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这话,韩嫣的头发都快竖起来了。这就是韩嫣与汉武帝同起同卧的开始么?“今上为胶东王时,嫣与上学书相爱。及上为太子,愈益亲嫣。嫣善骑射,善佞。上即位,欲事伐匈奴,而嫣先习胡兵,以故益尊贵,官至上大夫,赏赐拟于邓通。时嫣常与上卧起。”(《史记?佞幸传》)脑子里轰隆隆的只剩下“学书相爱”、“常与上卧起”。

“不要!”韩嫣在这宫里还没这么失态过。整个长乐宫里的人脸色都变得很难看,包括祖父大人。

“嗯?”不高兴的皇帝。

“胡说什么?还不谢太后恩典?”着急的祖父大人,从座位上爬起来,向窦太后、景帝伏拜,“臣教孙无方,望太后、陛下恕罪。”一边说一边杀鸡抹脖的向我使眼色。

深吸一口气,跪下,仰起头,让人能看清自己含泪的眼(在袖子里狠攥了下破了皮的手掌,疼得逼出眼泪):“臣谢太后隆恩。臣蒙太后、陛下、胶东王不弃,选为伴读,与胶东王一见如故,愿为殿下伴读。臣虽年幼,亦知全忠孝之礼。太后怜臣年幼,免臣奔波之苦,臣深念太后之恩。可臣年方五岁,家母念幼儿,以前从师进学,半日不见,尚倚门企望。于今累日不得相见,臣实不忍母亲挂念,臣也想念母亲。臣不以奔波为苦,只望能全忠、孝之节,望太后成全。”抽抽鼻子,低头,伏下。您也是个当娘的人。

好长的一段话,还要斟酌着不要得罪人,也不能表现得太成熟,儿子想娘,应该是个不错的理由。实在是费心费力,快要累瘫了,全身都发疼。

“你娘比胶东王还重要么?”有这么比的么?栗姬,区区韩嫣,何德何能,让太子之母这样费心。

“啊?”瞪大眼睛望着她,“为什么要比?事王,忠。事母,孝。今臣有两全法,何乐而不为?臣曾听周先生说,自古求忠臣于孝子之门,不孝之人,安敢望其忠?此一而二,二而一者也。难道臣这么做是错了么?”何况,忠孝之辩,贯穿整个封建社会都没个定论。非要论个谁比谁更重要,我就说是孝,你也不能把我怎么样,汉代,首重孝道。

栗姬还想再说什么,韩嫣听见了她一个短促的半音,却被景帝打断了:“求忠臣于孝子之门,小小年纪,能知道忠孝,殊为不易,弓高侯有孙若此,让人羡慕。赏弓高侯帛十匹、韩嫣帛五匹,再取帛五匹予韩嫣之母。”我是好人,别把我当倖臣。那五匹帛,是给我亲娘的吧?

“谢陛下。”祖父大人的声音很是解脱。

“这孩子之前请过师傅么?”

“回陛下,臣见此儿有些聪明,故早为延师,教习《诗经》。”

“求忠臣于孝子之门,彘儿果然会挑人。既如此,娘,您看…”

“就依这孩子吧,当娘的自然会担心自己的儿子,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窦太后想儿子了。

“看来这孩子真是投了大伙儿的缘了,”长公主机警地打断了窦太后下面的话,“我也是越瞧越喜欢呢,一大早的该累坏了吧,来,吃点儿东西垫垫,长乐宫里的吃食还真不错。”

“谢殿下。”真的谢谢您,不然窦太后提起她在梁国的小儿子,景帝一准儿不高兴,自己就是那让他不高兴的引子,准不招他待见,以后指不定会穿什么小鞋。

拖着像灌了铅的腿挪到长公主身边,慢腾腾的坐端正,接过长公主递来的小块儿糕饼,一小咬着,间或吃两颗樱桃不让自己噎住。一块糕饼吃完,虽然还有些饿,韩嫣还是压抑住了再吃的渴望,瞄了一眼糕饼,又收回视线。

一来是要注意形象,二来,这东西太干了,真怕被噎住了出糗。更何况,刘彘的脸已经臭得都能闻得到味了,韩嫣不认为在这样的环境下还能再吃下去。瘪瘪嘴,很委屈地看着刘彘,我要是答应跟你住了,相信我的名声会比你的脸色更臭。结果刘彘一扭头,当没看见。黑线~吃完了,摸摸嘴角,吃的很小心,没粘渣子,引得长公主拿出帕子给韩嫣擦嘴擦手。石化一下下,瞪大了眼,大约韩嫣的表情很搞笑,惹来长公主轻笑,从眼睛里往外溢出的笑。

