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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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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白梓岑起了个大早,只为提早赶赴机场。她对机场的概念很是生疏,因为她活了整整二十六年,也没坐过一趟飞机。当年被拐卖的时候,她被塞在绿皮火车的货运箱里,任她怎么哭喊,火车也不会停下。铁轨轰隆隆地压轴声,一并带走了她对家庭的所有回忆。后来,回远江市的时候,她乘的也是绿皮火车,依旧是轰隆隆的铁轨声。那时候,她觉得火车震颤着的噪音也是好听的,是满怀期待的。只是这一次,她没想到,面对她的未知家乡,却是父母早已车祸身亡,唯一的哥哥也成为了植物人的窘境。

白梓岑凭依着前些日子陪梁延川接梁语陶的经历,才终于摸索到了机场入口。那里已经有组织里的人在等着了,鲜红的条幅上悬横着几行字:“欢迎陈卉回家”。白梓岑没耽搁,直接走过去,往身上套了件统一的t恤,就一同加入了队伍里。

接机口人满为患,陈卉的父母更是攀着机场布置好的围栏,眼巴巴地望着登机口。陈卉的父亲倒是还好,而陈卉的母亲则是哭成了泪人。白梓岑怕她哭晕过去,就一直和组织里的伙伴帮扶着她。

有一批乘客下机了,接机口逐渐开始骚动。白梓岑一个不留心,就被慌乱的人群挤了出去。身后又没有任何人帮衬着,她险些就要栽倒下去。

电光火石之间,有个气味熟悉的怀抱拦住了她,夹带着些轻微的松木气息,渗透进她的呼吸里,莫名好闻。他的左手揽着她的腰间,微烫的指尖,另白梓岑有一瞬间的怔楞。她还没来得及质疑他为什么会在这里,已经有一双小手在轻轻地推搡着她。

“爸爸,陶陶不喜欢你抱别人。”稚嫩的小身板拼命往白梓岑身上挤,硬生生地要把白梓岑从梁延川的怀里挤兑出去。

望着梁语陶嘟嘴生气的模样,白梓岑只觉得莫名可爱。她也不敢仓皇地退出梁延川的怀抱,因为小小的人儿还靠在她的身上,她生怕一走开,小姑娘就失力摔倒在地上,那样可是弄疼她的。

白梓岑小心翼翼地稳直了身子,才慢慢地从梁延川的怀里退了出去。她有些狼狈地撂了撂头发,卑微了语气,说:“你跟陶陶怎么也在这里?”

“来接一个朋友,陶陶一个人在家不放心,就顺便带过来了。你呢?”

白梓岑指了指身上的队服,朝他笑笑:“来参加公益活动的,宝贝回家网站。”

她话音刚落,接机口那边就跟炸开了锅似的。白梓岑刚想凑过去,但无奈人流太拥堵,她连挤都挤不进去。隐约中,她能辨别出从接机口走出了个女孩,毛茸茸的短发,脸上还有些暴晒过的黝黑。

还未等众人有所反应,陈卉的母亲已经径直翻过了铁栅栏,往陈卉的身上扑去,口中狼狈地呼喊着:“小卉,我的小卉,你终于回来了!妈妈和爸爸找了你整整六年了,你知不知道?”

撕心裂肺的哭喊声,穿透人声嘈杂奋力涌进耳廓,几乎震慑了在场的所有人,组织里的人,大约都有些家庭未能团圆的经历,见到这一幕的时候,纷纷眼眶湿润,连白梓岑也不例外。

梁延川倒是面不改色,只掀了掀眼皮,望着旁边眼圈微红的白梓岑:“怎么,想到了你以前?”

白梓岑吸了吸鼻子,语气恳挚:“是啊,我被拐卖的时候,也跟这小姑娘走失时一样大,整十岁。不过她比我幸运,她走失六年,十六岁的时候幸运地回到了家乡,找到了父母。而我十六岁回来的时候,我已经是个父母双亡的孤儿了,我哥也很不幸,变成了现在这样。”

梁延川久久没有回话,连身旁梁语陶亲昵的动作,也一并视若无睹。许久之后,他只是冷着嗓子眼,带着些质问的口气,问她:“所以…白梓岑你恨吗?”

