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在一条小路旁停下,路的一边是鱼塘,一边是田地。

“就是这条路了,窄得很,开进去也调不了头,我就不开进去了,你在这儿下自己走进去吧。”

我心里有点嘀咕,好在没重行李,就一个双肩背包,便不和他争,付了钱下车。

小路弯弯曲曲,站在路口望不到有近似精神病院的建筑,应在深处。

车在身后开走,时间过了早晨九点,居然四下里没有一个人,问都没处问。再瞧瞧路牌,“赵村路”,没错,就顺着往里走。

走了一阵,渐渐看见前面远处不是田了,而是一幢楼房,再走得近些,看清楚是两幢,都是四层高,方头方脑,灰扑扑的没有一点生气。

走到大门口,我吃了一惊。

竟没有门,空空荡荡,畅开着让人进去。门口的一方空地上,满是枯叶和从水泥地缝的浮土厚灰里长出来的杂草。我用脚拨了拨,看见一株杂草是从个小洞里长出的,这洞本该是插地门销的。再往两边的院墙看,有几块嵌在墙上的长方型铁制页片,页片的一端通常是钉在门上的。

精神病院,当然是该有大门的。可是现在门去了哪里?

我又确认了一遍,没错,门口那块木牌子上,的确写着“武夷山市精神病院”。只是这名牌,破败的程度和邮局里的黄页有的一拼。

传达室关着门,两扇大窗框一扇没有玻璃,一扇边角上还残留少许,像是被人砸过,而且应该是很久远之前的事了,碎玻璃上蒙了层灰色。里面没有桌子,没有椅子,更没有人。

四周极安静,安静得连鸟鸣声都听不见。远处似有几声啾啾,但被隔绝在一个遥远的地方,这方天地,仿佛自成一个冷寂的世界。

门口即破败如此,这儿还有人住着吗?

一股风打着旋从里面刮出来,地上的枯叶扭动起来,在它们停下来的时候,我忽然听见些响动,扭头看去,却什么都没有,只有田间的长草晃动。

许是听错了,是风吹的吧。

楼是灰的,地上的草叶是枯黄的,但我总觉得眼前的一切是苍白的,有一股诡异凝结不散。

走近了才看清楚,院墙曾经刷了层淡蓝色的油漆,两幢楼也是一样。大约是因为蓝色有利于平复心情的原故。但时日已久,旧时的蔚蓝已被雨打风吹去,剩了一层牢牢附着着的尘灰。院墙之上,还有一米多高的铁丝网,除了有几段可能因为遭了台风垮下来,其它都还森严耸立,无言地喻示着墙内墙外,是两个天地。

墙上犹立铁网,当年院口处更是铁板钉钉的绝对有两扇常年紧闭的大铁门。

进门的右手边是个砖垒的大花坛,里面有几株松树,依然茂盛。松下围了一圈俗称“珊瑚”的常绿灌木,但久不修剪,已经一团团的不成造型,旁边的杂草肆意生长,有些已长得比灌木还高。

门的左手边是个蓝球场,却没有蓝球架,只剩下了几厘米高的铁杆子还撅在水泥地里。看到这里我就明白了大门的去向,一定是和这球架一样,被盗卖了。如果不是院墙有四米高,怕是连铁丝网也一起扯走了。

早就没有人啦,不知荒了多少年,尽是那本九三年的黄页惹的祸。奇怪的是,两幢四层楼的建筑看起来结构没有问题,作为市卫生局的产业,为什么精神病院搬走之后,这里就闲置了呢。

我从蓝球场一侧,绕过四层楼,走到精神病院的后面。那儿有一大片杂草地,这草却和其它的杂草不太一样,杆子更高更粗。我认不出是什么植物,猜想也许这原本是片自留地,种种蔬菜什么的。

我沿杂草地往另一头走,心里总觉得这儿的荒凉显得异乎寻常,或许应该进这两幢楼里瞧瞧。正想着,一步踩下去觉得脚底发软,下意识往旁边跨了一步。不料这片草地看起来杂草丛生,仿佛泥土就在草下,但真的踩下去,竟是空的。

