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有人不用挖的,靠这么根破树枝要拨到什么时候?

姒今没理他,拨了一会儿才挑起些许灰泥给他看:“你看。”

傅简没看出个所以然来:“什么?”

“这是人的骨灰。”

姒今扔了树枝,枝头挑起的泥也随之扬落。傅简想再去确认也没法,只能低头查探:“你确定?”姒今不回话,他自己也有判断能力,沾了些泥灰在两指间轻捻,说,“这里要是有骨灰,应该是晓殊她爷爷的。老人家讲究落叶归根,会洒在这里也说不准。”

“许晓殊她爷爷,死了几年了?”

傅简一怔:“至少也两三年了。”

问题就在这儿了。死了两三年的人,为什么树下至今还有他的骨灰?

他是个聪明人,姒今没说破,只身往里走。祖屋上了锁,窗棂上都有蛛丝网,不靠近都能闻到满鼻的灰尘味。这滋味自然不好受,姒今只往里望了一眼,昏暗的光线里内屋破旧的陈设都看不分明,不知她能看进去多少。

她问:“许晓殊,跟你一样,也是通灵师?”

傅简斟酌了下才道:“她跟我一样也能看见魂魄,不过频率比我低,也没我控制得好。这样也算通灵师么?”

“算。”只是这个字,她便回头走了。

傅简措手不及,跟上去问:“不用进去看看?我可以想办法把门打开。”

姒今笑了笑:“今天就到这吧。”

才逛了个门口,怎么就到这了。傅简抑了怒气,勉强平静地跟她交涉:“你看出门道了?”

“没有。”

“那你…”

姒今突然停步,转身颇有兴味地看着他:“你真以为我千里迢迢,是来查案子的?”

傅简惑然不解,脸上愤怒和阴狠压下去,清秀的五官都显得扭曲。

姒今有的是时间,干脆跟他把话挑明:“你能跟我说说,你为什么会认识顾容么?”她双手放口袋,惬意自得,“哪有这么巧的事,我让你找一个通灵师,你就恰好能找一个合适的来,而且她还会画引魂符。”

傅简拇指攥紧,瞳仁却微微下垂,那是思考的模样。

姒今微是愕然了一瞬,才浅浅笑起来:“我也没指责你什么。人和人,都是互相利用。你被人利用,引我来这里。我也利用你,顺水推舟来查一些事。大家相安无事便好,许晓殊的事随缘分,我没义务用全力。明白了?”

傅简似懂非懂,她也不再费唇舌,回到寄宿的农家小院,却见冬日近午阳光正暖,周思诚坐在一张躺椅上,正和隔壁家的老人一起晒太阳。

他身上那种天然的亲和力在这种情形下愈发明显,越是老一辈的越是看他顺眼。老太太看上去七老八十,笑得慈眉善目,跟他讲农事,和村里的陈年旧事。

还真是静养得法。

周思诚远远看见姒今一个人回来,弯了眼笑:“回来了?”

姒今淡淡嗯一声,昨晚的记忆突然一股脑涌进脑海,她脸色变了变,抬脚跨进院子。周思诚看她这个脸色,跟老太太打了声招呼,自觉地跟了进去。

姒今坐在八仙桌边取了个茶杯倒水喝。

周思诚也取了一个:“有进展了?”

姒今懒得把跟傅简说的话再跟他重复一遍,只问:“你无缘无故这么上心做什么?”

“你无缘无故对傅简的事上心,有你的道理,我无缘无故对你的事上心,自然也有我的道理。”

姒今被绕了半天,笑了:“你的道理是什么?”

周思诚食指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你做事太直接,不管是查事情还是报仇,都爱正面硬碰硬。我恰好有你缺少的脑筋。”

姒今眼锋一凛:“你讽刺我没脑子?”

周思诚摇了摇头,微微侧过身,阳光漏进来,让她看见院门外还在晒太阳的老人。

他说:“看到什么了?”

