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她看到这药就犯呕,根本喝不下去。”佩珩咬咬唇,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这个事她是知道的,记得她还小的时候,娘病了,在床上躺了两三天,她说她不想吃药,熬着就行。

还说药那个东西,吃了还不如不吃,越吃病得越狠。

后来哥哥请来了六叔,六叔带了大夫过来给她瞧,又请了大夫开了药,药熬好后,她还是死活喝不下。

她说她从小就是这样,一看到浓汁就吐的。

这个时候萧杏花已经睡下了,秀梅看了眼床上婆婆那虚弱苍白的脸,也是又心疼又无奈。

“多放点蜜,或者把这汤汁兑着蜜水,味道淡一些,虽未必如现在这般管用,但好歹能吃进去些?”

“已经试过了。”佩珩为了让母亲吃药,可算是煞费苦心,怎奈最后一碗药折腾到最后,只剩下半碗了,却愣是没灌进去一口。

几个人正说着,萧战庭进来了。

她们忙见过了爹。

萧战庭走过去,从女儿手中接过来那药碗,看了看:“根本没喝进去?”

“嗯。”佩珩低着头,轻声道:“娘以前病了,也不喝药……”

萧战庭听女儿这么说,却见她精致的眉眼间微微拧着,清澈的眸中满是担忧。

一看这女儿,就想起萧杏花年轻时候了。

年轻时候,她也是这样的。

她从小就是这样的。

那个时候的萧杏花和如今的佩珩几乎一模一样。

他点头:“我来喂你娘,你们先出去吧。”

“好。”佩珩和两个嫂嫂,担忧地看了眼床上躺着的娘,便低头出去了。

待到女儿媳妇都出去了,萧战庭先将那碗放下,半扶起她身子来,轻声道:“乖杏花儿,醒醒,先把药吃了好不好?”

他的声音格外温柔,温柔的像哄个不听话的小孩儿。

萧杏花艰难地睁开沉重的眼儿,不情愿地看着他。

其实刚才她虽睡着,可是他进来,他和儿女们说话,她都是听到心里去的,只是言语艰难罢了。

折腾了这半响,她实在是不想再试了。

真得是一看到那药,她就犯呕,硬灌也灌不进去,便是灌了一星半点,最后还是都吐出来了。

她恹恹地瞧了他一眼,脑袋虚弱地靠在他臂窝里,低声道:“好哥哥,可以不吃药吗?”

她只觉得,自己便是不被那毒给毒死,也要先被这灌药汤给折腾死了。

“不行。”他坚定而温柔地这么说。

“萧铁蛋!”她用尽全身的力气瞪了他一眼。

他却低哑地笑出声。

即使胸膛那里隐隐作疼,他也笑出来了。

他抱住虚弱的她,揽着她在怀里,下巴微微磨蹭着她娇嫩的脸颊,才长出的青黑胡子茬刺得她有些许的疼。

“杏花,生病了,药还是得吃的,是不是?我还等着你吃了药早点好起来,再给我生个孩儿。”

她拧眉,轻轻躲开他的下巴,又别过脸去:“你又不知,我实在吃不下的。”

她并不是怕苦,就是吃不下汤药,怎么吃都不行的。

揽着她的男人低叹了口气。

他何尝不知,他的杏花样样好,只是吃药这种事,实在是不行的。

他抱紧了她,低头用唇去亲她细白的脸颊:“吃不下,万一你出了事怎么办?难道你舍得不要我,舍得扔下孩子们就此走了?”

萧杏花听这话,也是叹了口气:“铁蛋哥哥,我忽然有些累了,是真得累了。”

她闭上眼睛,感受着那熨帖在自己脸颊旁的唇,那是男人温热灼烫的气息。

她是多想陪着他一辈子,和他一起看着儿女们成器,再抱上孙子孙女啊!

可是她现在很累。

在折腾了这许久后,她就是吃不下,已经吐了好几次,连酸水都要吐光了。

“之前我也病过一次,当时孩子们还小,我虽吃不下药,可是心里总想着,我怎么也得活下去。我若没了,孩子们便成了孤儿,佩珩又那么小,谁来管他们?”