白梓岑猛地一怔。

他上前一步,与她并肩,故意压低了声音,附着在她的耳畔:“不,你不该恨的,连后悔都不该有。因为你已经报复过了,不是吗?”

他面目冷峻,有那一瞬间,白梓岑都快要认不出他了。她停顿许久,才温和地叫了一声他的名字:“延川…”

那股微弱的声线,如同哀求。

然而,梁延川却没有任何回应。他将目光涣散地投向某一处,嘴角淡淡地扬起,掩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嘲讽:“白梓岑你根本不该有恨,你都已经报复过了,怎么还能有恨呢?”

他别过脸,一瞬不瞬地直视着她。四目相对的时候,白梓岑分明在他眼里,看见了那几欲噬人的怒意。

“我至今还记得,你当初给我那一刀的时候,跟我说的那四个字。白梓岑,你还记得,那四个字是哪四个吗?”

白梓岑的心房钝痛,像是有一双手在挖空她的脑子,无形之间,却带出了那些难以忘怀的过往。

“或许当年你被人拐卖,有我父亲一半的责任。但是我被你捅了那一刀之后,就已经悉数还给你了。”

低沉的声线落下不到半秒,他又恍惚响起了什么,微笑着补充:“刚刚是口误,你给我的,哪止那一刀啊…分明是两刀。”人群拥挤的黑暗中,梁延川悄悄地握上了她的手臂,模仿着她当时的模样,一遍遍地往他胸口上戳:“白梓岑你还记得吗,当时你就是这样,一刀扎中了我的心脏。然后,一来一回,整两刀。”

“对…对不起。”白梓岑整个人都在颤抖。

梁延川能清晰地感受到,白梓岑全身细微的震颤,穿过手臂脉搏,一直传送到他的感官。

“没什么好对不起的。我只是很感谢你,杀死了那个爱得像傻子一样的梁延川。毕竟,所有的解释,都不敌你当时的那四个字来的清晰明了。

——父债子偿。”

语毕,他连背影都不屑于留给她,便抱起梁语陶走远。

白梓岑想,时光若能回溯到过往,她一定再也不会做出这般糊涂的事,更断然不会…说出那么伤人的四个字。

第十四章

第十四章

梁家父母得知旅居国外的孙女梁语陶终于回国了,忙不迭地就要让梁延川带回宅子里。梁延川好不容易腾出个周末,就带着梁语陶特地回了一趟梁家。

梁语陶鲜少回国,最近一次回国也是在两年前。因为小时候得过很严重的肺病,她的肺功能一直不算太好。近些年国内空气污染太过严重,加上梁语陶的呼吸系统太差,梁延川一直不敢轻易让她回国。但眼见这些年她的病也逐渐开始好转,梁延川才终于放下了心思让她回国看看。

梁延川与梁语陶驱车赶到梁家宅院的时候,父亲梁振升和母亲周雅彤已经等在了门口。每年有近两个月,二老都会特地赶赴美国陪伴小孙女,因此对于梁语陶而言,他们并不是陌生的。

车子刚一停下,梁语陶就迫不及待地从车子里爬了出来,蹦蹦跳跳地走到梁振升夫妇身边。

梁振升身着黑色中山装,脊背笔直,眉目英挺,依稀还能看出些当年英姿勃发的模样。而站在他身旁的周雅彤,则是一派温和地看着由远及近的车子。大约多年的商场经历,令梁振升的脸上无时无刻地带着一股皮笑肉不笑的严肃气质。然而,在见到小孙女的那一刻,这股表情终是松动了。“乖囡囡,快让爷爷抱抱,看看最近有没有长胖点。”

梁振升蹲下身,梁语陶便配合似的跳进他的怀里。末了,还不忘用稚嫩的脸颊,磨蹭着他带着点胡渣粗糙的老脸,软哝哝地说:“爷爷,imissyou。”

“imissyou是个什么意思?爷爷没学过英语。”梁振升笑眯眯地问,眼角浮起的皱纹慈爱而温吞。

“就是那个imissyou的意思喽。”梁语陶挠着头皮,也不知道怎么解释。

梁振升顿觉和孙女之间似乎有代沟了,立刻掏出手机要打电话出去,幸而妻子周雅彤阻止了他:“振升,你火急火燎地这是要打电话给谁啊…”

