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元五年的新年,大多数人沉浸在一片祥和美好的环境之中。过去的一年,是令人安心的一年,没什么人被抄家杀头罢官夺爵,也没什么人得罪皇帝太后被流放下狱服毒自尽,皇帝得了女儿,得儿子大概也不远了,总之形势一片大好。

不高兴的,大概是阿娇了。仍然是盛装打扮与刘彻一起出席了新年大典,一身皇后正装穿在身上却有了盔甲的味道添了悲壮的意思。韩嫣的位子离主位不远,瞧得出阿娇脸上厚厚的宫粉、凝重的翟衣底下,人,消瘦了不少。脂粉掩去了面色的憔悴,高昂的头颅、傲慢的双眼、上撇的唇角,是最后的尊严。刘彻似乎一无所觉,根本是当身边这个女人不存在了。

闷闷地参加完典礼,回程的车上,看着许绾脸上同样上了雪白的宫粉,心下烦躁。

“怎么了?”许绾挪了一下身子。

“没什么,”韩嫣闷闷地,看了看许绾,皱皱眉,“上那么厚的粉做什么?”

许绾顿了一下,孕妇的脸色与平常是不太一样的,有些人会“焕发母性光辉”,更多的是面色腊黄,再惨一点的该长斑了,这样的外貌显然是不适合出席新年宫宴这样的场合的。只小声道:“这是上好的铅粉…”

妆粉至少在战国就有了,最古老的妆粉有两种成分,一种是以米粉研碎制成,古粉字从米从分;另一种妆粉是将白铅化成糊状的面脂,俗称“胡粉”。因为它是化铅而成,所以又叫“铅华”,也有称“铅粉”的。前一种制作简单,只是北方不常见米,也有用粟代替的,来得容易,富贵人家用得却少。后一种显得更珍贵也更漂亮些,用得反而多。

韩嫣倒是不说话了,铅粉,不知道是不是真的用金属铅做的,铅中毒可不是闹着玩的。想到这里,韩嫣面色严肃了起来。与许绾一通解释,方才让许绾脸色铁青地答应不再用铅粉了。韩嫣却在发呆,铅中毒易致腹痛、腹泻、呕吐、头痛、头晕、失眠、甚至烦躁、昏迷、.心悸、面色苍白、贫血、血管痉挛,肝肾损害…还有很小的机率不孕不育…就算生下孩子,如果宝宝与这些东西接触得多了,也会造成智力方面的问题,还会易怒暴躁…

阿娇脸上厚厚的宫粉…她打小生长宫中,与刘彻订了婚便开始学习新娘课程…铅粉未必就是她不孕的主因,不过,如果本身身体在这方面就不好的话,无疑是雪上加霜的事情…

真是个死局,不生孩子,阿娇还能废居长门宫,生下了,符合刘彻的心意,想留下来做储君,陈氏只能族灭。不合刘彻的心意,皇后之子不是太子,处境可想而知。阿娇到这个年纪了,就算真是因为铅粉的原因,想治好身体,也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了。

夜风更冷了。

新年过后,照旧是结束年假,该干什么的干什么去。今年的石渠阁却是分外热闹,修书已历两年,颇有大成,至少,经典著作是整理完了。本来书籍内容就不多,从竹简变成纸质,原本的大大一堆化作如今一本。各家的注释又不算正的,只能当成参考书,这样一来,正式的成文就更薄了些了。因删繁就简,整个进度倒是快了不少。

不能让自己的学说列入经典颁行天下,是博学者的遗憾,此时见经典已成,心思便活络了起来。很希望另谋他途以宣传自己的见解,于是,便有人上书请置博士。新年献上了完整版的各派经典,刘彻见了是极高兴的,此时听了大家的建议,也很痛快:“大家都留下来吧,把各自的见解也都整理出来吧。”竟是各派都有做博士的,没有偏帮。上书的人,本意是希望刘彻能定下个名单,这里面有去有留,自能显出皇帝支持谁来,这一派的见解就占了上风,没想到这位却和起了稀泥。刘彻自是不会让一家独在,制衡,才是帝王之道。非但如此,他还从这些人的学生里抽调了一些资质上佳的,一起参详一下那个杂烩学说的定稿。

