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八回

那日半夜,桃子不知道如何竟是怎么都不睡,才在怀里困下,被奶娘一抱就哭声震天,抱回来在顾昭怀里颠睡了,再抱走,继续哭,再回…

周而复始…

顾昭简直扛不住,只能抱着他倚在床头的木栏上半睡不睡,赵淳润看着瘦了三圈的阿昭,已经心疼暗悔了不知道多少回。

丑时末刻,熟睡的桃子忽然就若被谁掐了一把般的尖声啼哭起来,顾昭猛一睁眼,站在地上正要继续颠,却不想外面孙希积极喘喘的声音传来。

“万岁爷,郡王爷!宫内起火!”

赵淳润猛的坐起大声道:“来人,去探!”

门口不知道谁应了一声后,顾昭双手紧搂着桃子,心里跳的扑通扑通的!

他也不知道想起什么来,忽然隔着窗户对外吩咐道:“熄灯!”

门外得令,没多久,家里所有的灯火全然熄灭,宁郡王府堕入黑暗。

此时桃子终于不哭了,安慰的握着小拳头睡在襁褓内,顾昭怜惜的用脸贴着他的脸,只觉着心里一片柔软,他笑着道:“这孩子,竟是知道什么了!”

赵淳润从后面抱住他轻笑道:“孩儿眼清心明,谁能想到这个小东西这般精怪!”

桃子夜惊这件事顿时令赵淳润觉着,这个小家伙倒是有些来历,从此待他更是不同。

皇宫内大火越烧越大,暗卫过去探查没多久回来禀道,太监暴乱了,看方向人流竟是往宫内皇帝修行的大殿去了。

赵淳润不紧不慢的命人侍奉他穿衣,还不紧不慢的选了衣裳的款式,一边穿他一边轻笑道:“怪不得找不到呢,朕竟不知道他们竟躲在朕的外宫…呵…”

在一边侍奉的孙希不敢言语,甭管里宫外宫那都是他的错儿,哎!

顾昭将熟睡的桃子放在奶娘的怀里,命她们远远的抱走莫要惊了。

待那群人走远了,顾昭这才回头吩咐:“来人,派人守住那边的假山口,侍奉本王更衣!”

天承帝这些年压根不去后宫,因他废黜后宫,除处理政事,他便在宫内修身养性,拈香念经。

民间管这位皇帝私下里叫出家皇帝。

那会子顾昭还嘲笑他倒插门,可不是出嫁到自己家了么!

宁王府的暗卫从未这般露过脸,他们聚集在院中的假山密道口,不管宫中大火如何燃烧,这郡王府都一片黑暗。

一直到卯时初刻,天蒙蒙亮那会子,密道口才出现几条人影,暗卫一拥而上捂嘴套麻袋的捆到一边。

却说,昀光聚拢了自己在外宫多年的力量,带着一二百人在四处点火杀人。

最初他们还能遇到一些反抗,待杀入内宫之后,却不想内宫是那样的景象,干净!干净的人迹罕见,干净的到处都是空殿。

宫女,嫔妃,这些曾花团锦簇的景色早就被赵淳润收拾的干干净净,竟只剩了干杂活的内宫宦官。

原想杀些大鱼搅乱春水的昀光此时方觉不对,却也无所谓,他带着一众太监又呼啦啦的往皇帝修行念经的永安宫杀去。

这次到遇到了阻碍,一直折腾到天明时分,昀光才杀入永安宫,却不想,这里除却佛像,皇帝竟然不在?

此时,昀光早就杀红了眼睛,逃了?没门!他安排人一边找密道,一边四处点火…

毁了吧,毁掉这座深宫!皇上!您看到了么,老奴给您报仇了!

皇上啊,老奴将这座城烧给您,这是您的东西,现在物归原主。

炽热的火映红了天空,外宫侍卫的喊杀声隐约着传来,不知道谁喊了一句:“找到了,在佛像后面呢…皇帝老儿从这里逃了…”

昀光一摆手,那些人便一跃而入,顺着密道追去…

昀光抬起头看着纯然慈悲的佛像,他想起很多事情,想起前朝民不聊生,想起家乡饥荒,他阿奶抱着人牙子的腿一边哭一边求道,阿爷行行好,带他去吧,让他活吧,他吃不太多又勤快…

大雨里,一群小太监跪在青石板上,边上站着提着板子的师傅,一边抽打,一边喊着,跪!起!跪!起…,昀光跌倒在地,师傅提着板子没头没脸的往他身上打,雨水夹着鲜血冲洗着宫里的青砖…

那一年自己多少岁来着,昀光忘记了,他自己的先帝就如太阳神一般的出现了,前朝灭了…

那一刻风停了,雨住了,先帝穿着铠甲,手上的冰刃还往下面滴答血,前朝就那样没了

先帝头顶上顶着金光,救了自己,还给自己起了名字…

他又想起…先帝拿着毛笔在纸张上写着“昀”!