梁振升倒也不瞒着:“刚刚陶陶跟我说了句imissyou,我也不太懂什么意思,就估摸着打电话给赵秘书问问,她在国外留过学应该知道的。”

周雅彤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眼角的细纹都在微微颤动:“就跟你说了,前阵子该给你找个英语老师。你看吧,现在连陶陶说话都听不懂了。不过幸好我学了几句,这个imissyou吧,就是我想你的意思。”周雅彤伸出手,逗了逗梁语陶肉圆圆的小脸:“咱们家小孙女现在是在跟你说她想你了。”

“我家乖孙女真是嘴甜。”梁振升年迈的脸上笑开了花。

梁振升话音刚落,梁延川恰好从车里走了出来。得闻梁延川走近的声响,梁振升表情里那些慈爱的气息一瞬间消失殆尽。甚至连怀抱里一直不愿松开的小孙女,也一并交给了周雅彤照顾。

梁振升与梁延川之间的气氛,几乎时时都是剑拔弩张的。

这么些年,周雅彤已经习惯了做这父子俩的中间人。见两人都不说话,她只好硬着头皮上前:“延川啊,你爸知道你要带陶陶回来,特地让桂姨准备了一大堆你爱吃的菜。”周雅彤拽了梁振升一把,又反过来牵了牵梁延川的袖子:“父子俩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的,别闹别扭了,赶快进去吧。你们不饿,陶陶也要饿的。”末了,她还不忘向陶陶使了个颜色:“陶陶是不是饿了呀?”

梁语陶倒也是会意,摸着小肚皮就揉了揉,嘴里嘟囔着:“肚子咕噜噜,陶陶好饿。”

一听孙女饿了,梁振升终是率先拉下了脸皮,径直走了进去。没过多久,梁延川也紧随其后地走进宅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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饭桌上的气氛依旧不冷不热,唯有周雅彤逗弄着梁语陶的时候,梁振升还会应和着小孙女的笑声干笑几声。至于梁延川,则是从头到尾都埋首在他随身携带的公文中,一声不吭。

梁振升在商场上常年保存着唯我独尊的气质。因此,当他唯一的儿子梁延川,在他面前如此目中无人的时候,终是忍不住发作了:“工作工作工作,每次回家都是工作,你还能不能干点别的?!”

梁延川静默半响,片刻之后,才不紧不慢地说:“如果不是您干的那些小动作,或许我现在不会这么忙。”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梁振升紧皱的眉眼里,夹带着些不愠不火的怒意。

梁延川信手翻开一页公文,略微粗糙的纸张,在指尖的摩挲中窸窣作响:“近半年,成峰建设违法排污的案件一直毫无线索。然而,在一个月前,居然有人在已经检测过无污染的小河里,捡到了重度金属有毒污染物。”梁延川终于将目光从厚重的公文里抬了起来,两手抱肩,饶有兴致地看着梁振升。

“爸,你不觉得你应该解释一下吗?”

梁振升紧蹙着的眉头有些轻微的颤动。数十年的夫妻相处之道告诉周雅彤,这是梁振升发怒的前兆。她赶忙抛下手中给梁语陶削了一半的梨,语气急促地扮演者和事佬的角色。

“延川啊,你爸这还不是看你日日夜夜查案子,怕你身体吃不消,才想出了往河里投放污染物的法子吗?说到底,他也是为你好…”

梁延川冷不防地打断:“论情节,这是妨碍司法公正。论刑法,这是伪造假证。如果下次再有这样的事,一定严惩不贷。”

砰——

还未等梁延川说完,梁振升已然拍案而起,大声怒斥:“梁延川,我看你现在是打算把我送进监牢里了是吧?!”

梁延川只是勾了勾唇角,指节清幽地敲打在桌面上,发出咚咚的脆响。“在远江市的地皮上,单凭梁振升这个名号就没人敢动您一根毫毛。不过,爸你千万别忘了,我是个公务人员,如果你还不想让你唯一的儿子坐牢,就请收敛你的那些小动作。要知道,现在这些小动作都是我给您瞒着的。公务人员知法犯法,是要求——从重处理的。”

梁振升冷笑一声:“你倒是现在还敢威胁起我来了?”