“你怎么不再吃了?”清脆的童声好奇的发问,不是刘彘,抬起头,转向声源,是陈阿娇。她真是应了“天之娇女”这四个字,不提她身上比阳信公主还好的衣料,也不提她坐着比太子刘荣还高的位置。单看她的样貌就不一般,在见过的人里,在长相上能跟韩嫣这张脸比的,她算是一个了。她的气度也不简单,“目无余子”这个词便是为她量身定做的,虽然她没有两眼望天,虽然此时韩嫣正被她的一双眼睛注视着,仍不觉得她是真的把自己看在眼里了,仿佛一切都不放在她的心上想要的东西随时都会有人奉上,又何须为任何事情挂心呢?她,真是被宠到天上去了,对什么对都不觉得有关注的必要。

“充饥就好,现在不是饭时,不宜多吃的。”其实,少吃多餐很科学,只是不能跟你解释那么多。

“哦。”她果然没有再多说什么,而是把注意力转向了刘彘。俩人玩到一起去了,长公主笑得眯了眯眼,跟王美人交换了个眼神。早该想到这两人已经建立同盟的了。

没我什么事儿了吧?韩嫣纠正一下自己的坐姿,即使很抱怨这种跪坐的方式容易把腿脚坐麻,即使很担心跪坐的时间长了会长出一双萝卜腿,可是在走了一个上午的路之后,能够坐下来,仍然非常高兴。

看来今天长信宫的主要话题是胶东王刘彘的伴读问题,现在胶东王也见了,伴读也见了,连伴读他爷爷都见了,剩下的就是后宫女人的八卦时间了。于是日理万机的皇帝陛下撤了,已经开始读书的太子殿下也撤了,胶东王和堂邑侯家的小姐已经满屋子地乱跑了。此情此景,祖父大人要是再不知道告退,也就枉称老狐狸了除非他有什么悄悄话要对皇帝的老娘、老姐、老婆们说。

“如此,臣携孙告退。回家准备明日所需。”要走了,韩嫣真是太高兴了。还是慢吞吞地爬起来,腿坐麻了,挪挪挪,挪到祖父身旁,一同行礼告退。

回去的路上,被祖父大人面色铁青,一言不发。到了侯府,在兄长大人的眼刀、嫡母大人的阴沉、母亲的担忧中,被祖父大人单拎进了正房,关上门便是一通教训。

训词太长,大意如下:今天行事太鲁莽,真是不知好歹,敢跟太后拧着干。跟着胶东王混,前途大大的有,以后要小心伺候,不得跟顶头上司拧着干,不得偷懒,离太子远点儿,与长公主、堂邑侯家的小姐保持良好关系,BALABALA~虽然被这样训很不高兴,韩嫣仍然佩服老狐狸的政治嗅觉,在长信宫短短一个上午的闲话家常中就改变了主意。明明之前不是这样说的,祖父大人一开始对入选胶东王侍读的事可不怎么上心,现在改口,八成是已经察觉到什么了。

恭敬地应下来,顺便检讨自己的莽撞,保证小心行事,不捅漏子。这才被放回自己的住处。

母亲看到韩嫣上的伤很是心疼,连景帝的赏赐都没让她高兴。只张罗着包扎,又给韩嫣收拾晚饭。几口热汤下肚,这才缓过气儿来。看着给自己揉腿的母亲,心里酸酸的,在这府里,不带杂质对自己好的人,大概就只有她了。心里暗暗决定,要努力让她过上好日子,至少,不要再每天到别人那里立规矩。

第9章 伴读(上)

汉宫皇子的功课自朝食后开始,伴读们为配合皇子的时间,要在朝食的时候入宫,等候皇子。为此,韩嫣的作息时间也要随之调整。早上照旧要早起,请安过后,听祖父大人的庭训,无非在宫中当谨言慎行之类。然后跑两圈,锻炼一会儿身体,韩嫣可不想下次因为走路的关系累死在汉宫里。接下来就是早饭,大概在辰时初刻的样子。早饭完了再自己看一会儿书,准备一下功课。辰时三刻,动身,刚好在朝食结束前到达学舍,开始一天的学习,直到哺食放学归家。这样早饭在早上7点,晚饭在下午5点以后,间隔的时间实在是太长了,母亲很心疼,还特地准备了一小盒子点心让韩嫣带着中午垫饥。到了汉朝以后,终于有机会恢复一日三餐了,有点自讨苦吃,可是韩嫣挺乐意。

