姒今一言不发地回屋。

周思诚跟上去,问她:“你和青叔在进行的事,那么重要?”

姒今目视前方,嗯一声。他再跟一步,姒今突然顿住了脚步,回身搂住他的脖子:“你不要管这些。之前你不是说得挺好的,再也不管这些事了,养你的伤。养好了也不要回去,现在不是科技挺发达的,想去哪里去哪里?走得越远越好。”

周思诚看着她的眼睛,瞳仁在光线下呈淡淡的琥珀色,每一句都是她的算盘。姒今一向对肢体接触冷感得很,此时此刻的主动示好,恐怕也是她说服人的一种手段。周思诚把那条纤细的胳膊从肩上缓缓拉下来,说:“姒今,这事没商量。”

铃声骤然响起。

姒今买的新手机,简易傻瓜。她用的是最基础的铃音,在一片悄寂里格外刺耳。

对话被迫中断。她进房间看,缓缓切入界面,是一条短信的反复提醒,是青叔的:“今晚十二点。”

周思诚也看到了,转身出门:“我去通知孙叔。”

真到了夜里,来的还不止孙清岷。

傅简开车到楼下,车灯一晃,几个形容迥异的人钻进车里,扬长而去。

孙清岷第一个不同意,指着傅简:“这小子怎么也来了?”

傅简当年跟周岳算计过姒今一笔。这帐姒今这里揭过了,但是给孙清岷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心理阴影。周思诚劝不住,便问道:“东西准备好了么?”孙清岷脑筋虽然不清不楚,但是论法术是靠得住的。他亲眼见过他用符纸唤出姒今。

他果然不吭声了,嘴里叽里咕噜地说:“谁知道里头有什么啊。我师兄走的时候跟我说了,是去别处安家养老了,没说要查这查那的。跟今丫头联络的那个,是不是他还说不准。”孙清岷躲躲藏藏几十年,把心眼熬尖了,没几个是他相信的。

姒今倒颇有种是奸是恶,择才取之的气魄,问傅简:“上次抓住那个农人,你就放回去了?”

她说这话,是料定了傅简没有那么轻易放回去。傅简也不掩饰,盯着夜里的路况,说:“后来用过催眠。他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就招出几个平时跟他换班的。我都一起问过,没什么进展。不过他们这些人,也有自己的猜测,说是让他们撒骨灰的那个人,想借此镇住晓殊,他们抓晓殊还有别的作用。如果是这样,晓殊很可能没有死,跟周念的情况差不多。我看不见她的鬼魂也就说得通。”

姒今颔首。跟她的猜测差不多。

孙清岷听了,为她鸣不平:“又出个周念那样的女娃娃啊?不会还要我今丫头救她命吧?”他挥舞着干瘪的拳头,看上去十分滑稽,“我今丫头是什么!山里的灵芝啊?逮个命不好的就要她救啊…”

周思诚被他呼得百感交集。就连他都是有私心的,不可能把念念的安危置之不顾。到头来,全心全意只为姒今一个人着想的,居然只有孙秃子。

傅简回头看姒今的态度。其实孙清岷说得没错。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他确实走投无路,得求到姒今头上。但是姒今会不会救,他没有半分把握——如果早知如此,一开始就该向她示好,他居然还天真地威胁过她,真是追悔莫及。

众人各怀鬼胎,车也在一片荒地里停下。

孙清岷晕车,下车就吐了,在草丛里头把晚饭呕了个干净。傅简熄了火也下车,甩上车门。副驾驶座上,周思诚刚解开安全带,姒今的脸就出现在车窗边,静静看着他。那目光有着平和而不容置疑的威慑力,让他停止手上的动作。他摇下车窗,问:“不想我去?”

“到这里就行了。”姒今冷声说,“你伤还没好,下去了也是拖累。”

他不是一个莽撞的人,原也不曾想过逞能。但被她这么一字一句地说出口,有些伤男人的颜面,故意道:“好歹是个活人,给你当个肉垫子还是趁手的。”

姒今用正常音量说:“肉垫可以找傅简。”

她说话一点也不怕得罪人。周思诚笑了声,侧目去看车头的傅简。据说通灵师的五感都会比一般人灵敏,这一下也不知他听见了没有。傅简低头点一个没油的打火机,没回头,神色看不出什么变化。周思诚托着她清润的下巴亲了一下:“那你小心点?”

