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生把嘴撇在一边,显见得对这个故事非常不待见。

我则另有一种新奇感,听得津津有味。

这本书的封面上印着弗洛伊德的肖像,弯曲的眉毛收拢着,瞳仁深邃,很有精神病人的那种沉默的疯狂。弗洛伊德的眼睛幽深无比,看着看着,就像是要被吸引进藏在封皮里面的无尽漩涡里一样。秦桑把眼睛移开,他认为通晓人类的精神世界,是一位雕塑大师必备的素质。他的好朋友就曾经向他推荐过,读一些弗洛伊德的作品有好处。

所以他就把这本书买了回来。

回到家里,他用钥匙开了门,甩了皮鞋,穿着从酒店拿回来的拖鞋,从冰箱里取了瓶酸奶,然后窝进客厅的皮沙发里。他本来想先看看买回的一本悬疑小说——东野圭吾的《白夜行》,据说看完能让人冰寒彻骨。但不知怎地,他还是翻开了《精神分析引论》,尽管这和他放松的初衷有些违背。

他已经做好了硬啃学术专著的准备,出乎意料的,这本书并不算难读。或许因为这是弗洛伊德讲稿的合集,当然优良的翻译也功不可没。

纸张的质量不是很好,反面的字会在这面透出来,化成一团团的暗影。一行接着

一行读下去,暗影们交织起来,慢慢构筑成一个奇异的世界。

文字的确还比较好读,可是三四十页读下来,头壳里像有一根根抽住的筋,箍着他的脑子,一伸一缩。这本阐述心理世界的书,每翻过一页,都要把秦桑的精神抽走一些。

那些抽走的精神去了哪里,应该是去了潜意识里了吧,那儿有另一个藏在阴影中的世界。

秦桑闭起眼睛,打算歇一歇。

下午的日光从窗外照进来,透进秦桑合起的眼皮,让眼球有暗红色的光感。在这赤色的世界里,刚才读到的东西,慢慢的浮了起来。

那是些关于失误动作的精神分析,一种利用表面微不足道的痕迹,挖出深埋在地下的根须的方法。

昏昏沉沉间,秦桑的大脑却没有休息,而是在水面下继续运行着。于是,秦桑想起了自己刚干过的一件蠢事。那是一个口误,发生在前天。

那天他去赴个饭局,走进包房的时候一桌人只到了两个。

“看样子我到早了。”他说。

可是话到嘴边,竟说成了“看样子我得走了。”

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口误,所以四十多个小时后,秦桑已经几乎忘记了这次小洋相,弗洛伊德让他又一次想起这件事。

重新记起来的时候,秦桑很自然的明白了当时自己为什么会那样说。因为这本书上有一个近乎一模一样的案例。

曾经在英国下议院发生过这样一件事。当时的议长在主持一次会议时说道:“先生们,我看今天法定人数已足,因此,我宣布散会。”弗洛伊德说,这位议长之所以会有这样的口误,是因为他心里并不情愿主持召开这次会议,一直想着早些结束。

弗洛伊德说得没错,其实秦桑并不想去那个饭局。

局上有两个所谓的艺术家,秦桑在心底里不是很瞧得上他们。嘿,肚子里没有几两干货,却巴不得所有人都知道他们是艺术家。偏偏这种人,如今特别吃得开。此外,桌上更有几个很会劝酒的家伙,一端起酒杯就发疯,仿佛不灌倒几个,就浑身的不自在。

那一天,坐上出租车的时候秦桑心里还在犹豫,他和司机同志打了个招呼,摇下窗点上根烟。于是下车走进酒店大门的时候,他就发现自己心爱的ZIPPO打火机丢在车上了。没有要车发票、忘了看车牌,就连是哪家出租公司的车都想不起来了。

走进包房的时候,秦桑正翻江倒海地懊恼着,他觉得自己本就不该来。

满怀着这样的情绪,说出那样的口误,就不奇怪了。

瘦女人把故事说到这儿,有人忍不住了。

“嘿,你是要给我们上心理分析课吗,说到现在,也没见什么料呀。麻烦快点行不行。”大学生说。

瘦女人扫了他一眼,也没见她如何作色,这大学生就气短起来,偏了偏头,似是不愿意和她视线正面接触。

这可是个厉害角色,我想。

瘦女人继续往下讲,依然不急不徐,还是原先的节奏,仿佛这段小插曲没发生过一样。

醒过来的时候,时间将近傍晚,窗外云变得很厚,阳光也已经没了,室内有些阴。秦桑觉得精神好了些,但脚冰冷冰冷的,于是收起来往沙发上一盘,换了个舒服一点的姿势。书页上一层层的叠影依旧晃动,弗洛伊德又开始说话了。

这次他说的,是遗失。

那枚遗失的ZIPPO打火机!

