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为何只赐我一人毒酒,身后的,姐姐妹妹们呢?”

这是什么道理?认真论起来,堂姐堂妹这些帝姬被赐毒酒岂不是更名正言顺,那城头挂着的可是她们的父皇,又不是自己的,这都跟哪儿说理去。

背后的帝姬们小小骚动起来,几位帝姬本就惨白的脸更是雪上加霜,看向堂妹的眼光里多出几分气愤,德晔心里有数,可是不问难受得慌。而正跪伏在不远处奴从堆里的画红见状几乎要昏厥过去,心里不住念着菩萨,只求千万千万保佑帝姬平安无事。

于将士们而言,靖王的命令显然叫人十分意外,甚至瞠目结舌。原来不是瞧上人家了,所以究竟是什么样的心眼儿却要同一个小小女子计较?况且还是一国之帝姬,莫非这当中有什么外人不知的缘由么。

曹佳墨尤其揪心,杀了德晔帝姬除了激化与晋国的矛盾没有任何益处。靖王擅作主张,无异于是不把君上放在眼里啊,不把整个国家放在首位…他还指着把德晔帝姬献与君上自己好立功呢!这么样一个重要的人物,靖王竟是给赐毒酒,人都说帝王之心难测,眼前这位靖王却也不遑多让。

他用力揉了把脸,满腔子的蠢蠢欲动。

实在热啊,土沟里的老蛤蟆被晒得翻了白肚皮,士兵手捧托盘匆匆行至德晔帝姬跟前,毒酒盛在一只小巧的甜白瓷杯里,酒水幽幽泛着光泽。

德晔手指僵硬,只觉得这雕漆托盘真是红得渗人。

靖王视线灼灼的,不是没有杀机,她纵然不解这份莫名其妙的恨意却也不得已拿起了酒杯。葱白一般的手指,烈日底下像是要被晒化了,细看之下还有些不争气的哆里哆嗦。

德晔咽了咽喉咙,要她主动喝下这杯酒真是见了鬼了,拿余光偷偷觑那靖王,瓦蓝瓦蓝的天空下,长身玉立的人站在那里就像一管箫,似乎是天地间最为通透温润的存在,也只是似乎而已…

他唇畔衔了抹弧度,幽幽的,真是副撩人的好皮相。她看得认真,略微有些迷瞪了,越看居然越是看出了几分眼熟来。

德晔有些沮丧,如果不是皇叔篡位谋权,他们大宁定不会落到这步田地,那时她身为大宁帝姬,要这位俊美的靖王给自己做驸马不过分吧?殷人不敢不答应。

殷人昔日什么地位?年年上贡岁岁称臣,如今却是翻了身了,大有同晋国势均力敌的气势。她直叹气,怎么敢不感慨岁月的变迁。

“认不出我?”靖王启了启唇,眸中掠过一丝疑惑。

德晔瞬间一个激灵,原来是私仇么?她想破了脑袋,确定自己确实是不认得他的,记忆的长河里查无此王。

眼下这情况,极有可能是靖王将自己错认了吧?这么一想,德晔吁出一口气,真要是错认那自己还有生机,她除了幼年随母亲去到晋国为外祖母祝寿出过一次远门,其余所有的岁月都荒在了宁宫里,长到今年十六岁见的世面实在不多,有什么本事去招惹一个王来记恨自己?

“殿下恐怕认错了人…”口气怯怯的,十分尊敬。

再望了靖王一眼,德晔想到自己还有外祖母在挂念自己,胸腔里便聚起一股子豪迈来,复道:“殿下不该杀我,德晔的身份来历您心里明镜一般。倘若我是殿下,此刻得饶人处且饶人,大可速速地派遣使臣前往晋国,之后无论是交换钱财绢帛珠宝,抑或一些少量的土地,您都只有赚的,何乐而不为呢?”

德晔是边琢磨着边说的,愈觉自己拥有谈判的底气,“我死了,对殿下没有丝毫好处。”

她声音软糯,偏要强装掷地有声的气场,靖王恍惚了下,抬手在眉骨搭了个凉棚,眉目笼进阴影里,慢慢才道:“你若死了,我的心情会变很好。”

德晔都傻眼了,这是变态么?这般油盐不进,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那如果她现下给他跪下磕头求饶他会放过自己吗?大不了尊严不要了就是。