姒今微微点头:“嗯。”

那厢孙清岷把肠子倒干净了,抹抹嘴巴一抬头,叫嚷:“这哪有我师兄的人吶?荒郊野岭的,别招小鬼欧。”

姒今双手放在口袋里,向前两步踩过卧在地里头的一块盘石,眺望夜色里的水泥平楼:“聂远生在里面。”

孙清岷还沉浸在翻江倒海的虚弱感里,晕晕乎乎跟着走了两步。姒今突然停下来,让他回去。

他哪能答应:“放心!我走得动路,走得动!”

姒今蹙眉,命令:“小和尚,回车里。”

“今丫头…”孙清岷被她的神情唬住,不敢忤逆,跌跌撞撞往回赶了。

周思诚看见孙叔在夜色里往回走,才明悟过来。她放任自己通知孙叔,多半也是看中了他一定会跟来,派个人跟他作伴。这样一想,心里竟然有隐隐的怒气。好像无论如何,不管她对他的态度排斥与否,他都被排除在她的计划外。即使是现在也一样。

他拿出手机,给她发了条短信。

姒今要和青叔联络,手机带在身上,屏蔽亮起——“接电话。”没一会儿,一个来电就进来了。

她扫一眼,按下接听键。

傅简和她并肩而行,注意到她的小动作,忽然嗤笑一声。

姒今冷冷道:“你都看见了?”

傅简摆摆手,笑道:“不是故意看的。我就是好奇,你这样的竟然也会跟人谈恋爱。”

姒今把手机放进口袋。屏幕依然亮着,一分一秒地累计着通话时间,她知道他全都听得到。

她声线凉薄:“把能做的事都做一遍,不枉来这一遭。”

第50章伍拾

凉薄的声线传入他的耳朵里:“把能做的事都做一遍,不枉来这一遭。”

孙清岷拉开车门,用一个扶着墙的姿势冲他哆哆嗦嗦伸出一只手:“唉,我说,拉你叔一把…”

周思诚拉他上车。伸手不见五指的车里,孙清岷只觉得膈得慌,往屁股底下一看,嗷地叫了声:“怎么这么多蜡烛啊?”

仔细瞧了,一根根都是白烛,是有人备好的。

他吐得虚脱的脸飘乎乎的,这一下全清醒了:“你搞的?!”

“嗯。”周思诚从口袋里摸出打火机,捡了一根点上,竖在仪表盘上。

橙黄的烛光亮起,照亮两个人的半边侧脸。

孙清岷觉得他脸上一股子鬼气:“你想做什么?炸车啊?”

周思诚从座底下抽出一个行李袋,把剩下的蜡烛全都扫进去,举起已点着的那根蜡烛下车。孙清岷随后跟上,这会儿一点都不觉得腿软了,一直跟着他走了几百米,到了一块防风的水库后头,看他把满地蜡烛摊开。

不等他问,周思诚就主动说明:“孙叔,我想请您帮我一个忙。”

孙清岷心道这准没好事啊…上一回他在云坪村安居乐业过得好好的,不也被他指使着周岳那小子劫持回上海,不得不掺和到现在。这会儿又闹得哪出?

他昂昂脖子,姒今和傅简都已经走得没影了,周思诚把手机放在草地上,只听得见衣摆窸窸窣窣的摩擦声,呼啸的夜风一吹,什么也听不清。周思诚调了话筒静音,确保对面什么也听不见,才说:“上一回,姒今和杨敬两个人去尸库那次,姒今传送回来的时候,我能看见她的影像。非常清楚。那感觉就好像,是透过她的眼睛看见的一样。”

孙清岷愕然:“这…”

“你说引魂咒会影响念念和姒今。那么我那时候抱着姒今,和她一块儿受了术法,有没有可能也影响了我?”

“这,这…”孙清岷哑然,狠狠“这”了一会儿,才说,“没这个先例啊。你又不是傅简那样的通灵师,按说影响不了你的。不对啊…你要真是普通人,那术法别说影响你了,根本就作用不到你身上。引魂咒哪是一般人吃得消的啊。”

周思诚一皱眉:“你说什么?”

“我说…”

周思诚打断了他:“如果我能感觉到引魂咒,可以帮她分担术法带来的痛苦,是不是说明,我也有通灵师的潜质?”

“不是潜质…唉,这事儿难说得很。我从来没遇到过这情形啊。”孙清岷拍着脑袋回忆鹤年当年的授课,“别说通灵师了,这世上除了今丫头,我就没见过第二个人能做引魂咒的导体。那可是个邪门的法术啊…挑人。”

孙清岷想了想,找出一个讲得通的说法:“不过也有可能,是因为那次是为了救周念,等于是连在周念身上的。你跟周念亲,不排斥你也说不准。”

没想到周思诚一听就摇头。他脑海里全是第一回陪姒今下古墓的场面,阴森幽暗的墓下,只有他们两个人。姒今中了沈眠婴的暗招,他在那时就为她分担过。

孙清岷听出了关窍,抚掌道:“你以前见不到今丫头的影像,过了周念那回就能见到了。按理说,应该就是因为连着陪今丫头受了两回,两回影响都不深,但是两回加起来就多了!说不定真有什么效果!”

