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离噎了一下,不做声。莲生亦是不动声色。

须知他二人都是个闷葫芦的性子,凡话都不愿多讲。

你不言我不语地干站着。

半晌,才闻男声音色低哑:“莲生,上次我在袖袋里发现一枚干花香囊,味道清淡,绣面上的白莲也甚好,我知道是你。……然我终不能留在你身边,本性如此,歌姬甜酒离不了身。你我终究是不同的,莲生,你是好姑娘,你……”

“少离君,你说的这些,我亦知晓。”莲生打断道,“昔日莲生引来九品莲台的天火,险些失了性命,多亏少离君救命之恩,莲生在此谢过。”

因着莲生始终将头半垂着,瞧不清她是何表情,却见少离将头转向一边,我的角度刚刚好能看见他双手紧紧攥着袍子,声音清冷道:“区区小事,何必客气。”

莲生款款矮身行了礼,平淡道:“陵光神君近日便要大婚了,上清较往日也忙些。若是神君再无他事,莲生便回去歇息了。”

少离闷了俄顷,终于点了点头。

待莲生走进,我慌忙匿下身形。眼风一飘,却见她已是满面泪痕。

我抚着额头靠在山石上,觉得头有些痛。

* * *

第二日的晌午,墨机过来找我。本神君自以为做足了准备。

他笑眯眯地操着袖子揶揄道:“嗯,我近日委实忙了些,却闻你宿醉在月老儿那里,你叫为夫情何以堪?”不才本神君当即缴械投降,偃旗息鼓。

成婚之事,本要前去轩山天池奏明师父,可是他老人家闭关修养不得打扰,只好由哥哥主事。白岂对此的评价是:“可算叫我等到了这一天,你们两个,忒能折腾。”

墨机笑了笑,不置可否。

当夜墨机便将我拐出了上清。凡间还是清平白日。

我近些时日多半烦于琐事,逆来顺受了些,由着他去,也终做不出一个欢欣雀跃的形容。好在墨迹并未计较,我甚欣慰。

我二人停在淮州。我不懂墨机忽而带我过来的缘由,他望了一回青天,淡淡道:“没什么,只是近日得下闲暇。”他不愿多说,我自不愿多问。

我与这位仁兄在闹街来来回回逛了几次,有时甚至主动带我走进胭脂花粉铺子,指着玉簪道:“我见你总是随意拿一枚银簪挽着头发,近日也添置几件旁的吧。”抑或是邀我试试老板娘推介的胭脂,我手忙脚乱地一个一个涂抹,他又在一旁端着茶盏幽幽点评:“这个颜色你用着不好。”

我被他这般关怀不免心肝儿肉乱跳。

到了晚饭的时候,我已经累的再也迈不出一个步子。墨机一手拉着我,一手提着新购置的衣衫首饰,走得十分轻快,大气不喘。他见我步履沉重,转过头来笑眯眯地问道:“累了?我们找个地方歇歇吧。饿不饿?”

我抚着瘪瘪的肚皮点了点头,感动的热泪盈眶。

落脚之处,“罗记小汤包”的名字闪闪发光。

他只是道:“我隐隐记得你喜欢吃这里的汤包,只可惜年代久远,不晓得味道变了没变。”

我又是一通心惊胆战地埋头苦吃。

墨机甚实在,一直喂到我打出一个响亮且震惊四座的饱嗝,才放下为我布菜的筷子道:“唔?饱了?还吃么?”我捂着嘴摆摆手。

他笑道:“如此便好,我们接着逛。”

我差点又把饭食全吐出来,慌忙扶着桌子坐好。

街上人烟渐稀,林罗店铺接二连三的关上门。

我扶着墙根一屁股坐在地上,走在我前面两步的仁兄停下步子。本神君此番委实狼狈,小声于他道:“我们回去罢。”

那厮转过头来,眼里满是兴致:“唔,我们找家客栈歇息着。”我不明就里,抬眼看着他,他笑呵呵地接着道:“明天继续。”

我感到自己有些咬牙切齿:“我说墨机,你到底是要买些甚?!”

他伸手将我从地上拉起来,说:“自然是聘礼。”然后又做出一副委屈的形容道:“明天你不去置办嫁妆?”

