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红示意她轻一点声,拿回小纸包复揣回怀中,将自己的声音压至最低,这才道:“此物名为‘羊鱼血’,产自西域,沾唇则亡——”

室内一静。

只有两人浅浅的呼吸声。

帷幔漏进来的一线光照在德晔鼻梁上,她往前倾身,“你老实告诉我,这□□从何处得来?又要用在什么人身上?”

“自然是靖王!”画红毫不迟疑,“殷贼亡我大宁,不共戴天,帝姬只管宽心,此事奴婢必然办得妥妥当当,帝姬不必犯险,呵,他要去落塞关么?先去阎王殿报到吧!”

不对。

“你这药究竟何处得来?”

画红紧张地攥紧了手,“昨日我在井边打水,忽然有人经过将这羊鱼血并一张字条丢在我脚边,我当时还不知道——”

德晔细细听了,面上神色几度转换,惊疑不定问她,“你是说表兄来了?确定么,他竟然敢来大殷国都?是疯了么,倘或叫裴若倾察觉他的行踪”

她眼前一黑,连想都不敢想。

将夏侯锦挫骨扬灰,靖王低沉的嗓音犹在耳边。

画红却看了看帝姬,叹口气,矮声说与她,“太子殿下自然是放心不下帝姬,若非如此,却来这里做什么?”

说到关键处,她下意识把声音压下,“按大殷习俗,本月月底是一年一度的彩灯节,这一日照例宵禁将解除,都城街市一整晚的灯火通明。他们嘱咐我,这一日帝姬务必央求靖王带你出门,太子殿下已布置好一切,同帝姬离开。”

德晔缄默下来,似乎在消化画红带来的信息。

“那一日我出门便是了,为何还要靖王带我出门。”说着,趁画红不留意,抢来了羊鱼血的纸包捏在手心里,“你预备出门后下毒么?你以为靖王随意便可近身?”

“倒不如交给我。”

德晔看着纸包,眼神闪闪烁烁,好在画红看不清,她便道:“我来下毒。他料不到是我,绝不会有所防备。”

窗外,一抹黑影闪过。

第21章 杀机

“什么人——!”

画红恍惚间听见外头有动静,登时拂开帷帐一路小跑了出去,德晔被她吓得一惊一乍,赶紧跟了出来。

她手上可还捏着羊鱼血,这等物件委实不好随身携带,万一不慎掉出来却不好。

东张西望,一时间竟没有妥帖的藏处,便踮着脚把这四角纸包塞入了多宝格里,就压在放着那支珍珠流苏凤簪的五色宝石匣子底下。

画红开了隔扇门才到门口,谁知却一个人也不见。

飞檐下的铜铃随着吹入的雨水不时作响,声音清脆悦耳,传入耳中只觉心头空灵。画红走下台阶,视线扫向院中每一个角落,便连仙鹤身后也不放过,风摇树动,安谧至极。

可自己分明听见了轻微的惊呼,难道是做贼心虚,是错觉?

就在这时,打门上呼啦啦进来几个使女,头发身上俱都湿答答的,当中一个手上还抱着只猫儿,旁边人一下一下戳着它的小脑门数落,“再不许淘气了!咱们殿下可不喜欢你,这还下着雨呢,你再发癫跑到外头去,仔细被剥了皮煲汤。”

那猫身上橘色的毛毛也湿了个七七八八,被骂就缩着脖子一动不动。

谁也没想过它是怎么暴躁起来的,有人插了句嘴说猫肉酸,不好吃,几个年轻轻的使女一怔,少顷便捂着嘴咯咯咯笑起来。

“谁真要吃了,怎么舍得呢。”

画红沿着抄手游廊绕到她们近前,都是差不多的岁数,圆圆脸上挂着笑,感觉分外可亲,“几位妹妹,适才是都外出去追猫儿了么?院中无人?”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她是否有追究的意思,并不敢得罪德晔帝姬的人。

见她看起来好相处,抱猫的便说:“可不是,都出去了,也就一小会儿这猫儿平时最是懒惰,也不晓得今日又是刮风又是下雨,它亢奋个什么劲跑了出去。”顿了顿,“是帝姬有事么?”

