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多愁善感了,叹息一口,踅过身去寻靖王。

他却就在身后那一片灯火阑珊里,立在显眼的位置,长身玉立,如墨的眸子温凉望着自己。

她鼻子里猛然酸涩起来,装作很快乐,装作不在意,然而不声不响连句道别也没有的离别实在叫人不甘心。

她想对他说一句“再见”。

他假使知道她要走,可愿意留么?

不知不觉间,两人来到了湖边的酒楼,果然有舞女歌妓在搭的高台上弹唱,笙箫悦耳,喝彩声一浪高过一浪。

她却毫无兴致了,魂不守舍地放完河灯,一丝丝夜幽水摇灯闪烁的美好也感受不到。时间点滴在流逝,愈发做什么都无法集中精神,连把裴若倾“引”到了设定里也浑然不觉。

小二虾腰迎着,安排两人在二楼靠窗的位置坐下。没法子,雅间都被包光了,好在裴若倾并不在意。

窗外,冷月高悬。

树叶簌簌簌地抖落。

等上菜的功夫,裴若倾呷了几口茶,对德晔说见到了老朋友,他失陪一下。她没往心里去,眼见着他消失,因画红正和章路侍立在不远处,德晔便见到画红极力朝自己使着眼色。

——靖王离开了,此为天赐良机!

她轻咳一声,装样子谁不会呢,早防着画红要监视自己。也罢,下了“毒”,无论如何以后自己在表兄那里也算有了交待。

德晔警惕往左右看了看,袖子一抖,抖出个四角纸包来。

奇怪,分明不是真下毒,她倒觉出了窒息的紧张感。拎过适才靖王的杯子,往里面倒了倒,没倒出来,再倒!她没经验,一不小心倒的多了,一层白面粉便漂浮在水面上,看起来真是又滑稽又诡异。

德晔吓得不行,情急之下拿手指在茶碗里搅动,急得额头都沁出汗水来。

早知道就不用面粉作代替了!这一团团小的面疙瘩,她都能现捏个实心汤圆出来了…!失策!

更糟糕的还不是这个,她却不知靖王眼下,正在楼梯口把她望着。

失望么?

他的眼神冷厉起来,或许只是她的行为与想象中并无不同,方叫他可恨。

“殿下小心!”章路猝地跳了出来。

只是来不及,二楼瞬间大乱,蒙面黑衣人四起。数支泛着寒光的冷箭“嗞嗞”刺穿了空气,笔直射向靖王——

第28章 夜奔

靖王所在位置犹如箭靶子,他匆忙闪身躲过迎面袭来的冷箭,面上闪过一丝错愕。

与此同时箭羽从各方“唰唰唰”射将而来,密密集集,势要置他于死地。

裴若倾微微地冷笑,抽出腰间佩剑闪避击打,剑风之凌厉,行云流水,整个二楼刹那间陷入人仰马翻的境地。

惨叫声哭泣声声声入耳,楼下客人尚闹不明状况,有伸头伸脑的,只一探脖子,“嗖”的一下,一箭穿脑,嘟噜噜从木台阶上滚了下来,送了性命。

德晔惊愕地站了起来,只是那些箭羽无论如何却绕着自己飞,放目四顾,画红不晓得去了哪里,章路抱着头蹲在桌子底下瑟瑟发抖…

她也怕!怕得整副心肝都在打颤,脸色发白在刀光剑影里寻找,终于找到了靖王——

他似是早有准备,抬手吹了个响哨,立时有暗卫破窗而入。

幸而他无事,德晔吊着的心稍稍落地。

两方人马缠斗起来,叮叮咣咣,那刀砍在人的脖子上,血管破了,鲜血纵起来能有一人高。

德晔自诩自己是见过大世面的,饶是如此也被眼前血腥杀戮的画面震得两腿发软,终究是个没多少阅历经历的半大孩子,她扶着桌子惊疑不定,自己该何去何从?!

表兄竟然瞒着她设下行刺之计,是不信任么?他不告诉自己,却叫自己下毒,靖王却一定把他们认作为一伙。

下毒是自己,埋下刺客要取他性命亦有自己——

无数个想法涌入心头,她心慌意乱,不知哪里生出的勇气,忽然把身前拼杀得你死我活的两人用桌子一推,越过他们笔直跑向了靖王。

她没有要害他,她怎么会要他死?!就算自己被乱箭射成马蜂窝,她也绝不能让他误会自己。

大晋死士先时虽收到太子不得伤德晔帝姬一根汗毛的指示,然而事急从权,眼下兵荒马乱的,连拿下靖王性命都成问题,怎么还顾得了一介女流?