“我哪敢威胁您,像您这么擅长只手遮天的人,连毁人家庭,拐卖别人的女儿都做得出的人。说起来,我还真是不敢开罪。”梁延川单纯地笑笑,轻而易举地将文件收回公文包。

梁振升眼里的怒意,如同即将引爆的炸弹,一经燃烧,便再也没有寰转的余地,连带嗓音都扩展了一个分贝:“梁延川,我看你真是被那个贱女人鬼迷了心窍了!”

这么多年,梁振升一直很清楚明白地知道,梁延川与他的症结所在。

千言万语不过就是那三个字——那个女人的名字。

梁延川没有回应,气氛莫名地僵持,像是有一双五行操控着的手,按下了暂停键,整个饭桌上的人,没有一个再开口。饶是平时一直擅长扮演和事佬角色的周雅彤,也十分识相地一声不吭。

梁振升怒视着梁延川,猛地一拍饭桌,转身就要走。饭桌得了震荡,好几枚瓷盘都顺势滚到了地上,脆生生地折裂开来。

“爷爷,你吓坏陶陶了。”梁语陶矮矮小小的身子窝在靠背椅里,扁着唇,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望着梁振升,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

梁振升见状,哪还顾得上生气,只得直奔梁语陶的座位,将她从靠背椅里抱出来,按在怀里语气低微地哄着:“是是是,是爷爷不好,把我们家陶陶吓坏了。爷爷以后再也不生气了好不好?”

如果说周雅彤是梁振升的贤内助,那么梁语陶一定是上辈子用来收服梁振升的阎王爷。梁语陶一哭闹,饶是天大的事情梁振升也能摆在一旁。就好比有一次,梁振升正在与合作方签署着一笔上亿元的工程项目,但梁语陶一个电话来说想爷爷奶奶了,他就什么都顾不上地,订了机票就带着周雅彤往美国飞。

梁振升这么疼爱她,也是有原因的。梁语陶刚出生不久,就生了很严重的肺病,接连好几次都被下了病危通知。她在美国医院里折腾了整整一年才终于出院,别的孩子一岁的时候已经能蹒跚学步了,但那时的梁语陶,却还躲在医院的无菌病房里,戴着氧气面罩艰难地吮吸着氧气。梁振升知道,梁语陶的病终究有他一半的责任,也因此,当梁语陶痊愈的时候,梁振升就发誓,要给她世上最好的宠爱,要将所有最好的东西,都捧在自己唯一的小孙女面前,尽由她挑选。

现下,当梁语陶扬着泪眼望向梁振升时,他就再也顾不上其他的了。

梁语陶将目光投到地上,硬生生地憋出了两滴眼泪:“爷爷,你把陶陶吓得筷子都掉了。”

梁振升赶忙拾掇着将筷子捡起,又往自己高端定制的中山装外套上擦了好几下,才终于送到她的面前:“来,爷爷这不是捡起来了吗?”

梁语陶在确认筷子完好无损后,才慢悠悠地说:“爷爷,你下次可别发这么大的火了。我的中文老师说,长辈要给小辈树立好的榜样。爷爷你这么凶,万一以后爸爸学了怎么办?他要是也对陶陶这么凶,陶陶会很可怜的。”

“他敢?!”梁振怒气冲冲地瞥了梁延川一眼。

“爸爸真的会的。”梁语陶嘟唇:“前几天爸爸还因为一个阿姨,狠狠地瞪了我好几眼呢,当时陶陶觉得自己的心好疼的。”

梁延川常年忙碌于工作,鲜少有什么女性朋友。现下,听陶陶嘴里吐出“阿姨”二字,梁振升和周雅彤都不禁侧目。

片刻之后,倒是周雅彤率先开了腔。她挪开了些椅子,别过脸看向餐桌那一头的梁延川,浓稠的目光里,带着些难以言喻的释怀:“有女朋友了?”