韩嫣趁机请求算学等实用性的理科博士。博士,还是做教育部的工作比较好,宣传部的事情,你们还是歇歇吧。管理国家还是要靠实干的人,不能手里拎着一本《论语》往堂上一坐,就指望着堂下的账本自己算好了。刘彻犹豫再三,还是同意了韩嫣的意见。这回倒没有太大的反对意见,有好事大家都分一杯羹,做了两年的同事,没有你请求设置博士别人就不能请求的道理,别人又没拦着你,这是游戏规则;近来那套杂烩学说也算深入人心了,不是它看起来有多高深,还是它实用明了,一眼看上去,就明白它在说什么,便是这些人,也不能说它没有道理,开设理科博士,正是实用性的一个体现;再说了,皇帝都同意了,大家还较什么劲呢。

博士不是什么显要的职位,朝上大臣也没在这上头死缠的,文明教化是好事,丞相大人正为着手下的人细务不通烦着呢,多培养点做实事的,主官也能轻松些不是么?谁反对?反对的让他荐的人来做,做不好,咱可要照规矩处罚的!

韩嫣正高兴于掺了一大把沙子的时候,接到了两张喜贴公孙贺终是娶了卫君孺、陈掌也与卫少儿定下了婚期。卫家风头正盛,刘彻后宫众多,却只有卫子夫的兄弟被他亲自垂问召为侍中,皇帝的公主也有几个了,有正式封号的,却只有一个卫长公主。皇后是失宠无子,心思活络的,不免嘀咕一下她是不是要下台了。聚会时,韩嫣也被人拉到一边小声问过。

公孙贺终在春天的时候如愿与刘彻拉上了亲戚关系。

卫家的喜事是一场连着一场,这边公孙贺与卫君孺的喜事刚办完,那边,卫少儿给她儿子找了个父亲。两场婚事,都是请示过刘彻得到首肯的,这里面的枕头风自是少不了。

不得不佩服卫子夫的操作能力的,用网游的话来说,就是微操过硬。在后宫翻出她家“淫乱”话题的情况下,还能把两个姐姐的婚事给处理得很好。谁都知道卫氏出身奴婢,身为奴婢便没有人身自由,由主人指定婚配,要是不指定,那就只有旷着,不然,就只有私通来了。不是卫家人生性如何,而是处在这个环境下,不这样,又能如何?然而,想要借题说事的人,是不会为别人考虑这么多的,照样乱说一气。后宫从来就是个无风也生三尺浪的地方,争宠,什么手段用不出来,何况只是有选择性地说了一些众所周知的事实?卫子夫的母亲、姐姐确实与人私通生下父亲不详的孩子。卫子夫居然能够顶住这样的压力,再次有孕,不能说不是本事了。

公孙贺与陈掌固然是在其中动了脑筋,作为另一方的卫家若没有动作,如何让刘彻过问婚事呢?他还没闲到整天盯着某个前侯爷的后人或者是做太子时不出彩的旧属,看他们想要娶谁,或是看着一堆大姨子小姨子看她们与谁有染,然后拉纤保媒。

卫家风头再盛,现在还没那个资格请到韩嫣参加婚宴,千石与两千石,中间差的可能是一辈子都跨不过的鸿沟。公孙贺却是韩嫣昔年同僚,他的面子还是要看顾一二的。照常例,不多一分,不少一分地备贺礼,韩嫣去了。

汉时没有新娘盖着红盖头的说法。韩嫣看了看卫君孺的长相,二十五六岁的样子,不见年轻人的活力,五官与卫子夫有些像,更淳厚些,脸上混和着高兴与羞涩,行止也不失礼。她的旁边,是卫少儿,比卫君孺、卫子夫更活泼,很抢了新娘子不少眼球。她旁边那个一直不说话,却睁着乌黑的大眼睛看着四周人群的男童,便是霍去病了。看着很健壮,脸上红扑扑的,嘟起来的艳红的小嘴配上婴儿肥的脸颊和严肃的表情,看着小孩儿装严肃比看着笑得春暖花开的宝宝更让人很恶劣地想掐一把。可惜了,不能过去逗一逗。

“看什么?”公孙贺推推韩嫣。在他看来,韩嫣是可以结交的,刘彻与韩嫣一向亲近,每逢大事都要与韩嫣商议一下,如今公孙贺与卫家结亲,自是想把韩嫣拉进自己这一边。卫家到现在,还是搞不清楚韩嫣的立场,一边在卫子夫“请出”、阿娇闹声的时候帮了一把,一边又在卫子夫进封的时候拦了一脚,难道他也是个古板人,照着圣人之言做事,不偏不倚?他不是推崇孔孟的人,私下也都看出来了,刘彻那个实用的见解,首倡者却是韩嫣,应该是可以说动的。

“那孩子,挺有趣的。”

“是想着自己要做父亲了吧?”