德晔只觉耳边呼呼作响,一枚箭羽猛地打眼睫毛前擦过去,“咄”的重重钉入右手边的柱子,箭羽尾端铮铮摇晃。

霎那间时间都似放慢了,她停在原地,脚下生根发芽长草,血液都凝固了,就差那么一点点,一点点…适才便是自己被钉在那柱子上…

“别动!”

裴若倾一直分心留意着她,适才钉入柱子那一箭他看得分明,手上动作愈见狠戾,晋死士冲上前来,被他一剑砍飞了长刀,手臂都横飞出去。

他想靠近她,而死士犹如源源不断的蝗虫前赴后继涌上前来。

德晔耳鸣了一阵,迟迟地侧头去看那枚仍在颤动的箭羽,空气里血腥味渐渐变得浓重,她捂了捂心口,望向被包围的靖王,以他为圆点周围俱是打成一团。

他今日若出一丁点意外,是她之过。

思及此,德晔身体里重又聚起无穷的勇气,脚下正好有张弓,她咬紧了唇迅速蹲下抓起来,在手里抻了抻,又奋力拔下那柱上的箭羽,搭弓上弦。

瞄准靖王的方向。

许久不碰弓箭,手生了。

她打小儿爱好广泛,什么都要学,什么都是皮毛,只有弓箭是因为打弹弓时便养下的兴趣,准头极高,自以为是天赋,一直到皇叔上位后没有了师傅才落下。

靖王周遭黑衣死士多不胜数,德晔眯起一只眼睛,瞄准了其中一位。

她几乎使出全身的力气,方把弓弦拉得半弧,手臂因吃力而大幅度晃动,只待一松手,便可——

“多年未见,表妹骑射练得如何?”

耳边乍暖,夏侯锦低头看了看她,德晔心里咯噔一声,射箭的手已然被他把住了。

“要这样,用力,再用力…”他握住她的手,把弦拉得越来越大,贴耳笑得压抑又张狂,“瞧,裴允在这儿呢。我只消一松手,砰,顷刻便叫他魂飞天外。如何,表妹想看么?”

德晔的手颤得更厉害。

他的下巴抵在她头顶心,轻轻蹭了蹭,不徐不慢的口吻里满是怜惜,“裴允昔年便开罪于你,而今又将你掳在身边,表妹想必吃了不少苦头。”

“别怕,表兄来了,”他眼神转得幽亮,箭锋指向靖王,“姑母不在了,我还在,从此谁也动不得你一根手指头。”

话音刚落下,他松了手,离弦的箭便划破空气,势如破竹向裴若倾飞去,耳畔隐有破空之响。

“小、小心——!”

