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我害怕。”

“为什么?”最近也没日食啊。

“荣哥哥被废了,娘说他就要被贬出京,以后再也回不来了。栗娘娘也死了。梁王叔父走了,太后不高兴。”

“?”然后呢?

“宫里人都怪怪的。太后的脸比日食时的天还黑,姑姑老是看着我笑得很奇怪,最讨厌的是一堆奴才,围在我身边,想靠前又不敢靠前的样子!”刘彘有些郁闷,“我是不是也要倒霉了?”

小家伙的政治敏感度不低啊。“不会的,殿下一定会好好的。”

“真的吗?”

“真的。你看陛下和王娘娘有很担心的样子么?”这两位怕是要躲在被子里偷笑的。

想了一想,“好像没有。”

“那就是了。陛下和娘娘是殿下的父母,如果殿下有事,他们一定是最先担心的人。现在两位都没担心,就说明殿下一定不会有事的。”

“好吧,我信你,睡吧。”继续抱在一起睡大头觉。

第17章 回归

随着梁王归国,刘荣被废,栗姬身死,汉宫里有眼色的人开始向猗兰殿靠拢。王太后真是个人物,都这样了,依然不骄不躁,待人有礼,每日到长乐宫请安没晚半刻,拒绝了再往猗兰殿添人手的建议。顺便说一句,猗兰殿上次日食后挨了打的人还真倒霉,遇上了隔天来探望的长公主,长公主一听说这事儿,又命人狠捶了一顿,两顿打加起来,跟直接杖毙没什么两样。

王太后低调做人的直接后果就是刘彘被关在猗兰殿里闭门读书,韩嫣作陪。刘荣被废为临川王发配到封地去了,太子宫空了,窦婴正闭门在家休养,老师也没了。韩嫣和刘彘只能自学。

还好有个田蚡能进宫来给两人讲讲功课,田蚡人品虽说不怎么样,倒还真学过一点东西,讲课也有一套,韩嫣和刘彘听得入迷。初时因为有成见,韩嫣最初对他是敬鬼神而远之的,因为听了他讲课渐渐听得入迷,就自然而然地放下了包袱,自己又没碍着他,他也没碍着自己,何必鬼鬼崇崇惹人生疑呢?

然而,田蚡也不可能常入宫,更多的时间,是自修。征得景帝同意,两人得以借阅石渠阁和光禄阁的藏书,通俗的讲,石渠阁差不多是图书馆,光禄阁就是档案馆了。里面资料丰富、藏书众多。进了这里,韩嫣都不想出来了,前世最大的梦想就是当个图书管理员,每天都有书可以看。

刘彘惊讶于韩嫣读书的速度,那是因为他还没见过后世的BH人物趴网上看小说时的战绩:韩嫣前世曾经一天读了五十万字的小说。熟悉了小篆以后,韩嫣读光禄阁的资料要快一些,因为多是介绍风土人情、物产、典故的、资料,通俗易懂,看得快也记得牢。而石渠阁的书多为著作,思想性强,需要理解,得反复阅读、才能背下来,读得相对慢好多。遇到喜欢的或者觉得有用的,韩嫣还会抄录一份,留着自己慢慢看。

日子在读书、写字中过了四、五个月。前元七年夏四月乙巳,胶东王太后王氏被立为皇后。

圣旨下来之前,长公主已经提前知会了猗兰殿。

“弟妹!亲家!大喜啦!”长公主一进殿门就提高了声调。

“姐姐这是怎么了?”王太后嘴上这么说,脸上已经开始有了笑影。太子被废、栗姬已死,最近整个后宫里议论的都是新皇后的事儿,况且,王太后和长公主最近谋划的都是立后、立储的事情。这个喜事,用脚趾头都能想得出来是什么。

“你是新皇后啦!”随着长公主的宣布,猗兰殿上下一阵激动,有道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主子成了皇后,自己的身价自然也会跟着见涨。

“圣旨还没下呢,姐姐且别这么声张。”虽然控制不住上翘的嘴角,压抑不住眼中的狂喜,王太后还是有分寸的。

“我知道~”长公主不以为然,“我这是跟太后、陛下都通过气的,不用担心,明天就有旨意来了。你先准备着。”

