姒今递过去一张一百,把手机屏幕给他看:“到这个地址。尽快。”

二十分钟后。

周思诚开门时,脸上还留有残妆的女人气势凛厉,手里提着一个邋里邋遢的半老头子。孙清岷还耸着肩,抽动嘴皮子,很努力地想向他抽出个笑,可惜只抽出一脸褶子。

他靠上玄关的墙,侧让一条进门的路,笑道:“回来了啊?”

※※※

照例是周岳来把孙清岷提走。这小子接到消息硬着头皮出现,缩头缩尾一秒都不想多待,扛了孙清岷就想溜号。周思诚想告诉他,姒今在洗澡,没空理会他,但周岳一听到“姒今”两个字就跟点了个炮仗似的,撒丫子就跑。

没等周岳走远,姒今就从浴室出来了。

海藻般的长发湿漉漉的滴着水,眼睛雾蒙蒙的。

“周岳来过了?”

她眼神空洞,心里不知是什么主意,让人连求情都摸不着门路。幸好他现在也没心思替周岳求情。

“嗯。”周思诚坐在客厅沙发,腿上搁着一台笔记本,把屏幕移过去,“你来看。”

网页上是一封电子邮件,发件人是他姑妈周清怀的助理,详细介绍了杨敬一家的情况。由于商业往来密切,调出他们家的情况不是难事,这份资料动用了私家侦探,很完备地列出了杨敬祖上三代的族谱。

他说:“杨敬住在沪安别墅,周岳已经派人蹲着了,明天我们跟着他过去。这些资料能帮你了解他。你不清楚沈眠婴跟杨敬到底是什么程度的交情,做足点准备总是没错的。”

姒今穿着白色浴袍,俯身静静地浏览,垂下的发丝带水,滴在他手腕上。

沁凉的,一滴又一滴。

周思诚克制着心中的异样,慢慢地滚动滑轮,姒今的眼珠也慢慢地向下挪动。

忽然,她说:“停,往上一点。”

周思诚把网页调上去,显示的是一张报纸上扫描下来的老照片,像素非常低。照片上的男人而立之年,身着民国时流行的中山装,气度自华,一看便出自富贵之家。旁边立着个女子,瓜子脸,一袭丝缎旗袍,身姿窈窕。

姒今说:“看这照片的年代,得有六七十年了吧?”

人都作古了。

周思诚指上屏幕,从杨敬的名字划一根线,一直连到“杨延禄”三个字上:“嗯,杨敬的爷爷叫杨延寿,有两个哥哥,犬福禄寿’三字。这个人是杨敬的二伯公,杨延禄。”

姒今还盯着那张照片。他见她感兴趣,便多补充了几句:“杨家世居京城,杨敬爷爷三兄弟里,大哥杨延福在解放前后患沉疴,二弟杨延禄就常跑上海求医问药,在上海交际圈很有名气。后来杨家在上海就逐渐扎根了。”

他把最重磅的消息抛出来:“而且,有传闻说,杨延禄求医问药,求到了阴差头上,在黑市收购不腐的女尸。也就是说,徐丽口中的杨家人,很可能就是杨延禄。”

他的语气有种得来全不费工夫的欣然,扭头去看姒今,她却无动于衷,眼眸晦暗不明。

周思诚不解:“不对吗?”

“对,怎么不对。”姒今笑着伸出手指,摩挲上冰凉的电子屏幕,兴味盎然地抚过照片上女人白净的脸,自言自语:“暌违二十余年,我都要忘了她长什么样了…原来是长这样的。”

黑白相片曝光过度,人脸白得像抛了光的瓷,已经有些漫漶的面容看不分明,只认得出那张瓜子脸上,眼珠妖异地黑。女人嘴角抿了丝笑,眉眼与姒今五分相似,可温婉中却透出骨子里的阴气。

意料之外。

周思诚蹙眉道:“这就是沈眠婴?”

