修复的东西其实没有想象强韧。

总觉得离不开她了,真要甩开手,每次都要回头,子律早意识到自己陷的比想象深。与其这样,不如回国把婚结了,也踏实放心了,她不是那种轻易会变的人,但是她做了决定,也是很难轻易改变的。如果现在不抓着这个时机和感觉,也许以后就错过了,就像灵感会从手边溜走一样。

“先生,到了。”

出租车司机用英文提醒子律,下车时,又摸摸口袋里的多半块巧克力,因为风大了,就把领子竖起来。

她住的新病房还没有去过,到了楼上却是空着屋子,问了护士才知道她在下面花园透风。

放下行李,子律旋即下楼,直走到楼口,就见到后院里一片淡淡的欣绿。花园中间的石廊边,她倚着桌子看一本书,编着的发挽在一侧,有几缕垂在风里。

住院服的颜色是淡蓝的,她披着大衣,露出袖口身前蓝色,望着她在弄弄绿意里的侧影,子律竟然移不动脚步。

护士就在不远的地方看护,病人们在夕阳的余光里穿梭在她身边,可她就是那样安然自得的看书,子律有些好奇她在看什么,过去在家里,她常常这样一动不动在他怀里缩着看书,再低头时,他腿已经麻了,而她只会眯着眼睛,继续看她的书。

他醒着而她睡了的时候很多,但每次都是在欲望宣泄之后,她看起来疲倦而可怜,子律一时想不起舒快乐沉浸在梦乡里的样子。五年的时光,她真正快乐笑的时候其实很少,最多只是唇角翘翘,他稍有感应过去时,他早已经收敛。

也许也是这样,他们会争吵。病人从身边经过,面上都是清透木然的表情,子律一步步走近石廊,就像走近一件艺术品,不想打扰她难得放松自在的感觉。

舒其实已经看的有些倦了,躲过子修,明知道子律第二天才会赶回来,却在花园里待了一整个下午。

手里拿了本医院的宣传册,前后就是十几页,她前前后后看了不知道多少遍。每翻过一次,好像就把这些年两个人的遭遇又过了一遍,初次的早晨,躲在画廊角落里哭,那年过节,和他在一起,他不在国内时独自等电话的晚上,参加活动他手挽在他臂间的感觉,还有他获奖时的感言。

舒低头看看自己的手,已经有些岁月的纹路,指甲修剪干净却苍白没有颜色,这双手做过的东西她自己都数不过来,挽过他的次数却是有限。也许是太疏远了,每次聚会他总是先松开手的那个,每次接吻,她都是先扭开头的一方。这样的感情,他不嫌弃,已经是难得了。

看着医院宣传册上陌生的文字,感觉垂在肩上外衣微微一沉,以为是护士,舒仰起头,却被眼前的身影挡住了最后一点光。身子不知道怎么就被拥着,他蹲下身比她还高些,支在石廊的壁上,眼里的光芒一闪而过。

宣传册落在手边,身上很轻,被抱着坐进他怀里,有些滑落的外衣又重新披到肩上。

好半天,舒都不敢确定子律是真的提前回来了。

贴住薄薄的唇轻柔的厮磨,慢慢的含咬住,他好像是饥渴很久的旅人,终于在她这里找到了活下去的水源。

靠到他肩上,不觉手臂就换着他的肩,身子病的受不住什么刺激,他只是一而再再而三的触着她的唇,染上他的味道。

五年的感情,风里轻轻带过了伤处,剩下的,就是彼此存在给对方的依靠。时间过后,很多事情会改变,他的欲望慢慢沉淀,她的树立渐渐凝结,到一起后,不觉就吸附在对方身上。

“想我没?”

问出来,子律松了口气,酒会上压抑的感觉总算因为见面抛开。

“想没?”

她答不出他太满意的句子,只是本来温暖轻柔的啄吻,嘴角却突然多了咸咸的湿意。

转开脸,本想让自己停下来,贴到他肩膀的风衣上,闻着锋利瑟瑟的味道,舒反而哭的更凶了。

她很少这么平静的惦念他,她也害怕分手,又觉得他每每会回头,孩子不在以后,她终于知道他多重要了。

就像在多瑙河边依偎的下午,子律见她抖动着肩,不肯说话,知识合上衣拢,把她抱进怀里。想不想的答案并不重要,她能这么稳稳在他怀里栖息才是他最渴望得到的。

护士催着病人回房,花园里只剩下两个人。余晖的光晕斜插在石廊边的立柱上,女人侧颈贴在男人耳畔,好像睡着的婴儿,释然的闭着眼睛,病服的袖口松松的垂在男人肩上。

听到传唤,男人终于起身,裹住女病人的黑色风衣拖到地面,像是块曼妙的纱。

子律又在余晖里立了很久,等所有人都走了,低着头凑到舒耳边,想再证实一次自己的想法。

“再说一次!”

