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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轻“哼”一声,也垂眸认真看起来。

半个时辰过去了,天底下最尊贵的两个男人依旧淡定自如地翻看着奏折,谁都没有要先说话的势头。

身旁的宫女们把放凉的茶水换了一杯又一杯。

只见那石桌上的一摞奏折少了一张又一张。

终于在烈日当头、将近正午的时候,奏折没了。

没了!终于没了!皇帝陛下忍不住腹诽:你小子倒是真好的定力!这么憋着竟一点儿都不好奇?!这下该问了吧!该问了吧?!

君漓将手中的这一则奏章放下,状似后知后觉地发现桌上已经没有奏折了,于是,他语气淡淡地、面无表情地、眼都不带眨地对身边伺候的墨竹说,他说——

“去把父皇放在御书房里的奏折搬过来,再拿两支朱砂笔,一方砚台,一盒朱砂,一本……”

“诶行了,行了……”君漓这厢话还没说完,景元帝赶忙打断,怕了你了,他认输,认输还不行么,景元帝拿手捏住鼻梁,疲惫地开口,“你退下。”

前一句是对君漓说的,后一句则是对当真准备去御书房搬书的墨竹说的。

墨竹退至凉亭外,忍不住耸肩发笑。

君漓若无其事地抬眸看向景元帝,“父皇,晌午了,要先一起用个膳吗?”

“……”景元帝正在喝茶吃糕,险些哽着,他顿了顿,端着身份开口,“朕问你,那日赏花宴,是否对萧太傅的千金青眼有加?”

君漓不紧不慢地端起茶盏抿了一口,“不知萧太傅的千金是哪一位,父皇可有画像?容儿臣先回忆一番。”

这么回答的意思就是没有了。

毕竟不知道得要青眼有加到什么样子才能连模样都记不住。

景元帝蹙眉抬头,“锦笙说你在宴上主动和萧小姐聊了几句,后来又夸她舞姿不俗,若不是青眼有加,你独独夸她一人干什么?”

如果是别的男人随口表扬几句倒也没什么,但众所周知,太子爷是个生性冷淡的人,若不是入了眼,他轻易不会夸奖别人。

且这个赏花宴又是为了他选妃举办,他在宴上只夸了这一个女子,那不是让人白白误会是什么?

景元帝很不解。

君漓更不解,请问,他什么时候夸过那位萧千金了?

“许是儿臣信口胡说的,反正都到场了,总要抽个人随便说点什么。”唯恐自己敷衍的态度不明显,君漓又风轻云淡地加了一句,“给姑母一个面子,意思意思。”

“……”景元帝一度认为这个儿子不是自己亲生的,他年轻的时候何至于如此不解风情?

默了片刻,景元帝又问,“此次赏花宴,当真没有一人可入眼?你姑母说你难得管了一回闲事,救下了成国公的女儿郭云襄?可有这回事?”

君漓手中的杯盏稍稍一滞,脑中浮现出一抹青影,顿了顿才轻声道,“没想救她的,意外。”

不过是因为彼时微微一晃神间,郭云襄那身芦苇乱飞缀流苏的青衣,像极了浅薄月光下她那身青色的云中仙鹤。

后来知道不是的时候,人已经往那边走过去了,眼看着郭云襄掉下来,他调头就走,身边的青崖却因为看见自己走过去,会错了意。

既然没想救别人,景元帝也就不打算问他为什么不想救还是救了,这已经没什么意义了。

“父皇可还有什么问题?”君漓眸中半分波澜也无,“若剩下的都是有关赏花宴上与哪位千金牵扯纠葛,那儿臣统一回答,没有,不可能,都是意外。”

景元帝一脸仿佛聊不下去了的模样。

为什么自从儿子长大以后,就这么难以沟通?

为什么自从儿子长大以后,就这么不近人情?

为什么自从儿子长大以后,就这么冷淡凉薄?

