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是,定定看了帕子好一时,似是下了什么决心。

略坐了坐,这回真要走了,升平把人往外送,想到殷帝告诉自己妹妹一直是住在靖王府里,忽而起了好奇之心,问道:“阿卷可是当真一直在那靖王身边,莫非他对你——”

她都没能把这句话说齐整,德晔的脑袋摇得拨浪鼓一般,“姐姐莫要乱猜了,我们是清清白白的。他只是有几分可怜我,也想借着我勒索晋国一把,并没有男女之情。”

升平不置可否,笑了笑没说话,联想到自己,不禁怅然。

人生在世,总有诸般不顺心之事,德晔知道姐姐想什么,只是她没有心力去劝解,自己尚有一桩大事近在眼前。

这一天,终于迎来了彩灯节。

连下了好几日的雨水也停了,天穹里放晴,万丈金芒从云层后喷薄而出。

德晔起了个大早。

她穿得简单,为了逃跑时不招摇,便不似旁的姑娘那么细心装扮着挑选衣物,只简单在头上坠了截短短的流苏,裙子亦是不显眼的颜色。

把自己收拾妥当了,她便撑着脸,坐在台阶上等待靖王到来。

不去想就不觉得,一旦认真地想起他,就会发现自从那日她回来,就不曾见到裴若倾了。就算是皇宫里来人,他都没有踪迹。

德晔蓦地想到了乐容那张脸,那不是乐容,其实代表着月见。

果不其然,她不去寻他,他是不会主动来找她的。她甚至怀疑今天这样的日子,兴许裴若倾已改了主意,他要同乐容一道出去看花灯赏风景了。

天擦黑的时候,德晔依旧顽固坐在台阶上。

她动了动,疑心自己是不是坐太久,结了蜘蛛网。后来终于有人来了,却是府中的使女,画红迎上去,那几人只说是殿下叫送这条鹅黄色的襦裙来,让帝姬夜游时穿在身上,旁的一概不知。

襦裙送到,人也便去了。

画红从雕漆托盘里拎起一角,即使在此时天昏沉沉的这光景里,手上的裙子竟都泛着光芒也似,裙襽上绣了层叠的金丝牡丹花,繁盛华丽,闪闪生辉。

德晔也留意到了,她心里不晓得什么滋味,他巴巴地使人送过来一条裙子,自己却和谁在一处?

想归想,仍是老实地换上了这条金丝牡丹襦裙,这是典型大殷女子常穿的短衣搭配长襦裙,领口是交领,白如凝脂的皮肤,锁骨在光阴的暗影里若隐若现。

点上口脂,德晔在穿衣镜前转了好几圈,转回画红眼前。

她把画帛裹好,面上浮现出自己不曾发现的淡淡欣喜,“这么穿好看么?这条裙子会不会太显眼了?”

还用问么,裙子委实是好看,靖王的眼光没说的,可就是眼光太好,这下子帝姬穿着这么样一身,岂不是走在哪里都留下痕迹,简简单单就被人盯上了?

她想建议她换下这条裙子,然而帝姬恍若毫不在意,画红忍不住再次疑心,便拐着弯儿的敲警钟,“帝姬,那小纸包可妥帖藏于身上了,切记不要被殷贼发现了,否则,怕不是只送了性命这般简单…”

说完了,见帝姬面上一呆,须臾自自己怀中把那五角纸包拿出来看了看,“早便叫你放心了,你说的我都记下了。我们要去湖边的哪一面,把他引至哪里哪里饮酒,趁机下药,流程我都记在脑袋里了。”

画红半是吃下了定心丸,此事成败的关键便在于帝姬。帝姬若做得漂亮,届时就算裴若倾不曾喝这羊鱼血,他们也能叫他有来无回!

她不是成心瞒着她,而是夏侯锦的意思,“莫要将湖畔埋伏有大晋死士一事告诉表妹,以免她知悉一切,反被吓着。”

转过身,德晔轻轻叹息一口。

过了今晚,她将迎来全新的人生,她都打算好了,等彩灯节到了最混乱最热闹的**时段,自己便一猛子扎进人流里,换掉这身显眼的襦裙。

除非裴若倾修炼了火眼金睛,要不然,他没道理迅速找到她的。

她永远不会害他,也不会再痴想着永远陪着他。

暮色四合,德晔走到窗前习惯性地趴着。猛一抬眸,却见裴若倾不知是何时出现在院中梨树下。

他拎着盏极其素净的灯笼,不言不语,仙鹤在脚边拍了拍羽翅,天青色的衣袂徐徐扬起。恍惚间似天宫里的仙人降世,俊逸而有风仪。

也只是两日不得见而已,德晔咬了咬唇,画红只见帝姬飞一般跑了出去,裙襽扬起,像只欢快的金丝雀。

她停在他身前,脸颊被风吹得微红,看看他的脸,未几,视线落到了自己鞋面上,瓮声瓮气说:“我还以为,你不愿意来了…”