韩嫣脸上淡笑,心下不耐。做父亲,很惊悚的未来。对于扮演父亲的角色,韩嫣心里没底,心下正发愁呢。公孙贺是主人家,当然不能只跟一个韩嫣闲扯,拉拢这种事情,不是一回两回就能成事的,太急切了反而令人生厌,总要慢慢地来,让人适应了自己的靠近才好继续,与韩嫣闲聊几句,又招呼其他人去了。

陈掌的婚礼,韩嫣却是没兴趣参加的,只命人送了贺礼去。的

韩嫣自己,也有大事长子降生,韩嫣更多的是惶恐,抱着软软的婴儿,大气都不敢喘。这种感觉,与初见肉球一样的韩说是不同的,心像被堵住了。小婴儿生出来的时候,红红皱皱,清洗过后裹上襁褓,脸倒展开了,也不哭了,直接睡过去了。韩嫣一动也不敢动,傻站在站上,直到被提醒,方才小心翼翼地把孩子放回摇篮里。

一堆欣喜若狂的大人,围着睡着的孩子流口水,小声讨论长得像谁。更像许绾,遗传学上说,长相在乎基因,分析下来儿子像母亲的可能性比较大;民间有谚,儿生肖母、女生肖父,都是有福气的;韩嫣说,不要脸地说一句,长得像我,是每个女人的梦想,女儿长得像我,也像我对得起她了,要是儿子长得像我…

婴儿用品都是备好了的,还有韩说小时候,韩嫣绞尽脑汁给他做的东西,都翻了出来重置了新的。金锁、手镯、脚镯、玩具、摇篮、衣服…现在,这孩子差的就是一个正式的名字了,韩嫣吸取了自己名字的教训,直接给孩子命名为“靖”,倒也合宜。

丞相外孙,韩家长孙,大宴宾客也在情理之中。韩则心里更有个小算盘,希望以后自己若无子嗣,可以过继了来。虽然韩嫣现在只有一个儿子,可看着健康,想必后来少不了儿子的。韩嫣的死脑筋,也不见他碰别的女人,多半这些儿子都是许氏所出,拉近与许氏的关系,以后要过继了来,也好说话。

在这之前,韩则的一个侍妾周氏滑胎,生生把一个成了型的男胎给弄没了,此时,直氏正在将小产后虚弱的身体。韩则妻妾,总是孕而不成,成了韩家人心头一块大病。

这两年,朝中无大事,底下没有大八卦,一旦有,就好像专是为刺激韩嫣来的。去年是江都王来朝,今年,到了夏四月,却是平原君薨逝。这老太太不知道是不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居然留言让儿子们找她丢到一边N年的外孙女,妥为安置!这样的事情是瞒不住的,刘彻亲自去把人接了回来,赏赐丰厚,王太后尴尬之余,心下也是大慰,对着儿子连声道谢。接下来,皇家大认亲。

这该怎么说?是金子,终是会发光的么?韩嫣咋舌,面部扭曲地转过脸抽搐。

平原君的原意是“妥为安置”可不是“认回来好好补偿”,她临死前最后的挂念就是当年留下的这个尾巴了,如今得了个比意想中更好的结果,老太太了无遗憾地撒手西去了。金俗却从此过上了好日子。

第105章 醋意

窦太后去世的时候,韩嫣正看着次子吐口水泡泡,旁边是韩说在念儿歌。每一个孩子,都是上天赐给的天使,管他长子次子,一样疼,不要因为小时候的差别对待,长大以后心理扭曲就不好了。

韩宝宝,呃,现在已经不能称为宝宝了,十二岁,长成了个半大少年。沉浸在当了两个更小的宝宝的长辈的欢乐中,不管还在说着外星语的婴幼儿听不听得懂,每天功课之余的最大爱好,就是向侄子传授知识==!

