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他吩咐了旁边的侍卫几句,那人听命,自然去做了。

对于如今的他来说,花一些银子,安置一个让他心生怜悯的孤女,并不是什么难事。

只是没想到,这终究为以后的自己带来了些麻烦。

现在的他却并没有多想,只是惦记着去给母亲取来那罕见的药引子。

关押在镇国侯府后院的宁祥郡主,不过关了一两日,便被移交到了宗府里,宗府里很快将这事查出来,确实是宁祥郡主给镇国侯夫人下的毒,证据确凿的。这下子,事情传开来,人们都不免震惊,想着宁祥郡主竟然做出如此歹徒的事来。如果不是恰好镇国侯夫人有孕,这毒即使发作,怕是等到这边看出端倪,她已经远嫁岭南,再追不到她的。

震惊之余,自然都纷纷关注这桩案子如何审理,毕竟镇国侯的权势在那里摆着,谁也不能不顾忌。况且这次镇国侯摆明了,谁动了他家夫人,他就要整死谁的气势。

猜测半响后,最后终于以宁祥郡主被摘去了郡主封号,又夺了其下的封地,剃度出家,从此后在一个偏僻山上的庵子里度过余生来了结。

本来这件事到此为止了,不过也有人说,听说这前宁祥郡主,去往庵子里后,又颇遇到了一些事,从此后险些疯了,把那庵子闹得鸡犬不宁,不过这都是些捕风捉影的后话了,谁也不知详细的。

这些事,萧杏花自然是不知道的,也没人告诉她。这几日萧杏花的身子也是时好时坏,有时候身上有些力气,有时候又觉得虚弱得几乎睁不开眼儿。她如今不光是喝那汤药分外艰难,就连这一日三餐,都难以下咽起来。

本来怀着身子的人口味就刁钻,如今又加上这病,可真真是能折磨死人。

萧战庭如今是根本不上朝的,什么都顾不上,眼里心里就只有他这位夫人了。

皇上见他这样子,还能说什么。召见过一次,好声好气地,把宫里的好药材都统统拿出来,说给你夫人用吧,还有御医,用哪个,赶紧带你家里去,不用送回来了!

可是萧战庭依然是脸上不痛快,就好像皇上太后都欠了他八百两银子一般!

因为这事,皇上也暗地里和人商量,说这镇国侯怎么像变了一个人?

以前凡事恭谨小心,刻板沉默,现在呢,却拽得仿佛天底下人都该让着他一样!

旁边的人就劝,说都是人,谁没个烦心的时候,如今被那宁祥郡主害的,镇国侯夫人是生死未卜的,镇国侯自然是做什么都不顺心。

皇上想想也是,他这些年孤身一人,连个子女都没有,自己赐了几个美人儿过去,听说也是恭恭敬敬地放着根本不用。

如今好不容易找回了自己这亡妻,还没享福几天,就出这种事。

再说了,这镇国侯夫人肚子里还怀着他的血脉,如果就此去了,他这辈子怕是都忘不了了。

其实也是如今皇上痛快。

那博野王,因为宁祥郡主的事儿,怕是彻底把镇国侯给得罪了。他也和博野王说了,让他好好罚宁祥,于是双方商定了,把宁祥剃度为尼,关押到庵子里,一辈子都不许再出来的。

至于涵阳王那里,因为镇国侯那个小女儿的事吧,也是闹得不痛快,听说镇国侯直接把涵阳王打了个鼻青脸肿。

想到这里,皇上满肚子里都是乐呵,这么一高兴,他干脆地道:“准镇国侯几个月假,好生在家陪着夫人吧!”

因为这个,萧战庭名正言顺地连朝都不上了,可以说是没日没夜地陪着自己夫人。

这件事当然也让满燕京城的人大吃一惊,要知道往日的镇国侯是一个多么兢兢业业的人啊!

萧战庭当然也知道如今别人是怎么看待自己的,不说别人,就是正阳侯他们几个,不知道苦心婆口劝了他多少次。

可是他经历了这事,却是和以前想法大不同了。

他脑子里总是回忆起萧杏花那天说的话,萧杏花说她累了,这次是真得累了。

她当时是不愿意喝那汤药,干脆就不想活了。

在那一瞬间,他害怕起来,害怕她万一真没了,他又要去过之前十几年那种日子。

于是他忽然明白过来,人生苦短,其实他能陪着她的时候就那么多。

其实他能为她做的,也只有那么一点而已。

他顾忌这个顾忌那个,却凭空委屈了自己最在意的人!

想明白这个的萧战庭,整个人性子都有些变了。

天大地大,他家杏花最大,管他是谁,便是皇帝老子都要靠边站!

