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子的日子宁静得过分,周思诚心底的异样莫名地加深。

姒今原本是希望他能一起调查的,后来虽然是他主动提出的不再参与,可是姒今竟然一反常态地答应了。以她一贯颐指气使的脾气,她想要差遣的人不听号令,她居然毫不生气。她那时的眼神可称得上讳莫如深,仿佛这才是她经过深思熟虑之后得出的结果。

青叔和姒今,到底都在瞒着他些什么?

※※※

是夜,姒今跟着聂远生,来到离镇子几公里远的一块荒地。照聂远生所说,这中央有一间研究所。村里的人说,这个研究所十几年前就建在那儿了,具体是做什么的谁也不知道,都是国家机密。这两年荒草丛生,也从不见人从里面进出,看着是个荒弃的,可是一靠近还是有人把守。

说是研究所,其实也就是九十年代造的几栋平楼。

聂远生指着荒草掩盖的楼房,向姒今介绍:“我打听过了,村里有传言,说那是造炸弹的,还有人说是造生化武器的,没人敢靠近。种地的人说的,反正都没个谱。”

“生化武器”这样的,在姒今听来是个陌生的词。但她大概能猜到是什么东西,这种地方怎么可能造出那种东西,她面无表情地听他继续说。

聂远生接下来要说的话,他自己也不能全信:“我调查了几年了。最近几年除了许晓殊,还有好几个女孩失踪,或多或少都和通灵师有关系。我找到这里,一直没能进去看,但是用符纸验过,里面可能有那东西…”

姒今终于翕动了下唇:“说清楚,什么东西?”

“就是…和你一样的东西。”

姒今眼神一寒,寂然无声地盯着夜色里布满青苔的灰色矮楼,浑身散发出危险地气息。

然而只是一瞬。

她静得像一块浮冰,幽幽道:“魅。不是‘那东西’。是‘魅’。”

※※※

姒今回到住处,已经凌晨三点。

小镇的夜黑得彻底,她走在阒寂的走廊,脚步放得愈发慢。

或许是因为命运从来由不得自己掌握,她已经习惯了碰着运气活一日是一日,是吉是凶,对她而言都是无喜无悲。这不知是潇洒,还是自暴自弃。

然而这一世她需要做太多的算计,许多谜只有她自己来解,许多人需要她来看顾。

怎么会变成这样?

“目的”和“顾虑”,都是人才需要考虑的东西。她从前连生死荣辱都尚不挂心,如今何时已经拘囿于这些人间的繁杂琐细了。

她想着这些,益发烦躁,加快脚步路过周思诚的房间。

然而正当她走过的那一刻,房门里传来一声尖利的玻璃碎裂声。仿佛是谁与谁起了争执,杯盏应声而碎,更传来开窗户的破风声。

姒今神色一凝,几乎是一瞬间便破门而入。周思诚常用来喝水的玻璃杯碎在地上,床榻尚有余温,屋内黑漆漆地没有光线,也没有了任何人。

只有沾着油污的窗帘,由于窗户被打开,被夜风刮得扑向人脸,像是一只巨大的白色飞蛾,在她的脸上投下无边的阴影。

“周思诚?”

姒今的脸上一闪而过愤怒与茫然,无意识地咬着下唇:“周思诚?沈眠婴,是不是你?”

这场景像极了还在上海时,医院里的场景。可是那会儿人还在,如今却没了。

她不得不联想到沈眠婴。

姒今身形极快地掠向窗边,愤怒让她的脸色僵冷如一块随时会碎裂的寒冰。拳头无意识地攥紧,连带着臂膀都僵硬。

正当她掠出窗沿的一瞬间,忽然有人从外面,用力地拉住了她的手腕。

姒今气愤之中,差点下意识地大打出手。

然而这只手的体温太过熟悉,连那绵和却坚定的力度,都像极了那一个人。

她回头一看,不是周思诚还能是谁。

第48章肆捌

旅店没有阳台,窗外只有一个水泥平台,大半被空调外机占据,只能容下一个人的位置。

姒今被他一拽,由着惯性撞上去。周思诚原本坐在逼仄的台子上,长臂一捞,把人抱坐在自己身上,才不至两个人一起摔落下去。

星空寥落,三层楼的高度不高,却有着脚踏不着实地时独有的失重感。姒今往下一望,再去看他近在咫尺的眼睛:“你疯了?坐在这里看星星么?”