画红说不,垂眼看橘猫,这猫适才她一进来便弓起身呲牙,现下倒毫无反应。

“没什么事。”想来是自己的错觉,这下雨的天应该没有人来的,还恰恰偷听她和帝姬说话么?也太凑巧了。就找了个借口,要了一盘荔枝回去了。

帝姬站在门前等她,画红示意虚惊一场,雨雾随风扑向面门,这是最舒爽的时节,既不会太冷,也不会太热。

德晔把画帛搭在脸上,薄如蝉翼的一层纱布,望出去的天空多了分青白。

画红剥完荔枝端了出来,搁在窗台上,都是没什么心思吃东西。

“那便随您的意思,”适才被打断的突然,她压低了声气道:“我也怕自己做得不好,殷贼狡诈,那靖王更是难以接近,想来帝姬在他眼中还做不出这等下毒之事,不至于防备——”

语声猛然一窒,再开口是试探似的口吻,“您果真做的出么?”

德晔手一动,覆在面上的画帛便滑落下来,眼中却没有画红以为的迷惘。

她这才安心,见王府的使女们都不在左近,又说:“帝姬的表兄深入虎穴来在此处,可不是来大殷都城看风景来的,当中的心意,帝姬不小了该是清楚的。若有辜负之心,恐怕”

德晔皱了皱眉,“什么心意?你不要胡思乱想。”

表兄从来都是这样仗义,打小便关照她照拂她,如今她又是落得这样的境地。德晔虽然忧心夏侯锦的莽撞,他能来大殷她却是欢喜的,她终于有了一条新的路可以走。

既然靖王对自己无意,她就不能陷得太深,况且他今日说带她去落塞关,保不齐明日便改了主意把她这烫手山芋送出手。

真真厌极了由旁人来决定你的生死,镇日里担惊受怕。

一定要自己掌握自己的人生。

画红张了张口,心下却不喜帝姬对表兄的态度,然而有些话毕竟不能说得太白。

她们虽亲厚,但究根结底是主仆的关系。

她对上她的眼睛,“帝姬明不明白?大宁覆灭了,不在了,你如今一无所有,来日必然是要靠着大晋靠着晋太子的!若只是这样空手去到晋国,难保不会被人瞧不起,被人在背后戳脊梁骨——”

她犹自觉得不够,一字一顿道:“万不可妇人之仁,唯有杀死靖王,带他的首级去见晋太子!此事虽凶险,却不得不尝试,如今晋殷正在战事里,倘若成了,您便是大晋有功之臣。”

还有的她没说,晋太后属意于德晔帝姬为太子妃,晋帝是不置可否的态度,只是皇后韩氏却不赞同。

一个亡了国的臭丫头,凭什么给自己当儿媳?太后指一门差不多的婚事也便罢了,竟然蒙了心,如今的德晔帝姬显然今非昔比,于大晋毫无助力,她何德何能?

画红为帝姬设想好了往后的路,主子路途平坦了,自己也有好日子过。

不过帝姬却总有些不对劲的地方,她说不上来,怀疑她的决心。

风小了些,德晔抱着手臂往回走,画红追上来,她忽然觉得她万分可怕,不禁捂住了耳朵,“你道杀人剁脑袋是切菜一样么?”

闭眼拂袖,“横竖我自有考虑,总会让我们全身而退的,你不必担心。”

“靖王于帝姬那些不过是小恩小惠,过眼云烟——”

这一整晚,德晔睡得如同烙饼一般,画红那些话在她脑海里翻来覆去地响起,“杀了靖王,杀了靖王,杀了靖王…”

杀了他么?

