姒今忽而笑了,细声细气的:“你急什么呀?是我。”

第28章贰捌

冬至方过,晚上六点,夜幕已降。

周思诚把车停在小区门口,没等进去打听傅简的住处,就看见了姒今。单薄的裙装,赤足躲在保安室和绿化带的夹角。门卫开了灯,薄薄的一层暖光透过半扇玻璃门打在她身上,活像童话故事里冻死寒夜的小女孩,就差划亮一根火柴了。

他下去不由分说把她抱上车。

这个小区都是高层住宅,傅简家不至于住在一楼。她上上下下都是裸足,就算不怕冷,难道不怕引人注目么?

姒今没抗拒,他爱抱就让他抱,反正她也没多重,还省得她走路。

周思诚来时脑海里过了不少惊险场面,结果居然没跟傅简打上照面,有种一拳打空的空落。

姒今奇怪他为什么不发动,转身去看,他沉默地坐着,侧脸仿佛雕塑般棱角分明,眉眼藏了心事,凝着寒气。刚才没有注意到,他穿了一身宴会式的西服,雪白笔挺的衬衣领前扎了领结,健劲的身材撑得衬衣显得有些紧绷。

她生活的年代,西服才刚传入中国。闽东近通商口岸,有留洋的年轻人着西服,为身着长袍马褂的顽固派所不耻。着西服者反唇相讥:“吾改西装,固外国之服矣。公试临镜自照,亦古之深衣否?”

时代终究是一浪一浪过去的。

到了路灯亮起的时间,昏黄的光线打亮他的侧脸。如今再这么看,这样的穿着确实能把男人儒雅又成熟的魅力彰显无余。

姒今喟然感慨,车子却突然发动了。她被惯性抡上椅背,撞到了头。

周思诚似有似无地笑,这时候才有心情发问:“我要是不来,你准备怎么回去?”

“那就不回去了。”她很诚实。这城市里没有一处地方可以称得上是她的家,栖居在哪里都是一样。她不认识回他公寓的路,也懒得为这种事耗费灵力,估计会在傅简那里凑合一夜。

她反问:“你晚上不是有事么?”

“嗯,快迟到了。”他低头用一只手在手机上打字,姒今那里马上收到一条短信,是他家的地址。他教她:“以后我如果不在,你可以去路上拦计程车,把地址报给司机。”

他普及了一下什么叫计程车,又从钱包里抽出几张递给她,想想不知够不够,干脆把整个钱包都给她:“随身带着。就你这随时随地演穿越剧的架势,手机最好也随身带。”

姒今照单全收。

他沉默了好一阵,才问:“傅简那里,没什么事吧?”

“嗯。”

周思诚没再多问。

路过中山公园,高耸的云霄飞车轨道如游龙般盘旋在黑夜里。姒今侧着头看得出神,眉心凝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到了楼下,周思诚去保安室拿快递,姒今一个人先上楼,在心里反反复复地念着公寓密码。

结果电梯一开,公寓门也是开的。

刚走进去,有女人的声音传来,嗔怪道:“思诚,你回来了?你以前不这样啊,最近怎么这么不爱收拾了,果皮都乱扔。”

数落到一半,一回头,发现了姒今。

一个妆容精致,穿着得体服帖的小礼服,一个素面朝天,干脆光脚穿睡衣。两个人看见对方,气氛仿佛凝固了。

姒今关上门换拖鞋,指了指她手里的垃圾袋:“周思诚不爱乱扔,这些是我扔的,多谢你代劳了。”

客厅里的女人叫萧妤,是周氏集团董事的女儿,父辈跟周家是至交。如果不是周家突然出了这么大的事,两家估计都已经定下姻亲了。以她的身份,乍然在周思诚家见到这么个女人,气愤之情可想而知:“你是什么人,为什么会在他家?”

姒今因她是周思诚的朋友,卖她几分薄面,耐着性子指了指卧室:“我住这里。”那是主卧,自从她占了这个地方之后,周思诚就一直只能睡客房。

萧妤的婚事虽然只是两家的联姻,最后又不了了之,父母也要她跟周思诚保持距离,但她自己心里却不是这么想的。这时姒今的话坐实了她的猜测,可她仍然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咬牙忍了眼泪:“你们同居?!”