第二天,圣旨果然来了,胶东王太后成了皇后,搬出了猗兰殿,成为椒房殿的新主人。天下间的风向,已经非常的清楚了。

同月丁巳,胶东王刘彘以嫡子的身份被立为太子,更名为彻。太子宫也换了主人。

因为顾忌到前头刚废了一个太子、死了一个宠妃、走了一个亲弟藩王,皇帝跟太后又疏远了关系,景帝也有点顾忌,立后和立储的仪式并不很盛大。只让内外命妇拜了皇后,朝臣们拜了太子。也没有大赦天下,只是赐了民爵。

刘彘成了太子,现在要叫刘彻了。他有了自己的太子属官,之前虽然是王,有封地、有属官,可他根本就没见过这些属官,也没管理过自己的封地,现在摆在他面前的是全新的生活。

这生活的第一步,就是搬出母亲的寝宫,自己住到太子宫里去。景帝为他选了极好的班底,配了新的太傅。

只还是不给韩嫣回家,他被迫搬进太子宫,六儿也跟着来了。以前住猗兰殿倒是可以说是给皇子做伴,皇子跟个臣子关系近点儿没什么,他不是太子,对谁偏爱点儿也影响不了大事。现在皇子成了太子,未来的皇帝,再跟臣下的儿子混得太近,那问题就严重了。而且,还就你一个人跟太子混得近…

祖父大人委婉地表示了想接韩嫣回家住的意思,理由也还说得过去,祖母病了,想孙儿。景帝很光棍,派了太医去看病,结论是老年病,静养着就行了。知道结果,景帝大手一挥,韩嫣还是被留了下来,至于祖母的病,给休沐假回家。伴读不能住宫里?男女大防?好吧,咱不拿年纪小说事儿,省得被坏人钻空子,韩嫣,你就挂个郎官的职衔,宿卫吧,反正太子宫大清洗,空缺很多。

一国之君,为什么对我如此优待?他儿子对我青眼有加,他不是应该把我给打包扔出去,免得对他儿子影响太深,毒害未来天子么?韩嫣百思不得其解。

宿卫太子宫,很神圣的任务,保护未来天子。望着九重宫阙,每道墙下都站着一队的南军,韩嫣根本找不到自己站岗的地方。他的主要职责就是继续陪着刘彻,陪读、陪练、陪吃、陪玩、陪睡…N陪的那种,只领一份工钱。虽然只有一份工钱,好歹是白干了两年后的第一次薪水,也让韩嫣分外激动。要知道,郎官本是没有薪水、食宿自理的,给韩嫣发薪水,算是优待了。

景帝任命卫绾为太子太傅,配齐了太子宫的属官。韩嫣和刘彻两个失学儿童终于又回归课堂了。卫绾的第一堂课,不是讲《诗经》也不是讲《论语》、《老子》,而是拿出太子宫的职官名册,从头开始讲解,太子宫的标准配置是多少人,各种职务上各有多少人,负责做什么的,等等等等。学完了这些,再是汉爵制、官制,务求让太子殿下清楚,他手底下的人都是做什么用的。然后才是讲经讲史。

卫绾的课堂,和他的人一样,规规矩矩,真真正正的不敢多说一句话、不敢多行一步路,唯恐树叶掉下来砸掉了他的脑袋。窦婴教刘荣,是一种长辈的语气,带着慈爱关怀。卫绾教刘彻,是一种臣下的语气,恭谨敬畏,即使刘彻才七岁,他也战战兢兢如对大宾,这种谨慎,在韩嫣所知的人里,只有万石君石奋一家、未来的大将军卫青、托孤之臣霍光才能与之媲美。

韩嫣看着卫绾,再看看自己,发现这份小心,自己实在是学不来。凡事太小心了,憋得死乌龟,只要大事上不出差错,不跟上司顶着干,不拘小节一点儿,反而会让人觉得是真性情。一向小心,如果哪点儿疏忽了,反而会被认为是故意为之,或者之前的小心都是装的。想清楚了这些,心情突然轻松了许多,话说,装模作样真TMD的累啊。