你才十二岁啊,小学刚毕业啊。好吧,在汉代是半大小子了,得接受以后当家作主的教育了,可你也别瞪着我儿子跟看着小鸡崽儿似的好不好?还没开始商量着给你娶媳妇呢。韩嫣扭曲了。韩说小大人的模样,看得一干长辈哭笑不得,却也由着他去了。看着自己儿子受欢迎,许绾自是高兴。韩嫣一向喜欢可爱的小孩子,只是对着自己的孩子,一时还是不太能适应,日日看下来,方慢慢体会到了那种骨肉亲情,闻到奶香味儿,捧着暖而软的小肉球,不感动,很难。

韩靖初生,韩嫣最大的担忧就是对于日后教养的惶恐做一个合格的父亲,怎么想怎么觉得自己做不到。韩宝宝当日还有韩则这个长兄在,韩靖是自己的儿子断没有再劳动别人的道理,要怎么教?后来却也想通了,那是以后的事情,实在教不来也不硬撑,打包给韩则好了,免得自己教坏了孩子,教成个反封建斗士就坏了,自己只管疼爱就是了。

曾经,韩则指着被包成了颗球的韩宁说:“小时候,你哥哥就是样照顾你的。”

韩说看着圆球形的侄子,抽搐了还好,我长大了,不用这么丢脸了。天啊,哥哥你不知道你力道大么?不怕把小宁给揉成肉丸子?

“你那时候戴的是虎头帽子,比这个,嗯,威武…”韩则忍住笑。

韩说把脸埋进手掌里:“大哥哥,哥哥是男的吧?啊?为什么比嫂子还…”

一旁,韩嫣对着韩宁脑袋上的兔子耳朵直蹭,还是卡通造型的宝宝可爱啊,兔子装真的很可爱啊~

正在和乐的时候,宫里来人了。

窦太后去世,几家欢喜几家愁。到得宫门外,韩嫣遇到了许昌,上前便要见礼,许昌挥手:“别弄这些虚礼了,你都知道了吧?”

“是。”

“如今,可不太好…”

“也没什么,”抬眼看了一下许昌,瞧不出喜怒来,“不是早就想好了么?”

“是啊…”其实,到了这样的位置,能毫不眷恋地退下的,真没几个人。不全是因为至高的权利,而是处在这个位置上,必然会形成一定的关系网,自己退了,与自己的联系的人,要怎么办?总不能不负责任地撂到一边吧?

“尽早退步抽身,比什么都好。您全身而退了,自有人看您的面子,对下面的人照顾一二,若如卫太傅,得了个罪名再退…”

许昌一惊,点头:“这倒是了。”

“若您退了,下一任会是谁?”

“武安侯!”没有犹豫,“魏其侯固然是不错的,可惜太皇太后去了…”外戚与后宫,怎么可能撕掳得开?没了后宫,外戚难成气候。尤其是,因为后宫而发家的外戚,没有强大到以一家之力抗全朝,纵使有点能耐,也抵不住墙倒众人推。

“武安侯,是个实在人。”不是老实人,可是很实在。比老实人还好相处,真的,韩嫣可以用十几年来的经验向大家保证。

许昌会意,口角含笑,点头。的

许昌辞相的理由也算合理,自己年纪大了,办理窦太后的丧事,力不从心。太皇太后的后事,怎么可以不好好办呢?所以,自己还是退位让贤了吧。太皇太后刚死,丞相就请辞,朝臣却是没有什么震动早就知道了的事情。太皇太后为压了皇帝才任命的许昌,如今太皇太后死了,他是不能留了。

耐人寻味的是刘彻的反映,居然不许,把丞相大人夸成了一朵花,天知道这位丞相在任的这几年,真没出什么政绩,难为刘彻居然能夸得出口。你要是以为这样是他的真心话,那就错了,没发现这些夸奖之词,没一句落到实处的么?全是老成持国之类的虚词。于是,再辞、再不许,如是者三。刘彻终于“为难”地同意了,同时命许昌以上大夫之禄致仕。

许昌辞相,那么,新的丞相是谁呢?果然是人一走,茶就凉,这会儿,连太皇太后的丧事由谁来主持都没人关心了。

最终,武安侯田蚡顺利成为了丞相。好吧,也不算是大跌眼镜的事情,谁叫他是皇帝的舅舅呢?一时间,武安侯府,宾客如云。韩嫣也命人备了厚礼送了过去,自己却没有亲去。因一向对田家很礼貌,田蚡为数不多的为人着想的细胞冒头了:“多陪陪你岳父,我这里太忙,手上的事情一团乱,有空,还要向他请教呢,你先给他说一声,别到时候不让我进门啊,哈哈~”

田蚡正是春风得意时,自己做了丞相不说,连御史大夫都换上了他推荐的韩安国,朝廷三公,太尉不设,仅有的两个万石官就是丞相和御史大夫了,如此权势,田蚡怎能不喜?