那个时候便是死,也得爬起来,爬起来,活下去,心里存着一股子劲。

可是现在不一样了。

她疲惫地靠在他身上,感受着他身上散发出的热力。

“铁蛋哥哥,别逼我了,我是真得累了。”

身上那股拼劲,现在散得无影无踪的。

别逼我了,我是真得累了……

她竟然对他这么说。

萧战庭心里涌起一阵惶恐。

“杏花,是我的错,我没有护好你是不是?我让你觉得受委屈了是不是?当初你说宁祥郡主不好,我怎么竟然为她说话?她设计陷害你,我怎么就顾忌博野王的情面,没能斩草除根?都是我的不好,是我让你觉得累,让你觉得不喜欢?是不是?”

他抱着她,急切地这么问道。

他盯着她的眼睛,往日总是深沉的眸光中甚至带着一点祈求和慌乱。

“别这样好不好,杏花,以后再也不会了。我刚才去打了那宁祥郡主,我扇了她,我告诉她她就是一个贱人。这辈子,她永远不要想着再过回寻常人的日子,我要让她囚禁在青云庵一辈子不能走出,要让她过着被人作贱的日子!她根本连替你提鞋都不配!杏花,我错了,是我错了——”

他才刚打过那宁祥郡主的有力大手,此时轻柔地捧着她的脸,用无比怜惜的语气道:“杏花,以后任何人不会让你受任何委屈,谁敢说你一句不好,我就直接去打他!不管是谁,我都会替你出气!如果是皇帝老子给你气受,我就让他连皇帝都做不成!”

萧杏花听了,却是笑一声,抬起手来,轻轻摸了摸他那张刚硬的脸。

“铁蛋哥哥,你这是说什么傻话。”

“不是傻话!”他咬牙道:“我总以为自己对你够好,可是如今一想,却不是,这些年我在朝中为官,周旋于虎狼之间,总是诸多顾忌,却因此委屈了你!若你出半点差错,我这辈子,我这辈子——”

他声音悲怆地道:“我这辈子,又是为了什么!”

当年离开家乡,是为了给她过好日子,结果后来一心往上爬,爬到了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却又添了诸多顾忌!

便是如今寻回了她,竟不曾记起,他最初要这权势,其实只为了她而已!

“铁蛋哥哥,你别这样——”她无力地抬起胳膊来,攀附着他厚实的胸膛:“跟了你,这不是有银子,还有人伺候,这日子极好了,是我没这福气罢了。”

可是萧杏花的话却更激起了他的怒意。

“凭什么你没有这福气?凭什么那贱女人自小锦衣玉食,我的杏花却没这福气?我不信命的,不信命!便是你真没那福气,我也要为你挣来福气!我戎马半生,不知道立下多少战功,难道换不来你的一点点福气?你怎么就没这福气?萧杏花我告诉你,你是我的妻,要给我平安生下肚子里的孩儿,还要陪着我过后半辈子,任何人都不能把你抢走,便是阎王爷来了,我要提刀和他一战!”

听得男人这话,萧杏花不免悲从中来,哭将起来:“你如今说这话,可不是伤心我吗?我,我……我吃就是,怎么也吃就是,倒是省的你去和什么阎王小鬼提刀!”

萧战庭听她这么说,却是抱着她道:“你自小不爱吃药,我是知道,只是往日不过伤风罢了,你挺一挺就过去了。可是现在到底不比以前,你怎么也得把药吃下去。我逼着你吃,这是让你受苦,我也舍不得让你独自受这苦,如今我便陪着你一起吃。”

说着间,他端起碗来,猛地灌下一大口,之后便用自己的嘴对上萧杏花的。

萧杏花只觉得那浓郁的药汁从萧战庭口中哺过来,一股子难以遏制的呕吐感就要涌上来。

萧战庭抱紧了她,用自己的唇堵住她的。

他泛着红血丝的眼睛盯着她看。

她在那几乎呕出来的泪光中,望向他,却见他眼里没有了之前的疼惜和温柔,只是挣了红血丝的眼望着她。

她明白他的意思,他是要让她一定吞下去,他堵住她的嘴巴,不让她吐出来。

她闭上眼睛,艰难地咽下去,每一口汤药滑过喉咙,都仿佛赤脚踩过荆棘一般。

好不容易她一口药汤咽下去了,他放开她。

刚一放开,她就要呕。

他忙取来一块糖腌梅子来塞到她嘴里:“不许吐!”