秦桑隐约意识到,自己从黑暗里拽出了一根索链,环环相扣。自己一把一把拉出来的,最终会是个什么东西呢?

忽然之间,他有些担心。

每个人在面对真正的自己时,都会有些担心。因为他们都不曾真正认识自己。

瘦女人说到这儿,眼睛在我们每个人身上都溜了一圈,我不禁打了个冷颤。

遗失是有原因的,弗洛伊德说。

秦桑合上书,看着封面上的弗洛伊德,轻轻地点头。他燃起一支烟,塞进嘴里。

有些人潜意识里想要换一个新的,所以旧的东西就悄悄遗失了。自己有过这样的事吗,也许吧,但这次肯定不是。那枚ZIPPO在生前被精心地保养着,太阳会在上面照出流动的银光,这是无数次摩梭后的结果,比新买来的时候更合心意。

不要光想着这些,记得吗,我还说过些别的。弗洛伊德在角落里慢慢说。

别的……

会遗失东西,更通常的情形,是这件物品会带来不太愉快的联想。有一些鬼魂藏在心底里,它们不停地叫喊:丢掉它,不要再看见它。于是在一个你不注意的时刻,身体的某个部分诡秘地做了个小动作,让这件该死的东西永远离开你的视线。

可是,这枚ZIPPO是极称心的啊,哪里能有什么不愉快的联想?

秦桑嘴里默默念叨着,低下头去看了一眼弗洛伊德。

或许不是ZIPPO本身的问题。有些事情潜得很深,拉上来需要费些力气。是谁送给自己的这枚打火机?

秦桑觉得自己在往深渊滑,但他已经无法阻止自己了。

打火机是他自己去百货大楼买的。

秦桑把腿放下,站起来。腿麻了,他在厅里一瘸一拐地走了两圈,却觉得足底格外地冷。他忽的想起来,他还从没给嘴里的烟掸过烟灰。

见鬼,快要烧着嘴了。他连忙把烟拿下来。

烟还是好好的一根,自始至终,他就没有点着过这枝烟。

因为没有打火机。

百货大楼,百货大楼。秦桑这时候才发现,自己的确有些不情愿回忆起那幢百货大楼。

腿部的麻木已经解除了,秦桑披起件外套,出门把汽车发动起来。

秦桑常常自己和自己较劲,什么鬼理论,不愿想起那儿就能把ZIPPO掉了?好,我偏偏就要再去一次百货大楼,把打火机买回来。

车在路上跑得飞快,秦桑强打起精神,重金属音乐在小小的车厢里震天吼着。即便这样,他还是有一点点的恍惚。

因为他想到了乔沁。

瘦女人向学生点了点头,阴影里她似乎还笑了笑。

要到戏肉了吗,我想。

秦桑第一次碰见乔沁,就是在百货大楼的大门口。那时她是一个怯生生请他填一张市场调查表格的女大学生。秦桑老老实实地填完递还给她,扭头走了十几步,大着胆子再跑回去搭讪。一年半后乔沁毕业,成了他的老婆。

停好车子,秦桑走进百货大楼。当年他遇见乔沁的时候,这里还是很光鲜很时尚的一个地方,现在已经有些破落了。

只有人是旧的好,不知道乔沁现在好不好。

他不情愿回忆起这里,就是因为乔沁。

秦桑挑了一枚和原来一模一样的打火机。在手里温热了很久,才放进裤子口袋里。

既然已经来了这里,就准备四处逛一逛。他不是每天进市里,索性打算多买点东西车回去。

他一层一层地转着,其实却什么都没有买。

他知道自己的这种状态不对劲,他没有离开,就是想知道,到底是哪里不对劲。

“哎,秦先生吧。”一个声音让他警醒过来,发现自己站在一个卫浴用品专卖的前面。

秦桑疑惑地看着热情和他打着招呼的店员,这个人……自己认识吗?

