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道冷漠的背影,刺进她眼底,再熟悉不过。

她跺了跺脚,地上冰凉,激灵灵冷到了心坎里,心想要是此时有月见的东西在这,她一定要一件一件当着他的面挨个儿撕碎,踩扁。

气死他就最好了——

德晔踅过身,有些凉,拢着两臂要钻回被窝里,哪知才抬脚,整个人却登时一轻,被穿过珍珠珠帘反身回来的靖王拦腰抱了起来。

“你不是病猫,你是一只刺猬。”他黑着脸在她耳边道,口气也是硬邦邦的,然而手上动作却是温柔,与适才捏住她的力道是天与地的差别。

掀开薄被将只穿着单衣的她放了进去,拢好了四角,“倒春寒,不要病了。我近日烦心事多的很,你别给我找事。”

德晔立即把自己裹了起来,气咻咻地瞪他,“不要白费功夫了,我要和阿湛成亲,你去和你的红颜知己你的王妃缠缠绵绵去。”

她说完就转过了身拿背对着靖王,可是忍不住拍了拍自己的嘴,怎么说话没溜儿,这么幼稚可笑呢… …!揪着被子呸了呸,提醒自己不要再被他左右情绪。

“我走了,”靖王幽幽地道,说完,略一顿,沉着脸叮嘱,“云卷要吃饭。”

她背对着他的背影悉悉索索,他不知道她在做甚。

“管我吃不吃饭… …”云卷忍不住嘀咕,“你走不走也不干我事情,爱走不走,爱去哪里去哪里。”她闭起了眼睛,就不吃饭,他能怎么样。

“你叽叽咕咕在说什么?”靖王不悦地挑起眉,高大的身影笼罩了过来。

她察觉到,立即往床铺最里面爬了爬,拿被子蒙住脸,瓮声瓮气道:“不敢说什么… …”

“最好不是口不对心。”他拨了拨她,见她不做反应,便继续道:“今后不要再提起楼湛,再提一回,我一定让他——”

她突然看了过来。

靖王抿了下唇,别过身。

他嗓音沙沙的,似夜风围着花树的低吟,轻声道:“云卷一再提及楼湛,不知我也会伤心么。”

指尖触及仍未痊愈的肩膀,眸色微微晦暗,旋即大步走了出去。

他骤然出离她的视线,珠帘哗哗摇曳作响,德晔撑起身,面上露出迷惘的神色。

… …

廊庑下,月见的使女早已离去,章路立在台阶上嗟叹,孽缘啊,都是孽缘,若是没有德晔帝姬,殿下与月见帝姬是多么好的一段姻缘。

历经了坎坷,月见帝姬还能够活着,本已是不易,她对殿下的心是做不得假的,这份心谁能比得过?就算是身子早已不清白了,可殿下应不是在意这些之人,如今只因一个德晔帝姬,便不顾旁人了么?不顾曾经深受月见帝姬的恩情了么?

章路知道这些时日月见的心里有多不是滋味,劝解的话他都说不出口,而且月见帝姬没了殿下,要往何处安身?

那个澹台云卷,到底是个没良心的宁人,歹毒之心,竟持箭射伤殿下!如此危险之人,留着迟早是隐患。

灯笼在廊下摇晃,他眼中迸出些微阴狠的光芒,耳边听见门扇开合的声响,这才敛去神色,呵腰迎上前道:“殿下出来了,方才月姬使人传话来,她那里备好了饭菜——您忙了一日,这会儿去用一些热乎饭菜,解解乏却是正好。”

靖王抬了抬眼,眼下确实有一丝青黑,殷帝逼迫他迎娶那位大梁的汝南帝姬,太后起初假作不闻不问,无奈如今事情到了眼跟前,箭在弦上不得不发,靖王的意愿在国家面前似乎不值一提。

太后没有了同两个儿子置气的想头,一门心思专心于叫靖王娶汝南,他若不娶,她便扬言绝食以待。

他的母亲,从来都是不顾惜他的名声的。靖王看了看天色,满心却并没有用膳的**,没有一件事称心如意。

“不必了。”他摆摆手,方向是往外院书房去,还有些公文要处理。

章路知道自己该闭嘴了,却又忍耐不住,紧走了两步,说道:“殿下,月姬上午请了大夫,这、这个,仿佛是心口疼,殿下回来后便直接来了清风园,却还不曾去看望过,怕是要惹得月姬心下难过… …”