姒今蹙眉思考了一下这个词的字面含义,慎重地点了下头。

迎接她的是一个响亮的巴掌:“你们太不要脸了!”

掌风奇快,手腕处还散发着女人的香水味,掴在脸上火辣辣地疼。

萧妤一时冲动,打完之后自己也不能置信,犹犹疑疑地想收手。可姒今哪由得她收回去。方才是毫无防备,现今怎么也得要个说法。

她薄而白的脸上微微泛红,目光却是冰寒刺骨:“打了人就想跑?”她的手是冰凉的,扣住萧妤纤细软绵的手腕,像指骨连成的枷锁,“你叫什么名字?”

萧妤被她的眼神盯得发颤,可还是撑着最后一丝凶狠:“你不配知道!”

姒今左手反剪了萧妤的双手,右手从锁骨慢悠悠滑上她的脖颈,凉如游蛇:“你信不信我这么轻轻一拧…你就得去阎王手上报姓氏了。”

萧妤眼底生出恐惧。这个女人看上去柔弱,可是力气奇大,根本不给她挣扎的余地。这算什么,功夫吗?周思诚怎么会跟这种女人有关系?

她像一条案板上的鱼,脑海里掠过许多猜测,逐渐想不清了,神经全都集中在脖子上冰冷又不容置疑的力道上:“你到底是谁?!”

“姒今。”姒今报得很痛快,率然地笑,“你以后也许还要来找我寻仇的,不知道名字多不好?记得清楚点,我叫姒今,别弄错了。”

姒今掐着她的脖子逼她对视:“你家里没教过你么,敢作敢当,做了坏事要报上名号。畏首畏尾的,多没胆色?”

萧妤还算有傲骨,这时候了还敢昂起头看她,恨恨道:“你别得意。你以为他会跟你在一起吗?你记住了,我叫萧妤,他总有一天会回来求我的!”

姒今为她的倔强吃了一惊,手下微微一松,萧妤直接拿起手包走了。高跟鞋跑起来踉踉跄跄,撞上了刚从电梯出来的周思诚。周思诚扶了她一把,认出来:“萧妤?”她不理会,冲进电梯,带着恨意按下关门键。

周思诚手上还拿着一个快递袋,莫名地看看合上的电梯门,又看看姒今:“你把她怎么了?”

姒今呵地一声笑:“杀人未遂,让她跑了。”

“…”

周思诚侧眸看见她脸颊微肿,突然领悟了些什么,朗声地笑:“想不到,你也有今日。”

姒今的眼神显然是想换个人杀。

他向她举手投诚:“行了,你把我的女伴气跑了,这事谁也不是全无责任吧?”他嘴角还噙着丝笑,去厨房想给她煮个热鸡蛋敷脸,结果看见冰箱里孤零零搁着的一杯果饮。

他看着满室狼藉:“你榨的?”

姒今抑着怒气点头。

他掀开保鲜膜喝了一口,笑着扬了下眉:“你还挺有天赋的。”说着从冷藏格里拿出个生鸡蛋,烧水去煮。

五分钟后鸡蛋出锅,他拿热毛巾垫着,温度合适了再给她敷,在她脸上轻轻地滚动。

姒今冷着脸:“她是你什么人,未婚妻?女朋友?”

周思诚摇摇头,都不算是:“本来有机会变成未婚妻的。周念她爸妈很喜欢萧妤,想让她嫁进周家做儿媳妇,有让我们订婚的意思。可惜老人双双去了,这事也就无疾而终。这回是两家大人共同的好友给女儿办生日宴,周家人好久没活动了,我得替念念撑着,以免等她醒了,父辈攒下来的交情都淡没了。”

生意场讲究人脉,那边是交情,萧妤这边也是交情。

姒今没反应。也对,这些复杂的人情世故,她一定很难理解吧?

