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眯起一只眼,面色深沉凝重,缓缓对准了芦苇荡。

飞鸟掠水而过,湖水因风皱面,芦苇的须须在阳光下焕发出白绒绒的色泽。

靖王立在船头,芦苇高而长,密密匝匝,人在其间不必躲闪。他看了一时,亲自拿过连弩,着人于箭尖喂了毒,看向林边谈笑的二人。

忽然间,他侧了侧首,像德晔发现芦苇荡中的玄机一般亦发觉了她。

长指微微拨开眼前芦苇叶,只见云卷跪坐在树墩后,她手中的箭羽,不偏不倚正瞄准在自己身上。

裴若倾缄默片刻,须臾却面无表情,仿佛不曾看见她一般再次将淬了毒的连弩对上楼湛。

德晔在看见靖王的一刹那脑袋里便轰隆隆炸开来,她万万想不到他会在这里,她凭借轮廓和模糊的身形便能判断出是他,一定是他!

他竟然要杀阿湛… …!

她瞄准他的手剧烈颤抖起来,极力稳住心神才能再次对准靖王,神魂游离,额角鼻尖才一会儿就沁满了汗水,拉箭的手不听使唤,抖得身子都不稳。

德晔深吸一口气,她不知道裴若倾是什么意思,他明明知道她望见她了,居然还有恃无恐将手上连弩对准楼湛。

数箭齐发,神仙也难逃。

远处,靖王眯起眼,眉宇间衔着料峭的寒意。

德晔心跳如鼓,深知自己若是不放箭,他是不可能自己停手的!

可是——

她要怎么才能让自己伤害他?

那时在酒楼,他被一剑穿腹,那一息她心跳都停了,画面犹在眼前闪现,自己再不能让他受伤——

“帝姬心里装着旁人,楼公子怎么可能不知道?您这样,有些不妥。”

“利用就是利用… …”

“你先带着了不纯的动机,就是对楼公子的欺骗… …”

画红的声音突然如魔音贯耳,挥之不去,反反复复,德晔不胜其扰,眉头紧紧蹙起来。

她不是欺骗阿湛,她也没有喜欢靖王… …

没有… …!

仿佛为了证明自己,纵然手已经颤抖得弓也拿不稳,德晔却还是勉力瞄准了靖王。

耳畔嗡鸣不止,她红着眼睛连射两箭,第一箭偏了,第二箭却笔直飞向芦苇荡船头人的左心口——

破空之声传来,“噗呲”刺穿了靖王的皮肉。

他手中连弩一歪,射偏了,身子受惯性向后震了震。

德晔旋即瘫软下来,什么也看不见听不着了,只依稀望见芦苇荡朦胧的光影里,靖王的身体随着船身细细晃动。

他拔下扎在左边肩头的箭,血瞬间浸湿了肩膀,眸光扫向她,仿佛荒寒一片,仿佛模模糊糊。

啪嗒。

德晔的弓脱力从指尖滑落,坠在地上,她低下头,颈后却猝的一痛,被敲晕昏厥了过去。

61.我只要你

“兰凉?”她喃喃重复了一句, 沿着门框滑坐在地。

门外的声音平板地道:“不错, 大殷帝都, 兰凉城。”

德晔久久没有出声, 那使女便抬脚走开了, 须臾她听见开锁的声音, 连忙站起身来。

却是那使女提着食盒又回转过来,她在圆桌上一样样拿出菜碟,德晔闻见菜饭香气, 这才感觉到肚子空扁,腹中饥肠辘辘,浑身都使不出力气。

她只记得昏迷前还是在湘城外的黑竹林, 阿湛与大梁的庞赋将军在湖边漫步谈话,然后… …她突然看见了靖王… …

翻涌的思绪陡然如同开闸的水泄涌而出, 德晔脚跟更是虚浮, 撑住了桌角, 木偶人一般僵住身形, 就这么一动不动了。

“姑娘?”使女名唤罗衣, 倘或不是新来王府没多少时日, 也不会被派来服侍德晔, 她尚且不知晓这位姑娘的身份, 只知道是靖王殿下的心腹章路公公把人送来叫好生看着, 但也不像是囚禁, 因为特特嘱咐了叫不可缺衣短食, 不能亏待。

“姑娘, 用饭了,”罗衣为她摆好吃饭的小碗,又在小碟中布菜,放下筷子道:“你昏迷了好几日,期间只喂了些蜜水,这会子肯定是饿了。”

德晔看着桌子,却提不起一丝吃饭的**。

她在椅子上落座,满面颓唐之色,“此处是兰凉,兰凉的靖王府?”

使女颔首。

德晔眉头蹙起,她猜到了是这里。看着自己的手,微微攥起了拳,犹犹豫豫问道:“你们殿下他———是否平安无恙?”

