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没有吧,他们自杀前的这些日子,我觉得和平时也没什么不一样。说有吧,我觉得他们平时一贯,就有些特殊。”

我来了精神,说:“特殊在哪里,你给我说说吧。”

“嗯,这也是打金院长来了之后,才开始的。这精神病人吧,我觉得真是不能多处,处得多了,自己也要变疯子。”

“你是说,金院长推行体验式疗法以后,你就觉得那些医生护士变得奇怪了?”

娟子点头:“对的,体验式疗法,是这个叫法。你说正常人去体验一个疯子的想法,那不得把自己也搞得不正常嘛。就这么过了小半年,我发现他们总是集合在一起开会。”

“业务会?”

“我看不像。他们也不特别避着我,有几回我听见几句,像是说梦什么的。”

“什么?”我没听清楚。

娟子有点犹豫,我微微皱了皱眉,老头子眼神很好使,对儿媳说:“说吧,那记者这么跑一次,说险死还生有点重了,那也得算虚惊了一场,总得让人家带点什么回去不是。那么些年过去了,谁还会……”

他这话没有说完,但意思到了。

娟子听了这话,冲我笑笑,说:“说老实话,当年呀,警察也来问过我们这事情,完了还叮嘱我们把嘴守严实了,别再说出去。您这回去一写稿子……”

“你们放心,我肯定不会对人透露消息的来源。”我保证道。

“行,咱们都是实在人,信你。金院长他们开会的时候,像是在讨论做梦。医院里的病人各种各样,有一些人说着说着就会打人,打别人也打自己,暴躁得很。金院长搞体验式治疗,但也不能让自己挨打是吧,所以他们总找些病情比较轻的人聊天谈心。在这里面,就有好几个疯子,他们觉得自己是生活在梦里的,咱们这些人对他们来说呀,都是梦里的人物。”

“这不是跟庄周梦蝶一样了嘛。”我说。但也不奇怪,正常人在某些时候,都会发出“如在梦中”的感叹。那些神智不清的疯子,分不出现实与梦境的区别,并不是什么稀罕事。

“是呀,不过他们是真疯的,和庄子可不一样。”娟子也知道这个典故,同意地说:“金院长他们开会,说做梦的事情。最先我还以为,他们在讨论病人的病情,讨论怎么才能把他们医好呢。可是后来我发现,他们……他们……他们好像和那些疯子一样,也觉得自己是在一个梦里。”

说到这里,娟子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

“一开始我以为自己听错了,因为他们平时里还挺正常的,没有一点病人的疯劲。可是后来我又听见几次,他们一本正经地在说这个事儿,不像是在开玩笑。再后来有一回,我瞧见金院长和王医生在楼道的拐角那儿吵架。吵架的内容奇怪极了,我打旁边过,听见这么一句,金院长很不高兴地对王医生说‘那在你看来,我也是假的啰,我也是虚构的,是不存在的啰’。然后,王医生居然很坚决地说‘是的’。过了两天,王医生就跳楼自杀了。”

“这个王医生,是不是叫王剑?”我想起在那份被折成纸蛙的报告中,曾经看到过对他自杀的解释,好像是说他原本就有感情问题,想不开才自杀的。

“是的。”娟子确认了我的猜测。

“所以你觉得,王医生的死和那次争吵有关?甚至他因为觉得这个世界是个梦,想要从梦里醒来才自杀的?”

“我拿不准,搞不清楚。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吵架,明明金院长之前几次开会的时候,也像是中了邪一样,觉得自己生活在梦里,那为什么还要和王医生吵架吗。他们可是中的一个邪呀。”

我拿大拇指揉着太阳穴,娟子说的这些话,荒唐的有点超出我的想像了。自金院长以下,都觉得自己生活在梦中?然后金院长还和王医生因为“理念不合”吵架,之后王剑就自杀了?

然而我忽然之间,想到了一些细节。

杨展自杀之前,说“一切都是虚妄”,并且重复了三遍。而阳传良死前,在出租车上的时候突然自残,只为想试试“痛不痛”。这都和梦有几分联系,他们会不会都觉得,自己也是生活在梦里?