靖王压住了步子,树叶沙沙作响,他却回头看了眼清风园。

听云卷话里话外的意思,她分明在意着月见,只是月见到底于自己有恩,若不能妥善处理,于心有愧,还有汝南帝姬,一桩桩一件件,都是迫在眉睫。

“心口疼?”靖王喃喃一句,也罢,没有避而不见的道理,便往月见的院子去了。

彼时月见正等候在门口,一听见小丫鬟报信,立时喜出望外,回房重新化了妆容,整理衣裙,托着腮歪在美人榻上,柳眉蹙起,满面病弱的神态。

荷香急忙闪身进来,附耳道:“奴婢已将殿下过来的消息使人传出去了,清风园再密不透风,也很快就能知道。”

这个丫鬟机灵,月见使着很是顺手,她在汝广王府上摸爬的这些年能得汝广王欢心,在王府立于不败之地,踩扁王妃,除了靠天生的美丽容貌,还有她的手段,擅长于识人用人,邀买人心。

否则,内宅多事,王府更是龙潭虎穴,她自小亦是在王宫长大,什么没见识过,如果不耍手段,死的就是自己。

如今她已经打定主意在靖王府扎根,她是一定要留下来的,即便靖王妃过门,她也有信心压制。

唯有清风园里那一位,是眼中钉,肉中刺。

当年的事她尚且要找她算账,没有事过境迁一说,把一切归咎于一个人,才有咬牙活下去的勇气。澹台云卷而今同她没什么区别,国破家亡,她也没什么能耐作妖跋扈了——

竟还有脸勾引阿允,忘记自己当年的行径了么?真真令人作呕。

不多时,靖王进得厅堂,使女却说姑娘在房里,作势要引他前去。靖王迈了一步,却道:“既然月姬睡下了,孤王明日再来。”

这真是急转直下,章路眼睁睁看着殿下迈出门槛,很显然他起初就没有心情过来。

“殿下!殿下怎么不去看看月姬,实在不行,等她出来也可啊… …”

章路为月见捏了把汗,却见靖王面无表情看了自己一眼,眸中似有警告之意。未几,沉声说道:“孤男寡女,怎可同处一室?孤岂能独自去女子闺房。”

可是… …

章路咽下了心中的牢骚,靖王殿下这么说就不对了,难道逗留在清风园里,那个独自与澹台云卷居于一室的人不是他自己吗???

若非知悉殿下品性,他早就要疑心澹台云卷实则已被殿下给… …这样那样了。

只是,应当,还不到那样的境地。

那个澹台云卷泼辣的很,自己守在门外,并未听见她挣扎呼救,他记得那会儿殿下从里面出来,面色很是不虞,要是吃饱了,当是满面餍足的表情才是。

章路思及此,又是忍不住叹气,他们殿下之前根本不爱任何人,他自己又是少年时便去了势,并不懂寻常男人多久才有一回那样的需求…?

男欢女爱,本也是应当,殿下却是清心寡欲了这许多年,许多庙里的高僧和尚怕也是如此了。

他怀疑殿下对澹台云卷做下那种事,实在是对殿下的亵渎啊。

… …

转过天来,德晔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人果然是离不开食物的。

她喝了一晚糯米粥,又吃了点点心,把五脏庙祭完了,就被罗衣服侍着换上衣裙。

罗衣看着穿衣镜里稍作打扮的云姑娘,不觉看得痴了,连声音也和软许多,禁不住在心里道:怪不得殿下要金屋藏娇,生得这样美,连她身为一个女子也忍不住心动,更不要提殿下是男人了。

屋里此时不似昨日的昏暗,如今窗明几净,罗衣为云姑娘戴上一对翡翠耳坠——这是云姑娘要求的,虽然她并不认为这副坠子有多好看,还是另一副珍珠坠子更衬姑娘的气质,不过既然云姑娘喜欢,她便依言照做。

昨日荷香说的错了,她不是认为自己跟对了主子,她只是觉得和云姑娘相处起来很轻松,一般公侯王府里,贵人脾性总是难以捉摸,底下服侍之人少不得提心吊胆。云姑娘望之不俗,想来有着不一般的家世,可相处起来却平易近人,丝毫没有架子,罗衣简直要喜欢上她了。

她怎么知道德晔从前有多招人烦,眼下是经历的多了,棱角磨平,人也不知不觉变得乖觉温和。

罗衣出门后,德晔发现门并未被锁上,她咦了声,拎起裙子跨出门槛。这还是头一回出来,阳光正好,晒在身上暖意融融,德晔眯起眼睛,张开双臂舒活了一下筋骨。

“唉,你听说没,昨晚上殿下在月姬琴师的房中过的夜呢!”一个女声在拐角道。

另一个声音跟着响起,“不对吧?我却听说殿下只是去看了看,很快就出来了,这不,现在正在园子里听月姬姑娘弹琴——”

“… …只是可惜了月姬姑娘身世差了些,否则配给咱们殿下,当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

德晔往那里走了两步侧耳细听,眉眼徐徐耷拉了下去。

她往门口看了看,便朝外走去,身后罗衣悄然跟上,殿下只吩咐不锁门,可没说放任云姑娘乱走,不见了可怎生是好?