“以前敬武安侯,是因应有半师之谊,更比别人厚些。如今,再如此待丞相,就显得谄媚了。”韩嫣如是回答刘彻。

最近常蒙征召。

窦太后一死,刘彻也越发少了顾忌。一直以来,压以刘彻头顶的大石,就是窦太后,虽然这两年,窦太后因为身体的关系,一直退居深宫拿汤药吊命,但她毕竟还活着,谁知道她哪天突然就好了呢?哪怕只是一时回光返照,也够大家受的了。她一去,刘彻便觉得自己才真正是当家做了主人了。却忘了汉宫重孝道,长乐宫里还有一位太后在。

任命田蚡做丞相,是刘彻自己的主意,一个方正的丞相,未必会得皇帝的喜欢,田蚡这样的小人,一向见风使舵,秉承上意,最是好使。这样的任命,王太后自是喜欢,当然不会再闹腾如果新丞相不是田蚡,你再来看。王太后,刘彻的亲娘,什么时候都不是吃素的主儿。不管是因为什么原因,反正,目前是母子和乐。

后宫里,没了窦太后,阿娇的处境是越发难了,以前还常给卫子夫小鞋穿按说,这几年也有其他的公主降生,便是当利公主,刘彻对她的疼爱也只是赐了富庶的封地而已,可阿娇偏偏就盯上了卫子夫总之,宫里传闻,关于皇后的凶狠,是神乎其神的现在却是安静多了。

衣食饱暖思淫欲,错了,是物质生活满足了,开始追求更高层次的精神享受。没了后顾之忧,刘彻很自然地想到了韩嫣,倒不是他以前把韩嫣给忘了,现在没事干了,又想起来了。韩嫣被禁足,他还要翻墙去探望,就在身边,怎么会就轻易抛到脑后了?不过是觉得自己还要受人掣肘,不好表现得太明显罢了,如今自觉大权在握,不免要有所动作。

刘彻这两年国事渐渐有了发言权,后宫也没了能管他的牢头,生活越来越满意。犹如白纸上的黑点,万绿丛中那一点红,诸多的满意便把不满意的事情衬托成了十二分。

先是韩嫣娶妻,刘彻心想,韩嫣已经承认心里有自己了他把韩嫣说两个人不能再继续的话给选择性遗忘了还很有“从一而终”的念头人家是要对妻子从一而终的娶妻是个无奈就这一条还靠谱。怎么说,韩嫣都很该还像以前那样吧?谁知道,他老婆没娶就想着要给许绾在娘家挣面子,硬要请示外调,最后虽然给自己掰了回来,还承认了对自己,咳咳!还要一直不离不弃的!

结果。

韩嫣夫妇,出双入对,长安城里人人称羡的神仙眷侣。门当户对,一对璧人。刘彻偶尔一次听了传闻,暗暗记下了,寻机会观察。

宫中常有各式宴会,正式宴会,男女分席,韩嫣还会扭头看向隔了几道墙的女席看什么看?不就是怀了身孕么?宫里有狼?会吃了她?这么不放心!!!宫里这么多女人有孕,我还不是坐得稳稳得?你个没出息的!

刘彻有时也会开小宴,不过是亲近人等带着家眷一起出席。看着韩嫣跑到许绾席上去剥虾仁、盛肉汤、挑鱼刺、递手帕,公然一副妻奴相,刘彻的脸抽了动作熟练得很呐,在家没少干吧?

搓了搓掌心,满是湿汗,一回头,旁边卫子夫忙递上拧好的帕子,擦过手,飞快地夹了一筷子青菜扔到卫子夫碗里,迎来感激惶恐又羞涩的目光,再看一眼那边的一对儿,动作如此自然。身为帝王,拥有了无上权利,却再难被人以平常心看待了。我不是朕、朕不是我。

一时兴味寡然,心下烦躁,便道:“喂喂,不用当大家的面这样恩、爱、吧?”