周思诚多此一举地解释:“我和萧妤也就是长辈聚会一起吃顿饭的交情,之前两家有意让我们先培养着,看过两场电影…”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说得这么详细,说着说着自己都低头笑了起来。

姒今点头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们既然有这一层关系,我不会再去找她麻烦。”

她怕他不信似的,向他保证:“这一巴掌算还你这段时间的照顾,以后要是不方便,我可以搬出去。”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怎么忘了,在她的观念里,有这一层就算是结亲了吧?

周思诚怔了怔,手上的热鸡蛋也忘了继续敷,就那么停在她脸上。

姒今干脆取下来:“别敷了,我愈合能力比你们好,一会儿就消了。”她把毛巾也扯下来,淡淡地起身进屋,“我今天很累,要睡了。”

第29章贰玖

周思诚看了一眼表,才刚过七点。

她进了卧室,门没关严实,传出细微的接电话的声音。姒今的回复都很简短,一会儿是“嗯”,一会儿是“可以”,最后说“明天见”。

…她这是要,跟人去约会?

他握着手心那个温温吞吞的鸡蛋,微热的温度,还散发着她身上的气味。

一不小心就捏碎了。

他好像沉浸在一个不该沉浸的世界里,有意想要回到自己的生活轨迹,工作、应酬、和正常女人约会。可是最后都是徒劳,他一整天都心不在焉,担心她会不会再次失踪,担心她会不会跟谁一言不和草菅人命…

就连此时此刻,酒会马上就要开始,他应该马上冲出去找回萧妤,可是他连联系她的*都没有。

终于,姒今刚挂电话没多久,周思诚进来了。

他笑着问:“真的困么?”

姒今茫然地看着他:“有事?”

他去衣柜里翻找她的外套,把她裹牢:“你把我的女伴气走了,总得赔我一个吧?”

※※※

酒会在城郊一个会所举行,周思诚带姒今去附近做造型,给姒今的解释是“融入人类生活”。姒今不依,说自己白天融入得很足够了,晚上要睡觉。他表示:“那是白天,现在这叫夜生活。”姒今居然败下阵,云里雾里跟他走了。

造型师叫顾容,自己开了一家工作室,和周念私交颇笃,连带着跟周思诚也熟。

周思诚带人一进去,顾容就一脸唏嘘感喟,可也不敢跟他提周念,忍着辛酸问他:“这是女朋友呀?”

他不回答,顾容已经忙开了,背着姒今叨叨地评价:“挺好的。我还担心你家里出了那么大的事,都该没心思体验生活了,你这样多好。不过,你家这位够高冷的,原来你喜欢冷美人啊,怪不得萧妤那样的追了你这么久你这都没动静…”

周思诚让她打住,瞥了一眼设计感十足的白色挂钟:“我赶时间。”

顾容磨刀霍霍:“知道了,绝对不耽误你!”

时间仓促,顾容务求精简。姒今发质很好,古典希腊式的绾发配一条侧开的海蓝色礼服裙,如波罗的海诞出的神女。她的五官生得端正,一双眼眸顾盼生辉,几乎不用修饰,只是眉毛未经修整,眉型不够突出。

顾容对这些细节精益求精,恰巧手边有工具,忍不住替她修眉。

眉钳拉扯的时候,姒今皱了一下眉。顾容笑着问她:“我弄疼你了吗?”

姒今摇摇头,说:“在我们那里,这叫做绞面,是女孩子出嫁前的习俗,一生只一次。”比这个要彻底些,整个面部都要绞,还要剪齐额发和鬓角。

顾容愣了一下,现在哪里还有这种习俗?她笑呵呵的:“现在女孩子一辈子都不定只嫁一次,一生只一次的事不多见了。”

周思诚坐沙发上翻杂志,铜版纸后的脸色微微变了变。

姒今的眉毛很秀致,略略修过之后,周思诚看不出有什么区别,不过她看起来挺高兴的,他就也跟着说好。顾容自然满意,送走他们的时候握着姒今的手,郑重其事地说:“你的手可真凉呵,女孩子要注意保暖的,不然宫寒,以后有的受。”

两个人的神情都有些古怪,顾容却笑着挥手道别,毫不放在心上似的。

再驱车赶路,华灯初上时分,姒今眼底盛了疾退的霓虹,忽然问起顾容:“她是什么来历,你知道吗?”