答案比周思诚料想中更进一步。

他忽地想起了姒今从前与他说过的话——“当个凡人多好,犯不着千方百计证明自己不普通。以后你就会知道,追悔莫及。”

心底有一个声音告诉他:别再往下追究,就到这里。

但他还是跨过了心底的那条黑色的线,看向孙清岷:“孙叔。既然我有这个能力,你能不能帮我主动和姒今建立联系?像姒今通过张是民的蜡烛,通到他家附近那样。”

孙清岷琢磨了会儿,往兜里掏出空白的符纸:“你要真有这个本事,传送不一定能做到,但是要让你看见,那是很容易的事。”

他脸上戏谑的神色都消尽,苍老滑稽的脸突然无比严肃,朱笔沾在符纸上,像划动黑白无常的生死簿:“不过,你真要试么?跟阴间的玩意儿打交道,不是什么好本事啊。”

姒今没料到她把孙清岷留下来,反而给他添了个帮手。只是无意听了听手机里的声音,阒寂得不寻常。

傅简察看了一周,说:“村民说看到这里有人把守,应该是假的。这地方至少废弃有几年了。草都长这么高了。”

姒今点点头,但是聂远生说里头有东西,他们还是得来这一趟。

大门年久失修,几乎是摆设。两人没花多少力气,就进入了废弃的平房。傅简打上灯,面前是一条封闭的,墓穴一般的走廊。

傅简说:“聂远生人呢?”

姒今拿出手机想和聂远生联络,却发现信号不知何时受到了干扰,连和周思诚连着的电话都“嗞——”地一声断了。再想拨通聂远生的号码,也是徒劳。

两人只好径直往前走。一开始没有拐角,也没有房间门,这栋房子的形制和一般现代建筑迥然不同。手电筒能照得到的地方有限,傅简只能听见自己一个人的脚步声,踩在阒寂又落满尘灰的阴暗空间里,仿佛走进了一条循环无尽头的道路。

但那只是他的想象。走了十几米远,面前就出现了一条走廊。

依然是灰暗的,水泥筑成的粗砺地面。没有任何的装饰,连尘灰都仿佛是这个空间本来就有的铺设。

典型的九十年代十几级台阶回环一次旧式楼梯,没有出口,没有任何的岔路,一直走了三层。眼前突然出现一个平台,延伸出去。傅简将手电筒朝那个方向一照——

那是一条空中平台一般的道路,两旁都是玻璃,泛着他和姒今两人的影子。

他将手电筒光轻移,对着玻璃照进去。

反射来的强光刺得人眯起眼,而那一部分穿透了玻璃的光线,照亮了灰色的墙壁。

三层楼高的墙上,挂满了锁链。一条一条,手腕粗的铁链,绕着墙壁上的长钉与凸出的平台,像一条巨大的赤链蛇,盘踞在玻璃笼子的深处。

第51章伍壹

幽暗的光线中,几乎不能分辨锁链中的事物。然而那东西像是能看见他们般,忽然动了起来,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在空旷密闭的空间里,令人头皮发麻。傅简不断变换手电筒的角度,却不能看清那东西的面貌,它是在示警、挣扎、还是恐吓?

他尝试数遍之后终于放弃,警惕地向后退两步,说:“这里有蹊跷。”光线不能抵达,像被鬼魅吞噬,一切都不能以科学原因解释。

姒今却闷声不响,悄然走近玻璃墙壁,手掌贴上去,一股火炙的炎热,将她苍白的手心都烫得发红。傅简骇然地喊她后退,姒今却无所畏惧地忍着疼痛,齿间逸出一声隐忍的轻哼。一束覆天灭世的白光吞尽这处空间,傅简被刺眼的光线迫使着以手掩面,紧闭双眼。

再度睁开,姒今依然保持着方才那个姿势,眼睛空洞洞地望着玻璃,瞳孔抖动。

傅简照过去,仍然是一片黑暗,狐疑:“怎么了?这里有古怪,聂远生到底在不在。实在找不着人,我们出去联络他吧?”