她颓然坐起身,两手抱着膝盖,那包羊鱼血就在某个角落注视着自己。

沾唇则亡的毒药…德晔摸摸唇,指尖轻颤了下,须臾便兜头躲进了被子里,不知不觉才沉沉睡了过去。

翌日雨停了,天空却仍是忧郁。大片大片黑魆魆的云层罩在头顶,仿佛能坠出水来。

挨下来,一连几日都是如此。

德晔坐不住,穿戴齐整后便一个人往裴若倾的书房摸过去了。原来画红也要跟过来,是她不同意,她才作罢。

天上飘起绵密的雨针,她撑着伞走在竹林里,鞋底带起吧嗒吧嗒的水声。

自己做什么要苦恼呢?

大约是立场出了问题吧。她讷讷地想,画红不是自己,怎么体会她的心情呢,她说他的帮助皆是小恩小惠,德晔自己却不这么认为。

他们之间,总是有些不同的。

靖王的书房在一片竹林之后,环境最是清幽,她等候在廊子里,家下人来来往往间目不斜视。这里的人和主人一样,乍一看都像没有情绪的人。

不多时,章路匆匆跑了过来,“是德晔帝姬,真是不凑巧了!”

“怎么?”

“您没听家下人议论么,逮住了你们宁太子的身边人——”

德晔一怔,抿着唇,不知如何接话。

他不知有意无意,满面的对不住,声气却是高高的,睨着她,“您请先回吧,靖王殿下现下正在亲自审问,谁知道多早晚回来。”

“…不了,我还想再等一等。”

章路意外,斜乜她,“那可且得等会子了,奴婢有事,就不打搅您了。”

德晔点头,侧身让过路。

他便笑着大步走过去,她看着,这人口口声声自称“奴婢”,实则看扁了她吧。

把伞收拢了靠在廊柱上,流下的水小溪一般沿着砖石间的缝隙汇入庭中,德晔突然觉得沮丧,也许不应该来的。

宁太子…

她只有依稀的希望放在这位皇兄身上,这么久了,他不知如何了。

大宁不复存在,画红说的残忍,话却是对的。他们这些依附大宁的藤蔓如今各自流落,该向何处伸展,也许明日便枯萎了。

那一厢,靖王站在昏暗的地牢里,墙壁上照出随烛光摇动的鬼魅人影。

暗卫往宁人身上招呼了一桶水,哗啦啦的声响在这静如坟墓的地下有着惊天动地的声势。

那人是宁太子的贴身侍卫,叫周玉,此际被打得皮开肉绽,先时痛晕过去,这会子浇了水方又清醒过来。

“求、求求你,你杀了我吧!给我一个痛快——”周玉死咬着牙,身上滴滴答答。痛苦席卷了全身,他苦不堪言,连说话都拼尽了气力,“只求放…放过我的家人,求求你…”

“你没有资格提要求。”

靖王走到他身前,面目甚是平和,徐徐道:“除非,你告诉孤澹台逸的下落。”

周玉眉头动了下,弧度极小,没吭声。

他转身拨弄火盆里的钳子,“你要求孤王放过你的家小,自己却闭口不言么。宁人还真是霸道。”

“求求你…求求你放了我的家人!”一股热泪从周玉眼眶里滚出来,他苦不堪言,声音越来越低弱,“他们是无辜的…靖王殿下便没有亲人么,何不将心比心,求、求你了…”

裴若倾眼眸暗了下去,火光在漆黑的瞳孔上跳跃。

他笑了下,把烧得滚烫的火钳按上他心口,周玉瞬间发出凄厉的喊叫,一阵孤苦狼嚎,白眼滋滋冒起。

“即便你妻儿就地死了,也还轮不上你。”他语调幽幽的,听得人毛孔直立,“说,澹台逸现在何处?”

周玉痛极!

“…我不知道,我是真的不知道…”口出喷出一大口鲜血,他一愣,忽而仓惶大笑起来,疯了也似,“裴若倾,我这般低声下气求你,你果然还不肯答应么!冷血至此,怪道是你被送去大晋为质,不是裴灵儒——”

“你懂什么是亲情?什么是爱?”他咄咄逼视着他,看着裴若倾的眉目一寸一寸变得冷冽,“我同情你!一辈子被兄长压制!你的母亲永远不会看重于你,今生今世都不会有人爱你——!”

