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果姒今笑着笑着就没声儿了,跟个几岁的孩子似的,想睡就睡。等周思诚收拾完残局,去看她,发现已经睡熟了。他气得真想把她直接扔草地里不管了,想想没忍心,打横抱起她回去了。

像个骨头架子,冷冰冰轻飘飘的,一点重量都没有。

好像,比之前还要轻一些。

※※※

第二天,张是民果然带上人来了。根本不需要走远,那个墓就在张家别墅后面的山头里,走几步就能到。显见得他在此处安家落户,也有倚靠那个墓穴的意思。

一堆穿着皱巴巴白色短袖的青年男人挥着铲子挖洞,像一夜回到了上世纪解放前,就差换上蓝褂步鞋了。

旁边搭了个简易棚子歇脚用,轻便的木头小桌上搁了几个水壶,里头冲了粗茶用来给做工的人润喉。姒今就坐在里头,拿着个粗瓷杯倒茶喝,荒郊野岭毛草地,端坐得跟在茶馆听戏一样,明明是带渣滓的粗茶,被她喝得像雨前龙井。

周思诚要看着那群人,没她这么清闲,偶然过来跟她搭一句话:“张是民上回对付你,显然不是自己谋划的。他背后有人,那天在张家别墅我们不是见过一个陌生男人?那身气度,估计就是要对你不利的人…你真的不再问问?”

姒今脸色还有些虚弱,笑起来却是唇红齿白:“问什么呀?我连要对我不利的人是谁都不知道,还能坐在这儿么?”

周思诚心道你知道你还能落进人家的圈套,拎起个水壶喝了一口:“行,你厉害。”

他以前不算精细,但也是个挺讲究的人,从没想过有一天自己会在一个陌生的山头上,在一群盗墓贼请来的佣工中间仰脖子就着水壶喝水。

他坐下来望出去,闽东的好山水尽在眼底,不像久负盛名的五岳风景透着仙气,这里的山光水色接着地气,有种平实纯质的旷远。好像在此处依山而居,起雾时云深不知处,草木皆亲,也是另一般心境。

但张是民就没他这个欣赏风景的心情了,过来汇报盗洞今天太阳下山之前就能打通。这墓第一次见光的时候都是他爷爷辈的事儿了,只听说诡异得很,祖上传下吩咐,世世代代得守着这里,不能让别的小贼碰了去,不然是要祸及子孙的事。张是民听从祖训一直守着,但却没亲自下去过——没别的,胆子小,惜福,不冒这个险。

因此,他也不知道下面有什么,万一打通了之后出什么事,他担待不起。

周思诚看向姒今让她拿主意,姒今只说一句“晚上下去”。

张是民拉一张苦瓜脸:“姑奶奶哟,您似主子,连您都不知道下面似什么样哒,我们这样的怎么敢下去哦?”

他祖上三代盗墓,但到他手里只做些文物生意,亲自下地那是想也不敢想。

周思诚笑吟吟看他:“那你是不准备亲自下去,只留一群手下?没你这个人质在手上,他们要是做点手脚,我们岂不是连埋的地方都挑好了?”

一派清正的人,如今也会用这等狡黠又直接的语气跟人讨价还价了。

他说得半分不留情面,直来直去,道理全在话里。张是民却不知道怎么反驳:“周先森哦,你这话就唆得见外啦。姑奶奶大神通,小的怎么敢冒犯她哦?”

周思诚好笑地沉默了,取杯子喝茶。

别人不知道姒今的能耐,他能不知道?就昨晚上故弄玄虚那一阵,姒今直到今早走路还用飘的,那得伤了多大元气?

不过他现在跟她是一条船上的蚂蚱,不好当众下她的脸。

姒今把他神情上极淡的几分鄙夷都尽收眼底,轻描淡写把这事儿揭过去了:“你们一个都不用下去,全都在洞口看着就好。”

张是民大喜过望:“真哒?!”

“要看得累了,就回去睡吧。”

她这个大赦天下的架势,张是民几乎要以为她在挖苦自己了,可看她一副矜贵做派,对着他们这些粗人是一头一脸的嫌弃,说不定还真是认真地不用他们帮忙。

他当然乐意,半句闲话都不多说,挖完盗洞带着人麻溜地滚了。

周思诚挑眉:“就这么放过他了?”

姒今一脸理所当然:“不然呢,杀了他?”

