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晔羞赧地捂住了脸,真的是岂有此理,他竟然一派理所当然的样子,气死她了,又气又羞,憋了半日,憋出三个大字。

“… … 你,下流 … …!”

裴若倾修长的手指点了点书簿的封面,忽然勾了勾唇,“下流?你在沐浴,我未曾打搅,兀自看书解乏罢了,何处下流。”

顿了顿,望向浴桶里的云卷,曼声道:“尚不曾做下流之事,何况,你怕还不知晓它实践起来意味着什么… …”

她听见,愈发窘迫,红扑扑的脸蛋半闷在水里,咬着下唇,一脸警惕。

“哀伤胃,怒伤肝,云卷何必与我置气。”裴若倾换了副声气,温声道:“你起来,我拿浴巾给你。”

啊啊啊,他怎么针扎不进水泼不湿,她到底要怎么跟他说?德晔在内心里暴跳不止,而现实中,却是猫在浴桶里一动也不动。

她真是怕了他了,泪汪汪望住他,服软似的道:“阿允,不要再捉弄我了…你这样,我以后还怎么嫁人… …”

空气里热气逐渐消散。

“我想,你是有误解。”裴若倾站到了浴桶前,居高临下的身影严丝合缝笼罩住了她,“你总是要嫁给我的,不是旁人,只是我。”

德晔把唇咬得更重,正要开口,他却背过了身。

她一愣,眼尖发现他的耳朵竟然突然微微泛了红,不自然地对她道:“好了,磨磨蹭蹭的,快起来罢!水早已经凉了,若是病了,别指望我分神来照顾你。”

德晔没空研究他的心理,只是有一刹那怀疑自己是不是被看到了什么?

她双臂把自己拢得更紧,身体挪一寸便看他一眼,到后来出了浴桶,也就不管不顾起来,一伸手拉过来浴巾裹在身上,顿觉自己能堂堂正正挺直腰板做人了。

旋即蹭一下跑到屏风外,也不顾头发还湿着就钻进了床帐之中,心头咚咚咚狂跳。

靖王撩开床帐看进来,扔了几条干巾栉在她头上,蹙眉道:“擦一擦,湿着头发容易受凉头痛。”

他非洪水猛兽,待她素来是君子行径,她何以防备他到如斯地步?

裴若倾心里顿时不大乐意,便故意把外袍脱下扔到地上,蹬靴子的声响亦是极大,撞进她的耳膜,随即大咧咧地道:“这个时辰,园子里怕是各处都落了锁,孤王不嫌弃你睡过的床铺。今晚只能留下来,将就将就了。”

64.碰撞

他一上床, 德晔只觉周围的空气都变了温度,顿时炸起了毛,裹着浴巾连连摆手道:“不不,你嫌弃我吧,千万不可一起睡, 我先前好几日未曾沐浴,这床铺都被我睡过, 一定脏死了——!”

靖王扯开被子, 抖了抖, 兀自脱得只剩下中衣, 便躺下了。

“我说了, 不介意。”

他转身面向她,纵然云卷如今对自己怀有抗拒, 可她只能在他身边,无处可去,这般亦是足够。

他心中涌起融融的暖流, 握住了一缕她的湿发,含笑道:“来,我为阿卷擦干。”

德晔尚在琢磨如何赶跑这个最不应该是流氓的流氓,精力全放在抓紧裹身的浴巾上,裴若倾盘腿坐在了她身后她也无可奈何。

“真是折煞小女子我了。”她阴阳怪气地说,脸上红润润, 连脖子都泛着层淡淡的粉色。

他并未和她计较, 只是发现她脾气见长, 知晓他不会拿她如何,竟愈发有恃无恐起来。大有些许当年小德晔帝姬无法无天的姿态。

帐外烛火摇曳,室内和暖。

裴若倾用巾栉包住云卷的长发轻揉慢拢,她却也安静下来,像只小奶猫蜷在他身前。

他侧了侧首,看住她的背影,忽地道:“细想来,你我相识已有十数年之久。”

德晔垂着脑袋,他的手指温柔一遍遍在发间穿梭,带来异样的酥麻,她提醒自己不可沉浸于此,就清了清嗓子,不以为意地咕哝了声,“那又如何,早知如此,便不该相识… …”