我往下掉了一米多,才踩到东西。但那还不是底,是淤泥。我这才明白,这里原本哪里是什么田地,分明是个水塘,天长日久,水被晒干了,草在塘底的淤泥上长起来,不知道的人,就以为是片草地。

这时候我只剩个脖子露在“杂草地”外,下面的淤泥已经没过小腿,还在迅速下陷。这样的沼泽地非常危险,尤其是我在荒郊野外,叫天不应叫地不灵,万一这下面有个几米深,陷进去就是死路一条。

我拼命挣扎,却下陷得更快,转眼大腿就没了一半,这才想起来陷入沼泽动得越快沉得越快的常识。人一紧张,常识也会扔到脑后的。我脚下不敢再动,双手抓住旁边长在塘壁上的杂草。草缘锋利,手掌上立刻就割出血痕,但此时哪顾得上这些,草一把把被扯断,有的连根拔起来。草根都扎得很深,拔出来以后就留下土洞,我把手指伸进洞里,死死扒住,这才止了下沉的势子。

我喘息着,额头上汗止不住地挂下来。歇了片刻,把手指死命往土里钻进去,然后开始往上挣。

我已经几乎陷到了屁股,那污泥里仿佛有千百只手在抓着我的双腿,不让我逃出去。但人在这种时候,可以爆发出超越上限的力量,我硬是纯靠手指的抓力,把自己一点一点拉起来。等到双手终于可以抓到岸边的土地,我心气一松,手里一软,差点又掉下去。连忙再稳住,蓄了会儿力气,闭着嘴咬着牙,发出黄牛犁地般的哞叫声,拼命发力,总算爬了出来。

我毫无形象地趴在地上,胳膊酸痛得直抖,显见是肌肉拉伤了。我趴了几分钟,然后把双肩背包甩在一边,翻过来仰天又歇了十几分钟才爬起来。这时候我的模样简直是不能看了,上半身的碎草泥痕就不谈了,下半身刚才淤泥里捞出来,要多恶心有多恶心。然后我才发现,鞋子只剩下一只,还有一只丢在淤泥里了。我往下一看,没错,就在深坑里躺着呢。

没鞋子不行,我跑到前面花坛里,弄了根一米多长的树枝,想把鞋子挑上来。拨拨弄弄了几分钟,树枝前端终于勾进鞋里,小心翼翼慢慢往上挑的时候,往下面飘了一眼,就在先前鞋底盖着的地方,有东西从泥里伸了一截出来,阳光下泛着森白的暗光。我手一抖,鞋子又掉了下去。

我呆呆看着重新掉下去的鞋子,心想许是看错了,又伸树枝下去,这次容易了许多。把鞋子挑上来扔在一边,我根本无心理会,再一次把树枝伸下去,来回地拨弄出来,想要看个清楚。

白森森的一截,再把旁边的土拨开,是第二截、第三截……那是人的手。

不是手套,而是手。确切地说,我最初看见的是一截指骨,现在用树枝拨了一阵,一个完整的手掌骨骼出现在我眼前。手很小,应该属于孩童,看不见脑袋及身体其它的部位,想必是埋在了更深处。

在这样一处荒凉无人的精神病院里,久旱成泽的水塘中,出现了一具白骨。

阳光照在我的皮肤上,被从骨子里泛出的森寒冲走,没有一点暖意。

在这座精神病院里到底发生过什么。眼前的这具尸骨,会不会和我的来意有什么关系。

我摸出手机要报警,却又放了回去。把鞋子里的泥舀干净穿上,又找了些草叶子把鞋面和裤子尽量擦干净。身上少了几斤泥,其实看起来并没有好多少,还是从泥里捞出来的模样。

尸骨已经不知在泥里陷了多少年,警察早一刻来晚一刻来,并无多少关系。但警察来了,恐怕我就不方便继续在这精神病院里四下行走。掉进水塘之前,我本没想着进两幢楼瞧瞧,打算逛一圈就离开,去找武夷山市精神病院搬迁后的新址。但现在我改主意了,这座人去楼空的精神病院里,还藏着不少秘密。甚至也许并没有什么“新址”呢,到底这座精神病院是搬迁了还是废弃了,真说不准。现在想来,如果搬迁,打114的问询电话,该有结果才对。