求生是本能,德晔绞尽脑汁,被无数想法冲击得晕头转向,手里的酒杯都有点拿不稳。

曹佳墨在一旁委实是看不下去,一跺脚,终于快步走到了德晔帝姬身旁,撩袍重重跪了下去。

他往袖拢里抖出那张画像,双手承起急切地道:“下官身受皇命,务必要将此画像上女子带回都城,究竟如何处置,想来君上…君上另有定夺…”这真是硬着头皮说出此番话。

殷帝明言要留下的只有升平帝姬一人,来前曹佳墨信誓旦旦许诺要带回德晔帝姬立功,殷帝很是满意,任谁都能想到,在这殷晋剑拔弩张的时候,德晔帝姬无疑会成为缓冲关系的最佳棋子。一则曹佳墨实在不愿意自己立功的心愿落空,二则他不是一点私心也没有,这位德晔帝姬委实算得小美人一个,辣手摧花还真只有靖王做得出。

士兵将画卷呈与靖王。

靖王背着光徐徐展开,眉头一挑,画上人确实是澹台云卷,春日里穿着鹅黄色的裙衫扑蝶,神韵倒抓得巧妙。栩栩如生叫人厌烦。

靖王一时没开口,曹佳墨额头豆大的汗直滚,拿眼瞥向其他将领。

这意思很明白,君上回头问罪,靖王是手足,龙颜大怒遭罪的只会是他们这些卒子,你们这会子站干岸看热闹,回头一道吃挂落儿准没跑。

众人眼观鼻鼻观心,很快陆陆续续又走出数位将领,为国计为自己打算纷纷都跪了下来为德晔帝姬说情,“此女杀不得啊!恳请殿下三思——”

“…”

靖王抬指揉了揉太阳穴,把德晔帝姬的画像卷了起来,眸光慢慢放到了她本人身上。

德晔也正在看他,小嘴抿得紧紧的,鼻尖尖上蒸出细密的汗,两颊热得发红。一对上靖王的目光,她怵了怵,下意识地挪开视线,活像只受惊的小动物。

“果真不认得我么?”

德晔眼睑微扬,眼睫映出两扇忽闪的阴影,徐徐摇头,“与殿下,今次是初见…”

她现在的心情,说是三伏天过火焰山的唐僧师徒都不夸张,脚底下滚烫,头顶滚烫,生死命悬一线,就在脑中的弦绷得快要断裂的时候,忽然手背微微一凉,原来是靖王的手摩擦过去。

“你可以多活一段时日。”他接过了那只甜白瓷酒杯,脸上没有太多情绪,把她鬓角遮了脸颊的一绺长发挽起。从容端详片刻后,薄唇贴近她耳朵凉凉地道:“我很快会让你记起我是谁。”

德晔像被吐着鲜红信子的蛇缠身一样动弹不得,迟愣愣立在当地。

直到两手被捆着拉在行军马车后跌撞走着的时候还在寻思自己究竟是不是忘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否则靖王缘何一副“你记不得我居然记不得我”的模样,想着她无端快乐起来,大约是悲极生乐,好歹自己没死还好好活着。

德晔有种预感,她一日不说自己记得他,他便一日留她性命。

如此甚好,这一路靖王班师回朝她能保下命来。待到回了殷国,殷帝必然不会站在私人角度处事,自己安然去到外祖母身边指日可待。

曹佳墨骑在马上故意放慢速度靠近德晔帝姬,他还道是自己花了眼,怎的这位帝姬眼下落得这般惨状还能笑得出来?莫不是被靖王吓疯癫了?

他在心里摇头,夹紧马腹催马向前,见了马车里的升平帝姬立时换了副热络的面孔,“帝姬不曾受惊吧?说起来是我的不是,君上嘱咐不能叫帝姬您受半分委屈,嗐!您可千万瞧着我这份儿心,不要怪罪。”说着递过了干粮和水囊,“路上吃食讲究不起来,帝姬将就将就,等天黑进了驿站便好了。”

升平帝姬的眼泪就没停下来过,吧嗒吧嗒哭得泪人儿一般,倒是她的宫女还算有几分机灵,忙伸手接过了吃食,却也不敢同殷人说话。

她们这辆马车后跟着的就是德晔,麻绳越绷越直,被拖着走的人脚步就越是虚浮,每一脚都仿佛踏在了棉花团上。

德晔饿过了头,竟也不觉得饿了,扫见曹副总兵往升平帝姬马车里递吃的喝的,顿时咽了咽干得冒烟的嗓子。

再到日头西斜,德晔已足足走了两个多时辰,她在宁宫再不受待见好歹也是帝姬,每日吃食从不曾短过,又何曾吃过这份苦。

从日中走到日将落,脚底不知磨出多少水泡,又疼又酸又烫,柔白细嫩的手腕被麻绳缚出一道道痕迹,整个人歪歪斜斜的,没多时,终究是坚持不住倒了下去,被马车一路拖行向前,像块破布。