“你果真如此想么。”他的手顿了下,德晔微微一窒。

须臾,他换了另一张巾栉裹住她的脑袋,在她耳边敷了敷,语声缓缓,跌进了冗长的夜色里,“云卷,我明日会进宫。”

她忍不住怼他,“你每日都去。”

“这回不同。”裴若倾干涩一笑,揉了揉她的头顶心,徐徐道:“此番是就与汝南帝姬成亲一事,我想与母后好生谈一谈。”

一定要了结此事。

无论付出多大的代价。

“哦,我还以为靖王殿下您有通天的本事。”德晔用嘲讽的口吻说道,觉得头发半干不滴水了,就撇开他,自己爬进了床里。

他身子一僵,定了定,只是将几条湿了的巾栉叠好放到外面,回身进来,见云卷面向墙壁不欲理睬自己,他也不着恼。

“哪有那么容易… …”靖王在德晔身畔躺下,正面朝上,目光灼灼望着虚空中的某一点,“事关大殷大梁两国和平,大事上,我却不能太出格。”

德晔扭脸望他一眼,默许了他睡在外面,自己更是向床里靠拢,闷着声道:“既然如此,那靖王殿下便将汝南帝姬娶作王妃,再把我丢了,就不用这样辛苦。”

他摇头,摇至一半意识到她并不能看见,就侧过身面向了她的背影。

“你是不是以为,我如今对你诸般作为皆是一时兴起?”裴若倾略略攒起了眉,“我只娶心爱之人。你为何不信,我对你是真心… …”

德晔闻言,心头骤然一紧。

他的身体靠了过来,温热的身躯贴上她匆匆换上的单薄中衣,德晔顿时僵硬如木偶,欲要跳起来,却唯恐蹭撞到他受了箭伤的肩膀。

左右为难之际,裴若倾伸出手臂轻轻圈住了她的腰,在她耳廓边道:“我就抱着你睡觉,不动你。”

他的气息拂在脖颈间,德晔吸了吸下嘴唇,脚趾头都蜷了起来。

“睡吧,别琢磨了。”他心如平镜,扳过她的身子面向自己,将她按到了胸前揽住,“云卷,你不可再说气我的话故意招惹我,叫我伤心难过。”

云卷缩在他胸前,身体慢慢诚实得不那么僵硬了,鼻端满是他清俊温凉的气息,逐渐的,居然有了睡意。

“你… …”

“嗯?”他的嗓音含着丝微哑。

她透过衣襟依稀看见他的肩膀,犹豫了一下,低低问:“肩膀上的伤怎么样了,还疼不疼… …”

裴若倾睁开眼,眼睫颤了颤,又阖上,和熙道:“原本是疼的,叫我夜不能寐,只是而今阿卷终于问及,我便大好了。”

“对不起。”

其实她一点也不抗拒这个男人,他对她的吸引力从来都不言而喻,仿佛花蜜之于蜜蜂,流水之于游鱼。

德晔伸手环住了靖王,微微覆上他的后背。

他们会有什么结局呢?她无从得知,假如从天而降一个机会,她还有没有勇气离开他,她现在一点也不能确定了。

… …

翌日。

德晔晨起睡醒时,靖王早已经离开,房中床上甚至轻易寻不出他留宿的痕迹。

她梳洗打扮完搬了张椅子坐在庭院里晒太阳,好像做梦一样,昨日裴若倾果真存在过么?不是自己的梦境?

可是,她为什么要梦到他,而不是旁人。

罗衣脸上露出了笑意,折了支桃花枝送到德晔帝姬手中供她赏玩,一想到昨夜之事,不禁嘴角笑意扩散。

德晔面上没流露出来,其实早注意到罗衣的不寻常处,嘴角一抽一抽的要笑不笑,忍得着实辛苦了。

看来昨日确实不是梦境,靖王真的和自己同床共枕眠一整晚,更离奇的是,他什么也不曾做… …仿若一个真正的君子了。

可是君子并不会爬上人家姑娘的床。

德晔唾弃他,仰面望望天穹,今日天气晴好,光线叫她眯起了眼睛。

院外陡然进来个人,随即罗衣惊讶地禀道:“帝姬,宫里来了人了,贵妃娘娘传召,要见您!”