我彻底晕了,一手抚着额头,无力道:“去。”

* * *

小二一脸歉然道:“二位客官晚了一步,眼下只剩一间房,不知两位能不能屈尊挤一挤。”我实在是皮酸肉痛,不耐烦道:“好,你些快去收拾收拾。”我觉着墨机的表情很是皮痒。

当晚夜风阵阵,吹得窗棂咯吱作响。那厮起身合上窗子,顺手拂熄了一支烛火。

我蜷在被窝里有些不大踏实,慌忙道:“你别将烛火熄了!”

他听后又拂手将烛火点燃,回头与我道:“这蜡烛也燃不了太久。”

我哈哈干笑两声,眼睁睁地看着他宽下衣衫,从善如流地扯过被子横在我身边。

我往墙根让了让。

那厢没有动静。

我又将被子扯了扯。

还是没有动静。

我翻过身面对着白花花的墙壁,又将被子扯了扯。

墨机声音平淡如水:“你如此折腾,可是想让我知道你睡不着么?我倒是还有许多旁的事可以做。”

我慌忙僵着身子:“不是不是,困乏得很,困乏得很。”不再动了。

正是将睡未睡之际,感觉后颈粘上了一只蚊子,麻麻痒痒地正在吸血。

我不耐地动了动肩,翻过身去,唇间却是触到一片温润柔软。

我皱了皱眉,这是个啥。迷迷蒙蒙地缓缓睁开眼。

我的娘。

本神君七手八脚将他推开。

烛火未息,我看见墨机那厮正饶有兴致地看着我。

我一个浑身上下激灵,忙道:“我、我不是想要轻薄你的。”

他仍旧是淡然的笑脸,双眼映着烛火也是一阵阵跳跃:“唔,不是你轻薄了我,是我要轻薄了你。”

我倦然地将脑袋放在他的肩头,任他在我身上一簇一簇地点火。待他剥干净了我的衣裳时,我还能在这么危急的关头分出一缕心思:不是我轻薄他,是他轻薄了我。

左右我不吃亏。

晚上睡得有些不踏实,我隐隐听见墨机俯在我耳边说:“你总对我有些疏离,我却希望你能对我计较一些,今日你若是对我说一个‘不’字,也是好的……”

作者有话要说:快完结了快完结了快完结了快完结了快完结了。。。

惊变(上)

婚事定在三天之后,哥哥将帖子发出去,于我说:“你同墨机成亲,三清里头大大小小各路神仙都翘首以盼。你到时候可要好生拿捏,别错了分寸,让人瞧了笑话。”

我不以为然地数着发梢:“左右我正值嫁人的年纪,墨机正值娶人的年纪;我俩情投意合处在一处,结为连理乃是自然,况且师父早早都说过,我倒不觉得有什么好让人笑话的。”

白岂拿眼睛扫了我一眼,一脸看白痴的表情道:“我说阿光,你愚钝如此,往后如何守得住你夫君啊。”

我不再理他。

他又道:“按照上清历来的规矩,待嫁姑娘头三天不能见未来夫君,你这几日也别见墨机了,好生呆着,啊。”

扯他祖爷爷的淡。

上清这么数万年,也就在三天后能嫁出去我这一名女仙,这“历来的规矩”约莫也是他眼下随口瞎胡诌的,不能作数。

白岂仍是不甘心,怅然道:“嫁出去的妹妹,泼出去的水啊!本神君含辛茹苦将你拉扯大,好不容易到了这个岁数,你却有了夫君忘了为兄我啊!为兄我含泪留你几日,你也这般不甘愿,真真叫我心下悲凉啊!世态炎凉人心不古啊!啊啊啊啊!”

我僵着脖子抽了抽面皮。

他继续狼嚎:“阿光啊,为兄纵使不济了些,拿不出什么像样的嫁妆,好歹也是名有担当的仙啊!墨机赠来的聘礼,我送去嫁妆,你的心便随着嫁妆一道飞了啊!你怎么能变脸如此之快啊,怎么能转身就嫌弃为兄我啊……”

“我并没有……”我抚着额头,忽而一惊,“你方才说聘礼?可是……”墨机那日拽着我,已经买了啊?还是本神君我使尽了浑身解数将那一大包“礼”给拖回来的。

白岂一脸笑意,将手举到与脸平齐,大力击了三声。

梨花木门嘎吱一开,探出云拓半张脸,少顷,又在云拓那半张脸上半个头处,探出云罗半张脸。四只溜圆的眼睛怯生生地眨啊眨的。

约莫是惊骇于哥哥方才的嚎叫。

白岂一把甩开扇面,恢复往常道貌岸然的神色道:“我便知道你一听说那小子送来东西,便猴急着要看。”转过头去朗声嘱咐道:“抬进来。”

梨花木门大开。

云罗云拓弟兄俩哼哧哼哧的抬进一枚通体乌黑的大匣子。

我不明就里,探身向前细心瞅了瞅,道:“这……当真是墨机送来的?”