说起这个,罗衣便面色不善起来,“殿下洪福齐天,几个宁人刺客作乱而已,能有什么事,倒是宁人,果然把我们殷人视作眼中钉,都这样了还不肯消停。”

靖王被德晔射伤一事在他的着意低调处理下,大事化小,小事化为刺客刺杀,几乎同德晔毫无关系了。

德晔听出使女言语中的蹊跷处,许是靖王懒得再和她扯上干系罢,她低头盯住自己的手,那时候怎么会猪油蒙了心,怎么会用箭对准他的?

难道是疯魔了… …

却还不知道要怎么打听楼湛的情况,后来怎么样了,发生了什么?这些事眼前的使女不会知道,以她目前的情况也无人可问。

德晔蓦地站起身,将要出门之际,门外两个守门的粗壮仆妇现出身来,神色阴沉把她看着,“姑娘留步,殿下有令,未经准许,不得放你出来半步。”

她抿了抿唇,脸色不虞,回转过身坐了回去,使女罗衣盛了碗鲫鱼汤,说道:“姑娘几日未曾用食,先喝点汤暖暖胃。”声音依旧干瘪,好在意思是好意思。

罗衣说完,却见这姑娘毫无动作,她身上穿着雪白的中衣,满头青丝披散在肩头背上,就是偏瘦了些,如今不言不语,整个人散发出深秋一般的落寞。

“劳烦你,可否为我出去通传?”德晔先是低着头的,说出这句时正视着使女的脸,眼里糅杂着复杂的情愫,“我想见一见你们靖王殿下。”

罗衣还没出声,门外两个仆妇却听见了,其中一个不客气地笑出了声,“殿下岂是什么阿猫阿狗儿都能够得以一见,看你是自恃有几分姿色,还没睡醒异想天开了吧!”

罗衣心中不禁腹诽,如果身边这位姑娘只是“有几分姿色”,那这世上便没有好看的人了,她瞧着,这位姑娘竟是比之大梁帝姬亦更出挑,还有那如今住在府中的月姬——

“姑娘,你这是为难我们了。”罗衣只是看起来硬邦邦的,实则心肠很是柔软细腻,半解释性地告诉她道:“这会子,靖王殿下恐怕正在同月姬一道用午膳呢,哦是了,月姬… …月姬是,暂住在府上的一位琴师。”

说是琴师,其实哪里有看她弹过琴。

罗衣便道:“月姬从昨晚开始说心口疼,找来太医开了药方子了,殿下公务繁忙,听前面说才打宫里回来,月姬病着,因此上,这会儿肯定是在与月姬一处用膳。不知当不当问,姑娘你为何要见靖王殿下?”

德晔眉间拢着愁雾,摇摇头,就不说话了,闻了闻那汤,拖着步子躺回床上去了。

“姑娘你这是?人是铁饭是钢… …”不论罗衣怎样相劝,她都觉得这看起来病怏怏的姑娘是不会搭理自己了,实在没有办法,就收拾起碗碟放回食盒,拎着出去了。

德晔听见关门声,紧跟着落锁声也响了起来。

她睁开眼,视线迷茫地看着光线昏暗的房内,不进食就没有力气,可是不进食的话,兴许裴若倾听见了,会好奇来见一见自己。

当时涉及阿湛的生死,她确实偏激了,倘若不是他先跟楼湛过不去,要置别人于死地… …她不是真疯了,她做出什么事,都是他的缘故。

想着想着,眼皮越发重了,沉沉昏睡过去… …

半醒半梦间,德晔感觉到一道视线隔着幔帐注视着自己,她迷蒙地睁眼,床帐被掀开了,来人探了探她额头温度。

他的手冰冰凉凉,在脸上划过引起她身上微微战栗,蓦地清醒过来,大睁开眼睛。

德晔一怔,须臾将薄被上拉盖住自己的身体,咬住了唇,撑着手臂坐起身来。

靖王在床畔站着,面上似水涤荡而过,沉沉目光落在她脸上,又仿佛眸中根本空无一物。

“醒了?”

他从矮几上拿过一只小碗,托在手心,乳白的调羹在手中翻转,低头吹了吹,递向她,“把它喝了。”

“这是什么,我、我不要喝。”奇奇怪怪的汤药,难道他再度恨上了她,要将她毒死?德晔往床脚里缩去,大大的眼眶里仿佛将要掉出泪来,没有底气地嗫嚅道:“我不渴,也不饿… …我想休息了,你出去吧… …”

靖王眼睑微低,把参汤放了回去。

他气恨自己,面前这个摆出一副楚楚可怜模样的人,愿意为楼湛伤他。

饶是如此,他却丢不开手。

她泫然欲泣,竟然害怕他,靖王嘴角下沉,肩膀的痛在此时都显得不值一提了,薄唇开合,“你过来。”

德晔摇头,她有话和他说,却不是开口的氛围,慌忙中问道:“… …你的月见心口疼了,你怎么不去看看,不去给她揉揉?不是在一起用饭么?”