“王医生自杀的当天,金院长就组织所有医护人员又开了个会。我不方便听具体的开会内容,但是开会的时候,金院长在会议室前的黑板上写了几个字,我瞧见了,写的是‘让更多的人看清这个世界的真相’。”

“他们开会都说了些什么?”

娟子摇了摇头:“我没细听,绕开了。老实讲啊,自打我觉得他们开始变得不正常以后,就不敢往他们那儿凑了,别什么时候搞得自己也疯了,谁知道他们中的是哪门子邪呀。知道他们开会,每个人一杯茶倒好,我就躲得远远的。”

我觉得有点可惜,不过这一连串自杀案的确透着邪门,娟子的独善其身也是人之常情。

“这会开了不多久,金院长就筹备起开放参观的事儿了。你猜怎么着,他们划出来的参观病区呀,里面那些个病人,全都是以为自己在梦里的病人。”

“整个参观病区的所有病人都是?一共有多少病人,你先前不是说,只有几个病人有这毛病吗?”

“大概有那么九个十个人。金院长刚来那儿会,好像是就五六个这样的病人,这疯病呐,也传染。”

“那后来真有人参观时,你在不在,这个参观具体是什么样的?”

“我只知道个流程,他们先把参观病区的墙啊窗帘的颜色都换了,换成了紫色,可不让人舒服了,在里面呆多了,就有点晕。”

“等等,我怎么没看见被刷成紫色的房间……哦,难道在东边那幢的四楼?”我也就那一层没上去过,因为刚到三层,就被她家的孩子放火堵屋里了。

“是呀,就在四楼,那儿的半层都是参观病区。”娟子说。

紫色向来是代表神秘的颜色,任何一种颜色,都会对人的心理产生微妙的影响,比如红色让人兴奋,蓝色让人放松,灰色让人消沉,而紫色则有一种迷幻的作用,身处紫色的世界里,也容易让人放松,但这种放松和蓝色不同,更近乎精神的涣散,仿佛所有的能量都被紫色的神秘力量吸引到某个未知的地方去了。

“等到有人来参观的时候,就被带到四楼的参观病区。先是和一个病人谈一会儿,然后去旁边的房间看投影片,之后金院长介绍情况,再由金院长或别的医护带去特殊病区的其它房间参观,和里面的病人谈话交流。”

“那是个什么内容的投影片?”

娟子摇头:“我不知道,我就有一次瞧见过开头,一堆颜色转来转去,转得我发晕,就不看了。但是之前我看见金院长拿着个小摄像机在医院里四处拍,主要拍病人,就是那些病人,做梦的病人。让他们在镜头前念叨来念叨去。所以我想,这片子应该就是这点内容吧。”

不用问,这些病人念叨的话,就是他们平日一贯说的疯言疯语:他们在梦里,所有的人都是虚幻的。

先和病人交流,再看介绍片,听院长介绍,又和病人交流。这样的四个环节,有点奇怪。因为多了一环。正常的情况下,不应该有第一环,从第二环开始才对,本来最后就有和病人的交流环节,重复了呀。但娟子并不知道更多的内情,所以我无从推测第一个环节存在的意义。

“每次来人参观,花上三四个钟头不稀奇,最长的一个,早上七点多进楼,到下午一点才出来。一个个都失魂落魄的,一副自杀相。”娟子说。

“啊,你那时候就看出他们会自杀?”我惊讶地问。

“哪儿啊,我哪有这样的本事。但他们每个人离开的时候,都心不在焉的,我就看见两个人,还没走出精神病院大门,就绊了一跤。”

娟子所知道的事情,就止于此了,老头也没有更多的补充。想必当年的姜明泉,也就只问出了这点吧。此刻我完全明白了他的心情,说起来,这一连串的自杀案都有了答案,但这答案却也太……