从他的角度望,确实能看见星星。天琴座,北天银河中最灿烂的星座之一,神话中的织女星。

庄公七年《春秋》有天琴座流星雨的记事,“夜中星陨如雨”。那是世界上有载最早的流星雨。

周思诚顺水推舟地说:“这里空气好。上海城区很少有这么好的视野。”

姒今寒声道:“你出车祸之后,病历上写你‘颅内出血’,是不是撞坏了脑子的意思?”

她嫌恶的脸上尚有一分方才找不见他人时的惊怒,来不及换上一副平静无波的神情。

“是。你对病人态度好点。”周思诚笑着,刚才坐在这儿准备好的几套说辞全忘了,只觉得吹久了夜风手脚微冷,把她往身上抱了抱。

姒今紧紧贴上他的胸膛,双手都施展不开:“你干嘛?”

“取暖。”

“我又没有体温。”

凉的,像抱个冷血动物。

周思诚不嫌肉麻地说:“心是热的。”姒今牵了下嘴角刚拉开一个冷嘲热讽的架势,就听到他说:“姒今,你跟我解释解释。你刚刚从这扇窗户飞出来是要做什么?”他把她避重就轻的套路摸得透,只给她两个选项:“是不是在找我?”

是,或者不是。

姒今被这一方高不成低不就,四处都不挨着的逼仄天地给禁锢着,一时间居然被他问得一怔,忘了自己明明可以轻而易举地离开这里。

趁着她思考的这一瞬,周思诚欺身压上她的唇。凉的,像她这个人。他在夜里坐得久了,嘴唇也微凉,贴合的那一瞬竟觉得淡淡的温热。他没有侵入性,不逼她张口,只是在她凉薄的唇上逡巡,末了甚至轻舔一下。滋味太好,彼此都觉得不舍。

周思诚匀着气息问:“是不是?”

姒今不说话了,比任何时候都静,看着他的表情像看一部学术著作。

良久,她目不斜视地说:“我以为你放弃了。”

“没有那么容易。”这句是对他自己说的。周思诚抵着姒今的前额,虽然不是冬天,她却能感觉到他呼出来的热气。活人的味道,里头全都是情绪:“当初如果没管你的闲事多好?那会儿觉得不是闲事。现在想想真是闲的。”

“闲着闲着也到今天了。”他的呼吸出奇地平静,“谁也别躲了,行么?”

姒今被这夜沉落木的气氛感染,讷讷地说:“我不知道还能活多久。”

聂远生说在这个地方找到了其他的魅。如果他没有弄错的话,事情很快就要了结了。闽东,沈眠婴,转眼百年时光过去了,耄耋老人尽皆亡故,时代都变得她不认识,她追着的这个执念也走到尽头了。

这个关口,她不知道该怎么打算“以后”。这个词,想也不敢想。

他犹豫了一下,看她道:“没关系。”

姒今语塞,好像他说没关系就果真没关系,忘了这茬,又说:“…可是你会死。”

不仅会死,还会老,会变,会有病痛伤寒…太多了,人怎么能这么脆弱?归根结底,还是因为一个“死”字。

在她衡量人的寿命的时候,她就已经在碰“以后”二字了。

可是她没有意识到,需要人来提醒:“人一生有太多变故了,所以很少把一件事放到一辈子那么长的时间里计算,很多时候只看现在就已经很不容易…和你说这些做什么呢?你要是真觉得生死看淡,总有一死,刚才出来找我做什么?”