德晔有一息的愣神,须臾一把将夏侯锦推搡开,脚下踉跄往前走了两步,眼睁睁什么也做不了,只能望着,连心跳都快停止。

裴若倾从起初便一直分下心神来顾全德晔,直到夏侯锦出现,轻轻拢住了她。

他眼前气息翻涌,那箭羽射过来,携着劲风,他险险别过身,反应极快,仍被箭头刺穿袖襕。

“啧,偏了呢。”夏侯锦失望地摇头。

德晔才要松懈下来,一柄剑却猝不及防自后方没入靖王身体。

待那剑拔出,剑身染得通红,滴滴答答的暗红色液体顺着剑尖淌到地面上,沿着木板的缝隙向两边延伸…

“殿下!”靖王的暗卫不再恋战,一气全笼上来,德晔只觉眼前发白,夏侯锦见状心一狠,直接把她敲晕了打横抱起,趁此时机,自二楼跳了下去。

酒楼前有人接应。

几匹快马,乘着夜色向北门疾驰而去。

北门左近往日便人迹稀少,亦是兰凉四城门里防守最空虚的一门。夏侯锦一行人停在城门下,打头的学布谷鸟叫了三声。

很快,城门楼上有火把挥动回应,三长两短,城门立时便大开。

夜色里烟尘缭缭,城外树高天广,夏侯锦带着一行人策马狂奔,惊飞夜鸟无数。

跑出不远,他突而勒马回望,“传令,一把火烧了这门楼。”如此,殷人再要追出来,却得绕路而行。

德晔无知无觉地醒来,恰逢夏侯锦说出这句话。

她吃力地回望,远处的城门楼仿佛一个张着血盆大口的人,渐渐的,火光冲天,浓烟狂舞,噼噼啪啪地燃烧,妖魔鬼怪都无所遁形了。

夏侯锦勾起一抹笑弧,眼里火光隐隐,他蓦地想起什么似的,幽幽说道:“我听闻,大梁帝姬即将嫁与裴允为妻,这位帝姬却是出了名的恶情恶性。真是好可怜,”他指的是靖王,垂眸看向德晔,“为稳固权力,竟然要用自己的身体,连我都感动了。”

第29章 暗香

靖王被剑刺入的画面一遍遍在眼前炸开,德晔鼻头酸涩,强忍着才没有露出异样,实在分身乏术去应对表兄的试探。

他提及大梁的帝姬,提及靖王的婚事,无非是观察她的反应。

她能有什么反应?

德晔很清楚,方才在楼上她射箭瞄准的方向不是靖王,夏侯锦亦是发现了这点。更别说,她之后第一反应就是推开了他。

她也想假装,装作对靖王毫不在意,一箭了结了他的性命,让表兄对自己多些信赖,让自己今后的路走得四平八稳…

太难了。

要怎么无视靖王的存在,无视内心的叫嚣,她从来就学不会伪装自己,否则那么些年在大宁也不会遭到旁的帝姬们排挤。

固然她们不待见她有她身份特殊的缘由,她自己却也从没有过好脸色与人,把对她们的不屑清清楚楚写在了脸上。

皇叔篡权夺位,她的世界被整个颠覆,她们享受的,原该是她的,她为什么还要故作欢颜去逢迎拍马,只为融入一个自己打心底里厌恶并且瞧不上自己的群体?

便是如此了,过去过得算不得好。

今后,不能再见到心上挂念的人,她会更不好。

德晔一阵齿冷,表兄过去肆意纵性,如今瞧着却变得甚是骄狂自负,多年未见,时光是无形的隔膜横在二人之间,他同一个陌生人没有太大区别了。

他头一个不能容忍的便是旁人对他的不认同吧,她此际能被他圈在身前护着救出来,大约是,亲情发挥了莫大作用。

可是这又如何呢,她完好着从靖王身边离开,离开兰凉城,今后兴许是平稳的生活在等待自己,这又如何?

曾几何时期盼的事情真切发生了,德晔却感受不到哪怕一丁点的快乐,她脑海里全是裴若倾,他受伤了,他流了好多血,地板上都是他的血——

这样的时刻,她却不能陪伴着他,还要被他误会自己长久以来的动机。

德晔浑身一颤,夏侯锦圈着她在身前。

夜风凉,他便解下自己的披风系在她脖子上,指尖不时摩擦到她的皮肤,引起细微的痒。

她下意识地躲避,夏侯锦唇际线条拉得笔直,没说话,仍是将她妥帖裹好了,戴上兜帽。

又静了一时,他低声向她道:“经年未见,祖母很是挂念阿卷。”

“外祖母…”德晔的思绪这才缓缓从靖王处剥离。她有些无措,抓住了夏侯锦的袖子,“外祖母身子可大安么?那年离开时外祖母便在病中,过了这么些年,不知将养得如何了。”

她对外祖母的真心是不用作假的,这也是唯一能把他们迅速拉近的话题。

夏侯锦拍拍表妹单瘦的肩膀,语调放得柔和,“祖母一切都好,养身的丸药四季都在吃着,逢年过节底下的小辈们也哄得她老人家开心,若说遗憾,便是姑姑和表妹你了。”