而如今福运居的嬷嬷丫鬟们,也都知道侯爷的脾气,一个个小心伺候,不敢有半分的松懈。便是夫人那边眨下眼睛,她们都要赶紧过去嘘寒问暖的。

当然了,底下的姑娘和两位少奶奶,也是一早就过来,从旁小心伺候。

萧杏花虽然身子虚,却多少也明白,这一日,便对身旁守着自己的萧战庭道:“我这身子,也不是一天两天的,总得慢慢熬过去。佩珩和秀梅,该去读书的读书,何苦扯着她们。还有梦巧儿,赶紧放她去军中吧,别耽搁了前程。”

“好。”她说什么,就是什么了,什么都想顺着她。

于是萧战庭吩咐下去,让秀梅和佩珩不用天天过来伺候了,至于梦巧儿,赶紧去军中。

其他两个也就罢了,自然不敢不听,唯独梦巧儿,却是过来萧杏花身边,含泪道:“娘,你这个样子,让我怎么放心过去!”

萧杏花被佩珩伺候着半坐在那里,看着她这恋恋不舍的样子,也是笑了。

“瞧你,搞得仿佛生死离别似的,那军中不就是离这里三十多里吗?你骑个马,想回来一会儿功夫就到了,至于这么哭哭啼啼的,但是不像往日的你了!”

“娘,我就是,我就是……”梦巧儿自嫁到萧家来,还是头一次哭:“出了这样的事,我却不在跟前,总是不放心……”

其实这些日子,梦巧儿比以前精神了爽利了,可是看着也实在是比以前黑了。

萧杏花伸出手,怜惜地摸了摸她的脸。

“哭什么,在跟前怎么样,不在跟前又怎么样?你就是天天守在我身边,难道还能替我难受替我喝药汤不成?赶紧的,去那军营里,好好地给我练,赶明儿也当个像人家晋江侯那样的女侯爷,我心里看着也高兴。”

梦巧儿想想也是,也就摁摁鼻子不哭了。

临出去前,一步三回头的,后来又找了佩珩和秀梅,再三嘱咐,替她好好孝敬娘。佩珩和秀梅如今虽说如往日一般读书识字,顺便练练弹琴什么的,可是但凡下了课,哪个不是赶紧往这福运居跑,那自然是点头称是。

其实原本也没什么,可是最后佩珩和秀梅望着这大嫂转身准备离开,想起娘如今病着,两个人面面相觑,最后不由悲从中来。

平时都是一家子四个女人,有什么事说说笑笑,一起做个针线活儿,并没觉得彼此多不可少。如今才知道,不管是秀梅和佩珩要好,还是娘和梦巧儿更说得来,其实都是至亲的一家子,仿佛少了谁,都觉得心里慌。更何况如今娘病着,更觉得凄惶。

以至于最后,佩珩哭着抱住了秀梅:“二嫂嫂,我娘该不会就此出事吧?她,她这些年,不知道吃了多,多少……苦头……”

佩珩哽咽着道:“吃了多少苦头,如今好不容易认了爹,好日子没过几天,竟然摊上这事。”

秀梅见小姑子哭,也忍不住想哭,不过好歹是当嫂子的,怎么也得哄着小姑子些,便勉强笑着道:“没什么的,爹这不是请了好几个御医过来,又都是好药材,肯定会没事的,咱娘福大命大,早晚能熬过去!”

佩珩如今也只能这么想了:“如今我只盼着娘能好,若是娘能好了,要我做什么,我都愿意!再不倔着性子,平白让她不顺心。”

第83章

这几日佩珩惦记着自己娘,一得空了便过去看看。这一日她过去福运居,到了外面廊上,就见外面几个丫鬟嬷嬷伺候着,只等里面吩咐。见她过来了,忙示意噤声,又指了指里面。

佩珩顿时明白了,这是爹在里面正守着。

这些日子娘身子不好,爹连朝都不上了,就这么守在跟前,有时候大半夜不合眼。

她轻叹了口气,推门进了屋,却在暖阁外停了下来。

如今眼瞅着进入九月,天开始变凉了,又因为娘身子不好,所以已经早早地搬到暖阁里去了。

她在外面看过去,只见她爹正半伏在床头前,看样子竟然是睡着了。

从她的角度,她可以瞧见她爹的鬓发,隐约竟有些泛白,竟一下子没有了往日肃穆威严的距离感。

他坐在床边的杌子上,平日那么高壮的一个人此时却窝在床头前,半趴在床头前睡着了。

佩珩看得有些心酸,她一直有点惧怕这个爹的,可是如今,却生生多了几分心疼。

她知道娘出了这事,爹心里是真难受,难受得根本睡不着。

她也听底下人说,爹这段日子,亲自喂娘吃药,娘吃不下,他就陪着一起吃,还有膳食,娘吃多少,他就吃多少,娘饿着,他也就饿着。

佩珩深吸了口气,把自己眼角的湿润逼回去,却是到了旁边朝服架上,取来了爹的一件外袍,蹑手蹑脚地过去,给爹披上。

谁知道她刚披上,爹那边就醒过来了。

她有些怔忪,后退了一步:“爹,你醒了?”