为什么感觉儿子五岁的时候就已经长大了……

景元帝作了最后的挣扎,“你让锦笙给你找两年前明珠遗光的名单做什么?找到了让人去取就是,为何要她亲自给你送去?”

这个问题陡一问出口,君漓一直冷淡自若的神情就变了。

他微一抬眸,盯着杯中倒映出的凉亭内顶,片刻后才恢复了神色,淡声道,“儿臣找她是为了清予的事,询问进展,只言片语说不清,才叫她过府的。”

没等景元帝再问出口,君漓又道,“若是父皇没有别的事,儿臣就先退下了,刚搬离皇宫,府中还有些许事宜需要儿臣处理。”

景元帝看了他一眼,无奈地摆摆手,“退下吧。”

在转头的一瞬间,君漓的嘴角微微提起一个意味不明的弧度,一直到出了皇宫也没能消下去。

最后坐上马车放下帘子那一瞬间才敛了神色,面无表情地吩咐了墨竹一句,“去把锦阁主请过来,就说本太子乔迁之喜,特地邀请她来参观太子府。”

*

锦笙被请到太子府的时候还很懵。

她这个觉睡着睡着,陈祁连一封求救信就砸了过来,说什么安怀袖还是不肯撤人,非要搞一个民意调查。

而这个调查结果,要么就是聪明如你肯定能猜到的不是什么能写到书面上的好话,要么就是无语凝噎无话可讲。

不是好话能理解,无话可讲……锦笙琢磨着是这样的。

大约就是官兵问到老百姓:你们觉得陈知府这个人如何?平时有何举措让你们不满?有没有什么委屈了你们的地方?

老百姓问:我可不可以骂脏话?官兵回:不行。老百姓说:那我也就没什么好讲的了。

锦笙正为安怀袖这个举措焦头烂额,太子爷忽然派人来请她去参观什么太子府,说什么乔迁之喜,要是不去贺喜太子爷记你一辈子云云。

“……”她一句近日天枢阁事务繁重,改日再去拜访就这么卡在喉咙里,最后咽了回去。

无奈之下,她就来了。

然而现在的气氛很诡异,那个说要记她一辈子的太子爷还没有出现,她也不敢坐,也不敢喝茶,也不敢东张西望,更不敢参观他乔迁的新居。

趁着无聊,昨天为什么把他卖了的事情,锦笙在心里先过了三遍,两年前明珠遗光的事情在心里过了五遍,乔迁的新居真是端庄大气恢弘万千云云夸上天的好话则在心里过了七遍。

终于,太子爷来了。

一个明黄色的人影从自己身边走过去,径直坐上正座。

锦笙觉得自己是有备而来,为什么把他卖了、两年前明珠遗光、乔迁的新居贺词她都准备得十分妥当,但……

一山更比一山高,很明显太子爷也是有备而来,三个问题他一个没沾,开头第一句便是,“锦阁主,本太子兴致到了,想看你作假妆的模样。”

作者有话要说:1.感谢最近收藏和评论的小天使!

☆、兴致到了

锦笙:……我有一句滚犊子不知当讲不当讲。

屋内瞬间静谧得只余下君漓把玩茶盖的声音,那茶盖在杯盏上磕碰出清脆的“砰砰”声,一如锦笙此时的心跳,每一下都踩在节奏上。

过了不知多久,锦笙定了定神,略一拱手,匪夷所思道,“草民能不能知道……为什么?”

“兴致到了。”太子爷抿了口茶,“我刚才已经说过了。”

诡异而又尴尬的气氛中,君漓端着从容而又淡定的神情睨着她,那个神情仿佛是在说“你敢讲一个‘不’字出来试试看”。

锦笙稍稍抬起眸子,刚好与他的视线衔接,脸上微微一热,锦笙又低下头:看看看,看个毛线你看,做你的红楼梦去吧你,要真给你看了女妆还了得。

“殿下,草民堂堂七尺男儿,是决计不会作这等不伦不类的女子装扮的。”锦笙一脸受了折辱的神情,义正言辞,“倘若是因为昨日草民在陛下面前说了什么令您难堪的事情,草民甘愿受罚,但绝不是以这种方式。”

君漓随意将茶盏落在桌上,然后支着头,“我就要用这种方式。”

“……为什么???”这究竟是为什么?!