周思诚猜想是顾容的唠叨惹恼她了,斟词酌句:“周念的朋友,比较,热情。”

“也就是说不知底细了。”姒今表情疏淡,“她是不是经常有意接近你?”

周思诚愣住了。女人都有这种窥测天机的本事吗?顾容刚认识他的时候,确实对他很殷勤,周念还起哄想给他们搭红线,最后因为他这边不热衷,这事也就没有下文。后来再相处,彼此也就是君子之交,谁也没再提过这茬。

姒今心中有了答案,笑眸流转,看得他心里发慌:“你对女人还真是没什么戒心。”

周思诚呛了两声,有种被长辈窥探了情信般的惭愧。

抵达会所时,迟到了四十分钟。

姒今冷性,化了眼妆之后更显得凌厉高贵,挽着他的手出现,竟也不输一屋子贵妇千金。周思诚带她去跟主人家打招呼,过生日的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一见她就热情地招待:“这位是萧姐姐吧?百闻不如一见,真是好漂亮!”

姒今始终维系着一个不达眼底的浅笑,柔柔挡开她的手:“是啊。”

一回身,周思诚在她耳边低声说:“你不用装作是别人。”

姒今眼角冷淡:“这样方便。”

不然呢?你好,我叫姒今,来自闽东,是个女鬼,这样?

周思诚表情僵硬,对她说“我去给你拿点水果”,短暂地回避。走开几步背对她,在白色的果盘里精挑细选,故意拖延时间似的。心里莫名觉得有些闷,夹着水果就有些出神。

有低沉的男声叫他:“思诚?”

周思诚抬头,来人叫杨敬,和他养父母常有生意上的往来,他谦然地笑:“杨叔叔。”

杨敬脸上是商人标志性的笑,进退有度,让人觉得妥帖又不唐突,关切地问他家里情况。周思诚一一答下来,眼神却不时往姒今的方向瞥。

她今晚的礼服是露背式的,侧对着他们时,背部肌肤光裸在水晶灯下,白嫩得像水豆腐。她身材又极瘦,双手抱臂时蝴蝶骨突起,像是皮肤下藏了一对未成形的羽翼。

杨敬也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只一眼,目光骇然一变,忍不住念了一句:“那是…沈小姐?”

周思诚回过神,没听清:“什么沈小姐?”

姒今转身,彻底背对了他们。杨敬拿余光悄悄看了几次,像在安慰自己似的,忙摇头:“没什么,没什么,叔叔眼花了。”

周思诚礼貌地颔首,拿了水果告辞。

杨敬恍恍惚惚的,拍拍他的肩:“下回来北京,杨叔叔招待你!”

周思诚谢过,回身去找姒今。

身着华服的女子站在人群里,下颌微微仰着,薄唇低抿,姿态傲然,却显得冷清。

他过去喊住她,等她回头,叉一块果肉送到她嘴边。姒今顺势咬了,抬眸看他:“怎么去了这么久?”

“遇到个长辈。”他转身想去找杨敬,结果没找到,问道,“对了,你全名就叫姒今么?姒是你的姓,不是名?”

怎么突然问这个?姒今莫名地哼笑:“不能姓这个?”

“挺少见的。西周姓这个的有载,到你出生那时候已经不多了。”

姒今哦了声,拿着果碟到会场里闲逛,没有跟他聊名姓的兴致。

到了八点半主人家开舞,全场灯光幽暗,一曲华尔兹毕,有兴致的客人都下了舞池,追光移动,照亮衣香鬓影里的一对对男女。

光线突然幽沉,姒今有些不习惯,有人从她身边经过,隔开了她跟周思诚。她下意识地找他,没想到他就在身后,躬身向她伸手:“姒今小姐,愿意陪我跳一支舞吗?”

姒今好笑道:“你在想什么,怎么不要我给你唱一段戏。”

她表情讽刺,他却处之泰然,上前揽住她的腰,替她挡开一个人:“很简单的,来都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