“人。”

“嗯。”他抿了口茶水,才道,“你这次来帮傅简找那个失踪的女人,肯定不是仗义相助这么简单。不过不管你是不是仗义,你既然想找线索,就不要总往死人角落里钻。”

他淡淡向她微笑:“有时候活人,可以告诉你很多东西。”

姒今蔑然勾了下唇,下巴微微向外挑了挑:“你是说这样的活人?”

她的眼底映出老太太佝偻的背影。

没想到周思诚倒是坦然,点了点头:“对。”

第43章肆叁

姒今不置可否,淡淡地抬眸,在缄默中看着他的眼睛。

周思诚被她这么盯得有一瞬的心慌,四目相对了一会儿,倒是他第一个移开了目光。

姒今眼底有揶揄,纤细的手指覆上他执杯的手,在他察觉到凉意与柔软的瞬间一触即走,她掩唇笑:“之前不是胆子挺大么,现在怎么畏畏缩缩的。”

“…”手背上被她手指触碰过的地方还是凉沁沁的,皮肤下的血液温度却比别处高上不少。周思诚再侧眸去看她,她笑得一脸嫣然,看不出究竟是没心没肺还是老于世故。

姒今这才慢慢搁下茶杯,问道:“想听听我在做什么吗?”

她的算盘一向在心里,不为外人道。所以周思诚哪怕是提醒她往活人处去打探,却也没有问过她究竟在查什么,这下居然有点受宠若惊,点头嗯了声。

“我让你来这里躲着,只是一时的办法。沈眠婴总有办法找到我的,自然也能找到你,就是个时间的问题。”她语调缓缓,前面的话只是铺垫,他知道她要说的话在后头,“她之前一直知道我在哪里,知道我在做什么,但是却躲在幕后。她在忌惮,所以我要把她忌惮的东西找出来。”

“为什么一定要从傅简和许晓殊入手?”

“不一定要是他们。我只是需要接触通灵师,从他们身上知道,我沉睡的这些年,世上有什么东西在变化,让沈眠婴不敢为所欲为。”

最后一个问题:“为什么突然说这些?”

“因为我的记忆出了点问题。”姒今说到这里才皱眉,问题严峻却不以为意的模样,“我开始能感知到一些,不属于我自己的记忆。同样的,我思考的一些东西好像也在莫名消失。我需要有人帮我记得。”

周思诚立刻想起了昨晚的状况,试着揣度:“我联系过周岳,他说念念最近也有些不大对劲,只是没有你这么严重。是不是顾容用引魂咒的时候出了什么问题,让你和念念互相影响了?”

姒今笑着摇头:“你想太多了。”

竟然不是?

“不是用引魂咒的时候出了问题。而是引魂咒,本来就会有这个作用。”

不仅是她和周念,还有她和沈眠婴。后两者的联系更加紧密,数十年的相连,不仅让沈眠婴和她一样成为了半个魅,而且在身体上也有变化。一开始沈眠婴灵力充沛,能抑制这种变化,近些年她没有给养,逐渐退化,不仅身体机能出了问题,而且连容貌都越变越像她。

这就是为什么在杨延禄的合照里,沈眠婴跟姒今并不相像,可到了如今,两者却像一母同胞一般长得不分你我。

周思诚错愕道:“那你和念念…也会这样?”

姒今摇头:“从来没有人试过用引魂咒这样救人,我用的方法跟沈眠婴不一样,后遗症也不同。今后会发生什么,我也不清楚。”

可以肯定的是,无论发生什么,她好像一点都不在意。

周思诚定定地看着她,那张素净淡远到有些超然的脸上,轮廓依旧温雅韵致,没有另一个人的痕迹,他心里竟然松了一口气。

姒今笑起来:“怎么,怕我长成你妹妹那样?”