刘彻成为太子以后,景帝时常召他考较功课,有时也会捎带上韩嫣。刘彻是个好强的人,旁边有个人跟他一块儿学,比他学得好点儿,他嘴上不说心里还是在憋着劲儿。所以,他非常喜欢拉韩嫣下棋,因为韩嫣的围棋简直糟透了,不是装,而是真的不行。顾了上面就漏了下面,拆东墙补西墙,自个儿跳坑里还不知道。输完了棋,刘彻高兴,韩嫣也高兴。可以有样比不上上司的功课,是无数下属梦寐以求的事,尤其是你这辈子都不可能爬到上司头顶上的时候,不招上司嫉妒很重要。虽然韩嫣驾车学得也没刘彻,可身为太子,他不能没事儿就拉人赛车。韩嫣的琴弹得,用老师的话说,就是“中平”,这是比较婉转的说法,直白点儿说,就是没有任何特色,只有调子是对的,可堂堂太子也不能没事儿跟个伴读比弹琴。于是,下棋就成了首选。

景帝观棋,看两人下完了,常常感叹:“韩嫣也算是个聪明孩子,算学学得那么好,讲起兵法也算头头是道,怎么棋下得这么差呢?”

“…”低下头,不好意思。听过一个典故,某皇帝见一大臣围棋下得差,心中大安:“这人棋下得差,说明他不会算计人啊,这人可用。”

太子宫的日子过得很顺畅,每日早起锻炼身体早饭过后再上文化课,中午休息一会儿,下午就是骑射、兵法之类。这样的生活过了三年,中元三年,韩嫣和刘彻已经在宫里学习了五个年头,小学快毕业了。

在此之前,中元二年三月景帝处理掉了前太子刘荣,刘荣自杀;彻底打掉了梁王的傲气,九月梁王负荆请罪。不幸的是这两次事件,景帝虽然成功,也费了不少周折,刘荣自杀,让窦太后大怒,当年四月出现了彗星,九月再次发生了日食,景帝不得已杀了郅都。梁王入京请罪的时候,微服逃到长公主园内,窦太后和景帝失去了他的行踪,母子险些反目。中元三年三月,景帝借彗星出现的天象,罢免了阻止他废栗太子、封皇后兄王信为侯、封赏匈奴降将的丞相周亚夫。

处理完这些事情之后,景帝缓过手来,开始专心培养自己选定的继承人刘彻了。在此之前,随着刘彻年纪渐大,下午的骑射课程也在慢慢的压缩,一些无关紧要的课程诸如琴艺、歌赋之类的授课频率渐渐被降低,景帝要的是一个合格的皇位继承人而不是一个将军或者诗人才子。

任何人生下来的时候都是一无所知的,当然韩嫣这样穿越的例外,所以,要他们能够在长大以后称职,就必须要学习,皇帝这个职业也不例外。只是任何一个职业都教,偏偏皇帝不是教出来的,那得自己感悟,所谓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景帝便压缩了刘彻的骑射课程,把他带在身边熏陶一下政治觉悟。有些帝王父子之间的传承是不方便别人听的,现在,韩嫣就是这个别人。

景帝不喜欢直接跟人讲话,偏喜欢玩猜谜。他常先布给韩嫣一些单独完成的工作,比如去石渠阁取书然后抄录其中某一段,取书回到太子宫,却发现刘彻被景帝召去了,许久才回来。每次回来之后,就会发现刘彻的表现都会有些不同,有时会问些奇怪的问题,最新的一个问题就是条侯有大功于国,可为什么偏偏拦着封他舅父,这样是对是错?让人实在难以回答。忍不住了,便问了问阿明,他也算是老熟人了,回答得也直接:“陛下最近常召殿下说话,陛下有旨,奴才们不敢靠近。”

韩嫣这才恍然大悟,景帝在教刘彻一些只能是他们父子知道的东西,也就是所谓的帝王之术是自己是该认相别当灯泡了。

正好,母亲为韩嫣了提供了一个机会,一次休沐回家她在十年之后再次怀孕!