虽然跟姒今长得相似,但是不足以以假乱真,杨敬又怎么会认错人?

姒今反问:“不像她吗?”

确实不像是大奸大恶之人,如果不是他有先入为主的印象,恐怕也不会把她跟那样一个心机深沉的女人联系在一起。

姒今冷笑:“她就是长的这样,谁都相信她。”

他发现,只要有关于沈眠婴,她都像个怄气的小孩子一样毫不掩饰自己的厌恶。

周思诚笑了声,忽而又问:“这张照片上的沈眠婴,跟你也没有那么像,杨敬把你错认成她这件事就显得蹊跷了。而且现在基本能推断出,他就是当年那个主顾的后人。你还准备去见他吗?”

“见啊。沈眠婴养的一条小狼狗而已,我连狗都怕,拿什么跟人斗?”姒今拿了条毛巾擦头发,侧头揉搓着进卧室。

姒今的头发乌亮黑长,远看像丝缎一样顺滑,可她揉毛巾的动作漫不经心得近乎粗暴,三千青丝都被揉成了茅草窝。周思诚看着她的背影欲言又止,终于还是说:“你可以用吹风机。”

他顿了顿,舌苔有些发干:“…我帮你。”

姒今对电器一向持不耻下问的态度,顺从地把头发交给他,自己坐在檀木书架前,随手取了一本他的藏书,闲闲翻看。

周思诚取了把木梳,边吹边帮她把先前揉成结的头发一丝丝理顺。女人的长发很难打理,不是亲身体会又权衡不出轻重,他只能把动作尽量放缓,描金绘凤似的小心。

她翻书的动作很轻,古旧的书页浮起墨香,隆隆的热风散出她发间的香气,和湿漉漉的水汽。气味氤氲,他的眸子黑沉沉的,专注一心。

机械运转的嗡嗡巨响里,她突然合上书封:“周思诚。”

“嗯?”

她话音泠泠:“为什么亲我?”

第32章叁贰

经曰:“觉知多欲为苦;生死疲劳,从贪欲起。少欲无为,身心自在。”

因爱欲而生三界,轮回六道之生死。

姒今在龙华寺生活了数月,有弟子向鹤年法师请教,说她毕竟是一介女流,又自俗世来,身染戾气,在佛寺一日两日尚可,今后如何处置?

鹤年说,她虽然经历人间万苦,但却六根清净,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她心无欲念,只要消除业障,自然能超脱尘世。

姒今自己也是这么认为的。

所以,她的问句直接得不给人回避的余地。机械振动的嗡嗡巨响掩盖了尴尬的沉默,周思诚脸上变换了许多种表情:踌躇,涌动,又克制。

最后他说:“也不是多大的事吧?我们这个年代的人比你那时候开放,你如果有机会去欧美国家,这是种礼节。”

不是欲,是礼。

姒今看着他,眼眸空远得仿佛能洞悉一切,瞧得人心慌。周思诚回避她的目光,信口说:“…我给你准备了点东西,你明天记得带上。”

他匆忙放下吹风筒,书房传开抽屉一开一合的声音,他拿过来一包零件。

里面是一套陌生的设备:纽扣式的一个银片,耳机,黑色的小匣子。

他把那个银片放进她手心:“明天粘在衣服上。你一个人进去找杨敬,我和周岳他们不好跟着,就在外面等你。”

银亮的圆片在她手心折射着灯光,姒今左右翻动:“这是什么?”

“窃听器。”

电子市场遍地都是,他特地让周岳搞了一套专业的。周岳嘲笑他:“这是演骇客帝国还是史密斯夫妇啊?”但他总觉得不放心,要把一切能做的准备都打点妥当。

姒今说:“你凭什么觉得,我愿意让你们听?”

周思诚一愣,没说话。

姒今把那凉凉的物什收拢,换了种缓和的问法:“你们都要去?”