“…”

“不会的,你放心。”她遥遥望着屋外阡陌交通的乡间景致,“我们两个之间的影响,不在身体上。”

可就算是性格上,也让他有点招架不住。

周思诚这般想着,却没往外说,只问说:“…那你被影响的时候,有记忆么?”

姒今的脸色一下子冷了下来,说:“没有。”

※※※

日落时分,村子里传来几声狗吠鸡啼。

乡间小道上已无人走动,颇有几分提早的“漏断人初静”之感。周思诚吃过晚饭,在安静的里屋给自己换药。

这地方医疗条件十分匮乏,若是不当心伤口感染或者恶化,都是不小的麻烦。他只有一只手能行动自由,揭纱布的时候格外缓慢而小心。给手臂换药还好,轮到腿上的伤口,他就有点捉襟见肘。

他的双腿上布满了细小的伤口,大腿外侧更是拉开了不小的一道口子,缝了十几针,如今依旧红肿,十分狰狞。他用棉签蘸了碘伏,轻轻点上去,刚刚触碰到,房间的门突然被人打开了。事先没有敲门声,他没有心理准备,手指微微一动,消毒时那种麻如针刺的痛密密麻麻涌上神经,让他齿间逸出“嘶”的一声。

姒今呆立在门口,看着他裸露的伤口,显然没料到自己的闯入会造成这样的尴尬。

两人同寝同居,说不上有多尴尬,但总有些不自在。

姒今在门口杵了一会儿,很明显地感受到他把她定位成“不速之客”,可她却没有要走的意思,只是昂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周思诚淡笑了声:“看够了?”

她这才回头,抿了下唇,目光又带一分倨傲之色:“要不要帮忙?”

他觉得,她的性情确实是大变。他说不上这种变化究竟是好是坏,总让人一会儿上升一会儿坠落,有时还不如安安分分压在谷底。

所以,他拒绝了:“不用。”

“哦。”

姒今很干脆地带上了门。

他看着那扇重新合上的门,室内重新安静下来,连纱窗投入的昏黄日光都幽黯了些。竟然…有点后悔。

这一晚姒今决定在外屋守一夜,反正对她而言,睡眠只是一个爱好,不是生存必需品。

可是还没到子时,周思诚抱了张毯子出来,一声招呼不打地坐到了外屋的藤椅上。

姒今不明所以:“你准备这么睡?”

“嗯。”他合上眼,疲惫的姿态,只有薄唇轻轻翕动,“你情况这么不稳定,谁知道今晚会出什么状况。我守着你。”

“没必要。”

他连眼睛都没睁开:“有没有必要,我自己知道。”

第44章肆肆

夜幕四合,乡野的春夜微寒,子时一过,凉风瑟瑟。

外屋没有开灯,只有灶台上一盏长明灯,亮着昏黄而古旧的微光,映出他微蹙的眉,和仿佛风刀削成的轮廓。他不睁眼的时候,姿容算得上俊厉,连声音都捎带一分肃然:“睡不着就聊聊吧。”

他那了然于心的神态,好像是她刻意盯着他看似的。姒今心有不甘,别开眼:“我本来就不用睡觉,不看你难道还盯着火灶吗。”

周思诚本也有些忐忑,听了这话眼角才攀上笑意,双眸渐而睁开,又露出她熟悉的,书卷温养出来的亲和:“没计较你看我。”他的笑几乎算得上促狭了,惹得她眉眼愈发冷厉,他才见好就收,侧了头问她:“左右你也不想睡,陪我说会儿话吧?”

姒今爱答不理似的睨他一眼:“说什么?”

