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线正好相遇,他居然也正望着她——

德晔隐隐地觉得,他是真的对自己不同了,或许不是戏文里唱段中刻骨铭心的感情,却也有几分真心吧。

已然难能可贵,若不是她被逼到了墙角,若不是如今自己身处大殷是这样尴尬的身份,她身不由己,万万也不会欺骗他,更不要说离开了。

他赶她走她也不会走的,反正自己就是脸皮厚…

只是当下情况不允许,她想赖着,也不能够了。

德晔一直便暗暗有些心疼靖王。

看起来是有封地雄踞一方的王,说一不二,兵强马壮,夸张一些说,手可摘星辰,他想要的,他都会拥有。

世人眼中的荣华富贵,不过唾手可得罢了。

然而这些其实是最无趣的东西,过眼云烟,是眼睛能看得见的浮华。

她知道他少年时便被送至大晋去做质子。

质子,无非人质一般的存在,别人倘或给你三分薄面,已是不易,那些年把命丢在大晋的皇子不在少数。

孤身在他乡,会孤单吧。

自从回忆起当年与裴若倾的初遇,少年冷漠倨傲的神情便总在她眼前摇晃,她还能清楚忆起他眼角青紫的痕迹。

有多惨呢?大概是连皇宫里终日夹着尾巴的末流小太监们也敢施以颜色,加以羞辱耀武扬威。

百无聊赖的小帝姬便是在那种情形下遇见少年。

嗯,即便被踩在泥沼里,眼睛也长在头顶上,她就是喜欢这样的他。

德晔笼在袖子里的两手搓了搓,没发觉自己已是眼神眷眷地望住了他。

她没什么天大的抱负,过去想着皇叔能开恩指门好亲事,他自己早些死在女人的温柔乡里,这便得了,她也算为父母亲报了仇了,然后去过自己平平淡淡的小日子。

可自打那一夜靖王夜袭大宁帝都都液城,一切都变了,改变了她整个人生轨迹。

皇叔顷刻间尸首分离,她不用再绞尽脑汁报仇了,所谓想象中的婚事也一齐没了着落。

从那时起,身边便一直是靖王,虽然他时常寡着一张脸,看起来,不很好相处。

靖王殿下同那德晔帝姬对望着,使女便搞不清状况,门外人等着,一时间没有人出声。

德晔突然向裴若倾走过去,她从未正式向他致歉——

关于当年,终究是由她引起了他的无妄之灾。仔细想想,别人先时对你要打要杀是很正常的,好在他不计较那些了。

“我有话想同你说”

她牵住了他袖拢的一角,逐渐握紧了,吁了吁气,然后大大拥抱了他一下,很快就松开。

这是酝酿好了,准备郑重开口。

“当着外人,”裴若倾并不晓得她忽然的亲昵是为何,嗓音里却熏染上些微的笑意,“你若不在意,我也无妨。”

德晔懵了懵,她不是他理解的那个意思啊,想要赔不是来着,可眼下看起来根本不是合适的时机和地点,下面还跪着一个呢,门外也有人候着。

是自己太情绪化了。

她摸了摸鼻子,自觉尴尬,“改日再说,改日改日”一边向后退,“殿下先忙,毕竟公事要紧,德晔改日再来。”

说着脚下飞快挪到了明间里,也不知道他要怎么想自己啊,估计得纳闷

她觉得好笑,一抬头,眼前正面对着的却是章路,章路和一个颇为貌美的年轻女子,穿着件亮色的纱裙,挽着披帛,样式倒不算新颖,难得的是衬她的气质,显得明艳大气。

这一打眼的功夫,章路倒沉得住气,只是重重看了德晔帝姬一眼便向里边去了。

乐容却做不到,她刻意放缓步子,直至章路消失了也仍旧没往里面去,看起来稍有犹豫,但还是追着德晔跟到外面去了。

这雨一时半会儿怕是停不了了,德晔把手伸到屋檐外感受了下,低头去拿靠在柱子上的油纸伞。

只是才要碰到伞柄,伞却被一只染着艳色花汁指甲的手拿走了。

“你便是德晔帝姬了?”

