姒今左右环顾一周,眼神略有松动。

他趁胜追击地拉她进舞池,说:“跟着我就好。”

姒今在他的引导下双臂环到他颈后,冷冰冰地皱眉:“不像在跳舞。”

他搂她腰身的动作已经很轻柔小心,但礼服背后v字一直开到腰间,温热的掌心和她腰窝上比常人低几分的体温相触,彼此感官上的对比都十分鲜明。

他问:“那像什么?”

像什么,很难形容。总之不是好的东西。

周思诚低低地笑:“你要适应时代。二十一世纪都过去七分之一了,你还活在十九世纪么?”

姒今跟着学了一会儿就罢手了,突然松开他,离开舞池。周思诚跟上去,看她脸色不好看,担忧今晚做得过了,问她怎么了。

姒今脸色掩盖在妆容底下,看不出端倪,只有微敛的眼睫显露出疲态。两人从乐声缠绵的会场出来,外面刮一阵冷风,周思诚把外套给她披上:“累了?”

的确累,困意席卷灵台。可还有些其他的什么,她分辨不出来,可总有潜意识里的不舒服。

她把外套摘下来,拿拇指随手抹了一把唇膏,妆都弄花了,神情却冷冷淡淡的:“你不用把我当人来看待。我说我不用进食,不惧寒暑,都是真的。你对我再怎么好,我也不会对你青眼相加。不是所有人都值得我费心劳力报恩的。”

她指了指自己已经消肿的脸颊:“我比较适应这种相处方式。给什么还什么。”

周思诚想起萧妤,意兴阑珊地笑:“你觉得我对你好,就是为了打你两巴掌?”

她当然不这么想,昂头问:“不然要什么?”

心头的血液一下涌到嗓子眼,原来是这么烫的。他着了魔似的,突然倾身下去,唇覆在她脸颊上,鼻间盈满她脸上脂粉的香气:“再怎么,也得是这样吧?”

第30章叁拾

立刻,马上,一刹那。他就后悔了。

非但是他,姒今也后退了一步。她张口想说什么,又终于没说,拿一种戏谑的,冷漠与不解交织在一起的眼神看着他,只一瞬,又突然收回目光。

周思诚向后倚上路边的灯柱,脱力一般深长地呼吸。

夜风寒凉,他只穿着衬衣,却觉得燥热,扯开领结透气。魔怔了,怎么会有那种冲动?接下来怎么收场?

手机突然震起来,是孙清岷,问他:“找到今丫头了吗?今丫头有没有事啊?”

周思诚嗓子眼里滚了许久才滚出一个“嗯”。

孙清岷被周岳削了顿,说话时还掺杂几声轻轻的“唉哟”,问东问西的,还说明天开始要监视着姒今和那个傅简,怕他家今丫头天真纯质被人骗了。

也就他一个人觉得姒今天真纯质。

周思诚根本听不进他说的话,声音发沉:“孙叔,我现在头疼,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

孙清岷大惑:“为什么啊?”

“…”因为不小心亲了姒今?

周思诚觉得真相太耸人听闻,他自己也很难说出口,搪塞:“最近温差大,感冒了吧,你也当心身体。”

孙清岷拿着手机莫名其妙,突然又心里暖暖的——现在的年轻人不全是周岳那样的土霸王嘛!还是有人懂尊老爱幼的嘛!

电话断了。周思诚在路边站了好一会儿,才重新去看姒今,她撇着脸一言不发。

“不冷么?先回去吧。”

姒今没回头,淡淡答应,没事人一样往地下车库的方向走。

还是一样的,清瘦又淡漠的背影。可他知道,有什么东西变得不一样了。他下意识摸了摸嘴唇,才跟上去。好歹也是第一次亲女孩子,这算是,强吻?

地下车库里静得像个深夜墓园,一盏一盏白炽灯幽幽悬在头顶。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地穿过一辆辆车,另一个通道口也进来两个人。

杨敬带着助理跟他们擦肩而过,突然一愣,犹豫着驻足:“…沈小姐?”

姒今没反应,倒是周思诚停了下来,转身看着杨敬。整个车库只有他们几个人,能称“小姐”的更是只有姒今一个人。杨敬似乎很确定,一直保持着望向他们的姿势。

姒今走了几步也意识到了,回身看着杨敬。三四十岁的中年男人,器宇不凡,质地挺括的衣着透露出他的事业成功。后面还跟着个助理,东张西望的,显然也不明白老板为什么突然不走了。

她蹙了蹙眉。

杨敬仔细看了她一眼,完全确定了一般,笑着上来打招呼:“沈小姐怎么也在这?”

周思诚惑然看向姒今。她不露声色,微微提了下嘴角:“我在这儿,很奇怪么?”