汉宫门外,出示了昨天领到的令符,在宦官的带领下来到太子宫。整个学舍空荡荡的,猫也没一只,只有韩嫣一个傻站着,坐也不敢坐。等了好一会儿,长公主子陈蟜、窦婴族侄窦安民到了,他们是太子刘荣的伴读。

漂亮的小孩子总是讨人喜欢的,于是,这两个无聊的人开始逗韩嫣说话。

“你就是韩嫣啊?”这位长公主的儿子长相并不差,只有一点,人说男生像母,他长得并不很像长公主,反而是阿娇更像母亲也更受宠些。

“是的。”抬头看着他,真累,没事长这么高做什么?嘟嘟嘴垂下头。

“你长得真是漂亮啊,没想到妹妹说的是真的。你别怕呀,太子人挺好的,不爱发脾气。”这人可真热情,我又没怕你,只是抬着看着你太费劲。

“好啦,你别逗人家孩子了。”窦安民说了句公道话,“听说你因为想娘不愿意住到宫里?你是男孩子哎,怎么这么没志气啊?”收回前言,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人家才四岁,不想娘才是不正常。

继续低头装死,不理这两个标准纨绔,窦氏、陈氏,可不是现在纨绔子弟的代表么?

“还让我别逗,你自己不也逗他么?”

“我哪里逗他啦,我是在教他男孩子要有志气。”

直到太子刘荣、胶东王刘彘到场,才打断了这两人没营养的争执。行礼之后,自动到刘彘旁边站好,这点觉悟韩嫣还是有的。

在刘彘旁边的座位坐下,才发现太子宫的学舍空得可怜。整间屋子只有五个学生。不由得心里开始打算盘。景帝共十四子,刘荣最长,刘彘排行第十。

景帝前元二年把栗姬生的刘德、刘阏(于),程姬生的刘余、刘非,贾姬生的刘彭祖,唐姬生的刘发,前元三年又把程姬的儿子刘端、贾姬的儿子刘胜封了王。刘彘的姨母王夫人生的两个小儿子越、寄还在襁褓之中。这位生了四子的夫人,到现在还有两个儿子没生出来呢。

封王者九人,却只有刘彘被留在了宫里接受教育。

没给大家互相聊天的时间,脚步声传来,在殿外停住,脱鞋、正衣冠,小太监开始报名字:“魏其侯、太子太傅窦婴到~”老师来了。

太子见到老师,虽没有外头学生见老师时的恭敬如父,也得行个揖手礼,太傅回个半礼,这太傅大概是所有臣子中唯一一个不用向皇子行大礼的人了。趁行完礼的功夫抬头打量一下窦婴,也就是个标准的汉代贵族男子,40左右的样子,细眼长眉、颔下留须,深色曲裾深衣,着冠,拿着竹简的手很有力。

这位就是被景帝评为“魏其沾沾自喜”的人了,最后被田蚡、王太后联手坑了一大把死状凄惨。当年看百家讲坛,讲窦婴之死,前因后果还大概记得一些,只是史书原文就只记得“魏其沾沾自喜”这几个字。景帝看人还是很准的,这位据说能文能武的儒将,显然书生气十足,景帝还是留了口德的,照韩嫣看来,还得在“沾沾自喜”之后加上“迂腐寒酸”四字,说是方正严肃,其实呆头呆脑,自傲清高,读儒家读了一脑子的纲常伦理,这年头还没八股文呢,就把他先给读傻了。他不是智商低,是情商不高。

虽然政治上窦婴是个傻子,可他学问还是能看的。他先是询问了太子刘荣的功课进度,然后是检查两个太子伴读的学习情况,布置他们一段《左传》的功课先预习。然后来摸摸刘彘和韩嫣的底,看看两个新来的学生都是什么水平,然后给新生讲讲他上课的计划和规矩。

这时韩嫣才知道为什么之前景帝和窦太后他们没一个问自己学习进度了:进了这里,从头学起,你之前学啥都没用,都得按照宫里的规矩重来。这里主要的学生是皇子,皇子现在开蒙,是从最基础的讲起,哪怕刘彘在此之前已经被母亲、姐姐、舅舅们教了不少东西,还是要从头开始系统地进行学习。在这种情况下,伴读就是之前一个字不识,只要不是笨得人神共愤,经过认真学习也是可以的。况且,伴读伴读,你就是个伴,要学得那么好做什么?学问好的都当老师去了。

儒家称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这六项,窦婴只教礼、乐、书、数。射和御,不归他管,而且,以韩嫣和刘彘的年龄,学个射箭勉强还行,驾车,实在是太早了。这里的老师,不止窦婴一个,他只是主讲,还有窦太后指定讲《老子》的黄生,以及教授射箭之类武艺的太中大夫程不识。