周思诚无语凝噎,他蓦地发现,在他心里还真的以为姒今是杀人不眨眼的。

“做什么,觉得我太心慈手软呀?”姒今撑着地上铺的布绢凑过去看他,笑得明艳又慧黠,自问自答,“哪里心慈手软了,我这不是扣下了你吗?”

她仿佛很得意,幽幽地坐回去端起茶杯抿一口:“你得陪我下墓。要是遇上事了,就陪我死在里面。多好?”

第15章拾伍

惹谁都不要惹女鬼,周思诚算是领会了这项精神要领。

傍晚日落西山,在山头上看黄昏时分原本很好,但他俩已经着手准备下地。当然,周思诚打的先锋,给她当肉盾。

他苦笑:“这不是你的墓么,你真一点都不知道下面的构造?”

姒今摇摇头,轻描淡写一笔带过:“不知道。他们那么恨我,应该在我的墓里灌满了酸水,等我一进去泡得骨头都不剩吧。”

周思诚看着她一脸真心诚意的没当回事,竟无语凝噎。虽然不知道古代墓穴里的机关陷阱对鬼有没有用,但对他这个大活人肯定是有用的。

他一言不发,固定好装备准备下洞,风度很好地没有还嘴。

周思诚半截身子在洞里了,姒今才在地上弯下腰来,掌心轻抚他的脸,心疼地看着他:“好可怜啊,你今年才几岁呀?二十?三十?有家室吗?”

眼神里充满了一个一百多岁的老女人对小辈的疼惜。

她的掌心冰凉,干瘦得只剩骨头似的,摸上脸像被个骷髅在抚摸,可他居然心尖觉出几分异样来,脸色冷淡地拿开她的手:“你跟好,我只在书上研究过清代墓穴的机关分布,没有下墓的实地经验,比被你赶走的张是民那群人还不如,特别容易踩机关。你给自己提个醒,看见我在前面有什么不对,马上出来。这点自保的本事你还是有的吧?”

这番话说得有情有义,姒今笑容一垮,都有些不忍心骗他了。

两个人一前一后下地。墓穴不深,年代也不是十分久远,周思诚一落地就打起强光手电往前照。

长长一条墓廊看不见底,普普通通的青石砖,若不细究,还以为是个空置的民居。只是高度比较矮,姒今的个子勉强通过,周思诚这样的就需要弯腰走。

地底下的空气不好闻,周思诚关注了下四周,这些青石都很坚硬牢固,接合之处几乎没有缝隙,不像是影视剧里能从缝里射出剑弩的墓墙。

其实真正的墓没那么玄乎可怖,也就是一座无人到访的空陵,透着在地底被尘封上百年的阴寒气息。

尤其是这个墓的主子就跟在自己身后,有血有肉,墓里连个尸体都没有,更加没什么好怕的。

这样想着,他把手电架在颈侧,试着抬步往前走。

脚步落地有声,寂静中,一下,又是一下。

他通过得很顺利,几乎没遭到阻碍,很快到达一个高耸的墓室,终于可以直起身子,仰头去照墓壁和墓顶。看了一圈没什么异变,才转身去拉姒今的手,把她接过来。

一转身,姒今站在墓廊的这一头,离他不过相隔半步的距离,却不再往前了。

她的神情严峻又空蒙。周思诚熟悉这个神情,这是她见到让她在意的东西时的样子,且这个东西时常被她厌恶。

哪有人见到自己的墓室,是这个表情?

他问她:“怎么了?”

声音回荡在墓穴里,空空的好几下。姒今却没反应,脸色越来越白——生理性地白。

他才发现她不是心情震动,是身体状况不好,上前扶她一下,果然轻得好像能穿透她的身体。他低头看着她的眼睛说:“这里有东西会伤害你?”

姒今推开他的手往前,一步一步踏进墓室,明明迎着空气,却仿佛抵抗着巨大的阻碍,每一步都艰难成行。可她脊背挺直,面上带丝嘲弄的笑,一步步踏得盛气凌人,仿佛在跟谁较劲似的。

周思诚一直站在原地看着她单薄的背影。

这个主墓室算得上富丽堂皇,壁上不像长廊那样简陋,精心绘制了许多画幅。他对古代壁画偶有涉猎,能看出来这些画讲的是好几个不同的祭祀场景,在负责祭祀位置上的女人被特别突出。壁画和墓主人的身份息息相关,这个女人几乎可以断定就是墓主人本身。

可是这是姒今的墓,她当年短短一生全都用在亡命天涯上,哪有时间完成这么多隆重的祭祀?

周思诚腹诽:她不被当做祭品烧了不错了。姒今说她的乡邻视她如洪水猛兽,又怎么会为她打造这么精致的一个墓室?