明明有其它的顾客正在光顾这家卫浴品牌,他为什么又来和自己说话。而且他居然知道自己姓秦。

秦桑再看了这名店员几眼。没印象。

“那个按摩浴缸还好用吧?”这个店员笑着问。旁边有两个顾客正围着这家的浴缸打转,秦桑起初认为,这店员错认了自己是刚买了他家浴缸的客户,想借着问候再做成一单生意呢。

说到按摩浴缸,家里倒的确有一个,不过样子嘛……

秦桑的目光扫过旁边的浴缸,突的一阵心悸。

样子就和这里的一模一样。

“哟,您忘啦,才两个多月前的事情呀。”

回想起来,家里的浴缸的确是新的。可那是什么时候买的,为什么要把老浴缸换掉,自己为什么一点都想不起来了?

秦桑觉得自己的心脏凝结起来,停止了跳动。

“不会吧,您真的想不起来了?哎对不起,要不我认错人了,等我想想,您是住在……”好记性的店员报了个大概的地址出来。

秦桑仿佛听见心里什么地方碎裂开,心脏轰地跳了一下,又一下,然后拼了命的擂起鼓来。

他勉强向面前的男人笑了笑,但实际上,他脸上僵硬的肌肉一道弧线都没露出来,径自飞快走开。

差不多一个半小时之后,一位客人来到了秦桑的屋外。

这位客人是秦桑初中和高中的同学,名叫阳瑾。

在斯坦福大学拿了心理学博士,阳瑾回国开了家心理诊所。时常有电视台请他作为心理学专家上节目,混得相当不错。就在一个小时前,他在诊所的办公桌前接到了秦桑的电话。

电话里秦桑没有详说,只是希望他尽快来一次,有些事想和他说。

急促的语速,有时莫名的停顿,嘶哑的声调……并不需要动用心理学的专业知识,阳瑾都能听出这位老同学情绪的不稳定。

是极端的不稳定,按照他的经验,电话那头的秦桑很可能正处在崩溃的边缘。阳瑾不知道是什么事情把这位很有前途的雕塑师逼到这样的境地,他只能尽快的赶过来。

天光已暗,阳瑾站在门前,再按了一次门铃,里面依然没有动静。

他心里越发的不安起来。

路灯亮着,屋外的花坛里有很多主人自种的花草,阳瑾挪开左边的一盆仙人掌,用脚尖翻了翻下面的泥土,然后弯腰拾起一枚钥匙。

秦桑的忘性很大,阳瑾亲眼见过这位老同学在忘带钥匙的时候这样开门。

拧动钥匙,门开了。

这是幢三层楼的别墅,阳瑾把鞋脱在门口,轻轻地走了进去。

“秦桑!”他大声喊。

屋里没有开灯,一楼是客厅厨房,几乎一目了然的格局,并没有人。

楼梯旋转向上。阳瑾抬头望了望。

“秦桑。”他又叫了一声,缩着脖子,小心翼翼地向上走。

二楼没有人,三楼也是。

这是幢空房子吗?阳瑾皱着眉回到一楼,开了大灯。秦桑去了哪里?

客厅的地上掉了一本书,封皮脱开了散在另一边,看上去好象是被人用力扔在地上的。阳瑾捡起了书和封皮,看见了印在上面的弗洛伊德肖像。

他在看这样的书啊,阳瑾自言自语。

忽然,阳瑾听见背后有些极细微的声响,连忙转过身。

这个时候,他记起来,一楼还有个地方没有看过。声音正是从那儿来的。

推开厕所的门,阳瑾果然看见了秦桑。

好像是刚刚在按摩浴缸里SPA完,秦桑赤着脚站在浴缸外。不仅光着脚,他身上什么都没有穿,水珠漫漫地从发梢往下滴,和从身上流下的汇在一起,在地上合成一大滩。

更突兀的是,一把工地锤头朝下立在地上,秦桑用手扶着柄。

“秦桑。”按捺住想大喝一声的冲动,阳瑾放轻了语气说。

“阿瑾啊,你来啦。”秦桑转过脸向阳瑾笑了笑。

这个笑容让熟极了他的阳瑾觉得有些陌生。

秦桑却没有一点自觉,他仿佛正在一个很舒服的环境里,随意地和朋友聊着天。

“是这样的,今天上午我去了一次新华书店……”

秦桑把这一天的经历絮絮叨叨地说给阳瑾听。时节已近深秋,他好像不觉得一点凉意,可是阳瑾分明看见他的皮肤上起了一个个颤栗的疙瘩。

秦桑的身材还没有走样,但是小肚子已经有微微的凸起,手臂因为工作的关系煅炼得精瘦。而此刻,随着他叙述的深入,语气依然平静,拄着工地锤的右手却越来越紧张,手背上的青筋爆起来,小臂上纠结的筋肉也开始蠕动。

“我一直在想,我为什么会买这个浴缸,原来的浴缸在哪里,怎么这一切我全都不记得了。你是学心理的,你肯定知道有一种情形,人是会强迫性遗忘的,是不是?”