他强硬地这么命令道。

她大口地咀嚼着那糖腌梅子,又大口地吞下去,连里面的核都吞下去了。

终于那几乎已经到了喉咙的呕吐感被艰难地压下去了。

“杏花是能吃药的,能吃下一口,就能吃下两口。”他抱着她,这么说。

能吃下一口,就能吃下两口。

他是这么说的。

于是他真就一口一口地喂她吃了。

他是在逼着她吃,她如果不吞下去,他就吞下去。

当最后那半碗汤药终于咽下去后,半边的褥子都脏了。

他抱着她,来到了旁边的矮塌上,却吩咐底下人去收拾床上。

这个时候她身上都是虚汗,湿漉漉的乌发一丝一缕地黏在白净的额上,微微眯着眼儿,因为如此一番折腾而有了几分血色的唇略张着。

她无力地靠在他臂窝里,像一尾离水许久的鱼。

他的大手轻柔地将她前额那些湿漉的发丝拨开,低下头,轻轻地亲上她的额头。

“杏花,以前你是为了孩子,现在孩子大了,你为了我,好歹打起精神来,挺过这一次。”

她若能熬过这一关,他后半辈子给她做牛做马,都认了。

她疲惫地合上眼睛,用尽所有的力气,抬起手来,想摸摸他的脸。

这一刻,她心里很疼他,替他心疼。

她知道这些年他在外面也吃了许多苦头,那身上的伤疤,便是浅淡了,也能看出往日曾经经历过怎么样的凶险。

他自小没爹,只有个娘,明明其实他爹也是当过武将的,曾经发达过的,可是因早没了,他只能陪着他娘在槐继山下过着贫寒的日子。

后来收留了一个她,家里为了省下她那点口粮,更是勒紧裤腰带。

他其实除了自己,除了孩子,还能有什么,一个空荡荡的宅院,满库房的金银吗?

这些年,他过得并不好,她都知道。

当初罗六来了,她为罗六难过,总觉得对不住人家,他是明白自己心里的结,也怕自己跟着罗六跑了,竟然跪在人家面前。

男儿膝下有黄金,他并不是轻易会给人跪的,可是他跪了罗六。

他那一跪,都是为了自己。

萧杏花心里一抽一抽的疼,不是为别人,而是为了自己的男人,为了她的铁蛋哥哥。

她颤抖的手抬起,想要摸摸他的脸,可是最终因为无力,却垂落下来,只能轻轻地摸着他的肩膀。

“嗯,为了你。”她喃喃地这么说:“以前心里总是想着孩子,什么事都以孩子为先,如今,如今他们都大了……况且有你,以后你操心孩子们,我不管他们了,我心里只惦记你。”

她将脸紧紧贴在他散发着逼人热力的胸膛上:“为了我的铁蛋,我得活下去……我要给你再生个,生个男孩儿吧,免得以后还得操心,给你生个大胖小子。生了后我什么都不管,什么都不操心,交给嬷嬷奶娘去操心,我心里就只想着我的铁蛋……”

“好……给我生个大胖小子。”他一手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头发,一边顺着她的话头这么说道。

第82章

却说萧杏花如今几乎是被萧战庭逼着喝汤药,被他拿自己的嘴来喂,才勉强能喂下一下,不过好在底下人备的药多,也不怕糟蹋,三碗能喂进去半碗就算是好的了。如此几日,这汤药好歹也是灌下去了。只是大夫来过脉时,却依然觉得不见好,后来还是太医院几个大夫一起商议,说是依夫人的病情,怕是少了一个药引,却是亢龙之齿。

这亢龙之齿倒未必多金贵,但是赶得一个巧字,须是恰好去年春分时节取的泥淖中大蚯蚓。早一年不行,晚一年也不行的,寻常药铺里,也未必恰好有那个时候的。

萧战庭听得这个,自然是不惜代价也要去求来这亢龙之齿。

其实别说是什么亢龙之齿,就是王母娘娘的仙桃,若是能救她的命,他也必然设法弄来。

镇国侯要找这亢龙之齿的消息传出去,燕京城各大药铺子都在翻箱倒柜。因那日在镇国侯府赴宴的客人众多,大家约莫知道这镇国侯夫人是被人害了,如今需要药,自然也都尽心尽力,四处帮着打听。