写完,他笑笑对自己抬头说,昀,是日照,是光彩,以后你就叫昀光吧…

从此他就有了名儿。

多少年过去了呢?

昀光微微的摇头,他都记不得了,这些年,他无数次梦到先帝,他早就想着跟着去了,可又不能去啊!!

那个不争气的东西,一没本事,二没胆量,而今想起,他竟一丝半点不若先帝,最后闻听大事,竟自从楼顶跃下。

赵元项不知,他这轻轻一跃,便毁灭了昀光后半生所有的念想。

昀光就是再恨他不争气,他也是先帝血脉,也是昀光举起的大旗。

这孩子是他一手养起来的,竟也是他一手逼迫跳楼的,昀光无法面对,万念俱灰。

想当初,他是如何想的,他得活着,必须活着!先帝爷死了,得有人替他说话啊!他得告诉这天下人,这天下是他的先帝打下来的,为了这天下先帝爷残了一只眼睛,为了这天下,先帝爷呕心沥血…

他的先帝爷才是正统,那位子上的只不过是个弑兄篡位的谋逆而已,他是伪帝!伪帝!!!!!!!

昀光想告诉天下人,赵淳润是伪帝,可是又有谁信呢,谁会听他说呢?

也许,这才是冯裳说了之后,一腔怨气全部泼在护帝六星上的根本原因吧,在昀光看来,六星有今日,全是先帝爷的恩典,恩德。

可是结果是什么呢,这些人竟无有一位为先帝喊冤…

昀光一直咬牙活着,他觉着,世上总有报应的,老天爷睁着眼呢!

他得活着!他要看看这个人的下场,他要看着他不得好死…

最重要的是,先帝还有血脉,他得守着,他得养着,他得陪着这条根儿一天天的煎熬啊…

可熬到后来,六星是假的,降世录竟也是假的,闹大最后…赵元项竟跳楼了!

心有百志,年老体衰,途末奈何…

身后的喊杀声越来越烈,昀光在屋内找到盆子,给自己端端正正的洗了脸,他将伪装在脸上的假物一点点的抠下,正式露出他大内总管太监的那张真容。

那些假物在他脸上带了许多年,很多竟如长在脸上一般,昀光仿若不觉疼,连着假肉带他的皮子一起强拉下来。

鲜血滴答,滴答的从脸上流下…

昀光端正了自己的衣冠,从一边的神台上取下香,点燃了香,他慢慢的走到院里插好,对着天空嘟囔道:“先帝…昀光老了…等不到下场了…”

“先帝啊!您的儿子不争气啊!!”

“先帝啊!您的江山,昀光帮您抢不回来了…”

“先帝啊!您还记得我吗?可别忘了我啊…”

先帝啊,老奴老了…老奴就要去了…您可别忘了我,记得老奴啊…

您可记得接我啊…

昀光步履的蹒跚的磕了几个头,从怀里取出纸钱四处撒去…

一边洒,他一边道:“过路的神仙!买路喽…买路喽…”

他念叨着…慢慢走入密道…

昀光并没有烧这座宫,许是因为此地有佛,普度众生,他而今要去了,便不敢得罪神仙吧…

谁知道呢…

昀光扶着密道的墙,走呀,走呀…前面越来越亮,他沿着光芒而去,终于…他走了出去…

当眼睛适应了光线后,昀光看到了一个人,一个穿着四爪蟒袍,相貌俊秀的人…

此时,顾昭坐在假山外的椅子上已然喝了三盏茶,吃了七八块点心,他等啊,等啊,到了最后,却万万没想到,竟等出一个没有面皮,脸上全是血的怪物!

吃着点心的手,停顿了一下,顾昭吸吸鼻子,呆呆的看着这怪物…

他道:“什么鬼!”

那怪物发出桀桀桀桀的笑声,笑得一会子,他竟无比骄傲的说:“老夫昀光是也!”

顾昭郁闷的看着他,脸上充满疑惑的问:“昀光又是什么鬼?”

昀光哈哈大笑:“老夫是索命报仇的鬼!”

