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德晔的情况可想而知,她在他出现的刹那便心如擂鼓心跳加速了。

第9章 深陷

畏惧压倒了一切——

短暂的恍惚后,德晔“刺溜”躲在了庄王世子身后。

甫一站定,她便探出半只脑袋去观察靖王,自己整个心尖尖都是颤的,忍不住胡言乱语,“靖王殿下…好巧…”

“巧么?”他的声音又冷又硬,同一块砖一片瓦没有区别。不疾不徐看向了她,继而笑了,“我猜想帝姬会到此处,等候多时了。”

她听出这是棉里藏刀的声气,怯怯往里缩了缩。

靖王却伸出手来,修长的手指,掌心微微凹陷,幽幽道:“你最好听懂我的话。过来,来我身边。”

蝉鸣不知何时止歇了,室外王府的粗使丫头们原正撸着袖子抓蝉,一时瞧见门房这边的大动静,俱都伸长了脖子张望起来。

章路面上没好气,看着眼前那扇儿小门,恨不能把宁国的德晔帝姬逮出来放大太阳光下仔细辨认清楚,看是不是藏了尾巴。

也不见生得如何狐媚模样,跟个生瓜蛋子似的,竟然叫殿下如此上心。旁人瞧不出端倪,他随侍殿下多年,却是咂出了不寻常——

一个帝姬逃跑了,竟是撂下几万兵马亲自追出来,也不是没旁人可用了。先前更是,回来第一个找的亦是此女,着什么魔了么?

章路委实搞不懂了,碍于身份却不敢置喙。若说殿下是痛恨怨怼德晔帝姬,何不当真在那一日趁着拿下都夜城时假作不识其身份将她当寻常宫婢一刀宰了了事,哪像如今,她跑了就是个麻烦。

德晔帝姬这四个字在陛下跟前是挂了号的,殿下重视手足之情看重陛下,必然不会真要了这德晔帝姬的性命,况且,晋王一朝倘或派遣使者前来,这边却交不出人,岂不叫两国关系雪上加霜?

仗是迟早要打的,显然时机未到。

殿下现今这般“在意”这位帝姬,莫非其实另有打算?

毕竟…德晔帝姬,总算也不是毫无用处,还是有利用价值的。捏在手心里,上至陛下下至文武百官乃至大晋,都要多出几分侧目。

章路撮了撮牙花,缩着肩往屋檐阴凉里更埋了埋,小窗里靖王的背影看起来同这炎炎夏日极不相容。

德晔紧张地看着裴若倾,他真是个活阎王,心里不禁百转千回,自己与靖王真是一天二里仇,三江四海恨!

这“恨”倒不是她对他,是他单方面对她的。

躲在乾殊桓身后压根感觉不到一丁点安全感,靖王的视线快穿透眼前的身体把她冻成冰人了。

德晔没法子,逃出来才多久,大晋的边儿也没摸着,现在却只能被裴若倾带回大殷。

她耷拉下肩膀,可左脚还未跨出,乾殊桓竟出人意料张开手臂虚拦下了她——他似乎也有矛盾,广袖微微颤动着。

乾殊桓背脊挺得笔直,咬唇望向靖王,铿锵有力地道:“不知靖王殿下能否卖乾某一个面子,这位德晔帝姬,乾某委实放心不下。”

靖王撩了下唇角。

乾殊桓握紧了双拳,回身迅速地看了德晔帝姬一眼,她的懵然益发叫他想要全盘吐露自己的心意。

“靖王有所不知,我自幼便与德晔帝姬相识,也曾求娶,而今怎可眼睁睁看她被带走——”

靖王啧了声,按按太阳穴,“这氛围,倒仿佛我是个恶人。”

他无心听他冗长的表白心迹,向前一步道:“无能之人惯于在嘴上下功夫。小王爷是哪里的良善之辈,接近一个亡了国的可怜帝姬,终究也不曾安好心。”

乾殊桓被这话气得身子都抖起来,“没安好心?我非良善之辈?”

大约怒极反笑,特别是看着德晔帝姬因他一句话便向自己投来质疑的目光,乾殊桓顿时红了眼,口不择言起来,“你裴若倾却是什么好人?我没安好心,哈哈哈帝姬身边最大的危险难道不是你?!”

德晔被他们的对话弄得惆怅起来,特别是裴若倾,所以,他是认为他对自己是好的么?

