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顿了下,点点头,进了里屋,看不出有什么落寞,反而好似释然了,有种怅然的轻松。

※※※

第二天一早,周思诚就搬了她和姒今的行李,去了镇上的旅店。

傅简妈妈把人送出来,拉着傅简问:“怎么啦,不查啦?”

傅简经过昨天姒今的冷言冷语,不想多说,沉着脸嗯了声。本来让她忧心的事一下子莫名没了,傅简妈妈也摸不着头脑,尴尬地背背手:“那去送送人家吧,人家从上海大老远跑来也挺不容易的。”

依旧和来时一样,傅简开的车,只不过周思诚一路都闭目养神,神情颇为冷淡。姒今也别过脸望窗外,寡如平江的目光。两个人一个向左一个向右,维持了一路互不相看,一开始还不觉得什么,久而久之就让人觉得不对劲了。

下车时,倒是姒今反常地多叮嘱了他一句:“许晓殊的事,我还会跟着。你是本地人,有这功夫不如多去问问乡里人,我也许用得上。”

她说完便扭头走了,也不管他答应不答应,仿佛根本不在乎。

周思诚也下去,走到旅馆前台,淡淡说:“两间房。”

第45章肆伍

姒今一整天都不在旅馆里。

周思诚在房间休息,没去探究她究竟去了哪,午觉醒来天已经暗下来了。一看手表,将近五点,小镇子的黄昏似乎来得格外早。

偏僻的镇子没有星级酒店,这家旅馆很不正规,热水需要到楼道里去接。他洗了个水壶去茶水间,拧开阀门,热水散着热气,发出平稳而逐渐变化的倾水声。

旅馆住客很少,走廊上极其安静,却突然传来两声细碎的脚步声。

这脚步声不连贯,不像是一般路人。周思诚觉得奇怪,回头看了一眼,只看到一个男人宽厚的背消失在楼梯间。那背影有些佝偻,衣角是藏蓝色,看上去颇为陈旧,从微显僵硬的身形判断,应该上了年纪了,却走得很快,步履匆匆。

兴许是连日沉浸在破案一般的氛围里,连一个路人都让他皱眉思量了许久。再回头,水壶已经装满了,热水险些溢出来。他只有一只手可以行动自如,这时还扶着水壶的把手,只是一个停顿间,壶里的水眼看着就要越过壶沿了。他还没来得及伸手去关阀门,突然有一只纤细的手利落地替他关了水。

姒今幽凉的声线颇为漠然:“本来就只有一只手能用了,还要烫伤么?”

姒今走路一向没有脚步声,他太专注地看那个男人的背影,竟然没有发现她从另一个方向过来了。他醒来的时候她还没有回旅馆,两人今天一整天都缺乏交流,他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会回来。此刻一抬头,看她满脸疲惫风尘,约莫是刚刚到,就撞见了这一幕。

周思诚平稳地举起水壶,淡淡一笑:“多谢。”

他端着水壶走了,连个多余的表情都没有。姒今站在原地,头一回有种自己多管闲事的懊恼。一夜之间,两个人的关系退回了原点,甚至连原点都不如。

到了晚饭的点,周思诚也没叫她。姒今没有饥饿感,回到自己房间一觉睡下去,再醒过来就已经是半夜了。微微有些发霉的窗帘遮不住月光,透过荒野洒在人心,仿佛也愈加寂寥。

一片寂静里,她能听到隔壁房间的动静。她的听力优于常人,细心留意的话能听到他的呼吸声。病中的人呼吸会异常地沉,有种吃力的感觉。之前总是住在一块儿的时候,没有留意过,这会儿却很清晰。