她皱着眉,把被子抱在怀中缩在角落里,他闻言,比她还要深地皱起眉来,嗓音低矮得似从牙缝里迸出,“澹台云卷,你再胡说,仔细我叫你知道厉害。”

“我没有胡说。”她知道自己所想不错,他只是被她言中了,恼羞成怒。

房中灰暗,靖王整张脸黑得表情都看不出了,他从云卷的口气里听出了她的理直气壮,啧了声,忽地俯身,大手伸进被子里,一下捉住了她温软纤细的脚踝——

德晔还没来得及叫出声,便被他拖着脚踝强行拉到了他眼皮底下,她张着嘴巴却哑声一般没发出声音来,手下不住将被子往身上扯,仿佛没了被子便失去了安全感。

靖王按住她拉扯锦被的手,欺下身,居高而下把她凝住。

“真的不饿么?”

光线差了,人的听觉仿佛格外敏锐起来,德晔听见裴若倾的声音就在咫尺的方向响起,有鼻息拂向自己的脸,他又道:“方才是参汤。”

她六神无主,他的脸就在眼前。

德晔动了动腕子,然而裴若倾不费吹灰之力压住了,他另一只按在她身侧,她彻底没了主意,往后缩着肩膀。

“你到底要怎么样——”

“云卷想我对你怎么样?”他说完,放开她站起了身,整整微皱的衣摆,行至窗前打开了一扇窗户。

天光透了进来。

德晔急忙爬出床铺,可是她怎么也看不见自己的衣服去了哪里,身上这件中衣也并不是她原先所穿,大抵是府上使女为她换的。

目下只穿着单薄的中衣却不行,她低头看自己胸前,房中一旦明亮,连肚兜的颜色都快要透出来… …她是待字闺中的姑娘家,怎么好被靖王看见自己,面上一烧,便又窘迫地把自己缩进了被窝里。

才坐好,靖王就端着适才的小碗坐了过来。

他舀了一勺参汤,把汤勺喂进她恍似不情愿的小嘴里。

喂了一会,似是不经意地提起,“上回没来得及问,汝广王死那一日,是否发生了什么事。”

德晔的脸色倏然变了,连参汤也不要他再喂,扭过了脸,“没有什么事,说来,我是那一日遇见阿湛的,若是那时没有阿湛——”

嘴唇忽然被指腹按住,靖王眸光转凉,修长的食指自她的唇,滑向她白皙如玉的脖颈,倏忽间顿住了,曲起收了回去。

“你不说,我也猜到一二分。”

他眼中的情绪明显多了起来,放下碗轻轻握住了她的肩膀,“当日事情凑巧,全撞在了一处。”他分明是去寻云卷,阴差阳错遇见的人竟是月见。

“… …当时已然同汝广王撕破了脸,任我如何说,他偏不点头。”

德晔点点头,“是,所以靖王殿下便带走了失而复得的白月光,心上牵念的朱砂痣——有了月见便好,澹台云卷是谁,哪个是德晔帝姬?不认识,不记得了。”

靖王眉心一跳,寒声道:“我去过你的住处,确定你当时并不在王府。”

她皱起眉毛,“我不听,我不要听… …就算我当时没有出去,若是汝广王让择其一呢?你以为你会选择我?”

他不会,他对月见的感情早已经成为习惯,一个年少时施加恩惠悲情辞世的女子,注定在他的记忆中浓墨重彩,他想忘也忘不掉的。

“你心里根本厌极了我,你气我当年不懂事给你招致的祸端,所以再遇见我,就恨不得我死。”德晔说着说着,扑簌簌落下泪来。

她早就一无所有了,她什么也不怕,哽咽着道:“我一直想告诉你,我很后悔,毁极了… …我不知道我走后表兄会因此记恨上你,都是我的错,假如回到初次相见,我绝对不会再做出那些行径… …”

她却不知,那是她初见他,却并非他对她的初见。

裴若倾第一次看见云卷,是年幼灿烂若阳的小帝姬,帝姬穿一身红裙,骄纵任性也不掩其天真烂漫。偌大的晋宫,黑白人群,唯有她是跃入眼底生动热烈的色彩。

“那些事早过去了,”他缓缓地开口,“云卷,我没有你想的那么在乎。”

他的食指刮去她吧嗒吧嗒的泪珠子,德晔却微微向后拒让他的碰触。

她想起自己本来已经决定好嫁给阿湛,今后和阿湛一起在睦州生活… …现在这样算怎么回事呢,他不清醒,她却不能放任自己。

德晔攒眉,决定诚实以告,低声道:“我仔细想过…我对你没有任何用处… …睦州城里说不定已经在预备阿湛和我的亲事,况且我留在这里没有任何意义,你快成亲了吧,是不是?一个汝南帝姬,一个月见,我实在… …嘶,好痛!”