他假使哪一日当真不想着弄死她,她才认同。

此间闷热,裴若倾终于耗尽了耐心,他抻了抻袖襕往外走,声音凉飕飕飘进她耳里,“澹台云卷,你打伤守卫逃跑,好大的本事——”

顿了顿,居然没了声音。

德晔一惊一乍的,疑心他是走远了,急忙迈出步子要追出去,这时裴若倾的声音复响起来,“再逃跑,孤便将你的婢女活剐了。”

事已至此,德晔是能屈能伸的。

她吞了吞口水,嗫嚅着狡辩,“我并非有意逃跑,实在是,那一日见山间风景美妙,是从前在宫中见不到的景色,就,下山走了走。殿下是玩笑话吧?剐了画红——您并不是滥杀无辜之人啊。”

他和熙笑了,“我是不是,你尽管尝试。”

德晔无奈,回头看了眼小王爷。

乾殊桓满面动容,然也自知不是靖王敌手,硬是按捺住了拦下帝姬的冲动,“是我对不住帝姬,帝姬此去定要珍重,有朝一日,我必定、必定——”

他憋着说不出话来,那些誓言类的东西,同假大空毫无区别。

“多谢你的好意。”她说道,笑容平和真挚,声音软软的,像是江南阳春三月河岸边拂过的垂柳,“我先前想着,找到你你会帮助我,如今想来,还好没有牵连到你。不必为我的事担心…小王爷还是早日娶个可心的世子夫人,别叫王妃着急了。”

说完便要追出去。

乾殊桓却在她身后脱口而出,“帝姬可别越陷越深!”

第10章 受伤了

她听见了他的话,听得清楚分明,却不甚解其意。

脚下是一刻也不能再滞留的,拎起裙角便慌三火四跑出了庄王府。方出得门,却并不见靖王及诸人。

德晔怔了怔,额际流下冷汗。

靖王假如成心不等自己,那必定是吃准了自己怕他伤害画红,这便好比狡猾的猎人捉走了野兽的幼崽,野兽亦有灵性,始终放不下孩子。最终必将走向自投罗网的生命结点。

显而易见,裴若倾如今便是擒住了幼崽的高明猎人。

德晔穷途末路,她打从都液城沦陷,宁国覆灭的那一刻起就再没有选择的余地,挣扎着试图为自己开辟出一条新的道路,这样的作为在旁人看来不过是拴在绳上的蚂蚱吧。

你再怎么蹦达,也逃不开牵绳的人。

如今更是,裴若倾看似放她自由,可是画红还在殷军营帐,她无论如何也说服不了自己就此逃之夭夭,断送了画红。裴若倾不是打趣玩笑,他说会剐了画红,就真的会活剐一个人。当今世上各国刑罚各有不同,大殷刑罚之残酷却是连他国国主都不愿效仿。

想到冰凉发出冷光的刀具在柔嫩的皮肤上划下肉来,德晔激灵灵一颤,更是后怕,幸好!

幸好画红还安然无恙,是她考虑不周,自以为自己离开便万事大吉,却不曾考虑到裴若倾的性情。这个男人,空有一张貌美欺人的皮相,手上却不知沾上了多少人的鲜血…少年时被送往晋国饱受欺凌侮辱,长到这样大,领兵打仗,血战四方,这样的经历决计塑造不出一个温柔儒雅的翩翩郎君来。

她是要作什么大死,才会对这样一个男人抱有幻想…虽然现在的他,她当初也有一份“功劳”。

德晔看着自己的手,联想到裴若倾满是伤痕的手臂,他真的,因为那件事吃了好大的苦头吧。难道真的是自己自作自受,欠了他的?时隔多年才要受他掣肘。

天上一颗滚滚的火球,阳光照在身上仿佛是辣的。

街市行人脚步匆匆,连街口挑担子到处叫卖的货郎都停在树荫里打起了盹儿,卖西瓜的老哥自己在凉棚里敞开怀吃了起来,蒲扇摇得唰唰响,大头苍蝇晕头转向。

德晔举着袖子遮阳,茫然地看着周遭,舔了舔唇,她也想吃西瓜。

章路突然骑着马出现了,错落光线下的脸阴影纵深,横眉道:“帝姬别找了,我们殿下早便回大营了。您且一路跟着奴婢,我们啊走个几个时辰,只要您不喊辛苦,天黑前回到营地绝不成问题。”

德晔说是,又看了看左近,她真被晒晕了,讷讷问道:“马车呢?…我,没有马车吗?”