儒学六经:《诗》、《书》、《礼》、《乐》、《易》、《春秋》。

上面就是窦婴要负责的课程了,只是现在还不是学的时候。两个小朋友只是幼儿园小班的年龄,学的都是基础知识,识字、写字,数数。

最初的功课很简单,从一学起,一、二、三、四、五…既学了数,又学了字。只是这些太简单,窦婴看两人都有些基础已经掌握了这些,很意外也很满意,哪个老师不想教一点就透的学生呢?说实话,哪怕韩嫣从大一考完高数之后就没再怎么做过数学题,数学水平拿到汉代也足以当窦婴的老师。

扯远了,窦婴见两个小学生数学还行,已经能数到百、千、万,便决定数学课今天就到这儿了。再检查礼仪,后宫和侯府教出来的,又不是笨蛋,怎么会差?至少平常见人的礼节还是很周到的,这条也过关了。

乐,当然不是唱儿歌,而是主要学习乐器,窦婴教的就是古琴,很符合儒学品味。只是韩嫣和刘彘在这方面是实实在在的幼儿园,什么都不懂,王太后不可能去教一心想扶上皇位的儿子学弹琴,哪怕弹琴再风雅也不行。韩嫣前世的音乐课学的全是唱歌…因此,窦婴只教了最基本的认弦,让两人学会几个基本指法便罢了。韩嫣对音乐课兴趣不大,根本没那个闻弦歌知雅意的本事,能听出跑没跑掉就没错了,协声律这档子事儿,还是交给李延年吧。

到了书这一项,窦婴便很满意了,书不仅指书法,还有认字、学习功课都包括在内。刘彘和韩嫣之前都认了不少字,尤其韩嫣还跟着那位周公正式学习了一年,写出的字也很能看得入眼,引得窦婴侧目。

只是韩嫣没心情关心窦婴,因为刘彘吸引了他全部的注意力,刘彘确实很优秀。功课几乎和韩嫣表现得一样好,真令人惊叹,这绝不是韩嫣自恋自夸,自高自大到所有人都应该比自己差,要知道韩嫣是穿来的伪儿童,可刘彻不是。对比一下弓高侯府里那位让人叹气的正常儿童兄长大人,虽然比刘彘大三岁,但韩嫣敢打赌,他现在绝对没刘彘懂的多哪怕他已经跟着正经老师学了三年。这样的事实,让韩嫣对刘彘敬佩万分,哪怕他现在只有四周岁。宫里长大的,早熟的娃。

大约韩嫣的眼神太直白,刘彘非常得意,小腰板挺得更直,头昂得更高了。心里翻翻白眼,这小破孩,小小年纪就把好大喜功的讨厌个性表现出来了。不理他,写自己的功课。

资源难得,有免费提供的笔黑竹简,不好好利用就是傻子。文景尚俭,也只是相对的俭,至少韩嫣开始练字的时候是蘸水在桌子上写了擦、擦了写的,因为不到正常的开蒙年龄,侯府也不会白白提供资源让个庶子乱用,直到正式拜师才有这方面的份例的。这里给小孩子学字都是直接对着竹简拿墨写,好奢侈。

看着手下的功课,忍不住的嘴角抽搐,《诗经》,又见《诗经》!韩嫣认为《诗经》完全可以改个名称叫做《汉代启蒙标准课本,第一册》了,母亲教了一遍,周公教了一遍,现在,轮到窦婴来教第三遍了。窦婴在确认两个小学生都会背《关雎》之后,从头到尾讲了一遍,然后就打发两人抄课文,自己跑去给刘荣讲课了,那位才是他的工作重点。

韩嫣和刘彘都在抄课文,不谦虚地说,韩嫣的字比刘彘好太多。而刘彘小小年纪,写出的字连韩嫣这个不大懂书法艺术,只知道写得好不好看的人都瞧得出来很有气势,不像韩嫣,写得比他工整、漂亮许多,两相对比,笔迹却显然柔和修长。最早教韩嫣写小篆的是母亲,女性的字体原就要柔和一些,前世又是女人,想要写出点杀伐之气来,有点难。

光有竹简,没有写字用的纸,自然也就没有描红这一说。单照着别人写的字就能写出样来,刘彘已经很了不起了。他能最终被景帝选为接班人,绝不是单靠王太后和长公主的推动,景帝不是个可以被妻子和姐姐左右的人,连窦太后都不能。