他昨日今日,都仿佛人间蒸发一般。

靖王伸手将她耳际细碎的发丝拢到耳后,他的手有些凉,“走吧。”声音叫人听不出情绪。

他先一步走了,周围一片风吹树木沙沙沙的声响,她讷讷地看着他的背影,一股无形的压迫感袭上心头。

第26章 试探

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华灯初上,王府的使女相继在各处园子亭台里挂上宫灯,入目所及灯火渐次明亮起来,一点一点的,连成长龙。

王府每一日都是如此,即便到了晚间亦是处处灯火通明,倒不见太明显过节的氛围。

关于这个彩灯节,德晔特为打听过,相传在几百年前,此地的君主十分宠爱后宫中一位妃子,二人感情甚笃。而好景不长,一次敌国来犯时,君主亲自领兵而往决意浴血杀敌,临行前,妃子含着热泪说:“妾身每日为君点上一盏灯,灯火明亮,愿照亮您凯旋之路。”

帝遂往。

可惜半年后却传回了大军败北,皇帝于途中驾崩的噩耗。

朝野震动,邻国虎视眈眈。

皇后将自己的儿子扶上皇位,并把作为眼中钉已久的妃子打入冷宫。妃子整日以泪洗面,不久哭瞎了双眼,长辞于世。

然而又过半年,皇帝突然回来了,原来当日不过是遭遇敌军合围,险中求胜,方想出诈死一招。

帝心念成灰,在爱妃闺房中找到无数花灯。

宫婢在晨昏中讲起妃子每一日对君上的思念,却来不及等到君上归来,终致盲了眼,殒了命。

自此后,为怀念妃子,皇帝将她薨逝的日子定为彩灯节,一代一代流传至今。

彩灯明亮,照亮心上人归来之路。

德晔很是遗憾,原来彩灯节的背后并不是什么美好的祈愿,而是承托了帝王之心,纪念一个痛苦的灵魂。

她拢着长袖呆呆立在原地,靖王人长得高,腿也是极长,才一个恍惚间,他的背影便模糊了,走出距离自己老远的地方。

他怎么这样呢?

德晔蔫蔫的,正准备追上去,画红却乍然打门里跑了出来。

“帝姬慢着,您可记得自己今日的目的?”她满面认真,眼睛在她脸上细细地寻睃,现在突然觉得,也许打从一开始就不应该听信了帝姬的主意,让她来执行这件事。

纵然下毒非亲近之人不可为之,然而帝姬显然是同靖王亲近得过了头了,她一见着靖王便下意识跑了出来,难掩欢喜,别说这是想到能离开而高兴的。

朝夕相处多年,谁也蒙不了谁。

“我自然记得,时刻都把这件事装在心里,片刻不敢忘的。”德晔说。

画红喟叹,在这个节骨眼上,只能顺着她,她说什么便是什么了,“帝姬放在心上便好,莫要叫儿女情长牵绊住了手脚,此时对靖王心慈手软,便是来日对大晋捅的刀子啊!

两国迟早要全面开战,帝姬很清楚,您的未来着落在何处,更何况这靖王看着便不是个好相与的,帝姬痴心一片,只怕是错付,奴婢冷眼观瞧,唯有您的表兄才是良配。”

夏侯锦能文能武,聪慧睿达,帝姬嫁过去,今日为太子妃,明日便是皇后,母仪天下好不威风,上有外祖母疼惜,下有夫君爱怜,此世间再没有比这更好的归宿。

难道真有人为了虚渺的情爱,眼前明摆着的幸福却不要么?

画红暗自想过几回,怎么也不懂。必然是帝姬年纪轻,没在这上头吃过亏,瞧见靖王风流俊美,就被迷住了。

德晔没想到,画红说了这么一长串,绕到最后还是要提到表兄。

她与表兄哪有她想的那般,良配?