有殷兵见状不妥,打马骑至车队正当中靖王的马车,恰逢曹佳墨才从里头灰头土脸地出来,小兵见了一下子亮了眼,如此这般把那德晔帝姬的情况说与曹副总兵知晓。

曹佳墨头大如斗,按说起来,他是很想禀告此事为那可怜的小德晔帝姬说说情的,怎奈靖王脾性阴晴难测,多一事不如省一事,横竖澹台云卷人死不了就好。

“知道了,你回去吧!”曹佳墨朝那小兵挥挥袖子,一扭头,吓了一大跳,靖王的马车不知何时竟是停了下来——

只见他利落地翻身上马,很快便越过人群往车队中后方去了,红尘滚滚。

天,蓝欲滴。

德晔迷糊里只觉自己从颠簸的小舟回到了平地,天不抖了,手腕也不那么像被吊着一样疼了,更奇怪的是,自己仿佛被人抱着似的,这个人身上凉凉的,她蹭了蹭,贴着舒服极了。

第4章 疤痕

月上中梢,驿站后花园里嗡嗡嗡一丛一丛的蚊子盘旋飞舞,二楼最里间面向花园的窗户“砰”地关了起来。

“什么脏地方,没饿死也要被臭虫咬死!”画红气咻咻地朝窗扇啐了一口,转身在黄铜盆里捞起巾栉绞干。探身望了望木床,可怜的帝姬仍在昏迷里,两只脚丫破了皮,亏得她拿枕头垫着脚踝才没被乱动蹭没了药。

如今是白玉落在泥沼里,谁都敢来踩上一脚,国破家亡的帝姬是真没剩下什么了,连尊严都是稀薄的。

画红越想越是伤心,背过身去抹眼泪。

哭了一阵,衣袖被轻轻扯动,她愣了愣,“帝姬醒了?”

“方才便醒了。”德晔有气无力地瞅了瞅画红,“一醒来就看见你哭的丑样,不知道还以为我死了…真不大吉利。”

画红破涕为笑,这时候还说什么吉利不吉利,扶着帝姬坐起身道:“是是是,您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样够吉利了吧?”可是有什么用呢,那位靖王不知什么时候就要来索命的,真是愁死人。

德晔饿坏了,环视了圈自己拿过小几上的汤粥抿了一口,味道怪怪的,也实在没几粒米,但眼下没有她挑三拣四的份,强忍着不适仰脖子全咽下去了,瞥见画红收拾桌子,把一只方形小木匣收进了怀中。

“你偷藏了什么东西?拿来我瞧瞧,”她说着看了看自己的脚,想起晕倒前自己在马车后一路欣赏沿途景致,后来发生了什么却浆糊一般云山雾罩。望着跳动的火烛,德晔心里疑惑越发的多,“还没问你,你怎么会在我身边呢?是谁带我来的这里?”

画红说殷兵夜间休整,正巧这里有家驿站靖王便住了进来,又掏出木匣子,“我哪有私藏什么,这是曹副总兵送过来的膏药,有活血化瘀之效。您此番受了大罪了,伤处不处理来日可是会留下疤痕的。”

德晔的脚确实隐隐作痛,嘴里“嘶”了声,不免忿忿道:“这位靖王委实欺人太甚,我都同他讲清了利害关系,他竟然无动于衷,别人不叫我死,他明面上应下,却故意把我捆在马车后折磨我让我跟着走了一下午,我又不是个牲口…他怎么好如此待我…”

向来自诩乐天派的人也会感到受创,她暗暗是有些欢喜靖王的容貌的,加之靖王替她宰了皇叔,便十分的有好感,哪想到她把人家当恩人一般,人家却憋着坏水要她的命,她真是受伤。

画红也觉得那位靖王过了头了,然而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有些话说了也是没意思,况且并不晓得帝姬是什么时候开罪了靖王,瞧着她自己也是毫无头绪,这算是打了个死结。

德晔心思郁结,两眼巴巴地躺下了,盯着破旧床帐上一只被拍死的扁蚊子。慢慢的,她回想起自己昏迷后仿佛被什么人抱了起来,那人身上有股凉气…

“是曹副总兵抱我回来的么?”德晔扭头问画红,画红正在数身上仅有的一点家当,擦擦汗若有所思地说:“想来是曹副总兵了,除了他也没旁人不是,连我都是曹副总兵差人唤来照顾您的。”

所以画红来的时候她已经跟这儿躺尸了,她们都不知道是谁把她放在这里的。德晔摸摸鼻子,她一猜也是曹副总兵救的自己,那这人还不错。

夜深了,略略擦洗一番,德晔躺在床上想接下来的打算,旁边画红也没睡着,主仆都想着心事。

画红翻了个身提议说:“帝姬目前得找一个靠山,我瞧着曹副总兵就很不错,若处好了,将来便是——”

“别瞎说。”

德晔打断她,分析道:“曹副总兵目前看着是挺好,但你细想想,他帮我的目的是什么?自然是为了自己立功啊,何况靖王一出声我看他恨不得就哆嗦,我指望他?明年这会儿你就得给我上坟去了。”

画红一下子噎住了,“那您说怎么办?”