得到景帝同意,韩嫣可以搬回家里居住。景帝仍然保留了他在太子宫的住所,并且赐了不少滋补的东西让他带回家给母亲。韩嫣猜对了景帝的想法,真是皆大欢喜。唯一有意见的刘彻,被王皇后一句“男孩子长大了要自己睡”给打发了,不高兴地嘟着嘴,直到韩嫣允诺会给他讲宫外的新闻、带好玩的东西才提起了点精神。中元三年秋九月,韩嫣回到了自己的小院。

第18章 家训

韩嫣带着一个宣旨的小太监,拖着一车行李、赏赐回家,把弓高侯府的人给吓了一跳。如果不是看着带着赏赐来,还以为韩嫣哪儿做错了,被炒了鱿鱼,瞧,铺盖卷儿都带回来了。

小太监对着正房里的老侯爷、小侯爷团团行了个礼,开口道:“请侯爷安,奴才奉旨,护送小公子回家。陛下说了,念着小公子思念母亲,允了小公子回府居住,可别忘了明日要准时回宫当差。”

父亲大人道:“有劳大人了。”一挥手,旁边便有人奉上礼金:“小小意思,您拿去喝酒。”一锭金子便进了小太监的袖子里。

“奴才谢过侯爷。”祖父大人才是弓高侯好不好?韩嫣腹诽。

“小儿是否在宫中有不妥之处?”

“哪儿能呢?小公子待人和善有礼,学得又好,宫里人都夸呢。陛下说了,小公子孝心可嘉,想回府侍奉母亲,便准了,还赐了不少东西呢。”

“是吗?您把他说得太好了。”

“侯爷哪里的话,是小公子本身做得就好。您慢坐,奴才还得回宫复命呢。”

“走好。”

小太监带着空车走了,韩嫣却被留在正房仔细盘问。

“孙儿想回家跟家里人说说体己话呢,就像陛下和太子时常避开人一块儿说体己话一样。”

祖父大人和父亲大人交换了一个了然的眼神,不再说话。父亲大人挥挥手:“既如此,你先去看看你母亲吧。陛下不是赐了不少东西么?拿过去也让你母亲高兴高兴。”

“喏。祖父大人,孙儿告退。”

从此,韩嫣便又过上了朝九晚五的生活,像是个上班族了。

过着朝九晚五的生活,这是非常贴切的描述,早上在刘彻早饭后到宫里,晚上,在他晚饭之时回家,算算时间,正好是朝九晚五。在宫里除了听课,便是借阅石渠阁的藏书,与刘彻讨论功课,日子倒是过得挺充实,回到家里听听祖父大人的庭训,继续练习骑射。

唯一的不好,就是不习惯一个人睡。韩嫣开始是一个人睡的,也习惯了,只是后来搬进宫,被刘彻这块牛皮糖给黏上之后就变成两人共眠,几年下来居然也习惯了两个人。回家的第一天晚上,睡在自己的床上,觉得有些空荡荡的。被子还是前一天盖的被子,枕头也还是前一天枕的枕头,仍然觉得不舒服。习惯,真是个可怕的东西。

第二天有些精神不佳的韩嫣到了太子宫,却见刘彻也是蔫蔫的。

“昨天晚上一个人睡真不习惯,我都没睡好。”刘彻抱怨。

韩嫣指了指自己有些青的眼圈。两人相视一笑,齐步走到案桌前坐好,等候开课。

弓高侯府里除了加紧对韩嫣功课的督促,还会顺便指导一下为臣之道。跟皇帝一样,有些历史的世族也有自己内部传承的待人处事诀窍,皇帝教他儿子怎么平衡权术、驾驭臣下,大臣也教自己的子孙怎么保住权势不被皇帝随便平衡掉、不被其他的臣子算计掉,在适当的时候还能算计别人一把。

回家后没几日,韩嫣便被韩颓当唤到了正房。

看着庶孙许久,韩颓当开口道:“你很好。”

“?”什么意思?

“幼而早慧,勤学不争,这很好。告诉我,你为什么会对侯府的爵位如此不上心。不要说礼法什么的鬼话。”韩颓当的声音平平的,听不出一丝情绪。

静了一会儿,韩嫣道:“汉兴至今,除了最高的那个位子,还没有哪个庶出的能够袭位的。我又何必多此一举?把在府里头争斗的心思放在读书上头,也难保不能自己挣下一片家业,名声也好,何乐而不为?”

韩颓当点头:“明日开始,晚上你和你父亲还有则儿一起过来,我有话说。”

“喏。孙儿告退。”施行,离开。

刚出正房门口,右拐,沿着回廊往自己的小院子踱去。极佳的听力,果然听见了正房里的说话声:“则儿,你都听见了?”

“是。”

“既如此,便与嫣儿握手言和吧,你老是这么怄气,成什么样子?要有嫡长子的气度,我弓高侯府还要你来继承。”

“孙儿不是怄气,孙儿努力学习有什么不对么?”