两幢相对而立的楼,格局是一样的。一楼都有个大厅,我猜西楼里是病人的接诊或会客活动的大厅,东楼里的是食堂。我先进了西楼。

和先前的传达室里一样,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门开着,锁坏了。门上有些杂乱的脚印,像是被踹坏的。脚印不大,不似成年人。我不禁又想起了那具尸骨。

二楼开始,就是一间间的狭小独立的房间,无疑这是病人住的。几乎所有的门上都有踹痕,约有半数的门被踹开了。在这些房间的墙上,有大片大片的留痕,其中只有少数是可辨认的字迹,大多数是无意义的线条,及复杂的几何图案,还有一间房间,四壁都画满了画,各种色块拼在一起,十分绚烂,如印象派画家的作品,只是在这间房里呆着,各种色块扑面逼来,其中饱含的怪异情绪,让观者晕旋,十分不适。

房间里都没有任何东西,徒留四壁。玻璃窗很多是碎了的,屋里还可以见到些石头,应该就是把玻璃砸烂的凶器。风从各种形态不一的碎洞里吹进来,发出呜呜的低啸声。今天的风还不算大,如果到了大风天,这一整幢楼里,就是四处的鬼啸声了。

这些砸碎玻璃的石头,实在太像顽童的杰作。这片荒芜的精神病院,恐怕变成了附近孩童的冒险乐园。踹门砸玻璃,都是男孩子爱干的勾当。那么水泽里的尸体呢?

在至少两个房间里,我发现了残留在地上和墙上的血渍。其中一处血渍呈放射状四处飞溅,这惨烈的情状,让我几乎可以嗅到当日血还未凝时,那满屋的血腥气。应该是割破了主动脉,比如脖子,鲜血才会这样喷涌出来。

这意味着什么,我现在还不知道。我不熟悉精神病院,说不定每家精神病院里,都有一些用激烈手段自刭的病人呢。

每一间病房里都有故事,这些故事笼在阴冷的迷雾中,看不见轮廓,只能听见若有若无的细细喘息。我走在长长的走廊,仿如在故事间穿行,那些由一颗颗怪异脑袋织就的气场至今仍在苍白的楼道里盘恒不去,让我心头发紧。走出西楼时,我竟松了口气,阳光依然不暖,但四周的气息总算正常了。

然后我又进了东楼。

东楼的气息,却略有些不同。一楼是食堂和厨房,我直接上了二楼。这层的格局就和对楼不同,每间房间要宽畅许多,墙上也没有涂鸦,看起来,应该是医生办公室。

当然,这里的每一间房间里,都空空如也,没有椅子没有办公桌。然而我仿佛有种错觉,面前的空间里,有虚影晃动。大楼里逐渐响起声音,期期艾艾的哭声、尖锐的笑声、神经质的说话声,护士穿行在各个病房里,医生和看似正常的人们谈话,有些人咆哮着被扑倒,注射镇定剂,慌乱的脚步声,许多人在跑动……

我使劲晃了晃脑袋,把这些臆想驱逐出去。

在二楼的另一间房里,我又发现了血渍。许多年过去,血渍已经变成深褐色,但还是和其它的污渍截然不同,触目惊心。我心里却更发寒,之前在西楼看见的血迹,说起来是在病房里,病人的脑子有问题,做了什么样的可怕事情都有可能。但是,在东楼的医生办公室里,怎么也有血迹?

而且,房间里染了大面积的血渍,当然得快点找泥水匠来重新粉刷一遍,既然没有粉刷,说明染血的时间,就在搬离之前。因为就要搬了,所以就不麻烦粉刷了。

可是,同时三处血迹……三个死者?整个医院的搬迁,是否正与此有关呢?

