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今日我不是跟着爹去了博野王那里吗,恰遇到了那位宁祥郡主。我瞧着那宁祥郡主果然不存好心,去了后,陪在她爹背后,一个劲地看我爹呢。若不是存了歪心,一个小姑娘家,怎么好意思盯着我爹那么看!”萧千云提起这个,颇为不平。

“哎……”萧杏花无奈地望着自己儿子。

该说这儿子是太孝顺,还是太孝顺呢?

一个大男人家,跟着爹跑去见了博野王那样的大人物,回来后竟然巴巴地向自己通风报信这种争风吃醋的事儿。

还是说,这些年儿子跟在自己身边,到底是沾染了自己的市井习性?

萧杏花心里沉甸甸的。

“娘,你怎么这样看着我啊?”

“我让你给我盯着宁祥郡主了吗?”

“没,没有。”

“那就是了,你是个堂堂男子汉,以后别盯着人家小姑娘看谁,人家看谁和你什么干系!你爹既带着你们兄弟去拜见人家博野王,那是要让你们见世面,也让你们拓人脉,你竟然不思进取,专想着歪门邪道?”

“娘,我——”他好委屈。

“别娘啊我的了,回去好好闭门思过去!娘知道你是为了娘好,可是你也好歹想想,以后该怎么当个名副其实的侯门大少爷!”

“是,娘。”

可怜的萧千云费力不讨好,回去后,却见他哥哥正在那里练剑呢。

“千云,快过来和我对几招!”

“哥——”

“怎么了这是?”

“咱娘说了我。”

“你又怎么惹咱娘生气了?”

“我瞧着那个宁祥郡主实在不像样,总是盯着咱爹,真是不知羞耻,便回去和咱娘说了说,想着让她好歹有个对策。谁知道,她却说了我,说我偷偷摸摸,不好好当个侯门少爷。”

“哈哈,咱娘说得也是,你说咱爹带你出去见识世面,也是教咱们接人待物之礼,你怎么回头就去给咱娘通风报信。”萧千尧擦了把汗,利索地把挥舞着手中剑。

“可是那个宁祥郡主这么不知羞耻,万一勾搭了咱爹怎么办?到时候咱娘不是要哭了?”萧千云还是有点想不明白。

“千云,这事你就得想明白了。咱们好好习武,读书识字,到时候让咱爹觉得我们哥两个有出息,便是咱爹和咱娘处得不好,咱爹看在咱们的份上也不敢慢待咱娘。再说了,万一有哪个不知廉耻的来勾引咱爹,只要咱们站稳了这侯门少爷的位置,让咱爹把咱们放在眼里,到时候我们直接出手,这样——”

说着时,萧千尧直接把手中的剑刺向了旁边的木桩子,那木桩子应声而倒。

他转头看向弟弟:“千云,要想替咱娘撑腰,须得咱们自己先立住!”

萧千云看着他哥哥那一脸的毅然,忽然有所了悟,了悟之后不免惭愧。

“哥哥,你说得对,往日我自诩聪明,没想到如今反而不如你想得明白。”

却说萧杏花好一番教训儿子后,便来到了书房外,恰好这个时候儿媳妇梦巧儿出来。她见梦巧儿挺直着背脊,一脸战战兢兢的样子,不由纳闷:“这是怎么了?”

“娘,你怎么给我说我爹心情不错,脾气很好,一脸笑呵呵呢?”

这不是坑人吗?

进去后,就看到公爹板着脸,冷眸扫她一眼,只扫得她仿佛坠入了万年冰窟窿,冷得牙根发颤。

她小心翼翼地拜了,公爹连吭都没吭一声,还是肃着一张脸,把她好一番打量,最后才问了几句话。

问得那话,简直像是公堂上大老爷审案子啊!

可怜的梦巧儿,险些哭出来。

“娘,以后我爹要是不高兴,你就照实说,可别蒙我。”

“没有啊,你爹心情好着呢!”想起萧战庭搂着她,亲吻她额头时的温柔眼神,她不解:“我瞧着你爹今日性子好得很啊!”

“娘,那是你,换了人,爹那张脸马上就变了!”

“那你爹都说什么了?可说让你进红缨军的事儿了吗?还是说搞砸了?”萧杏花小心地问儿媳妇。

梦巧儿见她问起这个,面上那悲愤哀怨便慢慢消失了,先是面无表情,接着唇角拉出一点笑来,最后那点笑变为大笑,最最后她忍不住心花怒放起来。

“娘,成了,成了呢!”