“嗯。我,周岳,还有孙叔也闹着要来。”

她皱起眉:“别让小和尚去。你叫他别跟着我,找个寺庙重新出家礼佛吧。”

周思诚笑得无奈:“你以为这么容易?一来孙叔脾气倔不愿意去,二来现在出家也要文凭了,本科学历,孙叔有吗?”

姒今当然不懂什么本科不本科,嗤笑:“当官的还能是捐来的,当个和尚就一定要凭本事了?”

一句话,有钱能使鬼推磨。

她对世情倒是琢磨得挺透彻。周思诚囫囵着答应,又问她:“那我跟周岳呢,你准备把我们送哪去?”

“你们最好也别来。”

“不来谁帮你跟踪杨敬?”

“那就周岳去,你别去。”

当初下墓的时候,她可不是这么说的。她说:要是遇上事了,就陪我死在里面,多好?

周思诚心底有些异样,捕风捉影一般,从她的话里归纳出自己的特殊。心底的暗涌又在黑暗里显露光影,让他觉得惭愧,马上又在心里给自己兜头泼了几盆凉水浇熄。

想什么呢?

他专心致志接起数据线,漠然道:“怕你记周岳的仇,还是我看着点好。”

※※※

周岳也怕姒今记她的仇,大清早载上孙清岷出门,连带着对他的态度也好了不少。

早上七点,街边早点摊都支起来了。周岳给孙清岷买了个手抓饼,推推在后座上昏睡的人:“喂,秃子,起来吃早饭。”

孙清岷被推得蹦起来,受宠若惊得恍若在梦中:“啥?”

“吃早饭!”

孙清岷哦了声,热泪盈眶接过来咬一大口。那狼吞虎咽的样儿,上辈子没吃过肉吧。

周岳强迫自己好声好气跟他讲话:“我说,姒今看起来还挺看重你的,怎么做到的啊?”

“啊?”孙清岷没懂他的用意,嘴里还含着一口面饼,“她以前被人害得可惨,后来我师父把她救活,就跟我们住。一起念经上佛堂的,几个月下来不就熟了。”

这些周岳是知道的,但是姒今怎么都不像交往一段日子就能跟人推心置腹的吧?

但是孙清岷笑得特别真诚:“你别看我今丫头脾气不好,其实心善着呢,我师父让她别杀生,她连个蟑螂都不踩。”说着又咬牙切齿,挥舞干瘪的拳头,“谁要欺负我今丫头,我就是拼了这条老命也要收拾他!”

周岳咂咂嘴,觉得跟他是没法交流下去了,一踩油门,悍马凌厉的车形冲出街道。

接上了周思诚和姒今,后者穿了身暗色印花的棉裙加黑丝,三十多岁小城市妇人的打扮,一下把她扮老了十岁。她皮肤白,就像朵玉质婷婷的水仙套进枯壳里。

周岳嘴快:“怎么穿成这样啊?”

姒今正拨弄领口的窃听设备,力求掩人耳目。周思诚替她回答,第一沈眠婴年纪比她大,第二扮成熟点有气势,总比穿周念的兔毛雪地靴好。

一行人就这么上了路,车上气氛紧张,只有孙清岷还敢吭声:“要不咱们甭去了?人在世讲究的是断舍离,师父不都教过吗?”

姒今拈着领口,漫不经心似的:“我见过鹤年了,小和尚。龙华寺有他的毕生法力加持,背后的阴阳河又是块鬼地,他成了厉鬼不得超生,只能龟缩在那里。永生永世被困在那种地方,你跟我讲断舍离?”

周思诚在副驾驶座上调试设备,左耳插耳机,后排的对话通过空气和磁波一起传到。他像没听见似的,问周岳:“杨敬昨晚回沪安别墅之后,确定没出去么?”

周岳办起正经事来神态严肃:“没出去。盯梢的人有消息会报上来。”他摊开个比例尺非常大的特质地图,指给他看,“杨敬家车库后面不远就是条艺术街,我们藏在这个拐口,他要出来肯定经过这里,到时候再跟上去。”

“会跟丢么?”