“不怎么办,船到桥头自然直。”德晔说完也不管画红,兀自闭上了眼睛。

人活着,跟谁较劲不是跟自己较劲,也就靖王了,他一个大男人就不该这么恨上了她…

翌日,殷军再次出发上路。

万里无云,清早还不那么热,官道旁树上的蝉儿还没起。

德晔原先都做好了继续走路的准备,没想到曹副总兵把她送上了升平帝姬的马车,德晔一脚踩在脚蹬上,犹豫再三,踅身微微看了曹佳墨一眼。

倒也生得眉目分明,眼睛很亮,腰间挂着长刀,看起来很是英武。

他不知她何意,笑了笑说:“帝姬的伤如何了?药若是不够便使奴婢向我取。”

“我好多了,多谢曹副总兵关心。”侧身福了福,由画红扶上马车。

曹佳墨望着德晔帝姬纤瘦的身影没入帘后,不禁愣在原地发了会呆,其实…怪可惜的,如果可以,哪怕用到手的几位宁国帝姬换这一位他也愿意,偏生她是德晔帝姬,在君上那里挂了号的。还有靖王,昨儿听见人晕了,竟是众目睽睽之下亲自抱回了马车里。

猜不透。

此去殷国帝都,少说也有数月的行程,德晔趴在窗前两手交叠着望风景。

她们常日锁在深宫内苑,看到的永远是一尘不变的景色,再美好也会厌烦,哪比得外面的世界天高地广,连炙热的空气都与众不同。

余光里瞧升平帝姬,端庄美丽的人,这会却仿佛一座没有灵魂的雕像。或许所有一夕间失去了荣耀,毫无倚仗的人都是如此吧。

德晔叹了口气,心头逐渐产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她坐过去挨着升平,压低声音说:“姐姐是不是不原意嫁给那位殷帝?说起来我一直奇怪,那位是怎么认得姐姐的?这样的情形下单保下了你,可见有几分真心。”

升平拿帕子摁了摁眼角,声音有些沙哑,“我也不晓得,想了两日也毫无结果。只是,这样的‘真心’要来何用?殷国灭我宁国是不争的事实,阿卷,还好有你在,不然这一路我一个人…要我怎么面对…”说着又是哭了起来。

德晔无从安慰,国仇家恨,未来的不可预知像一张巨大的密不透气的网把她们笼罩。她因为父母早已亡故,此番死的人又是皇叔故而总能在忧惧里尝出丝丝欢喜,升平却不同了,也许她会嫁给殷帝,这个男人何尝不是她的仇人?

升平抽抽搭搭的,德晔长叹了口气,警惕地看看窗外,蓦然悄声道:“姐姐,我们逃吧——”

“逃?”升平被她异想天开的话惊得连哭都忘了。

“对!这一路这么老长,不试试怎么知道没有机会?”她想过了,可以带升平一起去晋国,到时候找个好人家,平平安安生活下去。

升平咬着唇,一旁画红飞速捂了帝姬的嘴,“大白天的,可不敢乱说,万一叫人知道了报上去,帝姬想过后果么!”

什么了不起的后果,反正靖王现下也要她死,德晔气呼呼掰开画红的手才要反驳,骤然听见有人在马车外道:“德晔帝姬,殿下有请。”

车厢里霎时无声。

德晔打脑门上冒起一缕凉气,说声知道了,胆战心惊揭开帘子下去。

老远就能够望见靖王的马车,九匹马套着缰绳在前面缓慢地走,连马儿都是神气活现毛色油亮,德晔从未见过这般宽敞的马车,仿佛一间小屋子,真是叹为观止。

“殿下,人带到了。”内侍迈着小碎步边跑边在窗边禀报。

过了一时,无甚起伏的声线传将出来,“进来吧。”

德晔拉开车门,立时有丝丝寒气往外冒,想来里头置了冰块。她矮身小心翼翼地走进去,身后门随即被关上了。

车厢里布置得十分简单,一个小榻,一只矮几,书架横在最里面,摆满了书籍,怪道有股淡淡的书香味萦绕鼻尖。

“靖王殿下…”

她声音小得奶猫叫唤一般,耷拉着眼皮尽量降低存在感,很怕他一时兴起再赐自己一杯毒酒。

靖王说了声坐罢,从书案间抬眸,见澹台云卷慢慢蜷起膝盖在软垫上跪坐,动作幅度很小,许是怕牵扯到伤处。他这才看向她的脚,只是穿着鞋子倒也瞧不出什么。

德晔等了一会,不见靖王有动静,她心里直打鼓,略略抬头看过去问:“不知殿下找德晔来所为何事?”