表兄也不小了,这么多年她没那边的消息,想来总该也妻妾成群,保不齐孩子都绕膝了,做什么一直把自己放进去呢。

她有点生气,画红执意把自己的意志强加在她身上,她难道非要靠揪着别人的龙尾巴才能上天,但仍是忍着,道:“我知道好赖,做什么决定自己都会承担后果。”

顿了下,声气又放软下来,“你别担心,羊鱼血我带在身上了,你不是看到的么?何况,是表兄的意思,我万不能叫他失望的,是不是?”

画红略略宽心,“就看今夜了。”

德晔说是,安抚地拍拍画红的肩膀。余光里瞥见靖王一径出了长廊,再走一段石子小路几乎就要没影儿了,忙不迭追了上去。

他是一根难啃的骨头,她今后不啃了。

可当他就在眼前,她忍不住不去追着叼着。

德晔哼哧哼哧维持小跑的速度,好容易才终于赶上靖王,“等等我,殿下走得太快了,德晔难以跟上。”

他起初假作未曾听见,直到渐渐眼风里看不见她,方略微放小了步子。

等得一时,她上来了,瓷白的面颊上晕起粉泽,喘息个不住。裴若倾过身,视线扫过她的脸庞,好以整暇欣赏着她的窘态。

过了一会,却似乎不解地道:“既然如此辛苦,为何还要追来。”

德晔喘匀了气,不管怎么样,她对他还是抱着诚实的心态,绞着手指略有些羞涩地低下了头,“还能是因为什么,倘若是旁人,便在原地等我我也不会回头,可因为是你…”

因为是你,就算你故意走快让我追得好辛苦,我也依然觉得充实,心甘情愿。

德晔抓了抓脖子,见他正看着自己,仿佛期待她的答案,便轻声说:“因为是你呀,我这样喜欢你,你是知道的。”

“是么?”他嘴角撩起一丝单寒的弧度,“我也以为我知道。”

德晔歪了歪脑袋,对话进展得诡异,她有点听不懂靖王的话里有话了,不晓得他在讲什么。只有一点她确信无疑,他两天没露面儿,今日见到自己又是这般态度,与那日在书房的靖王天差地别,一定是听到对自己不利的话了。

她想破天也没联想到章路身上。

画红回来那一日,旁人都去追猫儿去了,唯有章路安插在院里的人无意间听到了这对主仆俩的对话——意图下毒谋害靖王殿下!

这不是等闲的小事,万一自己听错了怎么办?那人徘徊不定,后来实在是害怕当真真会发生这样的事,便去找章路告知了此事。章路起初不敢相信德晔帝姬有这样的胆子,可转念一想,她凭什么没有呢?

难道就因为人长得人畜无害便区别对待,这是不公平。

章路紧跟着便又把消息一转手告知了乐容月姬,于是才有后来他们两个一齐在靖王书房外等候的事。

两人过了垂花门,慢慢走在一条长长的甬道里。

靖王提着极素的灯笼,他们的脚边团起发白的光晕,德晔的画帛在这团光晕里不住摇曳,时不时还飘到他身上,攀着不肯降落。

“喜欢这条裙子么?”他忽然问。

德晔摸摸鼻子,他的声音打破了两人间微妙的尴尬,她不由陶陶然笑起来,发自内心地道:“喜欢,十分喜欢,这个颜色我穿了显精神——”

画帛的一边再次被过堂风刮得贴到他身上,靖王摩挲着这块布料,蓦地扯住了,顺着这头一把将她拉近了自己。

德晔短促地叫了一声,被动扑进了他怀里,鼻端瞬间充盈着他的气息。

她心口咚咚跳,毫无准备,连两手都觉无处安放,只好微微搭在他肩头上。

才一抬眼,裴若倾低沉磁性的声线便传入耳畔,“阿卷可有事是瞒着我的么?”

“…”她愣住了,呼吸都不敢用力。

他埋首在她颈项轻轻地闻,呢喃着,“任何事,大小不论。”话毕,广袖展开,将她牢牢圈在臂间。

素灯笼随之跌落在地,火舌舔上来,霎那间烧得干干净净。

风一吹,连灰也散了。

德晔动了动,周遭漆黑一片。想推开他,却使不出全力,眉心的纠结若隐若现。

又一想,她只有一个四角包的面粉在怀中,自觉坦坦荡荡,便嘟囔说没有,忖了忖,复道:“来到兰凉以后,德晔一切都在殿下的眼中,想隐瞒什么…恐怕也没有机会…”