萧战庭没想到自己竟然睡去,微微皱了下眉,先看了眼床上躺着的萧杏花,见她睡得依然恬静,这才看向女儿。

“什么时候过来的?”

“刚过来,看爹睡着,没敢惊动。”

“嗯,用过午膳了吗?”萧战庭随口这么问道。

其实他往日是不会这样和女儿闲话家常的,他并不是那种会说这种话的人,不过这段日子,女儿每日几次过来帮着一起伺候,渐渐地也就熟了,一些日常话问起来倒也随意了。

“用过了,你和娘呢?娘什么时候睡着的?”

佩珩看到自己爹一脸倦容,头发仿佛根本就没有梳理,还有那底下的胡子,也是几日没有打理了吧?更不要说眼睛里的红血丝,看着实在是吓人。

“我陪着她吃了药用过午膳,看着她睡着的。”

其实是吃药折腾了半响,险些呕出来,之后饭食也是难以下咽。本来就是怀着身子的人,胃口刁钻也是常见的,孕吐严重,又赶上生病吃药这么一折腾,可算是什么坏事都赶到一处了。

“爹,你……”佩珩犹豫了下,还是忍不住道:“爹你好歹也顾着自己身子,娘这病,怕是要慢慢养着,也不是一天两天能好的,你总得做长久打算,总不能到时候娘好了,爹你这边却熬坏了身子。再说有我和二嫂嫂呢,平日里我们也都能过来一起照料。”

萧战庭听说这话,不由多看了女儿一眼。

女儿如今已经十五岁了,像极了年少时的萧杏花,文静地站在自己面前,双眸中带着些许心疼,那心疼里,隐隐含着一点……算是敬畏吧。

他忽然就想起自己当初和杏花说的话,他说过,有个女儿的话,会把女儿捧在手心里疼,会给她当马来骑,会把她宠得一辈子不知道愁。

其实他并不想女儿会用敬畏的眼神望着自己,仿佛和自己说一句话都要琢磨一番。

心里暗暗苦笑了声,他抬起手,轻轻拍了下女儿的肩膀。

“佩珩说的,爹知道的。”

他这么一拍,倒是让佩珩心里微惊。

爹的力道很大,虽是不经意一拍,可是她太过纤细的肩膀却依然有些泛疼。

不过……心里却是感觉极好的。

她低头,微抿了下唇,又道:“爹,我……”

她心口那里忽然便有些泛热,她想着娘这些年固然不容易,其实爹也不容易。

爹娘都不容易,她该能孝敬他们什么呢?

一时这么想着,竟不由自主地张口而出:“爹,那霍六的事,我固然有自己的想法,可是凡事,凡事还是听爹娘的意思……”

今日和嫂嫂说那番话,她也是难受,想着她又能为她娘做什么?做女儿的,凡事顺着父母一些,难道不是她该做的吗?

萧战庭听得这话,顿时明白了女儿的意思。

他不免又多看了女儿一眼。

“佩珩,你的婚事,我和你娘商量过,其实还是看你自己喜欢吧。若是你执意那霍六,我和你娘又觉得他人品尚可,还是会顾着你想法。我听闻消息,过两三日他们就到了,到时候我先见见再说。”

“嗯。”佩珩颈子垂得很低,微抿了下唇,便不再说什么了。

正说着间,萧杏花那边蹙着眉,挣扎着醒过来。

佩珩和萧战庭都忙凑过去。

“娘,你醒了?”

“杏花,觉得可好?”

萧杏花刚睡醒,正是脑子发懵,听着丈夫和女儿都在旁边候着,不免拧眉:“佩珩怎么不去学字?还有你怎么这些日子也不上朝了?”

萧战庭坐过去床边,拿来一个靠枕来放在后面,扶着萧杏花坐起来。

“今日朝中无事,不必上朝。”

他一句谎话信口拈来,全然不顾最近皇上以及属下诸将的唉声叹气。

其实昨日,正阳侯还过来找他,说是北狄人最近屠颜王病逝,换了他的次子达克南继承王位,这达克南自小好战,野心勃勃,怕是要重整旗鼓,再犯北疆了。

他当时只是淡漠地瞥了正阳侯一眼,却是问:“那又如何?”

正阳侯听到他这话,都傻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

“这不是还没进犯吗?”