乐容眼皮翻着上下地扫她,握紧了伞,不叫她拿走。

德晔奇怪的不得了,暗道此女怕就是那位乐容姑娘,她对她一无所知,但只她住在这个府里这一条便足以让她讨厌了,竟然还挑衅似的打量自己。

真是恨得慌。

她比乐容高出半个头,二人年纪相仿,德晔一伸手,大剌剌说:“把伞还我,否则的话,我真叫你知道知道我是谁。”

乐容丝毫不惧她,望了眼书房,想着一会儿等章路揭穿了你的好事,扯下这张看似无害的皮囊,你还神气不神气。

“伞可以给你,这破玩意我稀罕它么?”

她往院子里随手一扔,抛出个弧线,德晔深深呼吸一口,最后还是跑进雨里去捡了。

乐容嘴唇抹得嫣红,在身后趾高气扬地睨着她,“我来是告诉你,不要死皮赖脸缠着靖王殿下,你道外面人是如何说的?啧啧,真真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你姐姐把陛下迷得五迷三道,竟是为她顶撞太后她老人家,你在这府上可见亦不曾安什么好心!姐妹两个,都是宁朝余孽,狐媚子,思量着怎生狐媚惑主颠覆江山——”

德晔抱着伞往回廊里走,耳朵里稀里哗啦除了雨声便是乐容断断续续的声音。

天晓得她什么意思,吃饱了撑得慌,升平和殷帝怎么样横竖也不干自己的事。

再说了,她只记得是裴灵儒一心惦记着升平,怎么到乐容嘴里就是劳什子狐媚子了,还颠覆江山,她怎么不说升平是女妖精变的呢?乐容长老,收了神通吧!

德晔身上有点湿了,打了个喷嚏,她越看乐容越是觉得在哪儿见过,猛然间一个福至心灵,差点便要冷笑了。

“我说怎的如此眼熟,乐容姑娘不就是我初来兰凉城那一日,见到的那位在栀子树下扑流萤的姑娘么?”

她嘴巴毒,不打算放过她,“还道是某家蓄养的家伎,怎么跑王府来了?特意来脏殿下的眼么,依我说你才是居心叵测。”

看她和章路在一道,显见的当日乐容便是由章路做鬼,成心要在靖王跟前露脸。

只是不晓得怎么没奏效,凭良心说,乐容的模样真是很好,眼角有风情,德晔回想了下,皇叔宠爱的那些个妃子也是有这般特质,眼睛能勾人,会说话似的。

按说,一般男人见了没有不爱的。

德晔不喜欢她生得美,哪怕画红也夸自己好,可她还是不高兴,因为乐容会一直住在这里,以后她走了,她还是在。

想到这,她就觉得有虫子在自己身体里撕咬,整个人都紧绷起来。

“你说谁是家伎?我居心叵测?!”乐容已然出离了愤怒,这才惊觉自己料错了这位德晔帝姬的性子。

原以为是个闷嘴葫芦,被自己吊高嗓子就打压下去,没成想牙尖嘴利至此。

乐容没受过这种气,可她娇蛮太过,对着骂街不是敌手,柳眉就拧成了麻花卷。

再观瞧对面人的长相,澹台云卷生得别样白净,乍一看便十分晃眼了,乐容咬碎一口银牙,要不是因为她的出现,靖王殿下怎么会对同姐姐这般相像的自己无动于衷?

等等,姐姐?

乐容一愣,丝线般的视线便紧紧裹缠上德晔,“倒真险些忘了,你可知我是谁。”

她不吭声,抱着伞沿着抄手游廊往外走。无论如何,不想再同乐容争执下去。

“你知道月见么,”她咄咄逼人,笃定地站在原地,“你知道我是月见的孪生妹妹么?”

德晔一僵,脚下猝然间似有千斤之重。

“你知道,靖王殿下因我这副容貌,如何怜我护我么?”

天幕里蓦地划过一道闪电,照得这暗沉世界恍若艳阳满目的晴天,叫人睁不开眼睛。

更凶猛的雷雨尾随而至。

雨水被风刮着绕进廊子拍上面颊,德晔抹了抹左脸。

她没见过斗败的公鸡,但此际若是照照镜子,应当便是自己这副模样了。

乐容鬼魅一般走到她身后,声音轻轻的,“月见的死,有你一份‘功劳’,你莫不是以为殿下救你便是喜欢上了你?”

“雨太大了,我、我要先走一步”

“回来!”

乐容一伸手将德晔拉扯住,“我还没说完,你往哪里去?”