无人能回答我心头的疑问。我走到三楼,这层有一半是病区,估计四楼应该全都是病区了。

在三楼的另一头,终于看见了一间不一样的房间。

这间房不是空的。

房间有四五十平大小,一地凌乱。我往地上细细瞅了几眼,那是一只只的纸蛙和纸凫,数量怕是有一两百只,随意的扔在房间的各个角落。靠墙放着两排紧挨着的铁柜子,原本都该是锁着的,但现在外面那排有两个铁柜子被撬开了,里面曾经放着文件,但如今……这就是地上那些折纸的来源吧。

我蹲在地上,拿起一只纸青蛙,把它拆开,还原成一张纸。

刘春城,47岁,入院时间:1988.3.23,重度精神分裂。

徐卫国,38岁,入院时间:1990.10.07,中度躁狂症。

刘月娥,33岁,入院时间:1991.5.5,焦虑性神精症。

……

这似乎是一份病人名录的部份。我看了一遍,没有我熟悉的名字。

是的,我的确在怀疑,当年杨展会不会在这座医院里住过一段时间。

我又拆开另一只青蛙。依然是名录,没有杨展的名字。

我拆了十几个折纸,少部分是名录,大部份是病人的诊疗档案,比如用了什么药,效果怎样,定期的谈话摘要等等。

我摇了摇头,这些对解答我的疑惑没有任何价值。但原本我就觉得自己的猜想恐怕得不到印证,因为照舒星妤的说法,杨展是为了安心完成博士论文才回到老家的,这样的话,他就没有被收容进武夷山市精神病院的时间。而舒星妤所言是否确实,我可以在回上海之后,找到杨展当年的博士生导师印证一下。

拆到一只纸鸟的时候,出现了新的信息。这是一份评估报告的第一页,评估的内容,是武夷山市精神病院所有医生护士的精神状态。受托评估方,是南平市精神卫生中心。

然而任何此类报告的第一页,都没有多少有效信息,基本上就是个封面。上述的这些,就差不多是这第一页上全部的有效信息了,哦,还有一点,评估的时间是1992年9月。

这份报告极其古怪。我们总有这么一个认知,就是整天和精神病人打交道的人,自己恐怕也不太正常。事实上呢,大概也的确如此,尽管都是受过训练的专业人士,但在这样一个氛围里整天和那些疯脑袋打交道,心理上总是会受到影响。这些影响倒不一定以精神病的方式体现出来,比如说形成一些怪癖来发泄压力等等。但事实归事实,有上级部门专门来评估,就是另一回事了。这简直就是对武夷山市精神病院医护人员专业上的不信任,这是打脸呀。在中国人的人情世故里,在面子文化深植的中国社会中,这种事情,几乎是不会发生的。

但它既然发生了,就说明在这所医院里,发生了让上级部门无法忽视的事情。

当年这里的医护人员,心理上到底出了点什么问题?

我继续拆纸鸟和纸蛙,希望能找到报告中后面的部分。

这一地的折纸,显然是到这里玩耍的孩童所做。想必除了这一地的成果之外,还有许多被他们拿走别用了,要指望找全所有想要的资料,还真得凭运气。我的运气不好不坏,虽然没有找到报告的其它页,但却找到了另一份报告。

严格说,这是一份报告的备份,时间是1992年7月,由武夷山市精神病院打给武夷山市卫生局的。整份报告就只有一页纸,所以我也不必费心去找其它的部份。

报告的内容,是对自1992年1月以来的四起自杀事件进行剖析解释。

四名死者中,两名是病人,两名是医护人员。

病人分别名叫黄秀英和郭峰,一人跳楼当场身亡,另一人割喉送至医院后不治。跳楼的黄秀英有严重抑郁症,有幻听和幻视。而郭峰则是燥狂症患者,平日里常有自伤的举动。这两起自杀后,院方已经加强用药,加强监护,杜绝此类事件再发生。