根据娟子所述,我在心里总结了一下。最初武夷山市精神病院中有几个觉得自己生活在一场梦里的精神病患者,自从医院换了新的院长,开始体验式治疗后,医护人员和这些病人近距离接触,没有治好病人,反被病人影响,也觉得这个世界是一场梦。随后,他们希望更多的人能明白这个“真相”,广邀市民来医院参观。于是,参观的人也被他们影响,以为自己身在梦中。最后,这些人为了从梦中醒来,纷纷自杀。

这就是答案,一个没有说服力的答案。

我能理解有精神病人觉得生活是一场梦,我甚至可以试着理解医护人员和病人过多接触之后,天长日久,被病人影响,也觉得自己身在梦中。但是,参观者在短短三四个小时的参观后,也会相信这样荒唐的事情,就超出我理解的极限了。而且不是一个参观者,是整整十七个人,全都是这样!从杨展当年的反应来看,如果不是遇上了舒星妤,他也早就自杀了。

这简直像有一个魔咒在起着作用。被下了咒的人,就会把生活看作一场梦,然后自杀。

所以,姜明泉才说,虽然调查有了结果,但他却没办法相信,以至于十多年后都对此事耿耿于怀。

但让我觉得纳闷的是,当年的许多事情,用“为了梦醒所以自杀”来解释,竟真能解释通。比如杨展为什么没有死,就是因为碰上了舒星妤,并且很顺利地建立了恋爱关系。正如人在做梦时,碰上了噩梦,当然希望快快醒来;但做了美梦,却希望永远也不要醒。当时杨展虽然因为参观精神病院,以为自己身在梦中,但这是个美梦,于是他自杀的欲望就没那么强烈了。等到日子一天天过去,他在精神病院里受到的影响也一天天减弱,最终完全消失,后怕之后,对生命格外珍视。当然,他最后还是自杀了,这里面应该另有原因。

再比如王剑为什么要先自杀,他和院长的分岐在哪里,我也大概猜到了。王剑认为,除了自己之外,其它人全都是梦里的虚幻人物,包括金院长,所以他自杀起来,毫无顾忌。而金院长及其它大多数人,却认为所有的人都是真实的,就像电影《骇客帝国》里一样,人的意识是独立的是真实的,但整个世界都是虚幻的。所以金院长搞了个参观,想在自杀之前,让更多的人能明白“世界真相”,从梦中醒来。当参观被强令阻止,他们在这个梦里再没有什么“牵挂”,于是就都自杀了。

在离开娟子家的时候,我忽然记起一事,问他们有谁曾经给杨展写过信,都说没有,连杨展是谁都不知道。武夷山市精神病院的信封倒是还有一些,当年医院统一印制了好多,大家随便拿的。我顺嘴问了娟子老公的情况,原来去了福州打工,在一个小饭馆里掌勺。连娟子都没听过杨展的名字,她的老公当年只管做饭,和医生病人接触得比娟子少得多,更不可能会给杨展写信了。

可是当年,所有的医生护士都齐刷刷跳楼死了个干干净净,除了娟子一家,还有谁会有这种信封呢?难道是搬医院的时候,信封流落出去了?

"七,死亡恶作剧

天气预报说,北方有强冷空气南下,江南大部将受影响。我从福建回到上海,正迎头撞上。霏雨裹在绵软阴冷的风里,从袖口和领子里钻进来,和武夷山仿佛两个季节。我想起了三月二十九日那晚露台上的寒风,今天却似要更冷些。

又是火车回的上海,又是火车上过了一夜。说不清楚到底有没有睡着,介于梦与非梦之间,车轮压过钢轨的“喀嚓”声一直在耳边徘徊,意识却像是游离在这个世界之外。走出站台的时候,踩着的地面好似海绵伪装的,起起伏伏,有种不真实感。

这是参观武夷山市精神病院归来的后遗症吗?