“他在。”姒今静静道,“他在那些锁链中间,被扣着。”

她夜能视物,无论是阴世还是阳世的东西,她都能看见。在她面前的那堵高墙之上,悬挂着无数魂魄,有些已经淡得快要看不清,有些面目全非,仿佛只有一张空洞的脸。只有聂远生的身体很清晰,是刚刚缚上去的,鲜活得仿佛是一个活人在受折磨。

然而姒今知道,不是这样。那个浑身血污不断挣扎的聂远生,紧闭着他的眼。

姒今缓缓开口:“他已经死了。”

傅简几乎向后撞上另一侧的墙壁:“死…了?”

她对生死看淡,一开始见到的时候并没有多少惊讶,能牵动她的情绪的是,是这个古怪的玻璃空间。里面仿佛不属于这个世界,是一个阴魂的囚禁地。那些灵魂都有一张人脸,看着都像普通的人类,然而死后魂魄不灭不轮回,只有通灵师有这个能力。

这里囚禁着这么多通灵师的魂魄,难怪聂远生初次查探的时候,告诉她,这里很可能有魅的存在。

令她错愕的是,正当她查探这堵被施了术法的玻璃墙幕的时候,对面突然出现一个影影绰绰的影子。那人的脸越来越清晰,直到最后,隔着玻璃与她鲜活地对视。周思诚的手就覆在她手掌的位置,热力仿佛能穿透玻璃,让她感觉到他的体温。

周思诚恢复意识的时候,先是惊喜,然而很快发现自己在玻璃的另一头,开始从里捶打那玻璃。

然而没有一丝声响,甚至没有丝毫的震动。里面的一切仿佛发生在另一个维度,外部的人感觉不到任何的存在。

傅简觉得这里邪门,竭力平复呼吸,维持理智:“我们还是赶紧离开这里。聂远生调查了这么多年,今晚进来都出事了。这里光秃秃一面墙,什么机关都找不到,万一突然…”

姒今打断她:“你走吧。”

傅简一愣:“…什么?”

“你先走。”

傅简不能置信,然而姒今却像疯了一样,灵力向手掌汇聚,身体渐渐穿透这面墙。她不要命了?!

瞬息之后,姒今的身躯彻底消失不见。无论他再如何向墙对面探照,光线能抵达的范围越来越小,即便是朝着姒今穿过去的方向照,面前也仿佛根本没有活物,只能看见高墙之上那些生锈的、泛着邪异颜色的锁链。他再支撑不住,终于逃也似的跑出了这栋房子。

第52章伍贰

密闭的玻璃牢笼里,周思诚看着面前渐渐现形的人影,如释重负地笑了笑,喊她:“姒今。”

他冒冒失失闯进此地,姒今的脸色本来不甚好看,但见了这张笑脸,只叹息一声,还敬他一句:“你也很傻气。”

周思诚蹙蹙眉:“你说什么?”

姒今却别开脸不再答,好像在置气。再兀自转身,勘测这处空间里的物事。

高耸的墙壁上,绑着聂远生的锁链咔嚓咔嚓地沿着蜿蜒的轨迹扭动,声音令人头皮发麻。姒今巡视一周,找不到机械动力的来源,手腕粗的锁链像一条条链纹巨蟒,缓缓贴着墙壁游弋。

周思诚在黑暗中看不见这一切,仰着头细听:“这是什么声音?”

说着一脚前踏,正猜到一段金属质地的链子,锁链突然急速收拢,金石之声咔咔作响,仿佛列车急碾铁轨。周思诚警惕之心乍起,不敢妄动,两耳边却穿来两道风声,他这才向下一个急滚,避开了锁链。姒今的手臂穿到他的肋下,带着他疾退几米。

高频率转动的锁链发出轰隆隆的声响,破空而去。姒今的呼吸有些急促,声音在他耳边响起:“这些链子是个捕杀阵。”

“沈眠婴的?”

姒今点头:“有些年头了。”

看这个地方的破旧程度,至少已经好几年没有启用。她甚至还在这里闻到了许晓殊的气息,血腥气久久不散。也许最后一个被这个阵法吞没的,就是她也未可知。

可是这个废弃多年的阵法,聂远生来查探过这么多次都没出事,居然在今天又启用了起来。

唯一的解释是,这个阵法的主人在这里。

沈眠婴,在这里。

事情变得越来越棘手。姒今紧皱眉头,说:“跟上来。”

周思诚的表情却很轻松:“觉得我累赘吗?”

她站定,回身说:“她既然把我引到这里,就算你不来,也是一样。”

本以为大难临头有千言万语可说,可是真的看着他的眼睛,却不知该说什么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