靖王看起来不似先前那般总带着几分阴沉,居然微微莞尔,朝她招了招手,“你来,到案边来,坐那么远是怕我吃了你么。”

德晔抿抿唇,将信将疑膝行着挪了过去。

她一挨近,靖王便将一张宣纸推到她眼前,又把笔墨砚台向着她重新摆正。

“嗯?”德晔拿起毛笔看了看,弄不明白靖王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他的表情淡了下去,声气里满是不容回绝的冷肃,“我说,你写。乖乖听话。”

她有种不详的预感,靖王一手托腮把她打量着,宽广的袖襕垂了下去,露出精瘦的半截手臂。不知为何,白皙的手臂上竟然缠绕着数道短促的狰狞疤痕,看形状,显然是被人拿鞭子抽打才有的痕迹。

德晔看得呆住了,一瞬间脑海里闪过几个模糊片段——

她想抓住,然而讯息游鱼似的从指尖溜走,只是徒然坐着发起了怔。

他顺着她的目光看向自己,眸光骤冷,挑起唇角森然笑道:“看什么,想起来了?”

德晔颤颤的,脑海里涌起更多零碎的画面,他蓦地一把捏住她的下巴,嗓音压得低柔,“俱是拜你所赐,澹台云卷,你敢不认得我?”

第5章 你的名字

车厢角落,青瓷缸里的冰面崩裂发出碎响,德晔身子抖得更厉害,颤巍巍说:“眼…眼熟,一直便瞧着殿下面善…”

一面说,一面把他捏着自己下巴的手推了开来,心里边翻江倒海的。

长到这么大,头一回遇上这样叫她心虚害怕的人。

她心里模糊把靖王同一个人影对上了号,然而他们是天与地的差别,不仅仅从势力而言。

当年那还是个被自己无能的国家送至别国的质子。一个羸弱美丽的少年,眼神却冷漠倨傲,长成这样实在很难让人不去欺负他,看着倔强和光华逐渐从少年眼中流逝,胸臆里便油然生出难以言喻的成就感…

毛笔“啪嗒”掉在宣纸上,墨渍迅速洇黑了一大块。

德晔实在是握不住笔了,她的记性其实不算差,端看自己肯不肯去回忆过去。幼时快乐肆意的岁月太过短暂,她很快失去了父母的庇佑,一夕间从天之娇女坠入万丈深渊,潜意识里回避那段时光。

如今他递了个毛线头给她,关于他的那一角记忆忽然便收不住了,山呼海啸而来。

“你、你是在晋国为质的白衣少年?”德晔跟随母亲往晋国给外祖母贺寿那年还不满十岁,从来都是娇纵任性惯了的,便是晋国的几位帝姬也不在小姑娘眼里,只有太子表哥她还卖几分面子,故而有个诨号“小夜叉”,镇日捣乱使坏,谁也不敢得罪她。

她就记得有一回实在过分了,这段记忆比较深刻,因为她抢表姐的纸鸢和表姐打架,把表姐推河里去了,舅母哭着到母亲面前告状,她就被狠狠训斥了一顿。

顽皮的孩子从来不是一朝一夕便能学好的,被骂了的小云卷反而心里压着火气,可巧,路过瞧见几个小太监欺负人呢,叫人家学狗叫…

也猜到是哪个小国送来的质子,可怜见的,被自己国家抛弃了的人,想来都是懦弱悲切的。

无意扫了眼,小云卷当时就怔住了,心里想世界上原来有这样好看的人,真如神仙哥哥一般呀。

只是眼下被几个小太监摁在地上,眼角青紫了几块,下巴上还有泥,饶是如此,少年的眼神竟很是倨傲。她看着看着,突然就想叫他服气自己,顺手掷了几颗石子过去,她弹弓玩得好,砸人也有十足的准头,那些石子“哗哗哗”全砸在了少年脸上。

小云卷得意非常,那少年便望了过来——

如珠如玉的面容上,眼神清冷至极,她对上他,短短的视线交汇,灵魂却仿佛出窍般被吸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