进报社的时候,正好七点整,连前台都没上班,新闻大厅的鸽子笼里空空荡荡,竟一个人都没有。值夜的编辑在旁边的会议室里打地铺,听见动静,撑起脑袋隔着玻璃看了一眼,又继续睡觉去了。

我整理了一下堆在桌上的信和快递件,没什么急需采访的。上网收了几封通讯员的稿件,润色后丢在部门的公共稿库里。记者这份活,想偷懒可以很轻松,想认真可以很辛苦。呃,好吧,其实我在大多数时候还是挺认真的。

这后……我被桌上的分机铃声吵醒,然后才意识到已经趴在台子上睡了很久。耳中传来各种声响,这才是新闻大厅的正常声音,想必过十一点了。

挣扎起来的时候,电话已经不响了。我看了看表,十二点十七分。呆呆坐了几分钟定神,感觉自己一点点和周围的世界连接起来。这几小时的睡眠,比昨晚火车上要深沉得多。

于是我意识到,应该再找一次黄良。

奇怪的是,理由是在答案冒出来以后浮现的,就好像我先抓起了线头,再顺着线头看见那根连到我另一只手里的线。

黄良上一次说谎了。

我当时就觉得,他和杨展之间,不像他说的,就只有那么一次接触。

对十八年前那场声势浩大的“自杀活动”的解释,并不能让人信服。但以现在掌握的情况看,也只有暂且接受这样的解释。那么,当杨展险死还生,从自杀的梦魇里逃脱出来之后,这段记忆必然成为其心中永远抹不去的伤痕。在多年之后,在他无比痛恨另一个人,并且希望他消失在人世间的时候,会怎么做呢?

他一定会想,如果这个人如自己当年一样,自寻短见,该有多好。这就会是个没人能破的完美谋杀,哦不,是自杀。

杨展与武夷山市精神病院的关联,只有那一次参观,短短三五个小时。他起自杀的念头,也必然是因为这三五个小时里的所见所闻所遇,如果阳传良去了参观,也是十七人中的一个,那么他没可能例外,一定也会有非常强烈的自杀冲动。然而十八年过去,如今武夷山市精神病院已经成为一个无人知晓的历史名词,杨展怎么可能让阳传良穿越时空,去参观武夷山市精神病院呢?

只是,真的没有可能吗?

我和黄良还是约在上次见面的地方,我先到的。约定时间过了二十分钟,他到了,笑嘻嘻的一脸轻松。

“刚给帮小姑娘上完课,急着赶过来。有什么事得当面说呀。”

“我今天来,是受了舒星妤女士的全权委托。”我随手扯了张虎皮作大旗。

“舒星妤?谁啊,我不认识啊。”

“阳传良是她的亡夫。”

黄良的表情微微一僵,说:“阳传良?我也不认识啊。”

“去年十二月十八日,有人在安阳看见你了。”我说完这句话,死死盯着黄良的脸。

“怎么可能,肯定是看错了,那天我在上海呢。”他耸耸肩说,表情自如。

“你那天在上海?”

“对啊,你不相信?我从早到晚打牌输了两千多,要不要我把牌友找来让你问?”

我摇摇头,叹了口气,起身就走。

我这么光棍的拔腿就走,黄良却有些慌了,在后面叫道:“你去哪儿?”

我停下脚步,回头瞥了他一眼,说:“其实你那天在不在上海,查起来是很方便的。不过我也没那么多工夫去查你,既然你不配合,那么我就把我掌握的东西都交给冯警官好了。”

冯警官就是负责杨展自杀案件的刑警,我和黄良的第一次见面,就是他帮着约的。

黄良几步蹿过来拦住我,满脸堆笑:“那老师,哎,我也是有苦衷的,来来,我们慢慢谈嘛。什么事情都好谈的嘛。”

“你不是那天在上海吗,那还有什么好谈的,可能是我的线人看错了。”

黄良额头冒汗,说:“哎哎,明人不说暗话,瞒不过您,来来,我们坐下谈,我都告诉您。我也是受害人啊,我怎么就摊上了这档子事啊。”