舒眼泪才干,嘴角还带着一抹咖啡色的痕迹,看起来是个偷吃的小女孩。巧克力的甜味已经散尽,只剩下浓浓的满足,缩在他怀里不肯睁眼,他反复啄着她的唇,才听她很小很细的重复了两次,不细听,像是叹气一般。

“是什么?”他已经直起身挪动步子往楼口走,又有些不甘心,“一会儿就出发了,快跟我说!”

她听了点点头,肯大点声音,凑回他耳边,舒了口长长的气,慢慢重复了他想听的句子,一字一句。

“爱…很爱…很爱…”

故事的延续(二)——————遥远

子律和舒度过了五年以来最平静的一段日子,没有纷争没有干扰,多数时候他甚至管了手机,不想别人找到他们。

下了火车之后,直接去了安排的私人旅馆,不大的房间,正面是一扇有风景的窗,离卢布尔雅那老城里的医院很近。

对门也住着中国人,开始以为是叔侄,后来才知道是情侣关系,女孩比舒小几岁,男人却已经步入中年。

偶尔舒靠在窗前看风景,女孩也来屋里陪着她说说话,个人的感情生活是最好的话题。子律从不打扰她们,只是独自在阳台上画素描,几天里,新买的素描本已经画了十几页。定了稿,又买了套水彩,在原稿上上了色,黑白的卢布尔雅那慢慢被淡淡的色调笼罩起来。舒也会出现在画面里,多数是她在房里休息的速写,几笔勾勒出她的眉眼,嘴唇,展着书页的手指,或是松松挽就得发髻。

她身体没完全恢复,餐食都是他在打理,吃了几次外卖,他也开始学着做一些简单东西,比如粥,比如摊个荷包蛋。虽然老是弄不好,不过子律一直都在尽量学习。

舒靠在床头看书,屋里没有音乐,只伴着厨房里东一下西一下的声响,水开了,冲刷碗筷的水声,盘子碎了,水滴到油锅里绷溅的噼啪响。开饭时,他有时是手指包着创可贴,有时手背多了块淤青。不管是放了太多盐,糊锅了,她每次都卖力的吃完,饭后还要过去搂着他在怀里,小声说句谢谢,亲亲脸颊上新添的伤口。

这样的改变是潜移默化的,却也是巨大的,子律知道了什么才是真正的生活,知道她曾经如何的照顾他。闲暇时,没有烦乱的情绪溢扰,仔细思考过去发生的事情,好多过去看不清想不明白的如今都理顺了。戒指是趁着她休息时他到街上买的,当晚就换下了他给她的那只易拉罐拉环挂在颈上。

很简单的两个素圈,他的已经佩戴在无名指的位置,常常画到一半要看看,感觉不真实,又确切发生了。舒慢慢好起来,下午习惯依着栏杆趴在子律背上,看他怎么用水笔勾勒老城的街巷。偶尔兴致好,披件衣服,她也在他旁边支张小桌子画,画到黄昏手臂酸了,他抱她回去睡。 她越来越喜欢他煮的糊粥,素菜里的盐巴味道也越来越合适,晚上枕在他手臂上,会一起回忆到老城里散步见到的人,淘过的商店。他还会说很多她不了解的卢布尔雅那,说很多她希望见一见的人和事,直说道她困了,披肩都滑到床边了,子律还是一直讲下去。 熄灯以后,舒习惯在被子里抓着子律的手,她摘掉戒指项链,他却依然不离身的带着,半夜摸到了那微量的金属质感,她会满足的抿抿嘴唇,靠的离他更近些。 对门的客人退了房,少了说话的伴,精神好的时候,子律带着舒开始游历老城,走过多少街,进过多少门他们自己都数不清了,只是觉得这么遥远得避开另一个时间,只过着简单得日子,比什么都弥足珍贵。 高磊打电话来时,子律和舒正坐在街角咖啡座对面的长椅上,数着眼前的落叶。听咖啡店播的爵士音乐。 “已经在卢布尔雅那住了快四个星期,改回来了吧?!”高磊话音里带着犹豫。 “不着急,可能再待些日子。” “子律,回来吧!” “为什么?”他搂紧舒的腰,让她依在肩里,电话拿的远了些,“怎么了?” “公社里…公社里最近有些谣言…总之,该回来了!” “…” 子律低头看看舒,什么没说,挂断了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