姒今这时已经走到这间空旷墓室的最里面,靠近那个石棺。

他试探着靠近她,依旧没有受到任何阻力,轻轻松松走到她身边,替她照亮这个棺材:“…这就是你长眠的地方?”

“像吗?”姒今戏弄似的一笑。

实话说,“…不像。”

“那就不是。”姒今轻佻地屈起手指敲上棺材,结果一接触就像被烫到了似的,怨毒地收回来。

周思诚摸上去,毫无反应。他一下子想明白了,这里的机关都不是用来防贼的,而是用来防姒今的,所以他走过来平安无事,姒今看上去不动声色,其实不知经历了多少。

唔,所以她刚刚那些拿他当人肉垫子的话全都是假的,其实只是想让他走在前面,不要看见她强撑着的样子?

他想起在张家别墅她被《往生咒》击中时痛苦的那一下,突然有些怜悯她。她一路走过来也该很痛吧,只是恨那些人,所以才走得那么有气节。他们当年那样对她,如今却全都寿终正寝了,她想居高临下地俯视一堆枯骨,以全心中的郁结。

姒今啊姒今…

他说出心中的猜测:“这是哪个祭司的棺木吗?用来镇压你?”

姒今甩了甩手,脸上的恨意一闪而逝:“没有啊,一个窃铢小人罢了。”

她向来不露声色,很少流露出这样显然的憎恶和敌意。他居然有些感兴趣,想看看这个被她恨成这样的人长得什么样。但再一想,这么多年了,就算打开棺材也只能看见一堆朽骨吧。

姒今看透他心中所想,讥笑地说:“怎么,想瞧瞧里面的人长什么样啊?”

周思诚低笑:“时隔多年无缘得见,是挺遗憾的。”

姒今昂头嘲弄:“想见就见呗,总能见到的。不过这里头是个空棺,你要想在棺材里头见她,算盘可就打错了。”

她好像对这个棺材极度憎恨,又奈不了它何,所以一直在这里徘徊逗留。

周思诚也觉奇怪,两人这一行显然是来找她的棺材的,她现在停在这里算怎么回事呢?再一探,这条路到这里就算到头了,墓室里也没有任何的门通往其他地方。

他用手电照着四壁,问她:“这个棺材是你死对头的,那你的在哪里?”

姒今坐在地上全然不关心的样子:“我的棺材早没了。你见过的那个徐复兴,他祖上还跟我挺有缘分,经手过我的棺材。”

周思诚觉得荒谬:“这些盗墓贼没摸到古董,把你的棺材给卖了?”

“也不是。棺材都是石棺,值得了几个钱?”姒今笑他无知,“你不知道么,黑市上有一些主顾,有特殊的癖好,爱收尸体。”

她也不管这话题在一个墓里聊起来有多骇人,拿来当笑话跟他说:“尸体当然不能是朽成桔皮的,得是那种经过特殊方法,经历百年以上却不腐不朽的尸体。昆仑山据说挖出来过,水晶女尸棺,卖出去好几百万呢。而且得是女尸才值钱,样貌好的更是有价无市的极品。”

而她是个魅,死后自然也是不会腐烂的,尸身栩栩如生,有如真人少女。

她一脸炫耀自己身价多高的表情,把周思诚看得连连苦笑。

他想到她曾经被当成这种商品倒卖过,不知该觉得怜悯还是可笑,试探着问她:“这就是你在上海被挖出来的原因?”

姒今看起来挺得意,笑着说:“是啊,我从这个墓出去就慢慢有意识了,动动手指让那个转手的古董商走背运倒了好几个月的霉,都没敢把我交给下家,直接把我埋了。”

“…”周思诚细细一琢磨,总觉得哪里不对,“你那些乡邻不是恨你入骨么?怎么没把你挫骨扬灰?”

姒今脸上戏谑的神情淡了,颇有些意兴阑珊:“因为窃铢小人呀,铢要是被挫骨扬灰了,小人去谁哪里做贼?”