而两名医护人员,一名叫王剑,是个药剂师,是因为感情问题,才跳楼自杀,和工作无关。另一个是护士,叫施翠萍,晚上睡觉煤气中毒而死,到底是自杀还是意外,没有定论。

报告以套话结束,说院方会加强对病人的监管,加强员工的心理建设,请上级放心云云。

整份报告,把责任推得一干二净,而且四人死亡,不管什么原因,总共只写了一千多字,一页纸,简单得可以说是轻忽了。况且这样一份报告,不可能是院方主动写的,必然是卫生局问起了,这才写了一份报告说明情况。这样马虎交差,上级能满意才怪,恐怕两个月后的那次调查评估,就是因此而来的。

这份报告是写给武夷山市卫生局的,而两个月后的评估是由南平市精神卫生中心进行的,也就是说由南平市卫生局授意批准。这就是上级的上级了,看来当年这所精神病院里出的事情,惹的风波不小。

我把这份报告放下,开始继续打开纸蛙纸鸟,看看还能有什么发现。拆了几个,我忽然省起,先前在两幢楼里,我共看见三处血迹,而报告里的四宗死亡中,可能在室内产生血迹的只有郭峰。况且郭峰死在1992年7月之前,即便两个月后,南平市精神卫生中心作出了很糟糕的评估,使得这所精神病院迁移甚至关闭,在两个月间也不可能不粉刷墙壁。

这意味着至少有七例自杀事件。

我打了个冷颤,七例啊,这所医院总共才多少人。

在这个时候,尽管没有任何依据,我却越来越觉得,杨展当年表现出的自杀倾向,和这所医院一连串的自杀事件,是有关联的。

我甚至觉得,杨展和阳传良的自杀,和这两幢楼里的那几滩血迹,尽管相隔十几年,却有着隐密的联系。

这种联系到底是什么,正是我要查出来的。

到现在,我对自己在这间房里的收获,其实已经相当满意了。但我总得要把所有的都看过一遍才罢休,说不定还能有什么发现呢。

大概又过了二十分钟,我已经拆了近百个折纸,随手拿起一个纸蛙时,手里的触觉告诉我,这张纸的质地,和之前那些都不同。这是个用铜板纸折成的纸蛙,表面光滑,质地比之前的那些都硬朗挺刮许多。

既然是铜板纸,那就是印刷品,不过印成了黑白的。这有点奇怪,既然印黑白的,又何必用昂贵的铜板纸呢。

纸蛙的蛙头上有一只眼睛,我把纸蛙拆开,还原成一张纸,一只眼睛变成了一对,在纸上看着我。

这是一对瞳孔大,眼白少的眼睛,像是男人的,却有长长的睫毛。这张纸的上三分之一,是漆黑的底色,中间嵌了这样一双眼睛,像是在黑夜中,有个疯子盯着你看一样。我背上的寒毛一下子炸起来了,这眼睛里有一种难以言传的惊悚,我敢打赌,主人就是这精神病院里的一个疯子,没准就是那个割了自己脖子的郭峰。

这一张铜版纸印刷品,却是一份无对像的邀请函。在眼睛的下方,写着这样的字。

古往今来,天才与疯子只有一线之隔。甚至很多时候,天才就是疯子。谁也不知道,疯子眼中的世界到底是什么样的,也许正是因为看清了世界的真相,才让他们发疯。欢迎前来参观武夷山市精神病院,如果你足够睿智,会从疯子的奇思妙想中获得真正的灵感。

看起来,像是精神病院面对社会的一次开放参观,还特意用铜版纸印制了宣传单。但这样色调的传单,又印上了这样一双眼睛,怪吓人的。

而且精神病院又不是旅游景点,很少有这样邀请人来参观的,也不知道这些宣传单发给哪些人,如果就在街头散发,就太奇怪了。

再细细推敲下去,不对劲的地方更多。像精神病院这样的地方,如果不是在治疗和管理方面有非常的自信,怎么敢这样大肆让人来参观呢。而这样一座自杀案层出不穷的精神病院,不管为自杀找出什么理由,都离能让人来参观差得很远。莫非这纸宣传单,印制的时间要比那两份报告早得多?