他似乎醒了,窸窸窣窣地起床,黑夜中响起倒水的声音,很久都没有再睡下。

姒今听了会儿,回神时再也睡不着了,干脆翻窗出去。

客房的另一端,周思诚捧了一杯半温的水站在窗前,看着那身影消失在街道尽头,皱了皱眉,才拉上了帘子。

入夜的小镇街道冷寂,大红字刷成的杂货店招牌旧得斑驳,狭窄的路面上躺着几个前一天留下的早餐袋子。她并不着急,步行几里路,到许晓殊家的祖屋外守着。

这日是圆月。月轮太过圆满,被枯枝勾破,无端让人觉得昭示着些什么。

和白天一样,她守在这里,漫无目的一般,悄声无息,静心等待。

数年不曾有过人气的地方,静得枯沉。几个小时的时间倏忽过去,姒今一直等得很耐心,直到后半夜,有微弱的手电灯光亮起来,慢慢靠近院子。

那是一个陌生的农人,皮肤黝黑,装束都是本地人的模样,竟然有院门锁的钥匙,十分小心地推开,靠近院心的那棵枯树。姒今隐匿在暗处观察着,却发现这人身后竟然还跟着一个男人,同样上了年纪,行动因为年龄而不可避免地迟缓,跟踪起人来却很有章法,隐蔽又机敏。

姒今藏在高处,露出一丝错愕。

今晚不仅遇上了,而且还是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局。

那农人很警惕,到了树前就关了手电的灯光。夤夜中只有姒今能看清,他手上捏的是一捧灰,洒在树下,又轻轻翻动干泥来掩盖。姒今前几天曾经翻动过这里的泥土,如果是白天,他兴许会发现异样。但黑夜中,他摸黑进行这一切,动作轻车熟路,想来不是一回两回了。

跟着他的那个男人没有进院子,远远躲在矮墙后看着这一切,并没有看得很分明,却见好就收地走了。

转身时他仰头望了一眼,看的是姒今的方向。姒今在黑夜中和他对视,仿佛彼此都发现了对方的存在,可是她清楚,这样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对方是没办法看见她的。

那人走得很果断,终于消失在了姒今的视线里。她便没有多放注意力在他身上,转而重新去看那个树下的农人。

农人做完这一切,仿佛很惶恐,身体是一个戒备的姿势,四下望了望才合起双掌念念有词。

他低头的时候,姒今看见他颈后有一道血红色的长疤,格外狰狞。

再过了一会儿,他不再有新的动作,捡起手电准备走了。

然而他低头推开手电的开关,往前面一照,一张毫无血色的脸就贴在他面前。女人的眉目清隽得仿佛是照着戏本子里的女鬼模样画出来的,吓得他惨叫一声摔倒在地。

手电也应声而落,从侧下的角度勉强照出女人清瘦的身影。

隔着一段距离,他勉强能分辨出来,面前这个不知是人是鬼的女人有手有脚,也没有沾满血迹口吐长舌。条件反射带来的骇然平复下去,又翻滚成另一层阴冷的恐惧。

布满褶子的黝黑面孔上露出似害怕又似痛哭的表情:“晓殊,你别过来,晓殊…”

他用地方话自言自语着,晦涩难懂的乡音,只能听得清晓殊两个字。

女人蹲下身捡起了手电筒,像照一个标本一样上下打量了他一遍,忽而笑了笑:“别害怕,我不是许晓殊。我叫,姒今。”

第46章肆陆

那农人惊吓过度之后精神便不太正常,蹲在地上发着抖,爬到树下去挖方才洒下的骨灰,仿佛可以当做救命的护身符。

姒今嗤笑地瞥过一眼,联络傅简过来载人。傅简在睡梦中被她一个电话吵醒,不敢有微词,套上外套立刻过来,见到人,眉头一皱。

姒今问:“认识吗?”

“认识。”傅简皱着眉,言语里带着不解,“是邻居,就住在我家宅后头。”

那就对了。

姒今点点头,示意他把人带去个方便问话的地方。傅简用手电迷茫地照了照四周:“带去哪?你难道还要审讯不成。”

姒今刚刚也碰过那个手电,这时候才后知后觉地挑了挑指甲,清理本不存在的污垢,表情有些出神地望着远处镇上的零星灯火:“不知道。你爱带哪就带哪去。他跟许晓殊的事有关系,跟我没关系。”