第27章 灯火阑珊

她说完,黑暗中裴若倾危险地翘起了嘴角。

德晔却看不到的,她只觉两个人这么样搂搂抱抱被旁人瞧见却不好,终于积聚起力量,预备推开他。

只是没想到自己才要用力,反而被他推开了。

她有些意外,讷讷地收回手,两手交叠在身前扭扭绞绞。甬道里本就昏暗,纵使把眼睛瞪大到酸涩也不能看清靖王此间神情如何。

晚风仿佛具备了吹进人身体的能力,德晔心里发空,唯恐他是真听到了什么风声。

她微微紧张起来,若裴若倾果然听见了风声,自己倒罢了,表兄岂不是落于险境?他们之间仇怨极深,目下又是在大殷兰凉,他会把他撕碎的——

很快,两人出了甬道,眼前再次逐渐明亮起来。

靖王看起来又是那潭无甚波澜的死水,他总是这般,她看不透,只是…如果他事先得了消息,此际怎么可能同自己一道出府呢?这几天早够她死一万次了,然而她还安然无恙,这也许能论证他方才是随口问起吧。

德晔揉太阳穴,委实不想再思考下去,过了今晚从此他们便是生离,她再也不能见到他。因此在这离别的时刻,应当留下美好的回忆。

才出了府门,她便腆着脸一点点靠近了他,仰面观察着,然后悄没声息抱住了裴若倾的左臂,“阿允…我也这么叫你好不好?”她听见他皇兄便是如此称呼他,显得亲厚多了。

他的视线却落在她抱住他的胳膊上。

德晔立即开口,嗓音软软的,糯糥的,在他听来,是在对自己撒娇。

“我是想着,一会儿等我们出了这条巷子到了人多拥挤的街面上,万一被人冲散了,我就找不着阿允了。似这般抱住你的手岂不好?人再多也走不散。”

倘或无心,便绑在一起亦是枉然。

裴若倾说好,长眸眯了起来,附耳道:“你需得记着自己今日所言。”

为不招摇,靖王今夜穿得同寻常书生没有两样,这么被德晔帝姬揽着,远远瞧起来似极了一对恩爱的小夫妻。

跟在十几步开外的章路和画红各怀心思。

画红恨不能冲上去将帝姬与靖王分开来,她总还有过疑心,是靖王强迫了帝姬,现下看来全不是那么回事,分明是帝姬在揩人家靖王的油,抱着一只手臂又摇又晃悠,不知道有多开心,竟还记着要将靖王引至何处么?

“我们殿下,也真是好脾气。”章路道。

说靖王好脾性,谁都不信,可是在亲眼见识过后章路不敢不信。否则,如何他向靖王告发了德晔帝姬要下毒的事,殿下不为所动至今,甚至还带她出来夜游,这不是好脾气就没别人了。

彩灯节素来热闹非常,变脸耍杂耍的都有,小猴子学着主人的动作手舞足蹈,逗得一众围观者捧腹大笑,笑完了,乐呵呵地送上铜板和碎银子。

不拘多少,体现个心意。

德晔拿着才买的荷花花灯凑上去,掏出钱袋子打赏了一个小金花生,扭脸对靖王笑得璀璨,“从前我也养过一只猴儿,小猴子都很聪明,教什么都学得会——”

此时对面看客里,忽然一道灼热的视线攫住了她,继而,他注意到站在她身畔不苟言笑的男人。

面色便急转直下,嘴里冷冷哼了一声。

倒是多年未见,长大后的表妹笑容依然甜美可亲,眉眼弯弯像两只月牙儿,唇瓣红润柔软。他吞了吞喉咙…无端躁动。

可是,她怎么可以,竟然对着自己以外的男人笑得开怀,她知不知道她旁边的是谁?

夏侯锦面露不快,转念却想到裴若倾轻信自己要用两座城池换阿卷,他也便如此了,他不过是为叫他放下戒心,等到阿卷回到自己身边,他一定让裴若倾重新尝尝绝望的滋味。

四下里皆是一派火树银花的景象,德晔脱开裴若倾欣赏地一棵树一棵树绕过去,花灯垂落在眼前,有些灯面上描绘着爱情故事,更多的却是诗词和灯谜。

她突然想到了最初定下这彩灯节的由来。

“照亮心上人归来之路…”

真是悲伤。

德晔喃喃自语,那位妃子没有等到她的心上人凯旋便被害了性命,后世的彩灯节亦早已不负初心,还有谁记得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