“说说我们。”

他的声音很平静,先开了腔:“我来找你之前,念念醒了过来,她对我说,你就是那个凶手。只是后来就出了那场车祸,我一直没提。”他顿了顿,又自问自答,“其实很容易想,你跟沈眠婴长得一模一样。如果一定要有一个是凶手的话,不难猜就是沈眠婴。”

他才抬起眼看她,眼底蕴着与长明灯色泽不同的清亮:“这么说来,其实我们连仇家都是同一个,后来的事也就想得通。我家救了青叔,所以才惹上沈眠婴。沈眠婴害了我家,所以青叔才会把鹤年法师留下来的秘密告诉我,让我去找孙叔,才会遇到你。其实冥冥之中,自有天定。”

姒今眸色寡淡,不知在想什么,嘴角浮着丝笑:“哪有什么天定,还不都是巧合。你猜得对,禅休倘不是因为愧疚,确实不会把小和尚的行踪告诉你们。可是你们家救下禅休,又不是命定的事…”

“姒今。”他打断她,表情渐而变得有些复杂,“我说的不是周家和你,是我和你。”

又说:“周家救下青叔的时候,我还不是周家的人。我是通过青叔,被周家领养的。所以说,不管是谁救下了青叔,今日的情景我都会经历。”

姒今只有片刻的讶异,仿佛觉得好笑:“所以你觉得和我有缘?”

“不是。”他矢口否认,“你不要觉得每件事,每段话都有它的目的。我对你说这么多,其实只是想跟你说说话,没想达到什么结论,你信吗?如果真有什么意义的话,那就是我觉得跟一个人在不知不觉间有这些千丝万缕的联系,还挺奇异的。”

姒今全然不解风情一般地讥笑:“真的一点目的都没有?半夜三更不睡,拉着我说话,兴致挺不错。”

周思诚像是泄了一口气:“真要说有,也是有的。”

初春的凉意浸得十指冰凉,他的笑却是温热的:“我觉得这样吊下去不是个办法。”他是个男人,在心里藏着掖着不是他的风格,彼此遮掩心照不宣了这么久,也该有人把话撂在明处说了,“姒今,抛开一切不谈,你怎么看我这个人?”

“…”

其实他的这份心思,她心里也很了然,她甚至比常人敏感,对旁人的一点点好意都格外警觉,所以从他刚生起这个念头的时候,她就敏锐地察觉到了一丝不同。

可是从一开始到现在,她思考的角度都是,人鬼殊途、其中利害、过去将来种种…好像这和所有互利互惠的关系一样,都是可作权衡的,从来没有站在人与人之间纯粹的感情立场上思考过。

所以乍然被这么一问,她拣择着不痛不痒的措辞回答:“还可以。”

“哪里可以?”

“办事靠得住。”

“别的呢?”

这就要想一想:“…挺够义气的。”

周思诚站起身,端了烛台慢慢走过来,一直走到她跟前,羸弱的烛火就在她眼前曳动。他把烛台搁在她身旁的长案上,若无其事地笑:“那不是义气,是我喜欢你。”

是一种,她从未期盼过的感情。

他很少用这样严肃的语气说话,自己都慎重起来:“我仔细想过,人和人之间都有不同的,家境,学历,性格,等等,这些组成了正常人的择偶观。其实我跟你之间的不同也可以列入这个范畴。你考虑的东西确实是一种隔阂,但这就像你接受不了一个人有烟瘾,但是却喜欢他的其他方面一样,可以被别的东西盖过。同样的,我做不到完全不在意,但是说实话,我还是第一次对女孩子起这样的心思。”

他说着自己也发笑,但语气仍旧是认真的:“说真的,姒今,我也不是什么圣人,你要是真的不希望这样,我以后尽量把心思回到你说的‘义气’。”

就他自己而言,这些日子的患得患失已经到头了,他归根结底还是个理智的人,不会平白无故舍命陪君子。冒过的一次险让他觉得有必要说这段话,也让他达到了一种尽过力的圆满,好像至此落幕也没什么遗憾了。

他想要个准信,可是说一点都不紧张,绝对是假的。要不然怎么连呼吸都有些失稳,表情都不那么自然:“姒今,你对我有感觉么?”

她几乎是不假思索,没有分毫的犹豫:“没有。”

“一点都没…”

“一点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