梁延川没有回应。

周雅彤自顾自地说了起来:“有女朋友是最好不过了。你都三十多了,这么多年单着也总不见得是一件好事。虽然有陶陶这个女儿在,但凭我们梁家的条件,再找一个心仪的也不是一件难事。不过…”周雅彤的语气顿作,须臾之后,才踌躇着说下去:“反正,不要像以前那个白梓岑一样就好。”

当白梓岑这个名字,吐露在众人面前时,瞬时鸦雀无声。饶是平时在梁家最为心肠耿直的桂姨,也不由地停下了拾掇碗筷的动作。

整个客厅里,安静得如同诡异。

有一双小手,微弱地拽了拽梁振升的袖口。“爷爷,白梓岑是谁呀?”

梁振升有半秒的迟钝,不过片刻,他就静下了嗓音,循循善诱地告诉梁语陶:“白梓岑是一个坏人,一个十恶不赦的坏人。”

“比白雪公主故事里的恶毒皇后还坏吗?”

在幼小的梁语陶的脑袋里,世界上找不到比童话里的毒苹果皇后更坏的女人。

“嗯,比她还坏。”

“那她应该是一个特别坏的坏人了。”梁语陶扶着腮帮子,一脸认真,“要是她喂陶陶吃毒苹果的话,爷爷你一定要保护陶陶呀。”

梁语陶作势就要往梁振升的怀里扑去,然而,还未等她弯下脑袋,已经有另一双手将她从梁振升的怀里捞过去。

“时间不早了,我带陶陶回家了。”

梁延川连离去的理由都不屑于补充,或许是由于懒得敷衍,又或是,连信口编纂的力气都没有。

梁延川刚走出大门,就听见父亲梁振升的声线带着隐忍的愠怒,穿破一切嘈杂声嚣,直指向他。

“你这个混账东西,我看你到现在都根本容不得别人说她的一句不是。”

被无情点破心事,梁延川本应是落荒而逃的。然而,在那一瞬间,他却毫不犹豫地牵着女儿,干净利落地转过身去。眼神里的偏执,煞有其事地在黑白的瞳孔里显现。

“我容不得别人说她一句不是那又怎样?”

“从头到尾,她对不起的人只有我一个。你们任何人都没有资格对于这一件事——评头论足。”

第十五章

第十五章

和梁振升夫妇俩不欢而散后,梁延川就径直带着梁语陶回到了市区的公寓里。回国考检察院的时候,梁延川就在市区买了套房子,一个人独居着。

公寓临近闹市区,适当的角度俯瞰而下,甚至能将不远处的一条商业街完全洞晓。长街中心,那块崭新的邦盛服饰广告牌有些轻微刺目。

梁延川平生最是喜静,将公寓选在临近商业街的闹市区,当真不是他的作风。至于其中缘由,也只有他一个人知晓罢了。

时值傍晚,梁语陶正穿着粉红色的卡通睡衣,窝在电视机前,一门心思地看着她最喜欢的少儿频道。大约是刚洗过澡的缘故,头发还未吹干,湿漉漉地挂在头顶,冷不防地就让她打了个喷嚏。

梁延川闻声,拎了个吹风机就从洗浴间里迈了出来:“陶陶,该吹头发了,不然要感冒了。”

梁语陶艰难地从电视机里拔出脑袋,双手合十,可怜兮兮地盯着梁延川看:“爸爸,人家想看电视嘛,可以到沙发上给我吹头发吗?”末了,还不忘俏皮地向梁延川扎了眨眼。

梁延川拿她没办法,只好遂了她的愿。

梁语陶的头发细软,且不多,有时候束起来也只有短小的一扎。当年,梁语陶到了一整周岁,也没长出一根头发,梁振升夫妇以为是内分泌出了问题,急忙找来医生查看。而当时,梁延川却是毫不担心的。

印象中,那个人的头发丝,似乎也是稀疏且细软的。她好像还曾跟他提起过,她也是到了一岁才长出头发的。至今为止,梁延川还能思路清晰地记得,她当时窝在他怀里,一遍遍叮嘱他,万一以后她秃了傻了也不能抛弃她的模样。然而,却不想,最后是她率先遗弃了他。

梁延川也知道,梁语陶身上那些小细节,不过是随了她罢了。

电视节目正推送着广告,梁语陶注意力不再集中,也变得有些不安分。中档风力吹了十分钟,发梢也已近半干。梁延川刚打算关掉吹风机,梁语陶却蓦地跳起来挪了挪屁股,换了个姿势正对着他。