第16章拾陆

周思诚在墓志铭上看到了完整的故事。

他打着手电一行行阅读那些文言书写的墓主人生平,是个女人,据说没有人见过她的样貌,但众人皆知她十分有德行。这女子死的时候只比姒今大七岁,二十多岁在古代虽然不算年少,但也算英年早逝了。古代这样未曾婚配的布衣女子很少会有墓穴,甚至连祖坟都入不了。

但墓志铭上并未表示对她过世的惋惜,而是大加颂扬。大致记载了她的丰功伟绩,某某年某月在闽东革杀妖物一只,某某年某月在某地为百姓祈雨…诸如此类,皆是溢美之辞。大加渲染的是这一行——“己卯年戌月,寿宁生妖,人身鬼魄,害久不死。庚子年,柳初先生于闽南镇杀之,以身封妖,长眠于此。”

墓主人名叫沈眠婴,柳初是她的字。而这个被镇杀的妖怪,自然就是眼前的姒今。

沈眠婴这一生最大的功绩,就是诛杀了姒今。

乡邻恨她恨到她死后还要派一个祭司来陪葬镇压她,怕她为害人间,甚至惊动了一方王侯,特地建造此墓镇魂。难怪她一进这里周身都冷得像冰。

读完这些,姒今已经在墓室的另一面了。

她似乎已经不再受这里的异样所影响,神态自若地在黑暗中端详着四壁。

周思诚的声音在空旷的墓室里回荡着:“姒今?姒今?”

姒今平静地转过身,鬼魅般向他招了招手。

她指了指墙上一处不易察觉的凹槽,说:“等会我就要去自己的墓室了,我需要在那里恢复灵力,可能需要在墓里睡上几天。我不需要进食,但是你需要。你是陪我,还是出去?”

周思诚指了指背后的装备包:“我带了压缩食品,和水,可以撑七天,够么?”

姒今点头:“够。”

周思诚对她一笑:“那我就陪你。”

不知为什么,明明知道她跟孤魂野鬼无异,但想到她一个女孩子要一个人在冷冰冰的地底墓穴里睡上几天,还是有点不忍心。

姒今有些惊讶,但没阻止他,冷冰冰地嗯了声,手慢慢去碰那个凹槽:“那等下不论见到什么,你都别出声。”

周思诚灵异剧看多了,心道她这么一按,两个人不会直接掉下去吧。

他心理准备都做好了,结果一声石器移动的声音,两个人都站得好好的。是离他们不远处的一块砖地收缩了进去,向下的石阶露出来,透着尘封已久的腐朽和阴冷,机关精巧得竟然连一丝缝隙都没有。

姒今没管他,自顾自走下去。

他在身后跟上,打手电替她照着路。

说是墓室,其实只是一个窖井一样的陋室,地方小得只能容纳下一口棺材和三人站立,层高却很高。但原本该停在地上的棺材不见了,勉强能容纳两个人并排躺下。

四壁上是密密麻麻的画。这些说是壁画,不如说是画符,好像专为镇压中间的人所画。

笔触很难辨认,勉强能看出来是许多不同的刑罚,配合许多难以言喻的仪式。画的是火烤,水淹,以及许多他没有见过的刑具。火烤画的是火上一个人,一群人向天跪拜,身上皆沾有血。水淹那幅较为简单,岸上挤满了人,水里勉强能看见一个人影。

他想起姒今让他别出声,不知会触动什么奇异的法术,也就没去问,心里猜测这些都是用来震慑她魂魄用的,让她不敢逃逸。考古发掘里有很多古代帝王的墓里会画飞天仙女,是希望天上人间依旧作乐,这里画这些却是让她在地底依旧受苦。

可叹,又可笑。

他含着丝笑转身,看见姒今,她却已经跪坐在地上了,神情痛苦,四肢很快开始抽搐。

周思诚过去一把抱住她,谨记着不出声,用口型一遍遍问她:“怎么了?”

姒今没力气,却很努力地推开他。

这情形其实已经见惯不惯,他原本有些奇怪她这次为什么这么抗拒,可是很快,身体上的感觉就让他知道了。那像是接触了触电的人之后传导到的电流,从他接触姒今的地方一直麻到心口,随着接触时间的变长而加深。他开始体会那种千万只虫蚁在血管里爬的感觉,整个手臂都不再受控制。好像有千万只地狱厉鬼接管了他的四肢,然后渐渐蔓延,灼烧的感觉一直侵入肺腑。

很快,那些虫蚁开始撕咬,从每一寸皮肤的里面向外撕咬。这种火烧一般的尖麻感觉太清晰,哪怕他知道这不是真的,依然痛得额头沁出了汗。

周思诚下意识地松开她,在一离开她的瞬间,那种感觉就消失了。

但姒今越来越痛苦,抽搐得更加厉害,好像随时都会厥过去。她那么高傲的一个人,痛得跪坐在地上弯着腰,时而仰头,眉心都带汗珠。

周思诚试着接触她,她的状况竟然稍微好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