他的脸黑得墨汁涂抹过一般,那双漂亮狭长的眸子里映出她乍然被捏住手腕吃痛着恼的模样。

裴若倾呵了声,压低声音逼近,“我不要别人,我只要你。”

62.置气

正是暮色四合的时候, 庭院里晚风阵阵,廊庑下积了一层薄薄的粉色桃花花瓣, 粗使使女拿着扫帚清扫,发出沙沙的声响。

罗衣坐在小亭子里绣花, 提着绷子对着天光看了看, 再过不久就该掌灯了,她眼睛闪了闪, 悄悄望向正屋方向, 却不知靖王殿下怎会来此?

且一进去, 人便不出来了… …

旁的不提, 只是屋里那个姑娘,莫非身份其实并不一般,否则她实在想不出堂堂的靖王殿下, 即便瞧上了什么女子,但是需要悄没声息将人藏起来?如此偷偷摸摸,竟有金屋藏娇之嫌啊。

不过也说不准, 眼下王妃都要进门了,对方是大梁的帝姬, 带着两国友好的使命和亲而来。从哪个角度看, 殿下此时都不应该光明正大同旁的女子好才是。

罗衣摇摇头, 想不通,那就不想好了, 反正都不是自己一个下人能明白的。她站起身伸了个懒腰, 余光里大门突然开了, 石子小径上走来一人,定睛一看,居然是月姬琴师房里的荷香。

荷香径直朝着罗衣走来,人还没到,声音就传了过来,“是罗衣妹妹,我昨日向你学的新绣样实在是好,连月姬姑娘看了也喜欢的紧… …”一面说,眼睛却一直往正屋瞄去,望见章路侍立在廊庑下,心里就确定了,靖王殿下果然在这里。

罗衣不是善于和人打交道的那类人,闻言也只是干巴巴地笑了笑。

荷香见她不和自己兜搭,也不缠着,打算越过她去找章路。月姬姑娘说了,只有找章路才能说上话儿,才能把姑娘的事“无意”透露给靖王。

“唉?你往哪里去?”罗衣皱起了眉跟上,“章路公公说了,任何人不准出入清风园!”

荷香被抓住了肩膀,嫌恶地翻过了身,“我就是去找章路公公,别怪我没提醒你,你一个新来的黄毛丫头,别不知天高地厚以为自己跟对了主子,你知道里面那位是谁吗?”

她哼了声,以为镇住了罗衣,扭扭腰继续前行,谁知这罗衣是个死脑筋,拧眉道:“荷香姐姐自然是懂规矩不比我这样的新人,上面说了不准闲杂人出入,我是奉命行事。我也不知里面那位姑娘是什么人,只是殿下此时正在房中,你若是吵嚷得众人皆知,到时候受罚才别怪我不曾提醒你啊荷香姐姐。”

“你!”

荷香硬是要找章路,罗衣不让,两厢里便拉拉扯扯起来,其余洒扫的仆婢都停下手上活计看过来,章路原先靠在廊柱上想心事,一时也留意到了,看见是荷香在吵闹,联想到了月见帝姬,顿时提起精神揣着两手过去了。

室内。

德晔被捏得吃痛,挣扎着扭转手腕,急起来,恨不能扑上去咬一口裴若倾!

她当真就咬住了他的手,虎牙硌得他直皱眉,甩都甩不开,德晔见状,这才松开嘴巴,一行晶莹的液体从他手背上的牙印上蜿蜒而下… …

她抬袖抹抹嘴巴,眼中竟然还有一丝未消散的得意。

靖王霍地站起身,他有洁癖,她的口水霎时叫他如芒刺在身,往她面带自得的小脸上一抹,恨道:“我如此低声下气… …表白心迹,你便这样回复我?”

低声下气?

德晔撸起袖管,露出被他捏得通红的一小段手腕,她皮肤白,往日有点磕碰都异常明显,被他这样一捏,更是红白分明的颜色,乍一看仿佛遭受了虐待。

“你总是欺负我… …我从不还手,你真以为我是病猫了… …”德晔掀开被子赤着脚往地上一蹦,甫一站稳,细细的手指就向门边方向指,“走,你走,你不走就让我走。”

靖王负气极了,果然拂袖大步流星走向门口。

德晔看着看着,用力抿起了唇,他就知道他不是真心,他对她毫无耐心,那一回她不过是弄碎了月见的翡翠坠子,他一生气,转身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