那一年,宁国的政变发生得突然,仿佛是一夕之间易了主,杀掉的王公大臣堆成的尸体在乱坟岗烧了几日也烧不干净,最后烂了臭了,野狐狸叼走了。

帝后相继崩逝,只余下了小小的德晔帝姬。

消息传到大晋,已是三月以后,杀光了反对的声音,宁帝把皇位坐得稳稳的。

大晋看德晔帝姬尚在,便不曾十分与宁国不睦,唯有太后一把年纪哭成个泪人,最心肝宝贝的小女儿嫁去了大宁,这也没几年光景,怎么就落得香消玉殒,白发人送黑发人——

老太后这些年只有一个心愿,待时机成熟,无论花费多大的代价也要将外孙女接来自己身边。

孩子命苦,无所依仗,趁着她还能活几年,需得为她张罗一门极好的亲事,再不叫她受难遭罪,只有如此,她这一把老骨头躺进了棺材,上得阴司路上假使遇上女儿,才敢有个交待。

周遭晋人暗卫皆不出声,远处北城城门楼烧得辉煌壮烈无比,黑烟冲上云霄。

年轻的大晋伯阳侯文庭意下了马来在小山坡前,手一放,一只雪白的信鸽小黑眼珠滴溜溜乱转,拍着翅膀向远处飞去。

“殿下,信鸽已放出去了,我们日夜兼程,估摸着后日一早便可抵达落塞关。”文庭意似松了口气,转身跨上马背,扬唇兀自笑开来,“到得落塞关,殷帝奈你我何?”

靖王目下重伤,能不能痊愈且有的推敲,大殷却是无良将可用,殷帝享受惯了高粱软枕,做不得率兵亲征的事来。

老一辈马背上打来的江山,再这么着,迟早折在他手里。

文庭意过去同靖王偷偷有点交情在,裴若倾要回大殷那一日,他送了他一坛好酒,也曾言道:“你那兄长忒不是个玩意儿,我竟听闻殷帝遗嘱为传位于二子,二子,岂不就是裴兄你么?”

“你便当真甘心俯首称臣,若是我——”

“是你,却如何。”

“当如何,便如何!”文庭意挤挤眼睛,“你想,是上头有人压着喘息不得强,还是压着不让别人喘息强。”

那些陈年的记忆恍若树下埋下的老酒,甫一挖出来,香气扑鼻。文庭意吸吸鼻子,鼻端犹自还是靖王鲜血弥漫的气味。

而今各为其主,他刺下那一剑,也是不得而为之。

他当年若听从了他的建议,反了他那绣花枕头皇兄,焉有今日?不过,如今也不是没有机会。从来都是事在人为,最怕你没有那个念头。

文庭意打量起德晔帝姬来。

驱马到了他们身畔。

眼前还要过一段密林,一过密林,便需得狂奔。

他生得一副笑眯眯的长相,狐狸般的眼睛怎么看都笑得狡猾,“帝姬今日成功将靖王引入我方埋伏,委实立下一大功,今日某刺入靖王身体那一剑,认真计较起来,实是您的功劳。”

德晔脸上苍白,看着自己的指甲盖只是一味发呆。

“我瞧着,靖王那时仿佛十分留意于帝姬你,这其中,莫非有什么缘由?”文庭意笑容不减,陡然一道视线打在自己身上,他眯眯眼睛,方不再说话了。

“表妹是为迷惑敌人,知己知彼,我说的可是?”夏侯锦握住了缰绳,心里却不是这样想。

他再三看看德晔,不是女子才有直觉,男人亦有感知鲜明的时候。关于爱情,容不得第三个人,那是多余多出来的。

夏侯锦还记得她对裴允春山一笑的灿烂模样,可她打从见了自己,没露出半张笑靥。

他疼惜表妹,加之老太后素来的“熏陶”,便知晓德晔迟早是自己的太子妃。

既是自己的人,何以心里住着旁人?

“表兄。”德晔忽而出声,面上表情有丝麻木。

夏侯锦心头无端升起一股不适,没搭茬,她却自顾自道:“德晔有话憋在心里,趁着现在还不曾走远,想同你摊开了说。”

他眼神冷冽下去,摇头拒绝,“不如改日。”

德晔却知道自己不能等了,在这条远离兰凉的路上,在这种危急时刻,她终于看清自己的心。

靖王伤重,她真的走不了了,她要回去他身边照顾着他,那些使女不会有自己仔细,还有乐容,她不在,她该得意了,还有很多很多,尤其是靖王,叫她牵肠挂肚。

德晔深吸一口气,口齿清晰,“表兄,你们只当世上没我这个人吧——外祖母那里,千万代我问声好,今后我无论是何种下场,都是今日自己的决定,绝不后悔。”

呵,好一句绝不后悔!

林间有瘴气,迷离若游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