他哭丧着脸哀叹,我明知他是作戏,但他这么诚心诚意地给了台阶,我也就顺着下了。

“我知道你那天在安阳,我还知道你那天演了一场戏给阳传良看,对你们这些人来说,演精神病人大概是最没难度的事了吧。”我不想他再耍什么花样,索性把我有把握的一些猜测都点明。

“得,你都知道这么多,刚才和我直说得了,这不是明着让我出丑吗?”黄良这会儿姿态放得极低,语气很软。

“有些我知道,有些我不知道。你要是光捡我知道的说,我就去找冯警官了。”

碰到这种不识相的老油子,得赤裸裸放话过去才行。

黄良陪笑说:“我哪知道什么您知道什么您不知道啊,我原原本本说给您听,要有一个字不是真的,我是他妈狗养的。”

我点点头,心里却越发的厌恶他的人品。

“我没做什么犯法的事儿,这都是杨展那家伙哄骗的,现在他也死了,您可别告诉冯警官啊。去年十二月头上,杨展找到我……”

黄良办表演培训班,印制了许多小广告,雇人往附近小区的信箱里塞,杨展就是这样找上他们的。

“我一开始还以为他是帮小孩来咨询的,问许多关于表演的问题,想知道我的团队能力怎么样。那老师你也是见识过的,我还有那几个朋友,演起戏来那是一流的。而且客户问上来,当然就是怎么好怎么说了。结果问好了,他说要请我们演一场戏,说是要弄个恶作剧来捉弄一个朋友。”

黄良挠挠脑袋,笑了笑说:“办班是挣钱,陪他演场戏也是挣钱,而且他出的钱可还不少呢。我想又不违法乱纪,就答应了。”

杨展的所谓恶作剧,果然就是找人扮演一个精神病院!

据黄良说,杨展自己已经写好了非常详细的剧本,绝大多数的台词都已经准备好了,他还要求先拍一段短片,短片的本子也是他自己写的。

我有理由相信,台词也好剧本也好,并不是杨展乱编的,而是早就存在于他最深处的回忆里,是他十多年前的亲身经历。

“他写了厚厚的一本,老实说,写得还真不错,省了我们不少力气。”黄良说:“我们排了有一个多星期,碰到什么问题该怎么回答怎么配合,有哪些话是必须说的有哪些话是不能说的等等。他这个导演严得很,特别是对台词,有一点点不合他心,都要指出来。看在钱的份上,我们就陪着他折腾。”

“你们一共几个人演?”

“我演精神病院的院长,还有一个医生一个护士五个病人,总共八个人。”

“你们这八个人……还好吗?”

“什么?”黄良没明白我的意思。

“呃,我是说,你们演精神病人,会不会太入戏出不来?”

黄良大摇其头,说:“怎么会,我们都是专业的,能进能出,进出自如。”

这么说,演戏的这些人都没有受到自杀意识的侵袭,那阳传良怎么就……

他们在安阳租了个场地,做了块“安阳市精神病院”的木牌,然后又印了张宣传单,找到阳传良的酒店房间,从门缝里塞进去。

黄良向我大致形容了一下宣传单,听上去,几乎十八年前的一模一样。阳传良的梦想就是厘清历史的真相,那几天又为曹操墓里的许多疑点迷惑着,宣传单上说疯子的思想可以让正常人触类旁通,他一下就听进去了,真就按照宣传单上的时间和地址,找到了“安阳市精神病院”。说到底,杨展和阳传良都是一类人,在自己的领域有自己的执着,所以杨展是很确信,阳传良看到这张宣传单会上勾。

黄良和他的团队此前已经排了一个多星期,在真正开始之后,完美地按照剧本,上演了一出“访客参观精神病院”的戏,阳传良自始至终,都没有怀疑。

“那阳传良结束这通‘参观’以后,精神状态是什么样的?”我问。

“他好像有些困惑。整出戏,我们都在不停地告诉他,这个世界是场梦是场梦是场梦,结果他仿佛真的开始想这个问题了。可是我万万没有想到,他会自杀。我是在杨展第二次找我的时候,生了个心眼,上网查了查这个阳传良,这才知道就在恶作剧之后一天,他也自杀了。”

“你知道了前一次帮杨展演戏已经死了一个人,怎么第二次还接他的活?”