傅简被一噎,想起她说过不会把重心放在许晓殊的事上,看来今天她逮住这个人,心里就差不多有底了。他识趣地点头:“我把他带回去。你想知道什么,我要是问出来了能告诉你。”

“不用。”

姒今若有所指地看了那个农人一眼,冷冷淡淡:“估计问不出什么。”

她抛下这句话,就自个儿走了,也不让他搭送一程。

傅简再联系她,已经是第二天上午了。

姒今回去后总算睡着了一会儿,但后半夜多梦,一些零碎的梦境直到清晨才消停,梦得她头疼欲裂。她坐在旅馆旁边的粥铺子里掰一个花卷馒头,傅简的电话就是这时候来的。

她说了不用他帮忙问,但是傅简感激她能把关于许晓殊的线索交给他,依旧给她报告:“确实没问出什么。他说晓殊家的祖屋闹鬼,要撒她爷爷的骨灰镇住晓殊。”

姒今笑:“要撒骨灰镇住,也得先闹鬼才能想出这个办法。鬼都没有闹起来,骨灰就储在手心里了,未卜先知,好算计啊。”

傅简也附和:“是。我也说了这事儿,但他不认,只说有人让他这么做的。”

姒今没回。

傅简把剩下的线索也一并倒给她:“对了。这事好像还不止他一个人做。好多人都轮班的,全是村里本地人,只不过昨晚刚好轮到他。估计也就我家里的人一直被瞒着。”

姒今嗯了一声,说:“不重要。”

傅简又是一噎,半晌才说:“那没事我挂了?”

“嗯。”

姒今先按掉了通话,把掰好的花卷馒头全泡进白粥里。费这么大一通功夫,却不吃,泡完了就好像工序已经完成了,万事大吉。

她一抬头,正见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对面旅馆出来,从粥铺子门前走过去。

他一只手还缠着绷带,走在街上特别醒目,却好像没看见她,脸上没什么表情地走了过去。

姒今抬头望了望高悬的太阳,心里想的是:他难得起得那么晚。

旅馆不供应早饭,周思诚走的方向是门前高叠起来的包子蒸笼,要了普普通通的包子豆浆,付了钱往里走。她本来看得出神,他突然这么一转身,正好对着的就是她这一桌的方向。

店面很小,只摆下了三四张桌子,其他桌子也都三三两两地有人,只有她这一张只有她一个人坐。大概是她模样太奇怪,之前也没有人敢来跟她拼桌。

周思诚没有刻意避讳她,拎着早点袋子往她面前坐下,说:“早。”

姒今低低嗯了声,想继续掰她的花卷,结果一低头发现全泡进粥里了,一时间手都没安置的地儿。

周思诚瞥了她一眼就收回了目光,说:“昨晚出去了?”

姒今:“去了许晓殊家,还见到了聂远生。”

他终于露出了这两天以来第一个有波澜的表情,惊讶道:“青叔?”

姒今这会儿却不再细说了,淡淡“嗯”一声又没下文。

她这样,好像故意挑起话头却吊他胃口,引他主动去问她一样。周思诚生出这个念头,也觉得有点惊奇,吃着早饭沉默,没有急着问。

姒今突然把那泡了花卷的粥碗往旁边一推。

周思诚抬眸:“怎么了?”

“没事。”她站起来自言自语地说一声“吃完了”,捡起一张纸巾擦了擦手就要走。

周思诚忽而笑:“你都一点没碰。”看她杵着不动了,眼睛往下指了指,“坐下吧,跟我说说青叔的事。他怎么会在这儿?”

姒今还是不动。他又补充:“我昨天在旅馆也看见个挺像青叔的人。本来没觉得,被你这么一说,那人还真有可能是青叔,说不定就跟我们住对门。”

他的语气总能百试不爽地将人安抚,把挽留的意味都化在了温和的声线里。姒今勉为其难地坐下来,依旧拿着那张纸巾细致地擦净右手的食指。

周思诚微笑,目光落在她手指上:“你好像胖了一点。”微微停顿,又说,“手指有肉了。”

说得好像睽违多日。

姒今愣了一下,撑开五指伸在他面前:“有吗?”她的眼睛定定的,透明空澈,语调是礼尚往来一般的平直,“我觉得你瘦了。”

周思诚抬头,正撞上她的视线。两人对视着沉默了一会儿,他才开口把话题往青叔身上引。姒今也很自然地说起她是如何在许晓殊家祖屋守株待兔,遇见青叔跟踪一个农人过来,又如何离去。她说:“所以想知道什么,直接问聂远生就可以了。你应该有聂远生的联络方式吧?”