君漓依旧面无表情,“兴致到了。”

“可是……”锦笙连礼也不敬了,直起身子看着君漓,略见委屈,“我是男孩子……可是我是男孩子啊!那个妆不是给女孩子作的吗?为什么要我去作女孩子的装扮?”

“兴致到了。”君漓换了个手支头,“你可以换个问题,允许你问三个。”

“……”

锦笙微撅唇满脸委屈地望着他,一剪水眸里满是生生憋住的怒意,可怜巴巴的样子看得君漓心里莫名爽。

锦笙私心里以为,这是君漓在惩罚她昨日直接把他卖了的事情,不然也没有别的原因了。

总不会是因为突然觉得她长得这个模样作女孩子的装扮一定很好看,所以好奇得太子爷殿下心里痒痒,兴致到了想看看吧?

“我……草民……”锦笙咬了咬牙,“草民拒绝。”

“不能拒绝。”君漓伸出两根手指,“还有两个问题。”

锦笙:???

“我刚刚那句话算问题?”锦笙想大呼小叫,生生压了下来,憋得自己心里一阵抽痛。

君漓把伸出的两根手指收回一根,“算。还有一个问题。”

“殿下!”锦笙向他走近了一步,憋得脸色通红才憋出一句,“不要戏弄草民!”

君漓挑了下眉,似真似假,“我没有戏弄你,真是兴致到了。”

锦笙咬了一把后槽牙,那你这兴致未免也太别致了吧?!

“草民生作男儿身,以后、以后是要娶妻生子、传宗接代的,要是传出去了草民的颜面难存,就算是面对心仪的女子心里也会有三分羞愧……”

见君漓不仅没有任何反应,甚至还悠闲地拿起茶杯抿了口茶,锦笙干脆就在他脚边跪了下来,整个人趴伏在他面前,开始跟他可怜兮兮地扯。

“草民以后绝对不会再在陛下面前提及殿下的婚事,也不会告诉陛下您跟哪个女子亲近跟哪个女子疏远,更不会把殿下吩咐草民的事情告诉陛下,草民错了,草民认错,草民以后唯殿下马首是瞻!”

君漓倚在靠背里微微垂眸俯首睨她。

她那双清亮的眸子里仿佛漾着可爱的星子,让人不经意间就看了进去,深深看入黝黑色的旋涡中,无法自拔,难以抽身。

她嫩白的脸上因为焦急和羞臊而泛出淡淡的粉红色,如玉的两颊有可爱的绒毛,透着阳光才能看见。

像个女孩儿一样。

可是他知道不是。

君漓的视线落在锦笙因为望起头而露出的纤细脖颈上,那里的喉结和她整个人失了平衡,显得突兀又怪异,让他有一种想要把它抚平剜掉的冲动。

如果没有那个喉结,才是对的。她的长相不应该有那个东西,没有的话更好一些。

君漓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心态,非要逼一个十七岁的男孩子作女子的妆容,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心理,居然会用“可爱”来形容一个潇洒男子的容色。

只是看着她那张脸就有种想要端在手心里把玩揉捏的感觉。

安怀袖那日说得对,他第一次见到锦笙的时候也是这种感觉。莫名的亲切之感,仿佛似曾相识。

“说完了?”君漓忽然道,“说完了你就开始吧。”

锦笙险些就着跪在他面前的姿势扑过去咬他一口!

为什么?!

“殿下!”锦笙哭丧着脸,“还有没有别的选择?我不想弄那些乌七八糟的玩意儿在脸上,娘里娘气的。”

君漓的眸中闪过一丝笑意,转瞬即逝。

他打量着锦笙,看见她一头高高束起的青丝后,静默了片刻,沉吟道,“把你头发散下来。我就看看。”

这都是些什么莫名其妙的惩罚!?