“哟,瞧您说的,要坐马车,也得先拎拎清自己几斤几两什么身份不是。”章路的轻蔑不再藏于眼底,他轻轻抽了下马儿,马便往城门处走去,“帝姬,您请吧。”

早先还道殿下是被这小狐狸精迷住了,如今这么看殿下清醒的很,何况这世上原就不会出现能取代月见帝姬的人。

想想也是,就一个没落的帝姬,要是没有晋国作为外家,光她逃跑这一项便足够死一百次。

德晔只得跟着裴若倾的内侍一路往前走,世态炎凉,她不是第一回见到对自己不敬的嘴脸。这些原本卑下的人,享受于凌驾曾经属于统治阶层的皇族也很正常,更何况章路还是个别国宦官。德晔还小的时候,皇叔颠覆了大宁的政权,也许从那时起,她的世界就是颠倒的。

伸出五指对着空气转了转,她的世界还有被拨正的可能吗。

章路一路上没少回头瞧望这德晔帝姬是否掉队逃跑,每回都见她慢吞吞行走于十几步开外,才这么几个时辰的路,乌龟也比她快吧!

他怒从心头起,掉转马头骑了过去,自己可还要回去交差的,照这么个走法天黑了也到不了!

“帝姬没吃饭啊?!”那条马鞭习惯性地抽了过去,他一愣,却仍是恶狠狠道:“您要是不想走了直接知会奴婢一声儿,咱们在此便分道扬镳,回头我给您在殿下跟前求个情儿,留那画红一具全尸可好?”

尘土飞扬,德晔吃他一鞭打在背脊上,腿一软直接摔在了地面。额头磕上石块,立时见了血。

雪白的皮肤蜿蜒流下一条红线,凉凉的,她探手摸了摸,皱眉吃力地爬了起来,“继续走吧,小公公说的对,只是几个时辰的路程,我会再快些的。”

天干气躁,章路背上汗津津的,见德晔帝姬这样自己也没话可说,哼了哼道:“得,那继续走吧!别叫靖王殿下久等。”

她脚下虚浮,视野里仅余下一条金线,天上滚烫的火球似重影了一般。真有意思,裴若倾不是都要成亲的人了么,为什么不能善良一点。

庄王山下,一片连绵的营帐被太阳晒得反光。

这多变的天气,下雨时仿佛洪水喷流势要淹没整片山林,晴日时又如天上有九日,照得天地干裂江河枯竭。

靖王端坐于案几前,大帐内气氛压抑,谋士将领俱都低垂着头颅,炎热倒是其次。

曹佳墨小心抬袖抹掉了鼻尖滚下来的汗珠,微微向上觑了觑,靖王手里捏着画师为宁太子澹台逸作的画像,那张纸顷刻间变成了一团。

“这么久了,连个人都找不到。”靖王扫向众人,“是当真难找,还是不想找?”

众将领都拿眼光看向曹副总兵,是曹副总兵全权揽下了此事,这会子怎么找大家伙儿一道算起账来…曹佳墨鼻尖刹那间又坠落几颗汗珠,揖了揖手,艰难地道:“宁太子委实狡诈奸猾,都液周边山群连绵,他若是一头钻了进去,我们实在是——”

澹台氏,一个都不叫人省心。

靖王向后靠坐,细细啜了口茶。再启唇时话锋一转,却问道:“你们看,此番再擒住这大宁德晔帝姬,却要如何处置方为公允。”

公允?

众人眼观鼻鼻观心,哪有什么所谓公允,还不是殿下您想怎么处置便怎么处置,他们先前拦下他喂小帝姬毒酒已是勉强,再来一回绝对是要引火烧身的。

因而众人都抿嘴不言了,鸵鸟似的看着自己眼前一块地面,曹佳墨思及自己对殷帝的承诺,蠢蠢欲动却又一动不动。给德晔帝姬说情,可能当下就遭厄运,晚些时候面见陛下,兴许陛下不会治大罪。

区别还是很大的。

天渐渐擦黑,西边霞光四射,一整个下午过去了,帐内始终保持着诡异的寂静。

靖王收起手头一卷兵书,食指敲了敲桌面,“怎么,看来你们都不打算为澹台云卷求情。”他蓦地奇异笑起来,犹如天地生辉。

“报,德晔帝姬带到——!”门外守卫冷不防的一声通禀,叫众人稍有松懈的神经再次紧绷起来。

靖王抬了下手指,边上内侍随即高声道:“传!”

德晔像滩烂泥一样被殷兵提拉着放在大帐中间,众人唬了一跳,怎么把个好生生的帝姬整治成了这副形容?

怜香惜玉,靖王殿下大抵是不懂的。

德晔从来没想过走路也能要了自己半条命,她趴在地毯上虚弱地喘息,渐渐的,眼帘里现出一双精致的短靴,绘有金线龙纹。

她吃力地抬眸,下巴猝然间被捏住了。

“受伤了?”