聂远生一直云游四方,偶尔才会在周家出现一次,但是周家人一直都有联系到他的方式。周思诚点头若有所思地应了声“有”,两个人终于又陷入了无话可说的沉默。

潦草的早饭早就吃完了,对话也到了无以为继的地步,可是谁都没有要走的意思。

周思诚打破僵局,没话找话地问:“真的瘦了?”

“嗯。”姒今还是那平波无澜的调子,说,“瘦了不好看。”

周思诚忽而笑了一下。

他伸手拍了一下她的额头:“姒今,你自己大概没发现。你很傻气。”

第47章肆柒

他伸手拍了一下她的额头:“姒今,你自己大概没发现。你很傻气。”

姒今定着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眼前是周思诚久违的笑容,像冬日里穿透云层的柔光,让时间的流逝都显得缓慢。

自从她明确拒绝了他之后,他很少再在她面前做出过这样亲昵又狡黠的表情。

可她竟然不觉得讨厌。反而有些迟钝地,恍然明白过来昨天一整天那个客气又疏漠的周思诚,才是她所不习惯的。

周思诚等了片刻,抿了下唇,手掌在她许久没眨过一下的眼前晃了晃:“生气了?”

她漆黑的眼底,所有情绪都难以探知。只是纤长的睫毛稍稍颤动了下,忽略了他的问题:“吃饱了就去找聂远生吧。”

“你去么,还是我去?”

姒今觉得这个问题愚蠢至极,看他的模样又显露出先前那种刻意的寡淡,更加觉得烦躁,剐了他一眼,语气冷下去:“想活就一起去。”

他头一次没被她的冷厉镇住,反口道:“我不想去。”

姒今蹙起眉,冷清的眉目里写着不可思议。

周思诚像是早已下了决心,平静地开口:“你让我来这里避一避,没什么。只是接下来的事情,傅简的事情,你的事情,我都不想参与了。”

他说话的时候没有看她。不像从前,每说一句话都习惯性地仔细观察她的眼神和细微得几不可察的表情变化,征求她的同意。

现在他对自己说,一切都可以结束了。

功成身退。或者,知难而退。

姒今下意识地笑了声,挑了挑嘴角掩去了她的诧异:“那你之前…”

“之前是为了念念。”现在已经结束了。

周思诚说完,又自觉理亏。既然是为了念念,那么那天晚上为什么要驱车去截那辆货车?既然是为了念念,何必来傅简老家之后一直事事挂心。

他接着又补一句:“也还…”

“行了。”姒今冷着脸起身,紧蹙的眉心里藏了许多他读不懂的顾虑。然而她兀自走了,只留下一句:“把聂远生叫来见我。你待在旅馆,别动。”

※※※

周思诚依言找到了青叔。奇怪的是,青叔在电话里也问了他一句:“思诚,你参与这个事吗?”

他据实说了不会参与,青叔才像松了一口气般,说:“那就好,你好好养伤,完了就回去,好好照顾你妹妹,别再和…再和她搅合在一起。”

青叔的声音沙哑,声音苍老疲惫,是一个长辈的郑重交代。

周思诚“嗯”了声,青叔接着便说:“我会自己来找她的,这事你别管了。”

电话紧接着就被挂了。

他的心底不由得升起一股异样。

姒今正从门外经过,依旧是没什么表情的一张清寒的脸,眉头却一直没有松开过。周思诚犹豫了下,没有叫住她。

之后几天,姒今似乎和青叔接上了头,每天都见不着人影。傅简以为她彻底撒手不管了,旁敲侧击地来问过几次。然而周思诚也不知道她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