窦婴非常认真地在指导刘荣的功课,教的认真、学的也认真。只是听来听去,全是礼仪廉耻、尊尊卑卑,倒霉的君主全是因为不尊礼法,一点实质性的内容都没有,坦白的说,这样的教学,古汉语专业能得个优秀,要是放到行政管理,那就是个补考的命。可惜,刘荣是政治系管理专业的学生,考不及格,命都没了,连补考的机会都没有,早死早超生去了。

旁边两个伴读已经无聊得打哈欠了,陈蟜是馆陶长公主次子,窦太后的亲外孙,窦安民是窦太后侄孙,颇得太后欢心,这两人只要循规蹈矩不犯大错,哪怕只是装壁花,前途都比别人好,学习也便不甚用心,跟在太子身边,求的也不过是提前跟未来皇帝打好关系而已。这让窦婴颇为无奈,人是景帝指定的,想要换人,后头还有窦太后和长公主两尊大神,所以,窦婴很郁闷,好在有个好学又喜儒学的太子,不然,他该很想辞职才对。

窦婴的教程基本上就这些了,到了中午,也就结束了。令韩嫣感到满意的是,太子宫中午也备点心的,虽然不是正餐,好歹能饱肚子,如果这是定例的话,自己就可以不用自带午饭,省一笔开支了,伴读可是个没薪水的差使。

事实证明,太子宫的午间点心是长期供应的,因为下午要练习骑射,运动量很大,栗姬疼儿子便令人准备吃的伺候着,韩嫣也跟着沾了光,只是不好意思吃太多。

下午的老师,是程不识。

第10章 伴读(下)

程不识是个严谨的人,第一眼看上去,就能联想起“军人”这个词,不是因为他的彪悍之气,而是因为他的举动有方,连跟在他身边的士卒也都没有懒散的样子。长安为帝都,常能看见士兵,但他们绝大部分都不能称为军人,军人本就应该是纪律的代名词,最大的特点就是纪律严明、等级森严、作风严谨、进退有方。军人,本该是个褒义词,却生生被一堆只知道杀人、立功封侯、讲求热血义气的人给糟蹋了。

程不识,这位名将,才像是真的军人。

现在,他就立在韩嫣的面前。与窦婴一样,他先布置了太子刘荣等三人的功课射一百只箭然后才面对韩嫣和刘彘。身着皮甲的程不识身材高大,面容整肃,双目精光内敛,看得出精明,但又不刺人眼。韩嫣决定,喜欢这个军人,跟他多学点儿本事。

努力让自己站直,不再低垂着头,立正站好,曾经军训过,站军姿还是会的,尽力让自己显得精神些。旁边的刘彘在看到刘荣等人已经可以射箭后,双眼开始放光,不喜欢舞刀弄枪、不想当英雄的男孩子几乎是不存在的,这就是雄性的天性吧。

“胶东王殿下,臣程不识,奉陛下命教授殿下骑射,臣虽然不才,然弓马尚可,望殿下勉之。”

刘彘有些激动地点头,表示明白。

“你便是韩嫣了吧?”

“回程先生,我就是韩嫣。”韩嫣也激动,努力表现得礼貌。

“令祖、令尊皆善骑射,你当勉力不可堕了他们的名声。”他们是在匈奴长大的,善于骑射很正常啊。这么说,家里有不少部属都是会骑射的人啊,或许应该找个机会请教?

“喏。”

“胶东王殿下之前练过射箭吗?”

“没有。”小刘彘有点不好意思了。

“韩嫣,你呢?”

“也没有。”光顾着看幼年汉武帝的窘态了,忘了自己跟他一样也是只菜鸟,有些丢人,缩了缩脖子。

“无防,两位年纪还小,现在开始练就好。”

习武对韩嫣来说是件新奇事儿,非常期待能自己射箭,上辈子可从来没机会射箭,唯一摸过的远程武器就是在军训时打了5发子弹的半自动步枪。旁边的刘彘也很迫不及待想试试身手。

希望越大,失望越大,这是真理。

程不识拿出两张小弓,让韩嫣和刘彘拉拉看,没带手套的小嫩手,被弓弦割得很疼,使尽力气也只能拉个半开,旁边的刘彘力气要大些,也没拉满,一张小脸憋得通红。见状,程不识点点头,让人在弓弦上缠上麻布,然后布置了作业:别人射箭,他们拉弓,什么时候能连续把弓拉满20次,什么时候开始教射箭。

慢慢腾腾地拉着手里的小弓,耳边传来“笃笃”的箭头入靶的声音,拉开、松掉、再拉开、再松掉…以近三十年的灵魂咬紧牙关,也不过是拉了四十二下就坚持不下去了,懊丧的低下头,看来还是缺乏锻炼啊。再看看旁边的刘彘,他倒是没停,不过,也快了,累得通红的脸上都是汗,想来自己也是这个德行。