然而我心里隐约却觉得不是,或许正是这张宣传单,把杨展和这所精神病院联系在了一起。一个正在写博士论文的天才物理学者,正是会对宣传单上那些文字感兴趣的人。任何一个领域的尖端人物,都必须有足够疯狂的想像力,才能更进一步。疯子那些毫无顾忌,不被任何条条框框束缚的奇思妙想,说不定真的会对天才的思考有所帮助。也许杨展在困顿于某个学科难题之际,看到了这张宣传单,决定来这家精神病院参观,之后发生了些影响了他一生的事情。

但如果我的设想为真,这家精神病院却怎么敢在出了这么多自杀事件之后,还邀请外人参观呢?

我捏着这张铜版纸,一个个疑问从心里冒出来,一时间想得入了神,坐在地上愣了很久。

越来越响的噼噼叭叭声终于把我惊醒,这才感觉侧脸火烫,有热浪袭来。我扭头一看,门口竟不知何时堆了大量的枯枝枯叶,这些被晒干了水份的枝叶最是易燃,更不用提其中还有一部份来自院门口那些松树,饱含了油脂。这时火已经烧起来有一会儿,光焰熊熊,火蛇乱舞,一股风来,火焰往我这里一卷,直逼眉尖。我连忙往旁边滚开,顺势一骨碌站起来,大声喝问:“谁!”

回想起来,先前翻找资料时,也不是没听见响动,但那时我全副心神都在别处,那些轻微的异响被下意识地忽略了。

无人应答,火焰一吞一卷,势头越来越烈,眼前的十几只纸鸟纸蛙,开始发黑变形,然后烧起来,燃为灰烬。

"五,武夷山市精神病院连续自杀事件

火势大,烟更猛。火灾里许多人不是被火烧死的,反是被烟呛死的。我捂着口鼻,眼睛已经酸胀得开始流泪,退到窗前,眯眼往下一看,离地约六七米的高度,往下跳的话,应该不会死,但难保不骨折。

我心里闪过一丝疑虑,眼前的火看起来可怖,但这楼是砖混结构的烧不起来,又是在三楼,绝不至于把我逼到绝境。难道说在这楼下,还有什么后手等着我?

把头探出窗户四下里张望,一时间没有看见人影,那放火之人不知躲在什么地方。

我正待咬咬牙,先跳下去再随机应变,回头再看了眼火势,心里一动,暗骂自己笨蛋。

这火看起来大,但烧的是枯枝枯叶。我先前固然全神贯注于那些折纸,但放火的人,也绝不可能在我没有觉查的情况下搬来巨量的枝叶,把外面的走廊全都堵住。换而言之,外面燃火的枝叶应该就只有门口的一堆,不可能无穷无尽地烧下去,而这幢楼里能搬的家具都早被搬走,没有太多可以被火烧掉的东西。可能过个十几二十分钟,火势就会逐渐减弱。

我当然没疯到要在火场里等十几分钟,但如果就是门口这一团火,意味着我往看似危险的火门里冲出去,也许并不会受多少伤,反而要比从窗户跳下危险性小些。

主意打定,我卸下背包,把上衣脱下绕在右臂,再重新把包背好。然后我打量了一下门的大小,奋力把旁边的铁柜子推倒一个。这铁柜是空的,百十斤重,轰然倒地,吹飞了许多纸蛙纸鸟。我弯腰把铁柜子推移到门的正前方,感觉前头的火舌都快把我的眉毛烧卷了。

我深吸一口气,使出吃奶的力气,把铁柜往前奋力一推。准头不错,铁柜子直直滑出去,没有被门框挡住,轰地碰在走廊的墙上停下来。门口的那些枝叶被铁柜子撞得四散,火星飞舞,火势却瞬间小了下去。