话毕,竟是死死咬住了舌头,待得众人反应过来,周玉头歪着,已然没了呼吸,嘴角鲜血直流。

暗卫上前探鼻息,再次确认,“殿下…周玉咬舌自尽了…”

众人屏息凝神,以为靖王将要发作起来,没成想,他只是静静将火钳子扔回了火盆。

一阵细小的火星喷溅,伴着地下的回风暗涌。

“他们一早便死了,孤如何答应你放过。”裴若倾望着周玉,眼皮耷拉着,隐隐透出一股阴鸷,“爱?爱是弱者为死亡寻找的借口。”

是无用之物。

他没有,他也不需要。

沉默着一路拾级而上,前方越来越亮,到了地面,清新的空气吹进身体每一个毛孔。

裴若倾迈进门槛,雨声滴答,这样的天气回廊庭院都显得格外冷清。

他走了一时,不期然望见澹台云卷蹲坐在台阶上。

她也发现他,黯淡的眼神在瞬间变得明亮快乐,拎起裙角向他奔了过来,“你回来了!我等你许久,你看,我头发都有些潮湿了——”

他当真垂眸看她的头发,看起来有些湿润。

“为何要等,我既不在,你回去便是了。”

“那不行,做人要有始有终嘛。”德晔打起精神,围着他绕了一圈,“你不高兴么,嘴角都翘不起来。”视线挪移,方觑见他衣襟处的血点子…

裴若倾蹙起了眉,眉心笼上说不清的烦躁,“不要问。”

他突然不想让澹台云卷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德晔抿了抿唇,他不想说就算了,说出来大家尴尬,反正她都知道,反正…彩灯节没几日了,她就要离开了。

最后一点时光,希望他们都开心一点。

裴若倾已然进了门,见她未跟上,探身道:“来啊。”

第22章 忍不住

他能主动叫自己,德晔很欣喜,脸上不觉带上了浅浅的笑意。

进得明间,德晔左右张望,听见靖王走动的声响打左手边传来,便捏着步子跟进去。

原来此处便是他的书房,同她想象中没有太大差别。墙上挂着一幅水墨山水画,由近及远,越到山的那处越是雾气昭昭,白鸟腾翔,好一阵的仙意。

她视线跳跃,一时又落在靖王书案的独角兽镇纸上,两只玉雕的小独角兽,角儿尖尖,胖墩墩又憨态可掬,卖了能得不少银子吧?

笔洗亦是不错,尤其这莲叶形的笔洗底部绘着一尾橘红的小鱼儿,栩栩如生就像真的一样,花梨木高几上的珊瑚树亦是精致…

她这里摸摸,那里看看,只要是他的东西,仿佛再寻常无趣,她都能发掘出闪光点来,并在脑海中浮现出裴若倾日常在书案前写写画画的模样,真是赏心悦目。

不过他是皇家出身,倒是不必如寒门子弟十年一日寒窗苦读,应该心思更多都放在武艺上头了。

剑出鞘,约莫便是李太白在诗中所写——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如此文武双全,相貌又独一无二,她仔细想了想,除了性子上头有缺陷,靖王几乎无一处不好的,却不知…日后是谁那么幸运成为他捧在心尖的人,

不过,也许不会有那么个人,德晔想到了月见帝姬。

他那么重视的她,她去了,一生也不会再有第二个了。

不一时,使女抱着医药箱轻手轻脚进来,默默的也不言声,放下后福身告了退便却步出去了。

德晔下意识摸摸自己的脖子,她今早起照了镜子,惊讶地发现已经好了,就连画红也说好得太快了,这才几日下来,已经淡得没有了痕迹。

“这是?”她已经好了啊。

德晔踅过身找裴若倾,不禁唬了一跳,他上身不知何时竟脱得只剩下了件雪白的中衣,原先罩在外面的长衫褪去了。

“你来,”靖王慵懒在氆氇毯的软垫上坐下,长腿曲起,狭长的眸子攫住她可疑发红的面颊,“阿卷帮我个忙。”

他将左手露了出来,放在紫檀木矮几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