“都是我的错,我知道说什么都换不回你姐姐的性命,”德晔嘴唇发白,“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原非我意,况且——”

“你住口,”她喝道,此时脸上神色方同才见到德晔帝姬时一般无二致了,“我适才便告诉你,不要再缠着靖王殿下,你听见么?何必为彼此添加负担?殿下不过看你可怜,便收留几日,你却给自己脸上贴金了。”

德晔垂下眼帘,眼里仿佛只有一把伞。

她知道她听进去了,这些日子的憋屈到现下才一股脑都消失无踪。

“哦,还有一宗,你晓得太后娘娘已为靖王殿下择好一门亲事么?我听说,约莫是哪国的帝姬郡主将要远道和亲而来,此为门当户对,两国结盟。”

乐容压低嗓音,“所以我才说你那位姐姐了不得啊,太后起初原要将和亲帝姬许与陛下为后,先皇后毕竟薨逝多年,怎知陛下不点头,情愿同太后翻脸也不娶,竟全是为了升平帝姬,真邪门”

她感慨似的,看德晔帝姬脸色更白,心里十分痛快。

“你告诉我这些,”德晔缓缓地开口,“不就是想看到我失落的样子么。你现在也看到了,那我是不是可以走了呢?”

乐容掩着红唇咯咯咯笑起来,“你想走便走,我何时用绳子捆住你了?”

“我只嫌你走得不够远,不要再撞进靖王殿下眼中。”

德晔凝神看她的脸,看她每一个细微的表情,问道:“你方才说,你是月见双生的妹妹是吗?”

“怎么?”

“没什么。”

她蹙了蹙眉,原来是这样。

他没有了月见,却得到长得一模一样的乐容,即便刁蛮任性了些,却也是有可爱之处吧。

她确实不该生出那些奢侈的念头,也好,彩灯节自己就要走了,他是要娶王妃也好,宝贝这个乐容也罢,都是他的事

第25章 心结

德晔乘着雨一路回到自己暂住的小院,路上经过水塘没留心闪避,弄得裙角遍湿,肩膀头发亦是滴滴答答,好不狼狈。

院门大开着,她收了伞上台阶,老远便望见那只使女们养的橘猫摇着尾巴在正屋门前来来回回地转悠,仿佛里面有什么吸引她的东西。

因是落雨的天气,院里没人,使女们对这位德晔帝姬既不亲近也不冷落,故此无人等候在门前。

德晔又举起油纸伞,沿着鹅卵石铺就的石子路一路上了廊子,她觉得奇怪,连画红都不知哪里去了似的,只有那只橘□□咪在门前打转。

她从前也是养过猫儿狗儿的,虽然时间都不长,上前去摸了摸它脑袋,挠挠它的下巴,橘猫享受地眯上了眼睛。

德晔若有所思开了门,见这猫一下子竖起了尾巴,呲牙要炸毛似的呼啦便跑开了。

奇怪,上次画红回来它便是这般,莫非是有什么气味刺激到了这只猫?德晔抬袖嗅嗅自己,应当是没旁的气味的,这些时日连熏香都不曾有。

屋里静悄悄的,只有里间传出翻东西似的声响,“磕嗒磕嗒”,一阵一阵儿的。

“画红?”是她么,在做什么?

室内昏暗,德晔心里毛毛的,转至窗前把隔扇窗开了半扇,立时便亮堂不少,有咻咻带雨的风灌进屋子,一时珠帘摇曳,帷幔起舞。

她正纳闷,画红的头从多宝格后探了出来,“帝姬回来了——”她拍了拍身上,或许是沾到灰尘,一头往外走一头道:“天气不好,身上酸溜溜的,您回来了,怎么着?靖王答应不曾?”

话刚落,打眼瞅见帝姬“落汤鸡”似的模样,且瞧着脸色也不甚好,明明出门前不是这个状态啊,心里便咯噔一声。

她想让帝姬自己说,便转身去翻找衣物伺候她换上,又帮拆了头发,拿干巾栉细细擦了一遭。

德晔惘惘的,任由画红忙活,看着窗外忽然说:“我瞧着,那只橘猫儿不大对劲,叫我有种不详的预感。”

画红转身在茶桌上沏茶,“是哪里不对劲?”