“呸,既成了,你干嘛刚才哭丧着一张脸,这不是故意逗我呢嘛!”说着,萧杏花直接拿食指摁在了儿媳妇脑门上。

送走了儿媳妇,萧杏花再次踏入了书房,却见萧战庭站在窗前,负手而立,也不知道想什么。

她走过去,笑着道:“傻站在这里想什么呢?”

“没。”他转过身来。

他站在窗前,便挡住了外面的阳光,于是她只看到有阳光包容了他高大刚硬的轮廓,却看不清楚他脸上的神情。

想起刚才儿媳妇的话,她也颇有些莫名:“好好的,你又对她板着什么脸,你又不是不知道,儿女媳妇都怕你呢,平时对着你都小心翼翼的。好好的一家人,干嘛搞得跟公堂上审案子似的,平白让儿女都不敢亲近你了!”

他依旧站在那里,却不说话。

她叹了口气,转首见桌上有茶水,于是盏了一杯,随手递给他:“来,喝点茶,润润口,我正有要紧事和你说呢。”

这话刚一说完,就觉得他那眸子像电一般射过来。

“咦,你干嘛那么看我?”萧杏花莫名。

萧战庭依然不吭声,只是沉默地盯着她看。

她被他盯得都有点发毛,摸摸自己脸:“你看什么啊?”

“你说吧。”声音低哑深沉而缓慢。

她也被他声音吓了一跳:“好好的,你怎么了?”

“你说。”他忽然提高了声音。

她被他吓得一惊,惊过之后便暗暗纳闷了,想着这男人果然如梦巧儿所说,这性子怎么如此难以捉摸?

思量片刻,她忙赔笑了下:“这不是我想和你说说千尧和千云两个孩子吗,他们都是我一个人养大的,人说严父慈母,这些年我又爹又当娘的,也没管教好他们。更怕他们跟着我,不学正经男子汉本领,反而学一些鸡鸣狗盗的能耐,所以想着,你以后可得对他们多加管教,若是有什么不好,你也不必顾忌,只管严惩就是。”

男人听到这话,眼中晦暗,高深莫测。

她眨着眼睛盯着他看。

他默了好半响,才道:“这个你放心。”

第53章

萧杏花总觉得萧战庭一下子变得怪怪的,那张脸冷了下来,少言寡语,好不容易逼出来一句话,也是冷漠得很。

“好好的,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了?你说一把年纪了,怎么这古怪性子还和以前一样呢!”

现在想想可不就是么,当初的萧铁蛋也是,一会儿热乎得很,忽然间就冷了下来,冷过之后抱着人就往炕头扔。

要不说真是天生的粗痞子呢!

萧杏花一边暗地里念叨着,一边摊开了个青皮缎子包袱。

先在包袱里放了一块黑缎子暗花布,恰好可以做身男人家袍子的,又随意放了些软白绸布,回头可以做鞋用,最后看看窗户外面没人,将一张银票小心地叠好放进去,再塞了一大把金元宝,并几只金钗子和宝珠子的。

等把这包袱系好了,她抱在怀里,踮脚看院子外面。

特意瞅了个空,知道萧战庭出去拜会朋友了,院子里的丫鬟小厮的也都被她支开了,正好是行事的时候。

她是听了梦巧儿说罗六就住在隔着这镇国侯府两个巷子的客栈里,便想着好歹去看看他。

她将包袱夹在腋下,大大方方地走出了院子,一路上遇到丫鬟小厮们,自然也不敢细看她是不是拿了什么。便是有人看到她拿了个包袱,便只以为她是要拿着什么给后院的少奶奶们送去呢。

萧杏花就这么一路故作大方地往后院走,穿过了一道道回廊,来到了后花园,又越过后花园的小径,看看这边四处无人,只有远处两三个花匠在那里低头忙活,她便忙一个弯腰,从后院的小木门溜了出去。

溜出去后,总算松了口气。

按照梦巧儿所说,那个三河客栈只需要“出了咱们侯府大门,往右边拐,穿过三条巷子就是了”。如今她从后门出来,往前走出胡同,右拐三条巷子就是了。

想起罗六,她心里也是着急,就怕他见不到自己,失望地回去了,是以加快了步子,匆忙前往那三河客栈。

走了一盏茶功夫,穿过三条巷子,找人打听了下,总算寻到了那三河客栈,待进去问了掌柜,知道那姓罗的客人在后院的倒插房里住着。

她一听就知道,那倒插房必然是这客栈最便宜的房间了,镇日不见阳光,阴面,自然便宜。

想着往日他的种种好,此时连个好屋子都舍不得住,心里不免一酸。

因那掌柜正狐疑地望着她,她不敢多停留,忙笑着说:“这是我老家的亲戚,我过去看看他。”