贵妃娘娘,她并不识得什么贵妃娘娘。

罗衣看出她的疑惑,低声道:“帝姬糊涂了,又许是还不知晓,贵妃娘娘本名澹台云笙,正是帝姬的堂姐啊——”

竟然是升平…!

说不吃惊是假的,在德晔的想象中,升平一辈子也不会屈服,不过话又说回来,被册封为贵妃,似乎同她本身意愿没有任何干系,这很有可能只是殷帝的一厢情愿。

贵妃是后宫中仅次于中宫皇后的位分,这么一寻思,殷帝同太后的关系恐怕又恶劣了一层。

众所周知,在太后娘娘眼中这位来自宁国的升平帝姬同狐媚没什么区别,迷得儿子非她不要,三宫六院自此都变作了摆设,这怎么能行?!

更别说帝王之爱加诸于一身的贵妃娘娘,往日耍性子流泪是家常便饭。“矫情,做作的狐媚子要毁了我儿——!”太后成日念叨这几句,头发都气白了几根。

德晔这是三度进殷宫,第一回是被靖王交给了殷帝,第二回是见升平,用面粉兑换了谋害靖王的羊鱼血。

她今日其实不是很想来,虽然有些想念升平,想知晓她的近况,但是揣摩到靖王也许不想她离开王府,节外生枝,况且,竟不知皇宫里的是怎样知晓靖王将她藏在府中的?

这是不是说明,她的存在压根不是秘密。

德晔见到升平的时候,她正倚在栏杆前喂鱼。

成群的红色锦鲤吐着泡泡挤在一处争抢鱼食,升平随手撒了一把,面带愁容。她的眼角亦是晶莹发红,显然是才哭过。

一看见德晔,顿时再掉下泪来,德晔还懵然着,便被升平一把抱住了,伏在她肩头无声地落泪。

“姐姐怎么了?”升平的模样,一点也不像是见到她太高兴了喜极而泣… …

升平抽出帕子掖着眼角,挥手屏退众人,这才拉着德晔在池塘前坐下,她又把德晔的手放在自己腹上,脸色苍白如纸。

“升平姐姐?”德晔手放在她小腹上,心里突然毛毛的。

升平眼中滚滚落下泪来,颤抖着身子道:“阿卷,我不成了,我、我有了身孕… …”

这话在德晔耳边如雷炸响,她蹭地站起身来,后知后觉知道她为什么叫自己摸她的小腹,并且早不传召自己入宫,晚不叫她来陪,偏偏是说有了身孕,总不会,由于心中有愧,要叫她帮忙拿掉这个孩子… …?

她登时原地转了几转,如果是这样,这就是造孽了,虽说升平是宁人,生下殷帝的孩子确实是一种精神的煎熬,然而她倘或帮她一道弄死这个未出世的孩子,一定会被裴灵儒生吞活剥了。

但愿是多想。

“阿卷,我不能生下这个可怜的孩子,你能不能帮我——”升平啜泣起来,顷刻间帕子湿了泰半。

不是多想!

德晔不想涉及他们的事,只能劝她,“孩子毕竟是一条无辜的生命,姐姐,你难道当真舍得?”她还觉得,既然升平已经与殷帝到了这个地步,这一回就算打掉了孩子,那下一回呢?长此以往呢?

长此以往,对升平没有任何好处。

“不是我舍不舍得,是我不能有他的孩子,我不能… …”升平泣不成声起来,想起往日与裴灵儒的点滴。

她爱上他,已然是大宁的罪人,是万劫不复。

“阿卷,我求你帮帮我,你若是不帮我——我——”她提起了裙摆,“那我就从这里跳下去,旁人只会以为是你所为——阿卷,我的妹妹,你要眼睁睁看着我痛苦下去吗?”

德晔向后退却一步,忽然严肃地道:“姐姐若是跳入水中,我只能随你一道下水,横竖,我还能救你上岸。”

云卷的冥顽不宁叫升平大失所望,她以为她会极力促成自己的心愿,她该怎么办?她能怎么办?