韩嫣抬头,笑笑:“她不方便嘛。”虾子不但要剥壳,还要去肠线,不然好脏的,宫女不一定会细心做到。

“这是你该做的么?回你的席上去!”伺候老婆!男人丈夫,有点气概好不好?还这么体贴!…要体贴也该对我吧?!一起吃饭都没见你给我剥过虾子!

许绾倒也大方:“这个,臣妾总做不好,便他做了。有他做不好的事情,臣妾也会拿来做。一家人,何分彼此,谁能做便谁做了,分得太清楚了,反而没意思。”

刘彻被噎住了。半晌,一挥手,一旁的宫女一愣,忙上前:“韩大人请自用饭,奴婢伺候韩夫人。”

“罢了,我都下了手了…”传来刘彻的咳嗽声,“拿水来洗一下吧…”

仿佛较劲一般,刘彻偏还好常开宴会,然后,把韩嫣夫妇宣来。总想在这上头找回点场子,希望看到哪一次他们俩不表现得像恩爱夫妻了,他就高兴了,下一次还是看到人家一家和乐,自虐了,又不服气,如此恶性循环。

韩嫣与许绾的相处,称得上是“相敬如宾”,既如宾,便有些生疏。互相称呼着“大人”、“夫人”,处理家事的时候,也是比照着规矩,韩嫣总觉得两人像是同事,胜似夫妻。虽然整个大汉朝的上流社会都是这么来的,却与韩嫣心目中的家庭相差太远,让他说说自己对家庭有什么期许,他又说不上来,总之,不是这么公事化的,韩嫣觉得自己的家庭很像个公司。韩家许家,利益相合的合资公司。又有些像是角色扮演,各自演好自己的角色,成了习惯。这样合作愉快的两个人,在外人看来,却是模范夫妻,配上两个活泼可爱的儿子,挺好的一个家庭,出席公共场合,怎么会有不和乐的画面?

要是男人自己没本事,靠妻子裙带起家,那他对妻子再周到,只能更让人蔑视。如果男人本身事业有成,还能对妻子不错,那就值得称道了。韩嫣如今,是少年得志,在长安贵族圈里也是受欢迎的人物,很有些人得他恩惠被荐了上去的“知人荐士”自然是好人,本身官运亨通,文武皆宜。他对许绾只要略比别人家里丈夫对妻子好些,便能得到更高的赞誉,齐家治国平天下,说的,可不就是这样的人么?于是,说好话的自然就多,传到刘彻耳朵里的频率也就更高了,刘彻越发生气,斗志昂扬。

一年多了,刘彻生气到无力。身为帝王,还是眼见着头上压着的窦太后日渐衰败走向死亡,而自己大权渐握,刘彻本该是傲气更盛:你不理我,我还不乐意搭理你呢!刘彻不是那种会低三下四,吃回头草的人,偏偏遇上了克星。疏远的事情,他不是没做过,却是把自己憋得难受。就像看见人家吃鸡腿,自己很想吃,却吃不到,暗下发狠咬着草根:“我家草根味道也不错,我吃、我吃、我吃!”可他心里想着鸡腿很香,便越吃越没味道,越吃越想着鸡腿香了。那鸡腿还不会自己跑过来,瞧见你吃草根了,人家安安份份地跑到别人碗里呆着,不碍着你吃喜欢的了。

忍无可忍,终于把韩嫣拎到宣室来“宿卫”。

各睡各的。

半夜,有人摸进了别人的被子里,动手加动脚。

韩嫣推开被子坐起,冷眼看着被推开的被子裹住的人奋斗了半天冒出头来。冒出了头,伸出了手,再扑。如是者再三,扑上来的动作越来越用力,鼻息也带着恼意了。韩嫣伸出手,压住刘彻的双肩,四目相对:“睡迷了么?梦到跟谁打架了?”

“妖精打架!”想什么说什么,看我对你诚实吧?

“你应过的。怎么出尔反尔?”

好,很好,非常好。刘彻知道自己是出尔反尔,很不厚道,可他就是放不下。被说破了,刘彻干脆承认:“我是答应过,那又怎么样?你不也说过要与我一起努力的么?还不是围着女人转?既然大家都说话不算数,那说过的就全都作废,照我的来好了!”