白岂点点头,捋起袖子拿了七翎扇敲了敲锁。仙光乍现,一阵飘渺浓云过后,那锁吧嗒一声,开了。

我小心翼翼的瞟过去,呆了片刻,猛然虎躯一震:墨机他他他他、他到底是作何想法!

乌木匣子里面垫着猩红的绒绸,绸上赫然躺着一柄通体乌黑的利剑,剑身打磨得亮堂,我能瞅见自己合不拢的下巴。

墨机那厮,竟然将自己的沧阳剑给送过来了!

白岂在一旁摇头晃脑:“唔,沧阳剑果真是把好剑!”说着将剑取了出来,搁在手里掂量了掂量,模样很是满意。

他那剑可当真是把好剑,砍个人跟切豆腐似的。

我忧郁道:“我看我还是别嫁了,人还没过去,他先送了把剑过来,叫我抹脖子。”

白岂笑了笑,道:“我早该想到你不曾有这般悟性,自然不懂得这把剑的奥义。

神州七大神物分为琴,枪,剑,风,天,山,海。乃是伏羲宝琴,女娲神枪,轩辕神剑,定风神箭,定山神斧,定天神珠,定海神针七件。

琴喻‘智’、枪喻‘勇’、剑喻‘爱’、箭喻‘执’、珠喻‘慈’、斧喻‘公’、针喻‘力’。沧阳剑乃是轩辕剑熔后另铸的宝剑之一,自然意喻同轩辕剑相同。

啧啧,这礼送的又讨巧又新奇,难得了墨机一片苦心,只可惜是对牛弹琴,你不懂得其中奥义。可叹啊可叹啊。”

我干着嗓子咳了咳,道:“他又不是个文仙,哪里知道你口中的那些古怪。这可是他的法器,等成亲的时候再还他便是。”

白岂眯着眼睛,乐呵呵:“哎呀这是什么话,那时候你二人还分什么你我诶。”

我自知他狗嘴里吐不出象牙,随意掰了个缘由,遁了。

* * *

第二日天摸摸亮,天蚕妹妹就风风火火地将我从床上扯了起来,我正欲发作,睁眼一看她那副凛然的面容,又想起影大太子曾提起她的火爆性子,好歹作罢了。索性由着她拿着缎子在我身上一阵闹腾。

天蚕道:“白岂神君昨日交代我过来量尺寸,神君要快些,小仙一会儿还要去空冥给墨机神君量衣裳呢。”

自知觉是再睡不成,我有些郁郁。

云罗手里端着蚕妹的绸匹,乖顺地立在一旁当托盘。满脸疑惑道:“神君就要大喜了,怎还变得如此嗜睡?凡间戏本子里头,姑娘家要出嫁,不都是夜夜难眠么?是神君不够细致还是戏本子里在骗人?”

我怅然,一时竟不知作何回答,只好怅然道:“我这乃是二婚,早过了新鲜头,故而淡然些,自然不能同那戏簿子里的姑娘相比较。”

云罗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天蚕这时忽而松开绕在我身上一圈又一圈的绸缎,道:“司医神君的嫁裳今晚就能好了,我晚些时辰托桑儿送过来。”站在一旁拿着剪子的圆脸丫头点了点头,一双水灵灵溜溜圆的眼睛是不是地瞟着我家云罗儿。

啧啧。

本身君掐着这个空当想,往后得了闲暇,定要为云罗云拓二人操操闲心。

天蚕妹妹甫率领大队人马又是一阵风风火火的出了上清,我便扑进床上捂着被子补眠。吩咐云罗守着门口,任是天皇老儿也不许放行。

这番恍然一觉竟睡过去了三个时辰。

云罗见我转醒,忙上来笑道:“神君可是睡饱了?少离君方才过来送礼,眼下正在侧厅吃茶未走,神君过去瞧瞧么?”