说完这个,一低头忙去后院了。

到了后院,却见一个屋子正开着,里面有个穿黑罗皂衣的男子正弯腰收拾着包袱。

她一看便知,这就是罗六。

兀自扶着门框在那里站了半响,看他收拾。

过了好半响,罗六起身,将包袱放在旁边椅子上,恍惚间看到门口一个人影,待到一抬头,不免呆在那里了。

萧杏花当时眼圈就红了,喉咙里也哽着什么,嘴唇哆嗦了半响,才道:“我,我来看看你……”

“那,那你快进来,坐,坐……”

罗六也是有些不知所措,连忙让萧杏花进来坐,可是这房间里只有一把椅子而已,已经放了他那包袱,于是他忙又弯腰把包袱拾起来,扔到了旁边桌子上,同时还用自己的袖子擦了擦上面的灰:“坐这里。”

萧杏花低头咬着唇,走进去,坐在了那椅子上。

两个人,是再相熟不过的,本来都已经说好了,他那边宅子盘好,她就带着孩子们搬过去,从此后如夫妻般过日子。可是如今,才分别了月余而已,竟是陌生得紧,相对两无言,根本不知道说些什么。

想想世间最悲不过如此,分明面对面,一站一坐,咫尺之间,可是此生此世,却是犹如天涯海角之远。

屋子里因为太过阴潮,以至于蚊虫颇多,萧杏花耳边嗡嗡嗡的,不几下就有个蚊子落在她胳膊上。

她忙伸手要去打,谁知道罗六见了那蚊子,也要打,两个巴掌险些打在一起。

最后罗六尴尬地笑了笑:“是我逾越了,你,你如今是侯夫人了呢……”

萧杏花听着这话,眼泪几乎就要落下来,不过到底忍住了。

“何苦对我说这话,平白生分了去!”

罗六见萧杏花这样,越发无措了,待要伸出手来想哄哄她,可是想想如今身份不同以往了。

最后只好跺了跺脚,别过脸去:“杏花,你别难过了。”

萧杏花低着脸儿,不吭声,咬着唇忍着。

她其实也不知道该对罗六说什么,事到如今,还能说什么呢,说什么都是戳人心窝子呢。可是她又不舍得离开,毕竟这一别,怕是永生不能再相见了。到底是曾经相互扶持了这许多年,如今连见个面都要偷偷摸摸!

“杏花,”罗六握了握拳,又道:“那天我在人群中看到你了,你坐在轿子里,前后都是侍卫,风光得很。原本我还担心你,怕他对你不好,等我看到这个,我算是彻底放心了,看着你过得好,我,我——”

说到这里,堂堂七尺男儿,他竟然忍不住哽咽了:“如今你是九重天上的人儿,再不是原先白湾子县的杏花儿了。”

萧杏花心里越发难受,两只手攥成拳儿,捂住嘴巴,拼命地想压抑下从喉咙里冲出来的哭泣,可是依然有破碎的哭泣声从拳头缝里漏出来。

罗六仰起脸来,紧紧地闭上眼睛,硬生生地把已经要流出的湿润逼回眼眶子里去。

他长叹了口气:“我也看到他了,闻名天下的镇国大将军呢,往年我也曾听过他的大名,心里钦佩得很,当年乱世之中,还曾动过投他麾下的心思。未曾想,未曾想,他竟然是你的——你的铁蛋哥哥。”

真是未曾想到,竟然是杏花儿口中偶尔会提及的铁蛋哥哥呢!他竟然还痴心妄想,成为她的铁蛋哥哥!

萧杏花此时睁着通红的眼睛道:“那日我也听到了你叫我,我赶紧撩开帘子想看看,可是外面那么多人,我哪里寻得见你!”

“这没什么,如今不是见到了么。”男人声音嘶哑地安慰她。

萧杏花哪里会因这话而受了安慰呢,咬了咬唇,别过脸去。

她想起了罗六娘子临死前的嘱托,说罗六当了那么多年的鳏夫,可真真是不容易。自从罗六娘子死了后,自己让他娶别人,他不肯,于是两个人就这么别扭着,别扭了这几年,最后自己好不容易放下了,却最终又辜负了他!

说来说去,原都是自己对不住他!

罗六看她这样然心痛,只是如今的杏花可不是他该轻易去安慰的,到底是身份有别,只能硬生生忍下。

过了许久,萧杏花的总算平静下来。

她睁着通红的眼睛,拿了手里的包袱递给他:“这是给你的,里面有一千两银票,还有些金钗金珠子的,另外有一身料子和鞋面。银子你拿回去,盘一处大宅子,做一个小买卖,再看看挑个贤惠的娶一房媳妇,以后生个一男半女,这辈子也算不白忙活一场,总强过如今,衣食无人料理,镇日出公差,那可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买卖,万一哪日有个三长两短,竟是连给你烧纸的都没有!素萍姐在天之灵,知道了,还不知道多少心疼呢!”