他说得语无伦次,但是姒今心如明镜。

她对自己说,对尘世的任何留恋,都是不应当的。然而眼睛止不住去看他下巴新生的青色胡茬。刚才刺着她了。看久了就想逃,像第一次那样不告而别。她知道周思诚看出了她的意图,可是他不阻止。

她要逃避起人来真容易,凭空就能从你眼前消失。周思诚脑海里回想起来的全是她上一次消失之前,给他唱的送别曲。东道若逢相识问,青袍今日误儒生。

他眼底那么失望,不是得不到回应的失望,而是对她这个人的失望。

姒今见不得他这么失望,手贴上他的脸颊,烫到心尖,毫无防备地落了两滴泪。

周思诚滞了片刻,才拢着眉心,帮她擦眼泪:“这是怎么了?”他也没给她下什么猛药,怎么就把人惹哭了。姒今连哭的时候都没什么表情,像被冰封住,僵硬得没有情绪,看不出眼泪从何而来。但他措手不及,料想过千种万种她的反应,也想不到能把她弄哭。

她心里也不悲恸,想不到去埋怨命运磨人,只是头一次这么遗憾地说:“活着真是一件好事。”

姒今的身影终于还是消失了。

没有残存一点点温度,风里头微微有她身上的气味,清得没有任何香气,像是自然界里生长又衰败的有机物。

一如她这个人在世间的痕迹,来来去去,生生灭灭,好像都了无踪迹。

第二日,傅简载着个人到了旅店。

孙清岷一下车就张开手臂像拥抱雅典娜女神:“还是乡下地方好啊!上海那真是走哪都一股废气味!”

周思诚下去接的人,问傅简:“他怎么过来了?”

傅简一脸“你问他”的表情。

背着个包袱坐了一晚上长途汽车的孙清岷大感伤心,说:“孙叔我还是游方四海的命,今丫头跟你小子在一块儿,我不放心!得亲自来瞅瞅!”

傅简抽一根烟说:“一清早就找上门来了。周岳派的人来,估计你家里出了什么事。”

现代通讯那么发达,什么事不能电话短信,非要飞秃子传书?

孙清岷不信任傅简,一脸神秘地说:“这里不方便说话,你先带我去找今丫头。咱们慢慢合计。”

周思诚的房间是个标间,孙秃子把他带来的那些经书符纸和一个钵全堆到另一张床上,一屁股坐下。

周思诚给他倒了杯水:“您先坐着,我去叫姒今。”

孙清岷对他这礼数周到的称呼叫得一阵受用,窝心地说:“去吧去吧,告诉她我这有大事要跟她说。”

姒今就住在隔壁。周思诚出门一拐就到了门口,就是不知道怎么敲门。

犹豫了几秒,才轻轻敲了两下。

里头很安静,像是没有人。周思诚静静候着,也没听见脚步声,门就从里面打开了。

姒今面无表情的脸出现在他面前。

周思诚看着她微笑:“早。”

他把自己收拾得一干二净,只有眼圈微青,暴露出昨夜他睡得并不安稳。

姒今也一样,刚刚才起,有点起床气:“什么事?”

周思诚把她额前散着的碎发撩一下,姒今下意识地躲,他却好死不活地给了她一个早安拥抱:“孙叔从上海过来了,说有大事要跟你说。”

“他能有什么大事——”姒今顾着嘲讽孙清岷,居然第一反应没挣开。

他身上有股好闻的,温暖的味道。姒今靠上去只到他的肩,问:“抱完了吗?”

声带在他锁骨处微微震动,心尖莫名动了一下。周思诚放开她:“要不要换件衣服?”

姒今近几日行踪诡秘,夜里大多时候不见人影,出去跟着青叔查访。昨夜倒是老老实实换了睡衣,睡了一觉。

姒今微微张臂:“有问题?”

仿佛回到了第一次见她的时候,瘦削的身子裹着条浴巾,头发还滴着水,就能耀武扬威地指挥他。

周思诚轻笑,拉着她走:“这样也行。”

反正是见孙秃子。

没走两步到房门口,他才放开握着她的手,两人对视一眼,姒今平静无澜,他却觉得有点像偷情。

以孙清岷的眼神儿自然看不出什么来,一见到姒今就一把鼻涕一把泪大喊着想死我了,没个正形。周思诚拿手挡了一下,说:“不是说有大事?”