我恍恍惚惚,揉了揉眼睛道:“哦?他送的甚?”

云罗道:“少离君未曾说过,只是道要等您醒了再亲自送到您手上。”

这小子又是在耍什么花招。

我道:“好歹少离也是客,我们定然不能怠慢。”

云罗天真烂漫地朗声说:“神君说的是,云罗眼下走不开,老早便托付莲生,叫她正在侧厅好生招待咧。”

……云罗儿,你晓得你做了甚么。

侧厅寂然。

因着本神君我近些天要大喜,上清的仙童仙娥们都偏向穿着一身红裳,莲生昨日也穿了一身红衣,却叫我吓得半死。

须知她的皮肤较一般人更白皙,唇色也较淡些。穿着一身红衣更加显得巴掌大的小脸面无血色,甚是不合衬,本神君我思量半晌,提心吊胆地叫她唤上了一身淡粉。

今日莲生还是一身淡粉,静静立在少离身后,手里持着一壶茶水。我推门进去,顺了顺袍子,一路畅通无阻地踱上主位,坐下。眼巴巴地从少离看到莲生,又从莲生看回少离,心里思量着如何开口。

少离吧嗒一声放下茶盏,轻飘飘道:“莲姑娘今日换上一身淡粉,委实是美不胜收。我前几日见多了明艳歌姬,再回来看莲生,却是别样芳华。唔,没有白来一趟。”说罢略略侧身,一双狭长的眼睛扫向身后,脸上挂着似有似无的笑容:“下次换上一身淡黄,颜色更好,与你也很合衬。”

我呆了呆。

莲生亦是有霎时僵直,随后恢复往常,面不改色地持着茶壶在少离身后屈了屈膝,道:“莲生谢过少离君谬赞。”

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想头,可他这般将莲生同歌姬作比确实较我火冒三丈:“少离,你是在凡界青楼里呆得太久了罢,这本神君管不上,只是莫将莲生同那些不干不净的扯在一处,我若听见你再说一句这样的话,倒是很不介意在婚前给我的绫子开开红。”

少离不爱笑,从开始到现在却一直挂着一副欠调剂的笑脸:“哦?陵光,这便是你的待客之道么?还是说,你尚未嫁与我哥哥,便要端出嫂子的架势训诫我了?”

我气结。

他晃晃悠悠地起身,晃晃悠悠地走到我跟前,晃晃悠悠地将左手伸进右手袖袋,晃晃悠悠地掏出一本皱巴巴的册子,信手碾平,丢在我跟前的茶几上道:“陵光,未来嫂子,做晚辈的自然应当孝敬。我过两日约了佳人,敢不回来吃你的酒,便先将礼送到。

此乃珍本,我少离诚心想同你冰释前嫌,才赠与你,倘若换做别人,我可是连个书页角也不让人碰。”

我冷笑道:“既然你也道我同你有嫌,方才的事本神君小肚鸡肠不愿原谅。你去同莲生道歉,不然我自不愿化解。”

少离眯着眼睛,笑着说出一句叫我汗毛直竖的话:“愿不愿谅解乃是你的事,你终归是要嫁与墨机的罢,我们,来日方长。”话音未落,人已经飘飘然走了。

莲生仍然持着茶壶,一动不动,似一尊娃娃。

我将眼睛挪到少离给我的书上,顿时觉得双眼开始冒出金花。

皱巴巴的封皮上,赫然写着两字楷书:春宫。

作者有话要说:

我有种感觉。。

说了你们别砸我。。

我觉得距离下一篇写完 还要一会儿。。

惊变(中)

莲生径自站了会儿,向我屈了屈膝,辞了。

我寻思良久,终究觉着我若是巴巴地跑过去同她宽慰一通实在是不甚妥当。况且这时候对着莲生,本神君的胆子也不大肥的起来,遂索性由着她去。

莲生处事有些分寸,我自然放心。

上清有条有理地忙做一团。

少离辞了以后,我便数着步子从听莲舫走到厨房,再转而沿着上清交错繁杂的石子路走过一圈,这么走了一圈又一圈恍然发现一个道理:原来要成亲这码子事,细细算下来最闲暇的竟是新娘子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