裴若倾的声音比他的手指还要冰冷,话毕,用力地摁了下她的额头,疼得她嘶了声,伤口又渗出血来。

她这样难捱,他蹙起了眉头,语焉不详地道:“你也会痛。知道你竟逃走了,我也很不好受。”

第11章 两不相欠

帐中安静极了,一时间连衣物摩擦的声响俱都清晰可闻。

德晔眉心一跳,他的声音仿若化作了有形的手攫住了她的心脉。她勉力撑起身同他平视,散下的长发披了满肩,有几缕滑过他的手背。

“殿下大可放心…”她徐徐地开口,口吻是前所未有的淡泊,没有畏惧,亦没有任何畏缩,拂开他的手道:“德晔可以赌咒发誓,这一路上再不会有逃跑的想法。”顿了顿,居然眉眼弯弯向他笑开来,“您大可安安稳稳带着我回大殷帝都交差,靖王这份莫大的功劳,定能得您的兄长额外封赏。”

他穿着雨过天青色的襕衫,想是天气炎热,护领微有些松散。

端看这身简单家常的穿着,忽略身份,地位,她丝毫不会怕他。德晔旁若无人地从袖中抽出绢帕擦了擦脸上淌下的血。

早知今日有血光之灾,当不宜出门。

挫折磨难使人成长,她固然为他的皮相所着迷,却也当真不敢再有一丁点非分之想。伤处钝钝的痛感提醒着她必须保持清醒。

这个男人,寒风孤月一般。

他除了憎恶你,没有其余情感。

“帝姬高看自己了。”靖王重新落座,缄默了一时,或许是意外她对他的态度转变颇大。然细计较一番,也不稀奇。

惯于养尊处优的大宁帝姬,这副姿态怕才是常貌。

没有人是天生应当被宠坏的。

靖王寡着张脸,“帝姬趁夜出逃,便该料到有此一刻。想得到何种处置。”

德晔闻言似很是惊讶,不以为然道:“我听说,只有犯了错的人才要接受惩处。”

他凝睇着她,狭长的眸子微微眯起。

德晔怯了怯,很快便换上一副面不改色心不跳的神态,唯有眼睫轻轻抖动。

裴若倾了然,“看来帝姬并不认为自己有错。”

她瓮声瓮气的,曹佳墨暗暗为德晔帝姬捏了把汗,现在虽说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靖王已经没有打算要她性命了,但殷帝远在大殷帝都,山高皇帝远,靖王又是如此阴晴不定…

众人只觉得再在这大帐里多待一刻便要窒息,因而当德晔帝姬主动开口要求与靖王独谈时还反应了一下。

靖王颔首,屏退左右,众人方如梦初醒,个个撤得麻利。

德晔吁出口气,抬首望住上首的靖王。

大家都走了,她显得轻快许多,撑住膝盖站了起来,瘦削的身条儿,行动间袅袅婷婷。

“靖王殿下,你我何不好好谈谈?”德晔摸摸耳朵,裴若倾右手边摆了只看起来很是绵软的小垫子,她假作不经意地跽坐下去,咳了咳,预备正式开始自己与靖王的谈话。

她是这么样理解的,只要到了大殷,他把她交给他的皇帝哥哥,他们便不会再有任何瓜葛。届时便是陷入比现下更糟糕的境地她也认了,横竖不与他相干的。

当年的事早就应该说清楚,这些日子她遭了不少罪,他当年也是吃尽苦头。她想得美好,两厢一抵消,大家都清清白白做人,江湖不见吧。

“殿下想必知道,德晔年幼丧父,后来——”

“我不甚清楚。”

说起往事犹如自行揭开伤口,她是很哀凄的,他却毫不留情打断了她,淡淡道:“或许,帝姬愿意先从怎样处置你逃跑说起?”

“我并不曾逃跑,”她脱口而出,拔高了音量,在内心最深处,“逃跑”这个词很是叫她厌烦。

德晔前倾身体咄咄逼视着靖王,拢眉道:“既然答应和谈,殿下就应该尊重我,让我把话说清楚讲明白。”

她知道他没有在看自己,气得鼓了鼓腮帮子,如鲠在喉,“‘逃’是犯人的专利,靖王殿下何以用‘逃’来形容我的一次离开”

“这便是你理直气壮的根源么。”裴若倾停下了研墨的手,眼角溢出模糊笑意。

这笑容愈发收不住,他像听到了最可乐的笑话,乜了乜眼,道:“奉劝你适可而止,不要总逼我说出些难听的话来。”

德晔顿感无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