顾昭捏捏鼻子,摇摇头:“得了!大太阳底下,甭吓唬人了,还索命报仇呢,都这时候了…”

昀光笑了一会,开始认真的上下打量顾昭。

一辈子的深宫生活,见惯了这人世间的种种因果,仿若鬼使神差,昀光忽然就明白了,他若打通任督二脉一般的就明白了…

赵淳润是如何得到力量的,如何从寺庙里挣脱出来的,他如何上位的,如何驱散后宫近二十年修身养性…

是呀!他全明白了…

有人踢了昀光一脚叫他跪下,昀光挣扎的又站起,又被踢倒…

一直到面前这人摆摆手表示不计较了…

昀光就那样站着,他歪着头一脸鲜血的指着顾昭笑的撕心裂肺…

竟是这样啊!谁能想到呢…

这世上竟有这样的情义,竟有这样的相守,他总算明白了,为什么宁郡王二十年不娶,为什么赵淳润二十年修佛…

这世上真的有这样的情感吗?

他笑了一会,想问顾昭,你求的是什么?想要什么?想等什么?

可到了这会子,他却什么都不想问了…

他坐在地上嚎啕大哭,哭到最后一口鲜血喷出…

他躺在地上看着天空嘟囔到:“…先帝啊…老奴就是个太监啊…是么…是啊…”

顾昭左右看看,有些不明白这人发的是什么疯,怎么就哭成这样了呢…

他走过去,蹲下身子,捅了捅这人,听他嘟囔了许多话,可是到了后来他就听明白一句…

“下辈子…就做一只鸟吧…”

昀光死了,他说,下辈子要做一只鸟!

顾昭纳闷的看着天空,半响之后他才摇摇头道:“他向往自由!”

天承十七年的纷乱终于过去,上面说,是前朝余孽祸乱。

至于为什么要找耿国公下手,自然是护帝六星守护帝星,谋逆之事自然先找六星下手才是正途。

凶案有了结果,天下太平,于上于下这总算是有个交代了…

至于真凶昀光,那又是谁?赵淳润怎么可能将他与赵淳熙的恩怨大白天下,这事儿,便只能再次推到前朝身上…

那些祸乱的太监,当夜就一起处死,一个活口都没留下。

这年年尾,冯裳又骑着他家的老驴走在上京的石板路上,他去了一家当铺,用当铺赎出一个盒子抱在怀里回了家…

出当铺的时候,一群鸽子飞在上京冬日的天空,冯裳看着天空,嘴巴里念叨了一个名字:“昀光!”

天承十七年,昀光的遗书是那样写着:

某顿首再拜,思赞足下:

与君结识,此乃命定,老夫常想,人生种种,莫若如梦。

想老夫出生寒微,家业艰辛,前朝净身入宫,得伴敬帝左右,伏先帝之恩,位至三品,总领从官,与闻政事。

奈风雨无常,乡园多故,遭变之时,横被口语,本欲随驾,以报殊遇,岂意得全首领,委身外园,残喘于世。又闻太子遗世,幸宁心哉。

事君犹事父与事天,父不可欺,天不可怨,君父之仇,不共戴天,有贼不讨,则故君不得书葬,新君不得书即位。遥当年,燕王借密王之刀,图先君之命,又屠密王,盗得世人之义;又辱主我之命,以厚其德,再广寺兴佛,以彰其仁。临难苟免,非我本怀,偷生视息,更何所待,遂,重招旧部,广纳义士,击楫枕戈,佐我公子,复我家国,雪我旧耻。

护帝六星,纵有前嫌,国公之案一白,定当同仇,此际,敌散我聚,敌明我暗,务速速根除,一为断敌手足,再可免除后患,诫身后诸公:毋贪瞬息之荣,须恪光复之志。

承志之心,或为一己之愿,印信之物,藏于上京合安当铺,票据随附。此物本当交付太子,奈太子懦弱,不惜自残以明志。公若无力,尽可听任,自谋生路,从此雨萍风絮,微尘弱草,各无相干。平国公一事渐已败露,未几必寻踪而至,某以破败之残躯,负荷此事,以保万全,切勿心伤,此后多舛,且自保重。

敬布腹心,伫闻明教,江天在望,延跂为劳,书不宣意。抆血布此,不能更言。

某此生俯仰诸事,无愧于心,大事终了,是时候面圣了…

知名不具。

天承十七年,耿成走了,昀光走了,冯裳来了…

第一百七十九回

天承十八年春夏交接,桃子染了百日咳,一到晚上,咳个不停,那咳嗽声扯得顾昭心里撕心裂肺的难受,恨不能替孩子咳去。

桃子是常嗮太阳,常见风的孩子,顾昭并未像古代的宝贝蛋儿一般在家里精心养育,他几乎把现代人能知道的所有育儿经验都拿来用了。

奈何,一个小人长成大人,这其中的波折,艰难,是不能用语言来轻易描述的,以前常有一句话,叫生恩大还是养恩大,顾昭现在以个人的立场来说这个问题,这个就是,养恩比生恩大,时间越长,恩情越大。