“你整日废寝忘食,难道不是在和嫣儿暗下较力么?世上能人万千,你能挨个儿把人比下去么?”

沉默…

此时韩嫣也走出了正院,下面的话,听不听,也就那样了。

晚间的训话,府里主人家四位男丁都在。韩嫣这才知道,这就是弓高侯府的家族课堂了。

韩家家庭课堂的老师正是弓高侯府的主人韩颓当,学生却有三位除了韩颓当外的其他韩家男丁全是学生,父子三人,同堂学习。不知韩颓当后来又说了什么,反正再次见面的时候,韩则对韩嫣的态度要好了许多。本也没什么大仇,小时候是不服输,大了又担心被人抢家业,一点一滴积累了下来,相互有了芥蒂。如今虽不至于消解,至少,不会再当成仇人看了。当然,别苗头的事儿,还是会继续。

韩颓当扫了一眼正襟危坐的父子三人,缓缓道:“你们三个,是我韩氏子孙,我看着都还算有出息,有些东西,是时候教给你们知道了。我们韩家,能存活到现在,不是因为忠心,也不是因为阴德,而是因为审时度势。我下面说的,你们都得记好了。”

“喏。”父子三人齐齐应道。

“为臣之道,最重要的,不是忠心,而是立场。皇帝没有精力猜想每一个臣子的心思,只能看臣子的行动,我们韩家,永远站在陛下的御座之前,听从胜利者的命令。只要做到了这一点,不管你心里想什么,在世人眼里、陛下心里,你就是忠臣了。”祖父大人就是这样的人。

“不要想着选择,我们的选择只有一个,那就是跟随胜利者的脚步,听从他们的命令。其他人,哪怕是太子,也要慎重对待,不能轻相托付。想想跟随刘荣的人。”韩嫣低下头,心想刘彻是支绩优股,只是自己也不能表现得太急切。

“韩家先投匈奴后归汉,而得到双方的优待,不是因为他们仁慈,而是因为我们有自己的部属。哪一个君王都不喜欢臣下有太强大的力量,可哪一个臣下又都不可以没有自己的力量,那样的话即使是忠臣、即使皇帝完全理解你,在他要和某些有力量的人妥协的时候,你也会被牺牲掉。看看晁错的下场,就知道了。这种力量,不一定是兵权,还可以是言论,是情份。”看看下面的儿孙,“府里的势力不能轻易放弃,要用心经营。也不能太过,让人生疑,要小心经营。”父亲大人点头,表示明白。

“嫣儿,行走宫中,唯一谨慎而已,年纪渐长,不能再用不懂事当借口,记住不可入后宫!阴私之事,最易被人做文章,只要有流言传出,便可毁人一生。且阴私之事,又不可大肆宣扬对质,只要沾上便难洗脱,切记!”

“喏。”韩嫣颔首。

“不要离陛下太近,也不要离太子太近,不光是因为伴君如伴虎,要知道太近惹人妒,想要诋毁你的人也就多。不近不远的就挺好。多听多看少说话。”韩嫣再点头。

“除非你能保证自己的势力可以在超过陛下前不被铲除,否则,不要太过发展自己的力量,否则会被猜忌。明白么?”父亲大人和韩则一起应喏。

“嫣儿,你现在和太子已经走得太近了,这样很危险,太子是未来的天子,他的身边不可以只有你一个人,要慢慢的拉开点儿距离。”

“君王都是善变的,也都是念旧的,只是有时候这种念旧比善变更可怕。你不知道他想起以往的时候,是想补偿,还是想掩盖。”韩嫣一惊,可不是么?很多名人都挺不待见小时候的玩伴的,因为他们老是会揭出些幼年糗事,被老师骂啦,被同学欺负啦…谁小时候不会犯点儿幼稚错误呢?可长大之后,没几个人能一点不尴尬地提起这些糗事,想掩盖也是正常的。嗯,要小心。

“不可与上位者太过争强,条侯就是下场。也不可太过谄媚,邓通便是下场。要学会坚持该坚持的,要学会向陛下示弱。说穿了,除了自保的力量,其他的都不重要。”目视儿子和长孙,“立于朝堂之上,不要强出头。”

“不可卷入后宫争斗,哪怕是陛下授意你这么做,更不可卷入立储之争,想想郅都。不要说我们当初支持了胶东王,我们从没有明确表示过。要学会洗脱自己,不要离权利的战场太近。”