孙清岷瞪了他一眼,好在确实有了不得的大事,双手拽住姒今就往床沿上拖:“坐,坐。今丫头,我跟你说,出大事了!”

周思诚淡淡瞥了一眼孙清岷的手,不动声色在另一张床上落座。

孙清岷一脸严峻:“今丫头,你最近有没有觉得,你有什么反常的地方?比如干了什么不太像你会做的事啊,说了什么话又不记得了…”

姒今瞟了周思诚一眼,话仍是回的孙清岷:“你直说出了什么事。”

孙清岷一拍大掌说:“周念疯了!啊也不对,就是偶尔疯…周岳说她一到晚上就跟换了个人似得,跑到秋千架上晃荡,边晃边唱歌,都是明清时候的调子!”

第49章肆玖

孙清岷来这一趟,就是来请姒今这尊大佛回去的。

周岳知道自己得罪过她,自己不敢来,电话里又说不清楚,就派孙清岷这个中间人来说道说道。孙清岷是行家,一听这情况就知道不对劲,翻遍了鹤年法师留下来的手札,一刻没耽误,风风火火就来盐城见姒今了。还是周岳亲自把他送上的长途火车,对这个神经有毛病的秃驴挺有感情,叮嘱他:“走在路上别被人骗了。见不到姒今劳资兜遍全中国也能把你揍死。”

孙清岷那可是马不停蹄就来了,依着周岳给的地址摸到了傅简家。结果傅简说姒今和周思诚跑去镇上过二人世界去了,吓得他不轻。幸好顺顺利利见到了人,把事一交代,算他不辱使命。

可是姒今却说:“我不能回去。”

孙清岷大惊失色:“这怎么成?!”他鬼鬼祟祟地拉着姒今,小声说,“师父留下的手札,我都看了,里头有说这引魂咒的副作用。沈眠婴那女人那么厉害,不也被副作用整得人不人鬼不鬼的?你和周念这一出,估计也好不到哪去…得在一块儿合计合计,有没有什么善了的办法。”

他回想起沈眠婴,不寒而栗,哆嗦道:“今丫头,你总不至于想要以后顶着张周念的面皮活吧!”

周思诚听了个大概,想起刚来盐城那一夜,姒今躲在许晓殊房间的衣柜里,精神确实出过问题。但是姒今不以为然,只说这个副作用是她早已知晓的,他便以为不会有什么大碍,可听周念的动向,却不像是能置之不理的。

他冷静地开口:“姒今外貌上没有变化。念念也只是夜里梦游,没说有身体机能上的变化。人受过剧烈刺激之后,确实会产生精神障碍。周岳一开始跟我说过,带念念去做心理检查。查出什么没有?”

孙清岷一副“你们这些扯科学道理的都是神经病”的表情:“能查出什么来啊?周念一闻到消毒水味儿就吐,靠近医院方圆几米就不肯走了,哪能查出什么来!”

科学道路是走不通了。然而姒今还是那句话:“我不能回去。”

聂远生这天又失去了联络,只说等时机成熟了联系她,给她留了个电话号码。

这档口,天大的事情她都管不了。

孙清岷一阵为难,唉声叹气了会儿,扯住她袖子说:“不瞒你说了!今丫头,我仔细找了找记载,沈眠婴是强行对你用的咒,所以只是她被你影响。但是你是主动用的啊,周念的生魂过了你的身子才进的肉壳,难保你们两个都有影响!这事不是周念一个人的事!”

他把最严重的猜测说出来,大叹一声:“唉!说不定,你们两个的命数都要纠一起。”

周思诚本质上还是个唯物主义者。即便经历了这么多的事,他依然不相信有命数这码事。孙清岷知道他不相信,搁床上一躺:“你们不信!之后吃亏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