电光火石间,升平想到了太后。

太后娘娘一直视她做眼中钉,几次三番在她与殷帝之间挑唆,她为了自己平安,从来不敢正面杠上,甚至是畏畏缩缩见了太后就直不起头来。

今时不同往日了,她有了身孕。

德晔方欲开口,升平却经过自己跑向了甬道,那一闪而过的表情决绝无匹,她疑她要做傻事,急忙追了过去。

跑了一时,眼见着升平推开了几个拦路的内监强行闯入一道宫门,她跟进去时只来得及看见个“坤”字,已是气喘吁吁。

到了正殿前,门外早已聚集了诸多宫人,有人见势不妙,拔腿就往御书房去搬救兵。

德晔拨开几个宫女,升平委实太冲动了,她急得额头渗出汗来,脚步虚浮跑进了殿中,扶住膝盖吃力地喘息。

“啪”——

一个响亮的巴掌声在殿中响起,所有人都绷紧了神经,殿中死静,呼吸声可闻。

德晔抬眸,映入眼帘的却是靖王踉跄了一步的身影。

他嘴角挂了丝鲜血,桀骜不驯地望向殿中盛怒的太后,仰唇笑了,“母后这一巴掌,可是消了气了?”

太后掌掴靖王的那只手仍在颤抖,她跌坐进宝座中,打眼正望见不清自入的升平,及刚迈进殿中恁事不知的德晔。

她的眼睛猝然间如鹰眼一般锐利,喝道:“除非哀家死了,否则不会让第二个澹台氏的女人进门!”侧过脸厉声吩咐左右,“来人,将大宁余孽抓起来,打入死牢!”

升平急喘了一声,“太后娘娘——”

“闭嘴!我有的是功夫收拾你!”但是目下,她的眼光射向澹台云卷,令人不寒而栗。

德晔怔了怔,外面忽而涌入的侍卫已将她团团围住。

两个内侍扑上来欲要按住她的手臂,德晔握紧了衣角,落入巨大的惊惶之中,早知道…早知道… …

她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一道身影蓦然间环住了她,紧紧握住了她的手,“不要怕。我在这里。”

“阿允,你、你为什么——”

这种时候,他怎么会为了她一个外人

靖王眼睑微抬,扫向太后。

他闭了闭眼,眼睫颤抖,抬袖抹去了唇角的血迹,沉声说道:“母后要拿澹台云卷,不如将儿臣一道抓起来。此生除她,儿臣不会娶任何人,若母后不答应 —— 儿臣只得听凭您的处置。”

65.第 65 章

一个“孝”字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无论母亲做什么,按说,他都不应当反抗得太明显。

“好啊,好一个听凭哀家的处置!”

太后眉眼锐利,语气咄咄逼人, 一下子指住了她认为故意缩在靖王怀中的德晔帝姬, 愤恨道:“你道哀家不知你们姊妹二人的心思?宁亡于殷, 若说是旁人爱上了儒儿,允儿, 哀家姑且一信,你们——”

她扫过瑟瑟发抖立于门畔的升平,攫住了德晔的视线,“你自己说,你爱允儿不爱?是看重他能保你平安无事, 当做了护身符罢?”

德晔愈发依偎进靖王怀中。

太后唇角漫出轻蔑的笑意,冷笑道:“哀家怎么听说, 你离开兰凉城后, 先是在你那表兄处待过数日, 而后辗转,又同那楼湛在一处,可有此事啊?”

这话却是十分恶毒了,暗指她早已不清白, 非但如此, 还极有可能同两个男人不干不净。

便是时人再开放的风气, 这般作风行事亦是叫人鄙夷,为人所不齿。

德晔的脸瞬息便白了,周围人看向她的眼神仿佛都有了变化,她握了握拳,倒不是在意这些人,只是怕阿允也误会自己,生出想法。

再有就是——

她的心蓦然一重,太后不是全然的污蔑,若非靖王把她再次带来兰凉,不出意外,她是会和楼湛一起去睦州的。

因为阿湛… …他是个极可靠的人。

面对这样一个人,没有人能不动心,她只是做了当时能做的对自己最好的选择,哪怕到了现在,想到他,仍是有些牵念,不知他如何了。

然而人的一颗心不可能掰成两瓣来用,爱也不可分割。

德晔知道自己对阿湛,或许终究是爱情以外。

她突然不见了,希望他不要为她担心。她可以过得很好,不用再给他添麻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