“帝王心术,首重平衡,正义是在其次的。不可以势大到让皇帝感到威胁,也不要做被平衡的两方中的任何一方,要做第三方、第四方、乃至第五方。”

“做任何事情,都必须有一个说得过去的借口,有一个让绝大多数人都相信的理由,这个绝大多数人里,必须包括皇帝。”

“轻易不要树敌,处在你这个位置上,自己不树敌也会有敌人来找你,原因很简单,你碍了别人上进的路,如果有人想要取代你的位置,你就是他的敌人,他是一定要除掉你的。这里没有任何的仁慈可言。所以,要沉稳,不可鲁莽,要坚持但不可太犟,要让皇帝想保护你。”

“汉以孝治天下,万不可得罪太后。但也不能与太后走得太近,太后与皇帝,毕竟不是一体,太后的家人是外戚,吕氏之后,汉帝极是防备外戚。对外戚,高高地供着就是了,也别交往太深。这个,要你们各人自己去揣摩。尤其,如今外戚势力复杂,窦家、王家、田家还有陈家,他们彼此还要争个高下,皇帝父子又在一边看着,能少掺和就少掺和。朝堂上咱们只管带耳朵,宫里连耳朵也别带。”

“至少要有一样让皇帝离不开你的真本事,来保证你不会被别人替代。”

祖父大人不能放在明面上讲的庭训还有许多,都是关于政治、关于争斗。韩氏比其他人多出来的优势,就是他们曾经也是一国王者,明白王者的心理。在汉初的血雨腥风中凭借敏锐的政治嗅觉,趋利避害,一直存活到了今天。

而他之所以对韩嫣说这些,一来是韩嫣现在已经离未来天子非常近了,需要知道一点儿这些道理,免得误了自己连累了全家;二来,一个说不出口的原因就是,兄长大人的身体非常不好,他怕长孙夭折。韩则好强,一心想把庶出的弟弟给比下去,读书之外还拼命练习骑射,从马背上摔了下来伤及内脏,在没有外科手术的条件下,情况并不乐观;最后一条,祖父大人也老了,快不行了,他得在临死之前教会孙子一些自保之道。这些自保之道,有一部分是父亲大人都没听过、也没有深刻体会的,他怕父亲传授不到位,来不及父传子、子传孙,就干脆把儿子孙子一块儿拎过来教了。

第19章 变故

中元四年四月,弓高侯府又添了一个庶子,韩嫣多了个可爱的小弟,据说,这个胖乎乎、圆嘟嘟的小家伙,跟韩嫣小时候长得极像。有模有样地抱着小宝宝,韩嫣研究了半天,得出结论:如果大家说的都是真的,自己小时候一定是可爱透了。

刘彻听说韩嫣有了个小弟,还长得巨可爱,虽然碍于身份,不能亲自去看看,也给了不少好东西。后宫一群已经安定下来的无聊女人,难道有了个八卦的话题,也叽喳不停,都表示了自己的关注。万事心安的馆陶长公主甚至自己跑到弓高侯府去瞧孩子。

“真是个标致的好孩子,跟韩嫣挺像的,一看就知道是兄弟,可爱着呢。”馆陶长公主如是对窦太后回报。

“是么?弓高侯家是个有福气的。”老太太也高兴,着实送了不少好东西。

韩家瞧着宫里对韩嫣母子三个态度极好,自然也高看他们一眼,新生儿没满周岁便得了祖父大人赐名韩说。

韩嫣在心里嘀咕,一兄一弟,名字都还叫得出口,就自己的名字,娘娘腔了不止一点两点,这压根儿就是个女孩儿名。

韩嫣的日程除了按时上下班,听家庭内部机密课,又多了逗韩说这一项,自觉过得还算不错。本以为循规蹈矩的上班族生活会持续下去,哪料到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中元五年刚过完年,祖父大人便病倒了,祖母大人、父亲大人、嫡母大人、长兄大人尽力侍奉汤药,韩嫣也早晚问安,宫里甚至派了御医诊治。可惜人再强也强不过命,祖父大人还是在十一月离开了人世。