“你————”

正阳侯默了半响,最后瞅着他那一身的疲惫,忽然叹了口气。

“罢了,你先操心嫂夫人,北疆的事,我等自会向皇上请命,加派人手驻扎,总不能再闹出昔日之乱!”

正阳侯走了,萧战庭站在廊前,闭眸想了想那北疆防守的事,便将之抛在脑后了。

其实有时候,他会后悔。

当年他以为自己的妻儿没了,悲痛欲绝之际,立下宏愿,矢志驱逐北狄蛮人,还这天下一个太平盛世。所以他走了,离开了那宿城县,远离了那彭阳县白湾子县,再次赶赴边疆,驱逐鞑虏,重整这大好河山。

可是其实从那个时候,他就错了。

大错特错。

也许在最开始,他确实是为了杏花,为了能多点银子给杏花过上好日子,可是当他骑着烈马赶赴边疆的时候,他就已经忘记了他最初为什么离开大转子村。

他开始被一种天下舍我其谁的英雄感所擒获,并开始想成为那个征战天下的大英雄。

他以为自己可以拯救万民,可以成就一番永世不朽的战绩。

可是其实他连自己的妻儿都护不住!

当他在沙场上势如破竹时,她带着孩子们过着怎么样的日子?

如果不是他站到了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高位上,又怎么可能为她引来这样的祸端?

如果他当时心灰意冷,回去家乡,或者四处寻找,多少能得一些她的消息吧?也就不会就此生生错过十五年!

所以如今的萧战庭,钻了另一个死牛角尖。

他的妻怀了他的孩儿,却又因他而被人放了毒,正是个生死未卜。那么对于现在的他来说,天底下再也没有比她更重要的事了。

他就是要守着她护着她,寸步不离。

以至于萧战庭脸不红心不跳地对着自己的夫人撒谎:“朝中没什么事,我也就告假陪着你了。”

“娘,我是练完了今日的字,也练了琴,先生夸我做得好,我才抽空过来想看看你的。”旁边的佩珩也连忙这么说。

萧杏花一听,这才放心,又因一时说着话,说起入秋了,萧杏花倒是想起一事来。

“一说立秋我倒是想起来了,当初我怀着牛蛋那会子,咱们山上的灯笼果,正好是熟了。立秋十八寸草结籽,那灯笼果外面的灯笼纱恰好便红了,里面的果子黄橙橙的!那个时候家里也没什么好吃的,我就爱那个味儿,你爹漫山给我采一大筐,我就抱着那筐吃。”

“你既想吃,我去找些来,这燕京城里也是有灯笼果的。”萧战庭忙道。

“那敢情好。”

其实萧杏花这些日子,又是喝药,又是孕吐,实在是对什么都没什么胃口,如今难得有一样想吃的,她自己也不免期待起来。

萧战庭既见她想吃,自然忙命人去寻,谁知道找了半日,燕京城里的灯笼果却和大转子村的全然不同,那果子小了许多不说,味道也千差万别!

萧战庭不悦,却是吩咐柴大管家道:“命人再去寻。”

柴大管家也是苦:“侯爷,我已经命人把燕京城附近山上的都找遍了,咱们这里只有这种,没有夫人所说的那种灯笼果啊!”

所谓橘生淮南则为橘,橘生淮北则为枳,这便是同一个灯笼果,燕京城里种出来的能和侯爷家乡的果子一模一样的味儿吗?

“派人过去。”萧战庭拧眉,沉声道:“派人骑着快马过去,走驿站,八百里加急,去槐继山。”

“这?”柴大管家楞得眼睛都瞪大了。

八百里加急的文书,那是有朝廷要报的时候才可以用的,如今呢,难道动用八百里加急只为了个灯笼果?

“取我印来,快去。”萧战庭沉下了脸,厉声道。

“是,是!”柴大管家再不敢犹豫,慌忙跑出去,命人赶紧去办。

镇国大将军一声令下,自有快马从驿站而出,片刻之后,但见燕京城外官道上,黄尘滚滚,骏马飞驰,不过片刻功夫,又见那燕京城古道上再不见一人一骑,唯独黄云凝聚,秋空朗朗。

过往行人见到此情此景,不免诸多猜测,想着不知道官家有什么要紧事竟是如此疾行,可是又有几个知道,槐继山上的灯笼果,正在那薄如蝉翼的灯笼纱中,随风飘荡,悠悠摇摆。

槐继山下的农人们,在渴了后,随手抓起一把遍地可见的灯笼果,揭去外面的灯笼纱,一口吃下那晶莹剔透的黄浆果,顿时满口的汁液,说酸不酸说甜不甜的,不值什么银子,而是触手可得的果子。

他们也必然无法想到,官府里管辖最为严格的八百里加急的快马,正在燕京城赶来,只为了他手中根本不值什么银子的小小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