“爸爸,我有个问题要问你。”

梁延川将吹风机的档位调至最小,伸出手掌,温柔地替她捋干刘海。

“说吧。”

梁语陶端正姿势,两手托腮,如同一个判案的小法官。“爸爸,我想问你,那个阿姨是不是就叫白梓岑啊…”

握着吹风机的那只手猛地一顿,须臾之后,又终于恢复平静,就好像从未有过犹豫。“你说的是哪个阿姨?那天在检察院碰到的助理阿姨?还是在咖啡店遇到的警察阿姨?”

大约连梁延川都没有意识到,他正在用他常年惯用的审案手段,混淆着女儿的视听。轻松且不故意地,回避着有关白梓岑的话题。

梁语陶扯了扯梁延川的袖子,神秘兮兮地说:“就是在机场接我的时候遇到的那个阿姨,还有后来在机场等人遇到的那个阿姨。”末了,她还不忘转着大眼睛,补充道:“就是那个我们每次去机场都能遇见的那个阿姨。”

“怎么突然想问这些了。”梁延川拔掉吹风机店员,心猿意马地将电线绳绕成一圈。

“没什么。陶陶就是觉得,爸爸每次碰上她的时候都很不正常,比对待任何人都要来的凶,就好像她欠了爸爸很多钱似的。”

梁语陶小心翼翼地观察者梁延川的脸色:“爸爸,你好像…很讨厌她的样子…”

梁延川并不善于撒谎,因此,他选择了沉默。

梁语陶浅浅的眉心拧成一团,像是在探究着一件无比重大的事宜。就好比今天是要吃香草味的冰淇淋,还草莓味的。“虽然吧,她那天说妈妈的事情让我觉得很生气。但是前几天在机场又遇到她的时候,我看见爸爸你不知道对她说了什么,我们走了之后,陶陶偷偷看她,发现她一直在偷偷的抹眼泪。”

“她看起来…真的好可怜的。”

对于从小以英语为母语的梁语陶来说,说完这么长一句中文,连她都开始佩服自己。

梁延川听完后,半晌没有动作。许久以后,他才温和地揉了揉女儿的脑袋,顺手将她捞进怀里:“陶陶乖,有些事情即便是看见了,我们也把它当做没看见,好吗?”

“可是…”梁语陶尝试着憋出一句话,却不知道该怎么表达出来。到最后,只变成了一句软糯的嘟囔:“她真的好可怜的。”

“世界上可怜的人很多,但有些表面上很可怜的人,骨子里却并不值得可怜。这个道理…陶陶懂吗?”梁延川浅浅地垂下脑袋,循循善诱地看着小女儿稚嫩的脸蛋。

“陶陶不懂。”梁语陶微微咬合着下唇,表情里有些莫名地委屈:“爸爸,你用力抱抱陶陶。”

梁语陶突然蹦出的话,一时间让梁延川有些摸不着头脑。虽是有些哭笑不得,但他仍是十分宠溺地应承了女儿的愿望。

“爸爸,我突然想妈妈了。”

抱住梁语陶的那双手臂有些微颤。梁延川问:“怎么突然想妈妈了?”

“也不知道为什么,只要一看见机场里遇到的那个阿姨,我就会想起自己的妈妈。”梁语陶的声音有些闷闷不乐的。

梁延川声音含笑:“你连见都没见过你的妈妈,要怎么想她?”

梁语陶慢悠悠地从梁延川怀里退出来,托着圆润的腮帮子,饶有所思地望着梁延川。

“我听表叔跟我说过,我的妈妈,她长得很漂亮。有一双很亮晶晶的眼睛,还有很黑很长的头发。表叔还说,我妈妈笑起来的时候,就跟陶陶一样,像个小天使。”

“说起来,那个阿姨一点都不像妈妈。她穿得脏兮兮的,眼睛也是灰灰的,连头发都是枯黄枯黄的。陶陶应该不喜欢她的,可是又觉得…她好像很可怜似的。”

听梁语陶用那么落魄的词汇形容白梓岑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梁延川那颗曾经受过伤的沉疴心脏,又再次隐隐作痛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