德晔出了清风园,王府里她待过一段时日,是以熟门熟路。那些丫鬟说靖王和月姬在园子里,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好奇,竟然一路走了过去。

说什么天造地设的一对,也确实,毕竟他们认识那么久了,有句话怎么说来着,是了,他们都是深受她的伤害,如此一想,真是更相配了——!

远远的,德晔听见流水般淙淙的琴音,循着声音走去,立时便望见一片水榭,波光粼粼,八角亭里坐着两个人。

哪里是在弹琴,坐这么近,难道不是在谈情说爱么?

德晔一用力,“咔嚓”折断了手头的树枝。

亭中,裴若倾眼睑微垂,月见指着琴谱中一段向他靠近,“阿允,这里我总是弹不好,你教教我可好?”

春日里,他有些发困。

“你说什么?”

正待找理由搪塞过去,余光却发现水榭外的梨树后隐约有个身形。

月见一笑,见他困了,便用竹签戳了一小块苹果送到他唇边,“这是我削的苹果,你尝尝?”

靖王原不打算纵容她这般亲昵的举动,只是,云卷在看着。

他气性上来,便故意就着月见的手咬了一口。

“好不好吃?”月见问道。

“… …很甜。”

不远处,德晔看在眼里。

她真是看错了人,都要成亲了不是么?还在这里勾、三、搭、四。

德晔走后,那棵可怜的小树,低矮的地方全都光秃秃了… …

63.沐浴

她确实气愤, 但她最气的不是裴若倾吃月见的苹果,也不是他听月见弹琴, 她气的是自己——时至今日, 她居然还会在意他。

为何在意?为何控制不住自己跑去关注?难道对靖王还有一丝丝奢望么?

德晔用力揉了把脸,可是, 假如他说的都是真的, 她怎么可能无动于衷… …喜欢他那样久,因为种种缘故一直未能走在一起, 那时候,表兄的人来搭救自己伤了他,如今她自己也伤了他, 凡此种种, 他皆未计较… …

“你为什么, 都不对我计较,不跟我算账呢。”

德晔边走边喃喃自语,眼睛望着王府的高墙,试想若是自己再度离开, 这一回,他真的不会再原谅她了罢。

身旁突然现出个人来, “云姑娘, 你在跟谁说话?”怪吓人的。

德晔一看, 却是罗衣, 心说她居然跟踪自己, 不过也没心情去在意, 默了默,继续前行,没有和她说话。

罗衣跟了她一路,早已经一切收入眼中,看来云姑娘是在吃月姬的醋啊,只是殿下是男人,男人三妻四妾实在寻常,更何况殿下不是一般的男人,殿下是王爷,想要什么没有,将来怕是连王妃娘娘也没有吃味儿的资格呢。

“云姑娘,你是在为月姬和殿下而愁烦么?”

德晔停下脚步,看了罗衣一眼,复又向前,“不是。”

石子甬道上布满了桃花瓣,裙角掠过,扑簌簌向外飞起。

罗衣打心眼里儿挺喜欢这位姑娘的,便道:“姑娘莫不要走了歪路,心思若是上了岔道,一旦走远,可就回不到最初的出发点了。”

见云姑娘只是加快脚步逃避似的疾走,罗衣笑了笑,续道:“姑娘喜欢着我们殿下吧?其实奴婢瞧着,殿下对月姬不过尔尔,还是云姑娘你在靖王殿下心中最重。”

罗衣的眼界便止于此了,女人嘛,嫁一个好男人,比什么不强。若是云姑娘因自己的小性子毁了自己大好的前程,今后可是后悔都来不及。

德晔皱了皱眉,不明白之前那个说话硬邦邦的使女哪里去了,变得这样烦人起来。

“云姑娘是谁,谁告诉你我姓云的,是裴若倾么?”

她直呼靖王的名字,吓得罗衣捂住了嘴,似要规劝于她,她便抢在她之前道:“我不姓云,我姓‘澹台’,我是宁人。哦… …是了,你们不是一直在咒骂是哪个杀千刀的刺杀了你们殿下吗?”

她指指自己的鼻子。

看到罗衣的脸变得五颜六色不觉十分畅快,悠悠道:“便是我了——你知道了这些,还要继续劝我不要在意你们殿下同月姬之事么?你不觉得当务之急是该寻思寻思,你们殿下何时对我耐心耗尽,算算总账?”