祖父大人去世,刚办完丧礼,祖母大人和父亲大人也跟着走了,弓高侯的爵位,落到了长兄大人的头上。祖母大人年纪大了,操劳了近两个月丈夫还是去世了,经不住打击也就算了,正值壮年的父亲大人在韩嫣眼里死得实在是冤。

汉初对于守孝的规矩还没有以后那么变态,非得住在漏风漏雨的草棚里、铺着茅草枕着砖头睡觉、菜里不许放盐、吃能喝稀粥什么的。只是汉代以孝治国,这方面的要求也慢慢多了起来。父亲大人在一个月里连丧父母,严守着治丧礼节,从北中国十一月的冬天开始,着单麻衣,睡草席,盖布被,吃着盐水煮萝卜,喝稀粥,一惯锦衣玉的父亲大人最终病倒了,死在了中元五年的二月。照说,他不这么做,也算不得什么大事儿,只要不宴饮喧哗、不奢侈、安安静静呆侯府里,别人也挑不出什么错来,可父亲大人却照着当时比较严格的要求来做,结果自是不妙,弓高侯府失去了顶头的三根支柱。

父亲去世前,曾把三个儿子、一妻一妾叫到跟前,做了最后的交待。

“我死后,国家制度,侯府、爵位由则儿继承,这不必说。嫣儿和说儿各得一座田庄、五百金,其余的都归则儿。侯府交给夫人了,则儿和嫣儿都是懂事的,他们的房契、田契自己拿着,说儿还小交给他母亲拿着。”这年头寡妇改嫁很常见,不是寡妇的都有求去另嫁的,家产还是留给儿子比较放心。长子与次子关系不算太友善,各管各的比较好,先给他们分开了,省得日后吵吵嚷嚷丢韩家的脸。

这样的分配,没人有异议。

至于其他的妾室,由于没有生育过,父亲大人便交由嫡母大人处理,每人发了一笔遣散费,各奔前程去了。家中请的老师,因为丧事的缘故,也都遣散了。

韩嫣有了自己在这个世界的第一份受法律保护、有明确产权的财产。但这是建立在父亲去世的基础上的。

这其实并不是什么好事,不管对韩嫣还是对整个侯府。长兄大人的旧伤一直没有完全好,扶灵守孝,丝毫不肯马虎,一是前头有父亲大人守孝严谨的例子,他只能照做,二则虽然国家、风俗要求不严,可仍有许多诸侯,便是在守孝不谨上面栽了跟头,被人告发最后夺爵除国的。他守孝比父亲大人还严格,要做的不只是穿孝服就完事儿了的,还不近女色、睡挺原始的稻草铺、把丝绸一类全换成麻布、不吃荤腥只有吃水煮青菜什么的他连盐都极少放。身体差还要硬撑丝毫不肯示弱,祖父祖母的丧礼他是嫡长孙也得像父亲那么辛苦,父亲的丧礼他还是要老老实实守着。看起来比父亲大人的情况都悬。

韩嫣不是嫡子嫡孙,要求便要少一些,况且,打心眼儿里,对这种白痴的守孝举动并不赞同靠!照这样守下去,还不得跟父亲大人一样,后脚就跟着爹妈到地府团聚了?难道非要一家子都死绝了,才叫“孝”?穿丧服、减饭食、一定时期内减少娱乐都是做人子女应该做的,可也得知道什么叫“过犹不及”吧?这样做简直就像是做秀,为表现孝顺而做的。

所以,看着长兄大人辛苦,韩嫣还真没太大的触动。他不是坏人,虽然对韩嫣不好,可谁能对一个自己父亲与其他女人生的孩子好呢?韩嫣挺理解他的,再加上自己在功课方面的表现给他带来的压力,他能喜欢自己才是怪事。同样的,韩嫣对于他,也没有什么深情厚谊。两人之间正经相处的日子没有多少,也没有别人家哥哥领着弟弟玩的事情发生,没什么培养感情的机会。看到他这么辛苦,韩嫣顶多能是心软同情一下子,实在分不出心疼这种情绪来,比较而言,韩嫣对与自己同居了好几年的刘彻反而有点看自家小弟一样的感情。

韩嫣也是要守孝的,前面说了,现在儒家还不是占统治地位的学说,儒家对于守孝的一些严格的要求还没有成为举世通行的标准,没有一定要守三年父丧,可韩嫣还是决定守一守。哪怕是为了照顾母亲和弟弟能留在他们身边看着也是好的,母亲和韩说,一个高龄产妇产后身体不好,另一个,父亲去世时还不满周岁,实在让人不放心。