经帝姬这么一说,她也想起自己来王府那日那只猫儿见到自己便变得异常暴躁的情况,甚至让使女们全出去追它去了。

“我说不上来,”德晔拢着头发,迟疑地说:“就好像,它闻见了什么我们闻不见的味道,受了刺激…”

刺激?

两人登时对视一眼,画红放下茶盅,低声说:“是不是,那个?”

羊鱼血。

德晔意会,又听见画红疑惑的声音,“早上伺候帝姬穿衣,分明没见带在身上,可我适才找来找去,却不见踪影,还以为是我没发现您带了。这么一想,那猫儿似乎总对着我们这里呲牙叫得低沉,帝姬果然不曾把羊鱼血带去…”

她的声音竟然有几分失落,德晔走至窗前,风吹得满头青丝一鼓一鼓的,无奈道:“我知道你的心,你总是为的我好,但你细想想,彩灯节在后日,我难道现下便去下药么?被发现了怎么办,我还有什么戏唱。”

“我不是这个意思,”画红吱唔了下,坦白道:“奴婢找了许久也不见羊鱼血,却不晓得是帝姬带走了抑或…”她疑心是被帝姬偷偷扔掉了,晋太子却只给了自己这一包,能不急么。

节骨眼上坏事,最是忌讳。

帝姬对那靖王的爱慕心思,就差拿笔写在脸上了,她根本压不下自己的情感,还道能诓住人。

只怕连她自己也欺骗不了。

德晔托腮趴在窗台上,眼里空寂寂的,半晌才说:“你放心,我不是不识大体的人。况且…他心里未见得有我,即便有我,我也不是唯一。我已经都想通了,等彩灯节我们便离开,他已经答应带我出去。今后没有裴若倾,还会有旁人,会遇见更好的人,比他更叫我欢喜。”

下了很大的决心,斩断对裴若倾的依恋。

原就不是能开花结果的感情,他也不曾承诺什么,他心里最大的是大殷,其次是他那母后。往后还有他的靖王妃,还有乐容。

没有她了,太过拥挤,不会有她的位置。

德晔见画红对自己有怀疑,便一脸坦然当着她的面,把羊鱼血五角包从多宝格那只镶嵌宝石的匣子下取了出来。

画红再三偷觑她神色,果然见帝姬一片坦荡,最主要的,帝姬脸上那份寥落她装不出来,必然是被伤了心吧!也好,早点有个了结。其实任谁也不能同晋太子相比的,特别是于她们帝姬而言。

夏侯锦是未来的大殷之主,又是帝姬表兄,身材相貌均是万一挑一,纵然是靖王站在跟前,也不会落于下风。

德晔右边眼皮一整个下午都在跳,老话说左眼跳吉右眼跳凶,弄得她魂不守舍起来。

两个人闲来也无事,她便把从乐容那里听见的升平帝姬的事当故事讲了,末了竟然有丝羡慕,“你看,我固然不待见裴灵儒,却不得不感叹他对升平姐姐这份心,可见一个人再万万人之上,再主宰生杀大权也有自己的软肋。”

“只是可惜了,”画红附和着说:“升平帝姬把国仇家恨看得比殷帝这份不知缘由的爱厚重的多,殷帝再痴心,也没有结果。”

最后男人也便厌烦了,苦的还是升平帝姬。

德晔也是这般想,何况深宫是如此暗潮汹涌的所在,这么一想又不羡慕升平了,至少她还有自由。

说曹操便见曹操,德晔和画红这一日议论了升平帝姬,转过天来,宫里便来了人把德晔接进去,直接入了升平居住的宫殿。

她们从前也不甚相熟贴心,却是到了这份地步,方知亲人无可替代的好处。

不用说多少话,陪伴着静静坐一会也觉得熨帖。

临了要走,德晔忽的想起一事来,“姐姐能否给我一些白面粉?”她拿手比划着,雪白的手指在空中画了个五角包大小的形状,“…就这么大,装进这个里面,不用很多,一个指甲盖儿便足了。”

升平待要问她有何用处,对上她那双眼睛便知道她不方便透露。

自然了,也不是什么难寻到的东西,旁的没有,面粉还是可以弄来的。

德晔等候一时,升平便包在帕子里裹了一些来,“你收好了,可别风一吹就散了,若再来要,我却想不出理由了叫人向御膳房讨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