德晔和靖王之间原先就缺乏美好情感滋生的天然土壤,他们之间很有些新仇旧恨,国家的仇怨横桓其间,不管再怎么装作不在意,很多事发生了,就是发生了。

这罗衣被一连串的信息炸得耳边嗡鸣,好容易才接受了眼前娇娇弱弱的云姑娘姓澹台的事实。

澹台,谁人不知,此乃大宁国姓。

先前传闻靖王同德晔帝姬似有些纠葛,罗衣只道是以讹传讹,世人无聊编的闲话做茶余饭后的消遣,不成想竟然是真的!

“云姑娘你…不,你是那位德晔帝姬,你、你竟然是这样的身份… …”罗衣抚了抚心口,再不敢相信自己的推测,原以为云姑娘只是个貌美的普通女子,便身世不俗,也不应当不俗到是亡国帝姬的地步。

靖王殿下怎么喜欢上这么一个人,这德晔帝姬又说自己便是刺客,如此说来,殿下岂不是故意将刺杀自己之人养在身侧?

荒唐啊。

这般包庇纵容,又是何苦。

罗衣在原地怔愣出神,德晔早已经甩开这条尾巴老远。她在外面走了走,散完了心,这才返身往清风园走。

为今之计,是不是应该先服个软,让靖王对自己放松警惕,而后伺机出逃?

可是… …

德晔停步在门前,柔肠百结。骗谁都可以,骗阿允,她要怎么做得出。

恐怕他一开口,她就丢盔弃甲了。她很想安安静静地走,谁也不要亏欠着谁。

昼短夜长,天黑了,罗衣领着丫鬟们往屏风后的水桶里兑热水,本来昨天就说要香汤沐浴,无奈耽搁了,德晔昏睡了几日,觉得自己是臭的。

罗衣为她宽衣解带,一时间小室内热气氤氲,水汽蒸腾,好比仙境一般。

德晔光着身子背对着罗衣,入水前自己往浴桶里撒了几把花瓣,她深深吸了一口香气,这才整个人没进了水里。

真有种全身心的放松,连脚趾头都被温水按摩着。如果人能够永远像个孩童,没有烦恼该多好。

罗衣上前要为她擦洗,才卷起袖子,德晔就从水里露出了的脑袋,她脸上湿漉漉红扑扑的,舒服地舒了口气,闭着眼嗡哝道:“不必了,我想一个人待着。”

一个人待着,想想心事,放放空,这就很惬意难得了。

“可是… …”

罗衣才开口,德晔便道:“我只是想安静一会都不行么,难道你一时不在,我就跑了?”说着又咕噜噜潜进水里,她又不是土行孙,还能遁地溜出这把守森严的靖王府么,没准儿挖地道是一个主意。

“是。”罗衣蹲身道,不情不愿地转出了八扇花鸟屏风。

德晔只听见罗衣的脚步在外仿似猛地一顿,不一时,她听见她飞快走出去,阖起了门,这才完完全全放松下来,连日来,身心俱疲。

不知过去多久,外面传来敲梆子的声音。

沐浴在水里的德晔蓦地一震,转醒过来,她没听清楚敲了几下,只觉水已不是那么温暖了,微有些转凉… …必是自己舒服得睡了过去,惭愧惭愧。

她抬起发软的双臂,整个身体骨头都泡得酥了,拢了拢头发,水珠顺着手肘滴滴答答坠入水面,漾开一圈圈涟漪。

“这时候,要是能有一碗牛乳蛋羹吃真是美上天了。”水汽氤氲,德晔迷瞪瞪地道。

边说边扶住浴桶的边沿,站起身,预备跨出去够挂在雕漆架子上的长浴巾擦身。

“你想吃牛乳蛋羹?”身后冷不丁响起一把醇厚低沉的嗓音,思索着道:“入睡前,还是不吃食物为佳。”

这声音方才落下,德晔脚下便是一滑,“噗通”扑进了水里。

她吓得不轻,呛了自己两口洗澡水,猛烈咳嗽着挣扎出水面,一时想起什么,又迅速钻了进去,只露出脸在水面上,转了转头,锁定了靖王的方位。

“啊啊啊… …你?你什么时候… …?!”

“为什么你会在这里——”千言万语到了唇边,瞬间都哑火了一般。

德晔满脸通红,火烧火燎,仿佛连水里的身体也烧了起来,整个人蒸腾出烈烈的热气,羞与恼齐头并进,几乎要化作灰烬。

坐在屏风前的男人此时放下了手中的书簿,竟是气定神闲,“这里是孤王的府邸。我爱在何处,便在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