罗六摇头:“杏花,我不要银子,你留着花用吧……”

谁知道他话没说完呢,萧杏花就急了:“我留着做什么!侯府里的金子银子堆成山,我哪里缺了花用!你三十几岁的人了,还是个光棍捣子,这些年也没攒下多少银子,还是把这个收了 ,好歹够半辈子花用,再不必为了银子烦忧!你也不必在我面前装硬骨头,更不必觉得拿了这银子过意不去,这是你该得的,也是我死心要送给你的!”

她仰脸打量着他:“你若不要这银子,我这辈子都过不安生,你要是存心让我不安生,你就硬着骨头不要啊!”

他不说话。

她又道:“你也不要觉得这是他的银子,你不好拿。实在不行,之后一年内我不要头面新衣裳的,自己把这一千两银子省下来!罗六,我最恨那些死要面子活受罪,穷得要死还假装硬骨头的了,这种人,就活该一辈子受穷!”

“好,这些我收下。”他低头凝视着她,这么说。

“收下,回去盘宅子娶媳妇,再抱个大胖小子。”

“嗯,回去盘宅子娶媳妇,再抱个大胖小子。”他重复着她的话,这么说。

她见他答应了,心里也就松了口气。松了口气后,竟觉得胸口那里空落落的。

怔怔地站在那里,呆了半响,想再和他说点知心话,可是那知心话却从嘴里掏不出。

最后还是罗六说:“你如今身份不同以前了,出来这么久,若是让人知道了总是不好,你,你还是赶紧回去吧。”

“嗯,我回去。”她点点头,有点茫然地这么说。

于是她下意识地转身,就要往门外走。

可是待到迈过门槛时,心中竟犹如被尖刀子绞着一般的疼。

她猛地顿住,慢慢地回过头,恍惚地望着他:“罗六,你可知,此时我最后悔的是什么?”

“什么?”他凝视着她的背影,整个人一动不动的,听到她问,便下意识地这么说。

“我最后悔的,便是因心里那个疙瘩,没能和你做夫妻,如今想起来,我心里真是难受,我终究是对你不住!这都是我的错!”

事到如今,她和萧铁蛋已经夫妻重逢,自己身份再也不是原先以为的寡妇,自然绝不可能做出什么对不起铁蛋的事儿。

“杏花,别瞎说!”他自然知道这话传出去,足以要了她的命,脸色一变,忙制止了。

可是萧杏花的心中却就是愧疚得一抽一抽的,她望着这罗六,却是又想起一桩遗憾来!

当初他们说定了要当一家人,只等他盘好宅子他们就搬过去,那个时候罗六抱着她,是要亲她的,可是她当时终究别过脸去,没亲成。

她是记得罗六当时失望的样子的。

他是个老实人,她不愿意,他也就不亲了。

此时此刻,望着眼前这个努力笑着的罗六,她却想起了当时那个失望的罗六。

她忽然有些恨自己了,恨自己当时为什么没让他亲了,她想起当时罗六眼里那失落,心里便觉得痛。

怔了半响,她咬咬牙,狠狠心,忽然就跑回去,踮起脚来,拉起他的袖子。

她回来的太过突然,以至于罗六被拉住袖子的整个人愣在那里,楞得像一块石头,怔怔地望着她:“杏花?”

可是当她扯住了他的衣袖时,忽然就想起了少年时的情景。

年少时,郭玉要亲她,她脑子里一懵,就没有要躲闪。

僵了片刻,她终究是后退一步,颓然道:“罗六哥,这辈子,是我萧杏花对不住你!如今也是我萧杏花不知廉耻,背着夫君跑来见你,一切都是我的错!不过你我之间,也仅止于此,从此后,桥是桥路是路,往日过去尽皆忘去!素萍姐坟头前,每年清明节,记得帮我上三炷香!”

说完这个,她猛地转过身,低着头,狂跑出去了。

一路上,她也顾不得其他,径自低着头匆忙来到了镇国侯府的后院,又从那小门进去。纵然有个看守的侍卫,一见是侯夫人,哪里敢问什么。

她闷头走在花园小径间,脑中却是想着许久许久前的事儿了。

当初她在白湾子县外面的山里遇到了强人,还是罗六救得自己。

罗六救了她后,她认识了罗六,知道这是县里的捕快,在县里狮子巷赁着一处小院儿,家里还有个娘子,只是那娘子早十年前得了大病,是个瘫子,从腰以下都是没知觉的,常年卧病在床,诸事无法料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