再看看指导射箭的程不识,千万不要给他造成什么不好的印象啊。叹口气,拿袖子抹抹脸,甩甩膀子接着拉,拉、拉、拉…真的是不行了,哭丧着脸,跟小弓练瞪眼。

就在这个时候,程不识来了,让两人先休息一下,并且说能做成这个样子已经不错了。退到一边,就被一群端水捧盆拿帕子的宫女太监围住,沾刘彘的光,韩嫣也舒舒服服地洗了个脸。

所谓伴读,伴在读前,伴是主要的。所以,当刘彘让韩嫣陪他聊天的时候,韩嫣自然不能说我还想拉弓。也所以,他们在聊天。真是难得,一上午他对韩嫣都没好脸色,可能还记得韩嫣昨天说不要跟他住。可是周围就韩嫣跟他两个人年纪差不多大,他也只好将就了。

“你以前学过写字么?”

“回殿下,臣母教过臣一些,后来祖父请周先生教了一年。”

“哦,你祖父那么早就给你请先生了么?你比我还小。”他似乎不太满意自己现在才入学的状况。

“嗯,是祖父瞧臣跟着母亲学了些字,觉得母亲是女子,懂得少,终归让先生教比较好。”小心翼翼看他一眼,小小年纪已经学会面瘫了。自从进了宫,韩嫣以侯府练就的的面瘫表情就常常破功,反观这宫里的人,倒是一个个高深莫测,从他们脸上根本看不出心里在想什么。要不是韩嫣知道一点儿历史,光一个读了20年书没一点儿社会经验的书呆子,被扔到这个鬼地方,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行啦,舅舅说你早慧,所以你祖父才请人教的,写得好就写得好,有什么好瞒我的。”他有些不耐烦的挥了挥手。

舅舅?是田蚡么?昨天才定下伴读的人选,这么快他就把自己的底细报给他姐姐了?还真是个人才,以后少惹为佳。

“臣并不是有多聪明,”只是穿来的,“只是练多得,自然写得要能看些。”

“你写了多少竹简?”有点懒洋洋的声音。

“开始的时候跟母亲学,没敢用竹简,只拿清水在桌子上写的,写满了擦掉就行。后来写得好了点,才用的竹简。”小小声,对手指,我很可怜。

“干嘛不直接用竹简?”

“…”要怎么说?虽然你也是庶子,可咱们的处境毕竟不同。

好在这个时候休息结束,程不识已经到了他们跟前,提醒胶东王殿下,第二节体育课开始了。

下午的课程在哺食前结束,同程不识告别后,一天的课程正式结束。太子刘荣留在他的太子宫,他的两位伴读各归各家。刘彘自然是要到猗兰殿他母亲的住处的,韩嫣也向刘彘告退,打算回家吃口热的慰劳一下自己。

不如意事常八九,刚走出学舍,就被猗兰殿来的人给拦住了,王美人,胶东王太后,要见见儿子的伴读,来堵人的却是刘彘的长姐阳信公主。想也知道,昨天在长乐宫,她都没有什么插话的份儿,现在自然要找机会考察一下。

刘彘和他的这位姐姐很亲,在阳信公主面前表现得像个孩子,拉着她的手,讲述一天的新奇经历。这个时候的他是快乐的。阳信公主也微笑着听,十五岁的少女,正值青春年华,本就生得美丽,笑起来像是一幅画。

猗兰殿离太子宫不算太近,也不太远,一会儿也就到了。

待他们姐弟跑到王美人身边坐下后,韩嫣还得苦命地向这位传奇女子行礼。一位已经嫁人生女的妇人,居然能够成为当时太子的宠姬,并且为这位太子生下三女一子,最后还把儿子捧上了皇位,自己当上了太后,她的母亲还是昔年反王的孙女,听起来简值像是一篇女主无敌的YY小说。但,这是事实,这位两千年前的女子,她做到了。所以,韩嫣含着敬畏向她行礼。

她倒是和蔼,让韩嫣到她跟前,仔细打量了好久,看得韩嫣心里发毛,才开始问话:“韩嫣,今天都学什么啦?”

这似乎应该是母亲问刚放学回家的儿子的,可她儿子就在旁边偏偏来问伴读,韩嫣还得老老实实地回答:“回娘娘,早上窦太傅讲了一会儿《诗经》,考了殿下和臣数数、行礼,教了认琴,最后让写字的来着。下午程将军让练习拉弓,说能拉满20下就教射箭。”

王美人点点头:“在家的时候学过吗?”