秦桑这样问道,却并没准备听见任何回答,接着说下去:“要是有自己很不愿意想起来的事情,有时候人就会选择主动遗忘它吧,就好像从来没有发生过这件事。连带着和这件事有关的一切,都通通忘记,或者……丢弃。如果我不是正好买了那本书,前天的口误、丢掉的ZIPPO打火机、那幢百货大楼、以及这个浴缸,这一切我都不会在意。但是现在不同了。”

秦桑停顿了一会儿,望向那个浴缸。

“这个按摩浴缸很不错,水流打在身上的感觉,就像乔沁在帮我按摩。我每天都要在这里面泡很久,那种感觉,仿佛乔沁还在身边。可是你知道,她两个多月前失踪了。”

秦桑向阳瑾露出一个奇怪的笑容:“今天那个店员告诉我,这个浴缸,就是我两个多月前买的。”

阳瑾开始发抖,只不住的发抖。他是搞心理的,往往和人只说半句话,就能猜到他接下来要说什么。但现在,他只希望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阳瑾全身上下所有的毛孔都在冒着寒气。

秦桑看着脚边的一滩水,那神情,就像在看着一摊血一样。

“我到警察局去报案,他们查了很久,都没有线索,我一直在想,我亲爱的沁到底去了哪里。现在我终于知道了。”

秦桑盯着浴缸,仿佛他的眼神可以穿透固体,直看到深处的某个地方。

“等等,等等秦桑,也许不是这样子的。”阳瑾的声音已经变得又干又涩。

“哦。”秦桑淡淡应了一声,左手搭上锤柄,两只手一齐用力,把工地锤扛到肩头。

“听我说,我很了解你,也许比你自己更多,不管你和乔沁有多大的矛盾,都不会干出这样的事情。”

“你不知道的,有些事,你不知道的。”秦桑微微摇头。

“这一切都是你的臆想,是有破绽的,你以为乔沁失踪了,警察会完全不怀疑到你,你能做出一宗完美谋杀案?见鬼,那样你真是个天才,应该去干杀手而不是搞雕塑。你有没有想过,这个新买的浴缸是谁帮你安上去的,你自己有这个本事吗?是不是商家派人装的,这下面要是埋着东西,装浴缸的工人会不发现吗?这一切都是你的妄想!”

“妄想?”秦桑认真了一点,好像思考起来。

“是的,妄想。”阳瑾很肯定地点头。

“也许我知道原因,我该早点提醒你的。这段时间你是不是一直在研究大卫像?”

“当然,你知道的。”秦桑回答。

“那你知不知道有一种病就叫作大卫综合症?”

“大卫综合症?”

“有一小部分人在观看大卫像的时候会受到强烈的情感冲击,从十九世纪以来就有病例的记载了。恶心、抽搐、精神恍惚、晕厥,或者……出现幻觉!”

“所以你的意思,是大卫像使我患上了精神分裂症?”秦桑立刻明白了阳瑾的意思。

“……是的。”阳瑾犹豫了一下,说。

秦桑沉默了一会儿,他的嘴角边有血迹,在此之前的某个时刻,他不经意地咬掉了嘴里的一块肉。

阳瑾凝望着秦桑的眼睛。他常常这样看他的病人,好让他们相信他。

秦桑笑了。

“其实一切要证明起来,再简单不过了,不是吗?到底这下面有没有买着乔沁的骨头,一锤下去,就见分晓。”秦桑紧了紧握着工地锤的手。

“你别冲动。”阳瑾喊。

“你紧张什么,你还怕如果真挖出什么,我会杀你灭口?我们是多少年的交情啦。”秦桑忽然侧脸冲着阳瑾一笑,说:“到底我是一个杀人犯,还是一个精神病人,其实还有第三种答案啊。”

“什么?”阳瑾脱口问出。

“我是一个精神分裂症患者,并且,杀了自己的老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