黄良苦笑:“那不是他给的钱多嘛,有钱能使鬼推磨,何况是我呢。”

他把话说得这么直截了当,明明白白一个真小人,我反倒没法再说什么,就又问:“你觉得你们演的那一场戏,能让一个正常人自杀吗?”

黄良立刻摇头:“哪能啊,正常人怎么能这样死心眼。所以我后来也奇怪,那天这阳传良被我们一通骗,结束的时候,虽然好像心事重重,但也不像是要去寻死的样子啊。多半是他自己后来钻进牛角尖了吧,要么就是他有什么其它的事情。我们要有这么大的威力,拿奥斯卡还不跟玩儿似的。”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黄良为了推卸责才这么说的,但他说的也确实在情理上。如果人本身的精神状态没问题,谁会想到一个人被这样捉弄一下,就会去自杀呢?

“你还记不记得,那出戏具体是怎么个演法的?”

“记得,当然记得。先是在门口安排一个等着的护士,‘碰巧’遇上他这个参观者之后,就把他带进来。阿奎,哦就是那天晚上在M ON THE BOND假装被我刺伤的,他演一个病情比较轻的病人,用茶道招待阳传良,一边喝茶,一边对他说,其实一切都是不存在的,茶也不存在水也不存在他阳传良也不存在,这一切都只是个梦。茶喝完,护士带阳传良到旁边的房间去看拍的片子。”

“片子的内容是什么?”

“片子开头的部分是杨展自己拍的。几个我也搞不清是真是假的科学家,在那里说人类对这个世界的认知,都是通过自己的感观,哪怕是再怎样严格的科学实验,其实验结果要被人接受,也必须通过人的感观这一媒介。所以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们永远也无法知道,身处的世界到底是什么样的,甚至我们无法肯定,这个世界到底存不存在,还是一切只是我们的感观传递的伪装信号。还有一个科学家说什么,现在在量子物理层面,已经证明人的意识可以影响物质世界,比如日本有科学家把爱心倾注到杯中的水里,拍出的水分子图片也非常美丽,和平时不同。而意识可以影响物质,恰恰说明我们身处的世界并没有看起来这么结构牢固,甚至在这个世界的构成中,精神力量、人的意识可能扮演着非常重要的角色。片子的后面部分,就是好多精神病人——当然是我们演的,在对着镜头说他们觉得这个世界就是一场梦,为什么是一场梦等等,从各种奇奇怪怪的角度翻来覆去地说梦梦梦。”

“有说服力吗?”我问。

黄良奇怪地看了我一眼,说:“还……好吧,反正我们在排的时候,觉得杨展想捉弄的这个人,除非脑子本来就有毛病,才会相信。这个世界是场梦,亏他想得出来。”

“那么,这个片子放完以后呢?”

“放完了就轮到我出场。我演的是精神病院的院长,说为什么开放参观,因为觉得许多天才也有疯的一面,同时疯子也有天才的一面,所以疯子的想法,有许多是值得参考的,因为他们够极端,能够想到普通人不敢想到的极端答案。而有的时候,这种极端答案,是很有参考价值的。比如说这个世界是场梦,有许多古代的大智慧者都谈到过这个问题,但我们常常是从哲学层面看这个问题,可当代物理学的发展,让我们有了从另一个角度看这个问题的可能。世界的本质是什么,梦的本质是什么,两者之间,究竟有没有相似的地方,甚至有没有共通的可能。希望参观的人在近距离接触精神病人的时候,可以静下心来多听听,一定会有所收获。我还说,在参观病区里的所有精神病人,都没有攻击倾向,参观时尽可以放心。”

“你说完这些,就再让他去参观精神病人?”

“是的。”

和当年武夷山市精神病院的参观流程一模一样,四个环节,先和一个病人交流,再看片子,听院长讲话,再次和多个病人交流。

奇怪的流程。

“之后的参观,具体又是怎么样的,那些精神病人又说了哪些台词?”