“?”她说的是哪个方面?“学过写字,没学过骑射。”

“你思念母亲,不愿意跟着胶东王,住在宫里,是吗?”声音淡淡的,没听出不高兴。可韩嫣觉得她有诱供的嫌疑。

“我想母亲,也想跟殿下一块儿读书,白天陪殿下读书,晚上陪母亲聊天,不是挺好吗?”小心地组织词语,然后再上一句,“母亲是母亲,殿下是殿下,不是,我是说,我不知道栗娘娘干嘛把母亲和殿下拉一起,没人会这么问,我是说,他们,我…我不喜欢她这样问。”慌乱一点,重点是带出最后一句话。这种问题跟问小朋友:“你爸爸跟妈妈哪个更疼你?我知道两个都疼你,不过,哪个对你更好啊?”一样,纯粹是逗孩子着急的,有点缺德。要是孩子父母跟这人有矛盾,绝对会以为这人是在欺负自家孩子顺带挑拔家庭关系。

“呵呵,好啦,别哭啊,你母亲是个有福的,我也不拦着你回去跟母亲团聚了,”王美人满意了,“陛下赐你五匹帛,我不能高过陛下去,来人,拿三匹帛给韩嫣,再拿三匹贺他母亲有此佳儿。”

“谢娘娘。”虽然没有固定工资可拿,不过这两天收的小费可不少,更重要的是,难得的体面。

回到家里,向祖父大人和父亲大人汇报了一天的情况,当然是删减版的,然后被打发去吃晚饭。天还没黑,又被拎过去听他们对自己的最新安排。两位大人一致认为应该给韩嫣补课,于是,作息时间再次被调整,早上的功课被改成骑射,晚上回家以后读书练琴到天黑。

第二天,在韩嫣挪动着被祖父大人从匈奴部属里挑来的骑射教头训练得很惨的身体到达学舍的时候,发现刘彘居然已经到了。抬头看看日晷,自己没迟到,是他早到了。不过在这宫里头,只要主子不高兴了,没错也是错。尤其主子是个小孩儿的时候,他要是不讲理,你也拿他没办法。

连忙上前行礼,先道歉再说,连台词都准备好了:“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从一开始就不该跑到这宫里来…”还没等韩嫣开口,刘彘先说话了:“韩嫣,母亲说你拿水练字很…辛苦,学舍有的是竹简,你好好练,给我练出一笔好字,听到没?还有,不用担心你的母亲。”

“…”被同情了,还是当成受排挤的庶子小白菜同情,其实,侯府没虐待韩嫣,放到哪里,也不能一个两岁的娃娃想干什么家里人就非得准备好一切条件随他折腾的。

“喏。”看来他是不打算追究写字、和住在宫外的事情了。只是想要和母亲过上更好的生活,不必依靠你的怜悯来获得,我会凭自己的本事来挣。哪怕只是粗茶淡饭,可毕竟是自己的,我吃的时候心里踏实。不过,还是谢谢了。真是个好心的孩子。决定喜欢他一点点。别误会,是欣赏的那种喜欢,让韩嫣这么个成年人,对个小豆丁产生超友谊感情实在是太困难了。

不用担心被顶头上司讨厌的日子过得很安稳,刘彘是个很好的同学,聪明、好学,进步飞快,几乎每天都能发现他比前一天更成熟,让韩嫣有点惊讶又有点心惊,更加打定主意要努力。

非常不客气的说,韩嫣的起点比刘彘高许多,但刘彘的进步委实太快。打个比方,两个人走路,韩嫣的起点超出刘彘一大截,可刘彘的加速度比韩嫣大许多,总有一天能赶上韩嫣,超过韩嫣,还好,路程不是无限的,这世上有他这样加速度的人并不多,而且韩嫣的速度也不慢,韩嫣还能在这世界上领先绝大多数的人。

虽然不是十分争强好胜,可看着周围的人一个个超过你,心里总是不舒服的,尤其是原来不如自己的人,人类的基因里本就有竞争的因子。

于是,韩嫣把心思放到学习上,有名师指导、有良好的学习条件、还有个能够相互促进的同学,这样的条件再不知道认真学习、充实自己,可真是傻了。至于人际关系,扮个乖宝宝别得罪人就可以了,毕竟只有五岁。

就这样,过完了四月。五月,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对绝大多数人来说,他们会认为是景帝亲近姐姐,疼爱外甥,可韩嫣知道,要出事了。

景帝前元五年五月丁卯,封长公主子蟜为隆虑侯。长公主命自己的儿子回乡祭祖,不再做太子伴读。

第11章 风起

“(景帝前元五年五月)丁卯,封长公主子蟜为隆虑侯。”