我解下臂上的衣服,挥舞着从门口冲出去。烟火逼眼,那几秒钟里我什么都瞧不见,索性闭了眼睛摒住呼息,随意往一方冲去。没冲几步,就感觉离开了火场,顺势往地上一滚,翻了七八圈以后站起来,双手往头发上一阵拍,勉强睁开眼睛,先往四周打量,没瞧见放火的家伙,这才放心再看自己身上的情况。

我之前从沼泽里逃出来,身上都是泥,简单处理了一下,也没处清洗,到现在有些地方还没有干透,反成了一层薄薄的防火盔甲。那火堆被铁柜子砸散,剩下的火焰只有一米高,气息越来越微弱,这一下猛冲出来,居然没给我造成一点伤害。至于形象,我原本就已经够糟糕的了,再坏也坏不到哪里去了。

我提着颗心跑下楼,始终没见到放火贼,却发现另一处火起,是那片成了沼泽的水塘。

我心里愈发的不解起来,放火贼的意图到底是什么?先是在三楼放了把明显不能把我烧死的火,看起来也没留后手;再是放火烧沼泽,目标当然是那具白骨,可这火再怎么烧,也没法达到能把骨头烧成灰的高温呀,更何况那具骨骸基本上是埋在淤泥里的。这放火贼有常识没有?

只是沼泽这把火烧起来,可不像三楼那样容易灭,不多时就会蔓延到前院来,可能还会烧到外面的庄稼地里去。我退出院门,摸出手机报了警。

下午四时许,我穿着新买的衣裤鞋子,站在沼泽边,踩在还蒸腾着热气的草木灰烬上,向警察指出那具白骨的大概位置。几块大面积的木板被扔在已经没有草的沼泽淤泥上,两个拿着铲子的警察跳在木板上,开始往下挖。不多时,就挖到了白骨。

附近有许多庄稼汉都在围观,见到真挖出了死人骨头,一片哗然。

有一些孩童也围着看热闹,这个时候好些父母都捂住了他们的眼睛,呵斥他们回家去,自己却不舍得走开,还想留着再多看几眼。

我往那些孩子身上扫了一眼,瞧见有两个站在一起的十一二岁光景男孩子,脸色有些紧张。紧张和恐惧是两种不同的情绪,其它孩子的表情就是标准的恐惧,他们是被白骨吓到了,都扭头不敢再看,有胆小的还哭起来。但这两个孩子,却偷偷往白骨瞥一眼,又瞥一眼,一副想看又怕别人注意的模样,十分鬼祟。

我不禁多看了他们几眼,发现其中一人的头发间有几根枯草,再看他们的鞋子,在前帮上也有几根枯草茎。联想起那些门上的小小脚印,外加上两次目的性不明确的放火,我心里就有了数,向身边的警察耳语了几句。

这些动作并没有多作隐瞒,两个小孩子眼神本就在白骨和警察间飘来飘去,见我和警察说话,眼睛往他们那里瞧,撒腿就跑。

这哪里能跑掉,两个警察追上去,后脖领一抓,他们就不敢再动。一个稍矮的哭起来,另一个壮实点的嘴里嚷嚷:“干什么抓我,你们干什么抓我。”

先前在起火的那幢楼里,警察已经采到了些脚印。那楼十几年空着无人打扫,走廊里有风灰还少些,相对封闭的楼道里,每级楼梯上都是很厚的一层灰,脚印清清楚楚,除了我的之外,还有两个人留下的小脚印。这下和两个男孩的鞋底纹路一对应,完全吻合。

当警察给这两个还在上小学的男孩上了手铐,准备带走的时候,人群里一个女人突然哭倒在地。她并不是两个孩子的父母,此时放声大哭,边哭边往沼泽边爬,旁边人拉都拉不住。

她爬到沼泽边,半个身子探出去,后面两个乡亲抓着她的脚,她双手扑打着,嘴里喊:“丫头啊,丫头,我的女儿啊!”