一时这事也算是轰动大半个燕京城,只为了个亢龙之齿。

不多时,便得知在那礼部员外郎家有几钱的这亢龙之齿,恰是去年得的,因他家夫人去年春分时候病了,便命人取泥淖中取了大蚯蚓,约莫有些没用完,就留在那里,倒是恰好够镇国侯这边的分量,且时候也是正好的。

礼部员外郎将这事来说了后,就要赶紧命人去取了给镇国侯府送过来。萧战庭一听,自然不好让人特意送来,便命自己儿子萧千云随着一起去取。

这萧千云知道自己母亲这几日中了毒,原本也是心焦,只是如今不比以前,深宅内院的,他也就是一日进去三次问安,再是有心也无处使力的。

如今听说那礼部员外郎处有母亲所需的亢龙之齿,自然是忙带了侍卫,骑马出去,去那礼部员外郎处去取。

如今萧千云和哥哥跟在父亲身边,白日学武,晚间习字,颇有些长进的。兄弟两个人如今都被保举进了兵部,先从小吏坐起,慢慢地跟着学习,待到有其他机会时,再行调动。

这都是萧战庭为两个儿子铺的路,以后他们两个但凡不出什么差错,自然是青云直上的。

也是这兄弟两个争气,如今学武有长进,学文也是颇下功夫,才不过几个月功夫,已经让人刮目相看了。

此时此刻萧千云骑着马,一心赶往那礼部员外郎府上。

谁知道也是他心急,在这闹市之中骑马前行,正骑着,便见前方闪出来一个女子狼狈地跌在那里。

他连忙勒住缰绳,险险地避开了,才没让那女子丧命于铁蹄之下。

回神看过去,却见地上已经铺散了一地的果子茶点,一个粗布女子狼狈地倒在那里,周围人正好奇地围观。

这个时候就有侍卫上前了,那女子满脸惊惶,连声求饶。

萧千云便有些看不过去了。

他自然是记得,自己怎么和父亲相认的。

相认时,他就是地上那跪地求饶的女子。

当时自己心中的惊恐和绝望此时尤在眼前。

当下拧眉,兀自翻身下马,上前问道:“你为何忽然跌落在街道上,这满地的果子又是怎么回事?”

那女子低下头跪在那里,瑟瑟发抖,嘤嘤只知啼哭。

萧千云有些不耐,他还记挂着母亲的药,想着赶紧取来,便要命人将这女子请至一旁。

谁知道就在这个时候,却见旁边叽里咕噜滚过来一个男孩儿,那男孩儿脏兮兮的,哭啼啼地过来就要拉起那女子。

他盯着那男孩儿破旧打满补丁的衣衫,皱眉。

女子此时总算稳定下心绪,低头小声说道:“小女子原本是做了果子给这茶楼里供的,谁曾想,如今却被人抢了这差事,以后怕是再没果子弄了。小女子也是心里难过,这次无意中冲撞了公子,还望公子赎罪!”

萧千云听闻,不免想起过往的一些事,当下轻叹道:“你身边这个,是你的儿子吧?”

孤儿寡母地讨生活吧。

萧千云眼前便浮现出昔年,自己跟在母亲身边去茶楼里做事的情境。

“不,公子误会了,这是小女子的弟弟。”那女孩儿还没婚配,只因为现在跌在那里颇为狼狈,是以竟然被萧千云误会了。

竟是弟弟?

萧千云有些意外地看了看那女子,果然见人家没有梳髻,可见是未嫁的。

“便是没有了这茶楼的活,总是有其他生计,你可以另寻其他来做。”

那女子一听这话,眼泪险些落下来:“公子哪里知道,我一个外地人在这燕京城里谋生的艰难……”

说着这个,她到底是忍住眼泪:“今日小女子冲撞了公子的马,公子不怪罪,是公子仁慈,小女子在此谢过了。”

萧千云见她这么说,倒是凭空生出许多怜悯来。

特别是那句“外地人谋生艰难”更是戳了他心。

“你不必担心,我让底下人给你找个差事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