“(景帝前元五年夏)遣公主嫁匈奴单于。”

景帝前元五年五月,栗太子刘荣的伴读换人了。馆陶长公主次子陈蟜被他的舅舅封为隆虑侯,接着就被他的母亲馆陶长公主打发回堂邑侯的封地祭祖、向死去的祖先禀告封侯的事。然后,长公主禀告窦太后,为他挑选妻子,让他安心在家准备婚事,连带着让窦太后想起同为太子伴读的窦安民也没成亲,让窦家也开始挑媳妇。在长公主的动作下,两位出身名门的伴读回家准备娶亲,太子荣没了伴读,与后宫、世家的联系被切断了大半。

馆陶长公主,果然出手不凡。反观栗姬,真不敢相信这个女人居然能够在后宫滋滋润润地存活了二十多年,还能为皇帝生下了三个儿子,其中一个还封了太子。她趁这个机会把娘家栗氏的两个侄子推上了太子伴读的位置真是一刻也等不得,她的侄女刚入太子宫成为良娣。哪个皇帝都想有个优秀的继承人,保证江山千秋万代,可没有一个皇帝会喜欢在自己还活着的时候,太子母家便开始伸手安插亲信。

栗猛、栗申,便是栗姬的两位亲侄子了,年纪比太子要小几岁,据说在家中也颇读了几年书,相貌还能看得下去,只是脑子不太灵光。对窦婴,他们还老实些,太傅、大将军、魏其侯、窦氏宗族…一长串的头衔让他们不敢轻举妄动,程不识的一身戎装也让他们感到压力,黄生是太后指定教书的也不能得罪,剩下被他们居高临下鄙视的,就只有韩嫣和刘彘了。至于宫女、太监之类,这两个根本当人家不存在。

大约是觉得刘彘以后顶多是个藩王,舅家也不行,而韩嫣不过是个侯府庶孙,这俩人要权没权,要势,比起他们的太子表兄,也没什么势,他们居然只在初见刘彘的时候马马虎虎地行了个揖手礼,第二天见面揖手礼都省了,只点了点头招呼了声“见过胶东王”,那声音怎么听怎么像是在讽刺。这样的举动让刘彘大为恼火,太子荣尴尬万分,可碍于栗姬的面子连斥责都是结结巴巴的,即使是刘荣的斥责,也只是让他们再次马虎地行个礼而已。

无奈之下,韩嫣只得上前拉拉刘彘的衣袖,名份在那儿,打狗还得看主人呢,何况还不是一条狗,何况他家主子已经骂过他了。刘彘把脸转向韩嫣的时候,眼睛里还在喷火,再不灭火,就要被迁怒了,轻轻地摇了摇头:“殿下,臣昨天特意做了样东西,要献给殿下的,今天带来,殿下要看看么?”一边说从袖子里掏出一卷竹简。刘彘稍稍平了怒气:“什么东西?”口气还是有些冲。

是一卷九九表。在窦婴这里,数学不是重点,所以教得比较少也比较慢。一个月只教了点加减法,学得韩嫣想撞墙。刘彘倒是挺有兴趣,后宫长大的,算计这种事挺得他喜欢的,不管是算数还是算计人。不过,昨天开始学简单的乘法,刘彘就有些吃力了,实在看不下去,韩嫣可不想在小学数学上耗太多的时间,他学得快些,自己也能跟着早日脱离苦海。昨天回家就动手做了一卷九九表,右边是加法、左边是乘法。

其实西汉已有简单的九九表了,只是不像后世那样排成楼梯状,也没有阿拉伯数字和加减乘除号,看起来很是吃力。韩嫣把一卷竹简展开,转九十度,拿小刀刻下竖线,连同原本竹片的缝隙就形成了一个一个的长方形小格,再把竹简正过来,按照当时的书写习惯从右往左、呈楼梯状填进算式“一一得二”、“一二得三”…“九九十八”这是加法,然后是乘法。费了韩嫣一晚上的劲,三年多以来第一次开夜车。

“臣把太傅教的算数之法,总结条理、列成表格,觉得这样看起来清楚些,所以带过来,请殿下指正。”何必理他们呢?栗家快要被族诛了,他们也得意不了多少时间了。

栗猛“切~”了一声,“小孩子的东西。”

真要谢谢他把刘彘的愤怒又引了过去,毕竟只是五岁的孩子,再深沉也经不住这样的挑衅。只是今天注定没有他发飙的机会:“太子太傅、魏其侯窦婴到~”老师来了,有矛盾的小朋友各归各位坐好。刘彘也把手里的竹简胡乱塞进袖筒。上午的功课,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