太子宫也不能过去了。身上带着三重孝,挺忌讳的,再进宫,怎么说都说不过去的。韩嫣也算是有家有业的人了,虽然家业不很大,但让自己过得舒服也不难,用不着巴着未来的皇帝献殷勤,离皇宫远点儿也不是坏事儿。韩嫣向景帝和刘彻请辞。说了家中丧事,以及要守孝的事儿。这理由谁都拦不住,景帝答应了,刘彻也犹豫着答应了。临别,刘彻把韩嫣送到宫门口,很是不舍。

“在外面要记得给孤写信。”他这么说。

“喏。”

韩嫣之前得到过景帝的允诺,还求了刘彻,所以,得以继续借阅石渠阁的书。每隔一段时间,六儿就会过来一趟,带来韩嫣要的书和刘彻的书信,然后带去回信。

通过和刘彻的通信,韩嫣了解了他的现状。一开始,少了一个比拼的学习竞争者,他心里还是很轻松的。时间久了,也就没趣了,再没趣课还得上,他也就只有硬撑了。他要读书、要习武、要学着怎么当皇帝还要陪他的阿娇姐姐,忙得像个陀螺,脾气也变得有些暴躁了。

韩嫣没有太多的精力去关注这些事,摆在眼前的麻烦还没处理呢。给父亲治丧时,无子的妾侍都被遣走了,若大的侯府除了奴婢就只剩下嫡母大人、兄长大人和韩嫣母子三人,跟红顶白是人之常情,现在侯府的主人已经确定了,原本上赶着巴结的管家、奴婢对他们母子便冷了下来,也没有以前那么殷勤了。哪怕嫡母大人和长兄大人没有表示要虐待他们的意思,份例还是照旧,可也抵不住下头的人耍滑。韩嫣和母亲勉强还能顶住,可小韩说才八个月大,没有细致的照顾,在寒冷的季节里又要跟大家一样过十分辛苦的日子,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夭折了。

丧礼过后,韩嫣与母亲作了一次长谈,说出要搬出去住的打算。

开始,母亲并不同意:“你父亲刚刚下葬,咱们就搬出去,名声不好,况且住在这里倚着侯府,也没人敢欺负。”

“阿娘说的是,只是依阿娘看现在这情势,咱们在侯府还有立足之地么?”背靠大树好乘凉,这话说得不错,可也得人家让人靠才行啊。

“这是什么话?”母亲大吃一惊,“你们还是先侯爷的亲骨肉,又都还没成年,再怎么着,也断没有不让你们住的道理。”

“父亲去世的时候,给儿子和阿说各分了田产,已然是分了家,有了自己的产业再赖在侯府,吃用都是公中的钱,咱们再住在这里也不好意思不是?再说了,阿娘看这周围的人,有几个是认真伺候咱们母子的?父亲大人去世,咱们的分例是没减,可额外的东西却少了不少。咱们还好说,只是小弟年纪这么小,最近被折腾得瘦了一大圈,母亲又于心何忍?到了自己的庄子上也能好好照顾不是?”

“这…”母亲动摇了,“真的要分出去了么?就咱们三个,能行么?你才十二,说儿还没满周岁呢。”

“阿娘在担心什么呢?兄长大人迟早会娶妻生子,到时候咱们拿什么身份再留在这里?难道阿娘还想天天到上房请安么?还是要等到新夫人进门,咱们再搬出去,那样也不好看,不如趁早…”看到母亲矮人一截,是韩嫣非常介意的一件事情。正妻和小妾住一块儿,怎么想怎么纠结。

母亲有些震惊,半晌才道:“你们俩的庄子,咱们都没看过,还不知道是什么样子呢?”

“父亲留下的,自然不会差到哪里。退一步讲,再差,也是自己的家,在这里,真是寄人篱下。”

虽然在这个时代这样就是一家人,可韩嫣老觉得自己跟嫡母大人说不到一块儿,兴许是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她也没对自己做什么不好的事,有些时候还表现出关心,韩嫣心理上的障碍还是不能克服。对着景帝一家子,当是演古装剧还能装下去,可对着侯府,怎么也不想再装了。这么说,自己倒是对侯府露出几分真性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