杨敬尴尬地一怔,立刻赔笑道:“不奇怪,不奇怪。旬日不见,沈小姐气色好了不少。”他存了试探的心思,见到姒今冷淡又矜贵的神情,反而放心了,恭恭敬敬道,“沈小姐这回来上海,怎么也没通知我一声。上海是我半个主场,还得好好招待沈小姐。”

姒今低眸浅笑:“确实,该来找你。后天中午怎么样?”

“好,好。”杨敬平时深藏不露的一个人,见了她居然失态地连连点头,“那…还是那个地方?”

姒今轻轻嗯了声,没道一声再见,转身而去。

周思诚匆匆跟上去,等到了车里,才问道:“你们认识?”

姒今静静看着车前玻璃:“不认识。”

“那你还和他约见面?”

“试探罢了。”

周思诚在静寂里坐了一会儿,问出心里的猜测:“沈小姐…是沈眠婴?”

姒今沉默许久。“嗯。”

她跟沈眠婴…长得是一样的?

非亲非故,怎么会长得一样?

周思诚单手扶着方向盘,没有发动的意思。他忽然叹了一声,道:“你知道他说的地方在哪里么?”

姒今的意思肯定是要和杨敬会面的,那样才能试探出更多消息。可是她连杨敬这个人都不认识,更加不清楚对方跟沈眠婴有什么牵扯,敌在暗我在明,怎么保证这不是对方设的圈套?

这么多问题,姒今仿佛一个都不放在心上,突然笑了,看向他时眼底有光:“不是有你么?跟踪啊。”

※※※

有了这一出,之前发生的事仿佛也显得没那么重要了。两个人心照不宣地谁也不提,粉饰太平地回家、入眠。

周思诚都不清楚自己是怎么熬过的这一夜,看见第二天的晨光亮起,像渡过一劫。

这一夜做了许多梦,阴阳河畔她向他伸手,闽东水域绿幽幽的水草,墓下的朝夕相处…梦了太久,以至于第二天看着空空荡荡的房子,有种果真做了一个梦的幻觉。

姒今不声不响地走了,主卧的床榻没有被动过,她昨夜压根没有睡在这里。

周思诚回响了下,姒今跟杨敬约的是明天,以她的心性,今天应该是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只是不知是什么事。他头一回没有探究的打算。

仔细打量这个屋子,她乱扔在厨房和餐厅的果皮都生锈了,水果的甜液黏得满桌都是。周思诚有轻微洁癖,趁此机会把之前辞退的钟点工喊回来,整个房子清理了一遍,终于没有姒今生活过的痕迹了。

心里莫名松了一口气。

不料手机像警铃一样响起来,孙清岷一上来就压低声音跟他报告:“我跟上那个医生了!他果然有猫腻,一个大男人跑游乐场来,居然是为见我今丫头!”

绕来绕去,姒今这个人在他生活里还是存在的。

周思诚哭笑不得:“你跟踪他们?”

“怎么能叫跟踪呢?这叫合理监督与保护…不跟你说了,我得跟紧点。我这回要是捐躯了,你可清楚是谁干的!”孙清岷自说自话地挂了。

周思诚拿冷水洗了把脸,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居然觉得有些陌生。

事情是怎么演变到今天这一步的?一点预兆都没有。早知道会这样,当初大概都不会去找什么孙秃子,更不会有后来的事。

按理来说,他亲了人家,是要给人家一个说法的。

可她是个…女鬼啊。

※※※

傅简觉得,女鬼就是女鬼,跟人就是不一样。

大清早接到姒今通知,到他家隔壁的公园见,然后就是陪她玩海盗船,坐云霄飞车,上大摆锤天旋地转。玩了一遍还不够,从头玩一次。

傅简前二十五年都没坐过这么多回云霄飞车,终于又坐上海盗船缓缓,大幅度上升与坠落,已经不算个事儿了。坐中间那些小女孩的叫声笑声响彻云霄,他陪着姒今坐在下坠幅度最大的船尾,旁边的姒今像根木头似的,面无表情,连眼皮都不眨一下,像是坐在平行时空里。

她嘴唇突然翕动了下:“我昨晚在这东西上睡了一夜。”

夜幕四合,游乐场只有空的可乐罐被风刮去墙角。她躺在冰凉的金属船里看星星,笨重的船身失去了机械驱动,微微地晃,月光星辉洒下来,像躺在空气铺成的湖面上。

就是太凉了,还很,寂寞。

傅简盯着她那张看不出情绪的脸:“这么可怜,露宿街头?”

船尾升到最高,突然一下荡下去。

一片尖叫声里,姒今淡淡地说:“从这里能望见你家窗口。我看见你点蜡烛了,好大一片蜡烛。”

“你偷窥我?!”