韩嫣一愣,刘彻趁机挺了一下腰,想要翻起身来,韩嫣反射性地双手用力,又把他压回了被褥里,压完了,自己倒傻了。刘彻这回抓住了机会,挺身,坐起,反压。

“你又要做什么?!”韩嫣低声斥道。

“做什么?你又不是没通人事的,不知道我要做什么?”

大口地呼吸,喉咙抖动了几下:“好好的,怎么突然…”

“好好的?突然?嗯?”嘴上说着,手上也在忙碌。

衣襟滑落,落出半边上身,刘彻瞧见了,呼吸一滞,脸上呆呆地,还眨了眨眼。韩嫣倒吸一口凉气,抓住刘彻的手:“你,非得这样么…”声音轻轻地,带着无奈。

“哼!”鼻息更沉,“不然,你会老实么?”

“臣一向安守本份,不敢行差踏错,不知,有何不足,还请陛下指正。”

“你!”

轻叹:“这些年来,我战战兢兢,不敢有丝毫懈怠,在你眼里却只有如今这样的…”顿住。

刘彻松了手,接着,整个人都放松了起来…整个儿趴到身下肉垫子上不动了。“你总围着那个女人转,”指控,“还跟她合起伙儿来气我!”

“气你…”韩嫣噎住了。

“你们做出那付恩爱相给谁看呢?”

做出恩爱相!可不是做出恩爱相么?幸福生活,根本就是假相。一句话刺痛了韩嫣。原本刘彻不强逼的态度还让他很感动的来着,今天一露原形,又说痛了韩嫣心事,韩嫣也怒了。一把推开了刘彻:“那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不然,难道要我当众给她难看么?”

刘彻被推到榻上,正待发怒,听了韩嫣这样说,真火了,声音也大了起来:“那就当众给我难看?!”

你哪里难看了?韩嫣心里想着,面上也就表现了出来。

刘彻冷哼一声,黯淡的烛光把脸色映成了锅底一般。刘彻这副样子,倒让韩嫣冷静了下来,仔细回忆,自己与许绾,是模范得不能再模范的一对了。模范的另一层意思就是刻板,既没有抱着某种乐器跑到她窗户底下唱情歌,连送花都被她制止了,真的没有什么特殊的啊?

静了一会儿,总算想起现在的情势总不能两人就这么坐一夜吧?于是,韩嫣低声道:“怎么就这么大的火气了?”

“哼!”刘彻别过头去。

韩嫣理理被子,给刘彻盖好,自己也躺下了。

韩嫣把声气低了下来,刘彻的火气已经消了一半,等着韩嫣再乖乖过来跟自己说好话,却被盖了条被子,一回头,韩嫣也躺下了,嘴巴也闭得紧紧的。刘彻又郁闷了:“没话说了?”

不说话。

刘彻愤愤地翻个身,又压了过来,韩嫣无奈地睁开眼:“一说话你就生气,还不如不说。”

“你…”刘彻简直要翻白眼了,“你不会说不让我生气的啊?”

扑哧一声,韩嫣没忍住,笑了。刘彻老羞成怒:“笑什么笑?”

“没,睡吧,明儿还要早起呢。”

“唔。”不老实的手,仍是摸了过来。然后,整个人趴了上来。抱住了啃,从唇到颈再到锁骨…

“又要做什么?!”推开,“快睡。”

“好啊,你睡吧,不用管我了。”

这回轮到韩嫣黑脸了,这人今天是怎么了?不像是因为欲火难耐,后宫里有得是愿意为他消火的人,天下又不是只剩下一个韩嫣倒像是后面有人拿着鞭子赶着他,让他非做不可似的。

刘彻是心慌。他不在乎韩嫣有多少女人,在他的观念里,男人有女人很正常,甚至在韩嫣说了一心一意的想法之前,他连对韩嫣的感情都很朦胧,只是单纯地希望韩嫣眼里只有他,至于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他自己也搞不明白。后来,弄清楚自己是喜欢韩嫣的,韩嫣又要娶妻了,即使是皇帝,他也不能拦着人家的大事,况且,他自己也是大小老婆一大堆。韩则类似诅咒地担心,也让刘彻有所警觉怕给韩嫣惹祸,所以,他忍了。娶就娶吧,反正没感情,世上这样的夫妻多了。没想到,韩嫣有了老婆之后居然成了顾家的好男人,儿子都生了,越发地离自己远了。