下面的尸骨已经被警察挖出了一半,可以见到她死时的姿态,一只手向上奋力升着,头努力抬起来,另一只手横摆着,非常痛苦。

这妇人被抱住她腿的两人合力拉了回去,跌跌撞撞站起来,冲到两个男孩面前,一边撕心裂肺的哭骂着,一边打。两个男孩中有一人的父亲在,连忙冲上来护住自己的孩子,却不敢还手,另一人被警察挡住。

旁边的人就议论开了,这一个村子的乡里乡亲,谁家出了什么事情都知道。妇女这么哭闹起来,顿时就让别人猜到了事情的原委。

原来这妇人的女儿小英,和两个男孩是玩伴。这座空着的精神病院,本就是附近男孩子的游乐场,小英因为和男孩玩在一起,也时常到这里来玩。两年前的一天,三个孩子出去玩耍,只有两个回来。大人问是怎么回事,两个男孩一口咬定说小英到田里去小解,就再也没回来。他们说的地点离精神病院很远,小英父母根本就没想到,自己的女儿居然是死在这儿的水塘里,一直以为女儿被拐走了。伤心之下,还存了点念想,盼着像有些故事里一样,过个十几二十年,长大的女儿能再找回来团聚。

现在这具小孩的白骨出现,两个男孩又是这般反应,大家都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两年前这三个孩子来精神病院玩,小英不慎跌入沼泽,没被救上来淹死了。两个玩伴怕担责任,竟谎称小英走失。

早晨我在院门口听见的动静,应该就是这两个孩子躲在田里偷看我。估计这件事情已经成了他们的心结,日日夜夜担心被揭穿,常常徘徊在精神病院附近,守护着他们的秘密。我掉进沼泽后发现了白骨,这两个小孩惊恐之下,竟要把我烧死灭口。小小年纪就这样歹毒,固然是长期被这个秘密压抑的缘故,但也让人心寒。

我中午的时候已经在警局做过笔录,不过现在真挖出了尸骸,两个小纵火犯又被擒获,我免不了要再次去警局。

这次却换了一个上了年纪的刑警给我做笔录,他拿着中午的笔录对照,看有什么已经问过的就不重复了。

“你一个人为什么会跑到那儿去?”他问。

“哦,这个前一次已经回答过了呀。”

“小年轻的字写得飞起来,看不明白。”他说。

于是我就只好再回答一遍。我并不准备说谎,原本我一个外乡人,跑到武夷山不游山玩水,反而直奔一个破落无人的精神病院,就是件极古怪的事情,如果说不出个道道来,根本过不了警察这一关。

当然,即便我照实说,听起来也挺离奇,所以我略略简化了一番,压根没提阳传良的事情,只说作为杨展自杀时的在场者,想要追踪他自杀的真正原因。从他的前妻那儿得知,十多年前杨展曾经有过强烈的自杀倾向,而这种倾向,可能和武夷山市精神病院有关。

我这么一简化,固然是能说得过去,但中午记录的那个年轻警察,看我的眼神就很奇怪。在他看来,我大概是个不务正业,好管闲事并且听风就是雨的无聊记者吧。

“杨展?”

老刑警没有接着问我下一个问题,而是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

“是的,你知道他?”

他没有回答,慢慢眯起眼睛,额上的皱纹聚拢到一起,像《星球大战》里的尤达大师。

“最后一个也死啦。”他低声说。

我把这句话听的分明,后脖子的毛刷一下子站起来了。什么叫最后一个也死了,究竟死了多少人,究竟当年发生了什么事情。

等我意识到的时候,自己已经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向前走了两步。我看着这个刑警,问:“你能不能告诉我,当年在杨展身上,在那个精神病院里,究竟发生过什么事情?”

老刑警却低下眼去,不和我对视。他把面前的本子和笔收起来,拢在手里在桌上顿了一下,站起来说:“就问到这里吧,你可以走了。”

他转身先行离去。我不甘心就这么放跑一条大线索,在后面大声问道:“您就给我一句话点个醒,不然我找到这家病院,大不了多费点工夫,也能查出来当年发生过什么事情的!”

老刑警停下来,回头看看我,说:“你找不到的,因为现在已经没有武夷山市精神病院了。”然后他走出了笔录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