“算是吧。”看得出姒今这次跟前两回见面不同,以前是凌厉带刺的冷,今天淡得像一缕烟,语调轻得仿佛随时能飘走,“你跟我谈合作,我总要了解你。”

她转头对上他的眼睛:“你是不是有什么想见到的人,所以才这么拼命地提升能力?”

傅简没回答,海盗船摆荡的幅度逐渐减弱,晃晃悠悠地停下。

两个人排着队下去,姒今披着一件男士外套,下摆露出海蓝色侧开的裙子,裸腿穿高跟鞋,在十二月的冷空气里显得格格不入,回头率极高。

她却不为所动似的,一步步稳稳地下梯子。

傅简在她前面下去,找到个木质垃圾桶,吐了。玩这种激烈的游乐项目,吐的人不少,但他这么一个眉清目秀的大男人,扶着垃圾桶,还是引人侧目。

姒今递了张纸巾给他:“你体质太差了。”

傅简脸色虚白,恨恨接过去。

姒今不依不饶:“总是跟阴魂打交道,体质会变差的,还会短寿。你再这么下去,活不过五十岁。”

傅简皱着眉回头,突然笑了:“这就跟你没关系了吧?”

“是没关系。”她歪头问他,眼神莫名地认真,“我就是好奇,是什么让你们鬼迷心窍,就算折寿也一定要沾这些阴气的东西?”

第31章叁壹

还能有什么原因,无外乎父母子女,至亲爱人。

“听过吗?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傅简插科打诨似地说出来,大大方方去买一瓶矿泉水漱口。姒今瞳仁定在一处发呆,不知在想什么。傅简清理完,向她晃晃瓶子,瓶身指向云霄飞车的方向:“还坐么?”

“不坐了。”

姒今坐在长椅上,有小孩子举着彩色的气球在她面前奔跑,满脸写着欢愉与希望。她突然觉得有点悲哀,认真地说:“天道酬勤都是骗人的,灵力与生俱来,凭的是天赋。有些人生来能见鬼,有些人生来能和鬼对话,这些能力不会随时间而增长。”

傅简怔了一下:“一点提升的办法都没有?”

“有,很残忍。”

像沈眠婴对她做的那样,或者夺舍,此消彼长。

“有就要试一试。”傅简坐在她身边,眺望云端,“你猜得没错,我是有想要见到的人。我一直在找提升能力的办法,希望见到更多亡魂,说不定里面就有她。但我也想等到我能力足够的那天,还是见不到她。那样我至少可以知道,她还活着。”

细听之下,竟然还是个挺感人的故事。

姒今一点都不好奇那个“她”是谁,平静地说:“你想见她,靠勤学苦练是不行的。你把救周念的办法给我,我可以分你一点灵力。”

“一点是多少?”

“足够你能见到任何你想见到的亡魂。”

傅简不能置信。按她的说法,灵力不能靠修炼增加,那么她分给他一部分,就是永久地少了一部分。周念值得她这么做?

姒今站起来,慢慢往一块写着“青草茵茵,何忍践踏”的小木牌走去,一边道:“既然是不赔本的生意,就别犹豫地答应,免得我反悔。”

她只不过是想尽快结束某些牵扯,客观来看,还真是她亏大了。

傅简果然心动,犹豫了下,说:“周念说,她需要一个导体。”

阴阳两世的导体。

姒今沉默的背影微不可察地滞了滞,像没听见一样,继续走到木牌前。她双手插衣兜,俯身下去,凉幽幽道:“小和尚,你要藏也挑个文明点的地方。没看到牌子上写么?‘青草茵茵,何忍践踏’,你蹲在草坪上算怎么回事?”

傅简沿着她的方向看过去,那块木牌后面露出长褂衫的衣角,慢慢直起个人。

孙清岷捧着自己的老腰,唉哟唉哟地站起来,指着云霄飞车嘿嘿嘿地笑:“好巧啊,今丫头,你也来玩这个啊?”

他一脸猴子见了山大王的表情,连滚带爬挪出草丛,旁边的小朋友都指着他笑,孙清岷像个傻子一样不停嘿嘿嘿。傅简友好地递他一瓶水,用目光征询姒今:接下来怎么办?

姒今冷着脸从孙清岷腰间抽出他的手机,想让周思诚来接人。结果一看短信记录,脸色陡然一寒:

——已抵达海盗船区域,目标暂时没有异动。

——医生对今丫头笑了一下,情况不妙!

——警戒解除。

——医生使苦肉计了!他吐了!杀千刀的小兔崽子!

她连电话都不想打了,揪着孙清岷的后领塞进计程车。傅简替她关门,问她:“那周念的事?”

“就这么定下了。你替我找一个通灵师,越强越好。尽快。”

计程车司机拿一种“我信仰马克思主义,你们别逗我”的表情看着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