“不是我的台词就记得不很清楚,不过我回头可以把剧本给你拿来。反正就是说世界是场梦生活是场梦一切是场梦呗,然后陪着的医生护士还有我,有时候就插一两句,觉得疯子们说得有道理呗。”

“好,但别回头了,我现在就和你去拿。”

在去黄良住处的一路上,我又问了些问题,尽可能地想要还原出那场“恶作剧”的本来面目,找出阳传良自杀的原因。许多细节丰富起来,比如他们租借了场地后,又粉刷了墙壁,刷成了紫色。这更让我确信,杨展就是按照当年武夷山市精神病院的参观病区来打造这个骗局的。他力图让一切都接近十八年前,尽管我依然不明白,在这一系列近乎仪式的程序中,蕴藏了怎样的邪恶魔力。我这样的调查者感觉不出,黄良这样的执行者感觉不出,偏偏阳传良就因为这场“表演”,真的跳崖自杀,遂了杨展的心意。

我再问到阳传良当时和“精神病人”及“医护”的互动,在这样的一场“参观”中,他都说了些什么问了些什么,以期摸清他的心理变化。黄良说阳传良当时听得多问得少,看表情,一开始他还没把病人说的话当真,后来越听眉头皱得越紧,有时点头,有时发愣,有时摇头。在黄良的印象里,阳传良总共就问了两个问题。

阳传良可能会问什么问题,事先杨展都做过预案,而实际上他问出的问题,的确在预案中早有准备。

第一个问题,是问一名“精神病人”的。这名“病人”当时正在对阳传良滔滔不绝地说,他觉得这个世界是多么多么的虚幻。

“可是你看,你能感觉到热能感觉到冷,咬一下舌头还会痛,这么真实的世界,你怎么会觉得是梦呢?”

我听说阳传良问出这样的问题,就觉得他当时已经有点走火入魔了。因为他这个问题是问一个精神病人的,说明他把自己和病人放在了一个可以相互对话的平台上了。而通常,人们是不愿意搭理神精病的。

然后,这个“疯子”就用一种看疯子的眼神盯着阳传良,不说话。

旁边的托——黄良开口了:“其实,我们晚上做梦的时候,不管醒来后觉得梦境有多荒诞,但是做着梦的时候,还是觉得很真实,觉得都是道理。所以,他是觉得你的境界,还没到理解他的程度呢。呵呵。”

“你如果真心相信,这是一个梦,那么这个世界在你的眼里,就会破绽百出。”在阳传良被带去和下一个“病人”聊天的时候,刚才的这个“病人”突然开口这样说,然后转头去看窗外的风景。黄良找的人,演技的确都不错。

在那之后,阳传良就只听不说,一直到参观结束的时候,他问黄良这个院长,说看起来,你们这些医生,也有点相信这个世界是个梦?你相信这些精神病人说的话?

按照预案,黄良碰到这类的问题,当然要点头肯定。

既然是个梦,你为什么不想醒过来?阳传良又问。

黄良笑而不答,一脸神秘。

有时候,不说话是最好的回答,因为提问者,会在心里自行演绎出他们想要的答案。

黄良拿给我的本子,是本人造革封面的棕色记录本,封皮上印着XXX大学XXX学院,是他所在大学印发的赠品。

翻开,里面几乎是全满的,只留了不到百分之二十的空白页面。此外,还有一张DVD,里面有一段不到半小时的影片,就是放给阳传良看的那一部。

拿到本子和DVD我就走了,和黄良说,如果有什么问题,还会来找他。黄良满口答应,只要我不告诉警察给他惹麻烦,怎么都行。

这一夜,直到凌晨三点我还没有睡。杨展的“剧本”,我已经来回看了五遍。这个剧本写得非常详细,详细到各个精神病人应该是什么样的形象,都一一说明,好像这些精神病人真的存在一样。好吧,他们的确真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