锦笙险些都要以为君漓其实已经识破自己的身份了!

但他若是真的知道自己是两年前那个亲了他拔腿就跑的人,又怎么会在这里好言好语地跟她掰这么多?

打死她这种占尽便宜就溜的人保住他自己的声誉才是明智的吧。

“砰”地一声脆响,君漓的茶盖又落回了杯盏上,顺带将锦笙给拉回了现实。

把头发放下来这种事情,锦笙真的想不到拒绝的理由。而且这个要求跟作假妆比起来,似乎没什么大不了的。

要是不放才更令人生疑。

她就跪在他的面前,低下头,单手去解头上的束带,扯了一会儿没能扯得开。

锦笙慢吞吞地抬头去看君漓,有些窃喜,愣是压住了,“解不开……”

千真万确,这个结不是她自己打的,是云书帮她打的,自从两年前那件事发生后,云书就专门学了很多打结的方法,怎么牢固怎么来,防止她的发带再因意外被扯开。

每次她自己都解不开来着。

然而君漓很有耐心,“我等你解,慢慢来,总能解开。”未免自己耐心告罄,太子爷又加了一句,“实在解不开还有上一个选择。”

锦笙的窃喜瞬间变成了颓丧。

她立即伸出两只手开始捯饬自己头上那一根束带,可无论怎么捯饬,她解不开就是解不开,不过一指宽的束带,材质却是一等一的好,简直愁煞人。

就在锦笙急得满脸通红,生出了拿把剪子剪了的想法时,一双手忽然伸了过来,将她的手挤开了。

锦笙低着头,微微一愣,下一刻反应过来脸又涨得更红了些,她想要拒绝说不用,但想到要是解不开自己就真要去作假妆,那更不行,于是愣是憋着没说。

君漓就这么坐在座椅上,锦笙就这么跪在他面前,角度和位置都刚刚好。

因为解束带的缘故,锦笙抬不了头,也不敢抬头,她的呼吸有些急促,甚至有那么点儿窒息。

太奇怪了,难道太子爷没有发现这样很暧|昧吗?难道他不知道两个男人这个样子很别扭吗?难道他不知道这个屋子里还有别的下人在吗?

君漓的手在她发间解着那根雪白的束带,纤细的束带和修长的指尖莫名呼应,蜿蜒在他指尖的青丝化作绕指柔,触得君漓心里滑过些异样。

他忽然反应过来,自己在做什么。

今天的一切都未免荒唐可笑,他这算是被美|色迷|惑了吗?

就因为她生得这般女子模样,所以好奇她要是女子装扮的样子?还是因为今天被父皇问起两年前的明珠遗光,所以把她找来?

可为什么被问起两年前,就想要把她找来?

君漓看着手里的青丝,鬼使神差地,在手心轻轻揉了一下。

只是这么一下,心底就立即有一个声音问自己,像不像那天晚上冒冒失失的那个女子?

她头发散下来的时候,就绕在自己颈边,铺了满身,也是这般柔顺,触着有微微痒意。

君漓觉得自己有点儿魔怔了,他拈起一束青丝,微微颔首凑近想去闻。

心底那个声音又在问:你是不是很想知道,她究竟是不是那个冒失的女子?你是不是很想找到那个女子?

你在想什么呢,你面前的人是个少年……

“殿下……”锦笙忽然出声,打断了君漓想要去闻的动作,紧接着她抬起头,小心翼翼道,“解不开吧?”

君漓欲言又止。

锦笙偏了偏头,把自己的头发从他手里拿回来,然后抬眸道,“……那个,殿下,束带你也试着解了,头发也给你玩儿过了,昨天的事就这么算了吧?”

什么叫做“头发也给你玩儿过了”?

君漓挑起左眉,“你的头发这般稀罕,抵得了把本太子卖了的事情?”

锦笙一噎,她的意思不过是说,都搞了这么半天了,就别折腾了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