漂亮的人,很多,虽然他是最漂亮的一个,却不代表非他不可。不说天下,单就朝中,有才华的比比皆是,文的武的都有还有能文也能武的,虽然他是拔尖的,却也不缺他这一个。

大概是他让人觉得心安吧。与他的父亲景帝一样,坐到了最高的位子上,俯视群臣与后宫。登上帝位,首先要做的事情就是对所处环境进行鉴别判断,周围的人被刘彻带着怀疑的目光一一扫过,觉得这些人就没几个不想从自己身上捞好处的。讨好尽力,一旦与得到回报挂了钩,什么感动都没有了。

翻来覆去地研究,也没发现韩嫣要谋什么好处,只是单纯地针对自己这个人。

刘彻不喜与女人同寝,常是召幸完后便自回宣室,一方面是宫规规矩在刘彻眼里真有这么重要?更重要的是,他不喜欢睡觉的时候,枕头边儿上还躺着一个想着经此一夜恩宠能多几分,能从他这里得到多少赏赐、升一级位份、给娘家谋个肥差的人。刘彻自我感觉再良好,也不会以为这女人没见过面就已经爱上了他,她们爱的是“皇帝”吧?我不是朕、朕不是我。

[有些误会了,韩嫣如此作为,还有一个原因:他觉得自己本身的产业已经足够了,有房有地有车有奴婢,数量还不小,已经没有必要再要些什么了。就算是被窦太后禁足,他也觉得哪怕什么官职都没了,自己还能衣食无忧,活这么大,他就没为生计发过愁。不是不知人间疾苦式的无虑,而是明白现状后的无忧。

刘彻跟韩嫣表白,说喜欢他,韩嫣说不定还会偶尔沾他点小便宜。刘彻说了,韩嫣倒觉得再算计刘彻什么,反而不好意思了。

只是这样么?纯真之人、耿直之臣虽然少,也不是没有,怎么就没有其他人能给他那种感觉呢?看不着觉得心慌,看见了心就像被填满了一样。靠得远了,想抓得近些。靠近了,像是心里装了小老鼠,百爪挠心,偏又抓不了痒。很想握着他的手,做都不做也行,就这么看着也好啊。如果能枕在他腿上,一边让他摸着自己的头发,一边跟自己说话就更好了。或者反过来也行。

把优点一条一条的列出来,都是讨喜的原因,却不能解释为什么偏就对他上了心。到底是为什么呢?实在想不明白,刘彻干脆不想了。管它是什么原因呢!先把人揽到身边再说,对着他,总有想明白的一天。不然,自己抱着脑袋在一边想,等到想明白了,人却不见了,哭都没地方哭去,反正不能让他跑了,于是,刘彻行动了。

越离越远的感觉,让刘彻不是滋味。虽然韩嫣还是照常上朝、照常做他的工作,刘彻总觉得韩嫣越来越让他抓不着了,便急于想证明一下,他,还在。证明的办法,自然,越直接越好。于是,病急乱投医,人急用错招。

一次次被韩嫣推开,刘彻的脑袋渐渐发热了,居然说了昏话:“好阿嫣,别推开我,只要…你要什么我都能给,要什么跟我说好不好?整个天下都我的…”说完,自己先傻了。恨不得把自己埋到榻底下我怎么就说这些了?!

乖乖地坐到一边,等着韩嫣发飙。韩嫣却出奇地冷静,躺着平复了一下呼吸既不伤着刘彻又要推开他,不是普通的费力,怪不得俘虏比斩首功劳要大!

坐起,理了理衣襟。看了一眼刘彻,见他居然瑟缩了一下,叹了口气。

刘彻听得韩嫣发声了,有些慌:“阿嫣…我…不是那个意思,你知道的,我是昏了头了。”确实慌了,那话说的,根本就是对人家人品的怀疑嘛。学成文武艺货卖帝王家,那是等价交换,是卖力、卖命,他刚才那个话说得像要韩嫣卖身啊。

还不说话。

“别生气好不好?”心一横,扑上来。这回没敢再动手动脚,只是把人抱得死紧。

韩嫣想挣开,刘彻抱得更用力了。韩嫣拍拍他的背:“先放开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