“不会。我的车技你放心!”

孙清岷嚼这滋味,敢情就他一个人还在担心这担心那,他们个个都是秤砣做的心。

※※※

杨敬大约是八点出的门,先是去了一趟公司。写字楼出口多,周岳喊上人盯着,换了一辆不起眼的大众开。这下杨敬再出来,他隐匿进车流全无影踪,再跟上人也放心大胆许多。

眼看上了内环高架,周岳更放心了,扶着方向盘哼歌。

优哉游哉不像在跟人了。

周思诚戴着口罩,让他盯紧点。周岳挥手:“放一百个心,人跑不掉。”

话音未落,前面那辆宾利突然加速。这一段前面恰好是高架路口,杨敬的车突然下去,混进车流。地面车多,有点堵,司机显然意识到了有人尾随,见缝插针地换道,疯了般想甩开他们。

周岳刚想点一支烟,打火机都没掏出来,把烟往嘴里一叼,骂了声操:“这是回去的路,他上高架就是唬人的,这狗娘养的早知道爷在跟。”

飙车他在行,就是没在这么堵的路上飙过。几次都是峰回路转差点撞个车毁人亡,杨敬的宾利车一直在前方五十米内,时近时远。开了一段进了条岔路,两边都是中学,没到放学时间,路上没几辆车。周岳急转一个弯,没刹住,迎头追了宾利的尾。

孙清岷在后面左摇右晃被甩得胆汁回喉,突然一下磕了脑袋,怯怯探出半个头:“这,撞了?”

周思诚脸色凝重:“撞了。”

撞了不要紧,重要的是姒今不能被发现。

前面那辆车的车门开了,下来一个司机,还戴着墨镜,查看了刮蹭情况,就来敲周岳的车门。

周岳硬着头皮下去,往后座上瞄了一眼。姒今稳坐如山,悠悠然看着中学的操场。穿着校服的小姑娘在跳长绳,一个接着一个。

那墨镜男行事果断,直接问:“上保险了吗?”

这车又不是他的,他哪知道上没上,就说没上。

墨镜男冲他不屑地笑了声:“那赔起来可不容易。留个联系方式吧。”

居然一字没提跟踪的事。

周岳留了个心眼,把孙清岷的手机号给他。这事算是善了,对方举举那张字条:“那就等修理费下来,再联系你。”

墨镜男没事人一样回去了。

关上车门,他才恭恭敬敬地把字条呈给后座上的人:“杨总,里面是四个人,三男一女。女的没看清长什么样,不过身形跟沈小姐挺像的。咱们不就是去见沈小姐的么,沈小姐跟着咱们算什么意思?”

杨敬板着脸接过字条看,是个陌生的本地号码,笔迹龙飞凤舞。

他从后视镜里瞥了一眼车上戴口罩的人,笑着叹气:“沈小姐不信我的诚意啊。这样,你打电话给仓库的人,把沈小姐要的货先提出来。”

墨镜男唯唯诺诺应承,突然啧了声:“杨总,我总觉得奇怪。沈小姐托我们办事,不都是通过钟管事的吗,什么时候自己出现过?别是个假的。”

“她身上那股子阴气,错不了。”杨敬似乎也在琢磨什么,“你不知道,沈小姐最近活动频繁得很。”

不过倒是被提醒了,这么频繁,得是出了什么事吧?

第33章叁叁

周岳是第一个发现前面那辆车着火的。本来他跟踪被人发现,玩飙车还不慎撞车,这脸丢大发了,他觍颜问周思诚:“哥,还追不追了?”结果余光一瞟,杨敬那辆车的排气管在冒烟,不是内燃机的废气,那是着火时升起的热烟,里头还冒着火光。

他愣了,指着那辆重新启动的车:“这,这得是要爆炸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