一个小儿自几月起,夜夜不得安眠,双足不落地,父母便如身上挂着一块肉到处走一般,最可怕的是,这块肉还要长大…

桃子病的很重,顾昭本就清瘦,如此便又瘦了一圈去,他不是不信任那些奶娘,他只是认为人的每一天都应该跟自己最重要的人在一起,这样才最正确,不是说你有能力了,就将情感取了巧。

住在躯壳里的心是不会骗你的。

顾昭待桃子自然是万分精心,可桃子依旧生了病,最初只是小小的咳嗽…

五六个太医来诊过了,说是得了风寒,一连好几天,甜的什么枇杷膏、雪梨汁吃下去没见效,顾昭又咬咬牙给娃灌了苦巴巴的药汤子,仍不见起色,眼见小桃子睡不好觉,吃不好饭,一天到晚咳得小脸通红,啼哭声渐渐暗哑下去,若是其它还好说,顾昭能感觉到他的心疼的直抽抽,就恨不得以身代之。

桃子这一咳便没完没了,从初春竟走到了夏末,到了后来竟是夜里低烧,来来回回折腾个没完。

到了这个时候,顾昭已然全然不顾,他觉着这时候谁能帮帮孩子,就是给他一半家业他也是愿意的,孩子太受罪了。

桃子的乳娘见孩子哭得实在心疼,郡王爷又急得没办法,便跟顾昭说:“我们乡下有这样的说法,若孩子不好养,带孩子找棵槐树认个干爹就能顺顺当当,长命百岁。不是奴婢多嘴,这小儿啊,生下来娇娇弱弱,本就难养,可偏偏咱家小世子以后又要抗这么大的家业…”

可怜顾昭来自现代社会,啥玩意都懂,啥玩意儿都知道,偏偏现在他做了父母,竟什么批判意识也没了,俯视的角度也不见了,一个三十出头的奶娘讲的封建迷信的话,她竟听住了。

“老话说得好,金木水火土,这五行平衡了,还要讲究个八字儿相合,郡王爷许是小王爷那里轻了一点,依着奴婢看…郡王爷赎罪!”

奶娘忽然想起什么,顿时脸色刷白。

顾昭看奶娘有些不敢说,毕竟,这个有关于神婆子,阴阳八卦什么的,到底是犯忌讳。

他便笑笑道:“你也是为他好,疼他才说,没事儿,你说吧,恕你无罪!”

奶娘犹豫了一下,又看着桃子可怜,她全家的前程可都压在小主子身上,再者,养到现在,那也是真有了感情,是真心疼。

咬咬牙,奶娘便低声道:“我们乡下兴这个…因那槐树易种好活,又常常能长千百年,再者,人不好养,树可好种易活,认个槐爹也能骗骗…”

奶娘指指上天,一脸神秘。

顾昭这一刻,几乎是没有多想的,他立时便变成封建迷信的拥护者,马上追问细节道:“可有什么讲究?”

奶娘见堂堂郡王爷都信了,便立时有了些成就感,此时她带着一丝可见的虚荣感道:“那能有啥?不难!也就是找村里识字儿的先生看看,跟着八字儿,算出天气时辰,到时候,寻上红布准备好祭品,到日子带着娃儿,寻有年纪的老槐,围了红布,献上祭品,认了槐爹,以后逢年节,生日都要去献祭…”

顾昭连连点头,打发走奶娘之后,他正要寻人去找赵淳润问问,却不想,他家阿润竟在下朝的时候指了钦天监的常大人过来。

直到此刻顾昭方觉悲哀,这古代,就是皇帝的孩子得了病,那也是虐的你不要不要的。

床上的孩子又咳嗽了几声,顾昭过去低头看他,此时已然会冒几个字儿的桃子可怜巴巴的看着顾昭,这孩子精灵,他先看的是顾昭的手,见没有药碗,小脸上竟然泛出一丝松了一口气的样子。

这才多大?怎么这么聪明啊!怎么这么精灵啊!怎么这么可怜啊!

顾昭哭笑不得,又是难过,又是心酸,想起上辈子小孩子一见白大褂就哭的景象,此时,白大褂换成药碗,药勺子效果竟然是一样的。

为了哄桃子吃药,顾昭已然神经了,胡说八道不算,他这张云淡风轻的脸,已然能挤出六小龄童的绝技,竟是什么面皮都不要了。

却说常大人早在宫里听说了宁郡王府的事儿,说老实话,这钦天监人才多,干啥的都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