桩素的视线在人群中慌忙地逡巡,不见一身白衣的男子,也就渐渐放下了心。迎面而来一片逃窜的人流,几下碰撞间一阵踉跄,桩素好不容易站稳,却见冲过来几个举着刀的男人已经杀红了眼,敌友不明地见人一阵胡乱砍杀。

这个时候的盟会已经只剩下血的气息。桩素被人流挤地有些混乱,随波逐流间也渐渐不清楚了方向。后面有人大喊一声,溅开了几点血在她的裙摆之上,她回头看去,是已经有人追上,落在后面的人被一刀砍倒在地,顷刻间没了声息。

桩素提起裙角,一咬牙也是慌忙逃命。其实她心里有些抱怨,真不明白为何每次牵扯到一叶盟,她身边永远都会发生上这样的事。

后面的喊杀声愈发此起彼伏,桩素听着压在深处的心跳,感觉突兀地仿佛贴近耳边。这时脑海里念头一闪,心知跟着人流迟早会被悉数剿灭,于是边跑边留心着周围的环境,找准时机往旁边的小道一闪,独自一人奔离开去。

桩素听到步伐声渐渐远去,这才松了口气。佩庄她本就不曾来过,只能一面留心着周围,一面琢磨着退路。这个地方一时间并没有什么人来,桩素正左顾右盼,忽然听到外边传来阵阵步声。她心下一惊,留意到旁边的房间没有上锁,一侧身慌忙躲了进去。藏身到衣柜之后,强让自己静了心。

外面一阵嘈杂的脚步声,然后听到有人混杂的对话,匆匆碌碌间,渐渐扬起了阵阵的火光。

桩素心下霍然一顿,不想他们竟然放了火。

外面依旧是繁复的人影来去,周围渐渐笼起了热意,她立在那里一动不动,也不失控地往外冲,而是默默地等外面的人退出。她知道一旦出去肯定成为众矢之的,只有等那些人离开了才反而有生还的可能。

贴着衣柜的背脊已经有了一层薄薄的汗意。

火光越来越浓烈,汗涔涔间已是一片透湿,映衬着她素丽的脸隐约微红的色泽。

时间渐渐过去,外面的声音终于一点点地沉静下来。桩素瞥了眼周围浓烈的火光,头上的屋梁眼见已经摇摇欲坠,她慌忙抬步往外逃去。背后一片轰然坠地的声音,她回头时看到自己方才站立的地方被一快巨大的木板压下,整个衣柜被剧烈的冲击凿出了巨大的口子。

桩素心里默念“阿弥陀佛”,感念自己算是死里逃生了一回,转身继续要往屋外跑去,却有一道巨大的黑影罩上了她的身子。抬头时,是迎面压下的房梁。她足下正好一个踉跄,眼见要此命休矣,心惊之间下意识闭上眼去。

感觉有一股力量将她猛然拉去,向前一冲的身子落入了一个宽广的怀中,顿时是十分遥远却又熟悉的气息。耳边又是一片天翻地覆的撞击声,近在咫尺,但她并没有感到身体被压碎的痛觉。

桩素感到将自己抱住的那个怀似乎又揽地紧了紧,她的身子也不由一僵,缓缓地睁开了眼。

一双桃花眼,狭长的眸间是深邃无底的瞳,她望去的时候,他也正好一瞬不瞬地看着她,绵长缱绻。于是那一眼望去,她感到自己仿佛镶入了他的眼中。桩素的心跳突然莫名地几分加速,她愣愣地看着他,跌坐在地上,靠在他的怀中,久久没有回神。

或许一直想要忘记才让她对这个人记得那样深刻,以至于突然又再次相见,竟然让她有如梦如幻的感觉。熊熊烈火染起的燥热,让她终于神智一清,但是张了张口,却发觉自己竟然不知道说什么。

第一眼的感觉,就是这个人瘦了。皮肤上虽然映上了火光,但是依旧显得有些透明的白。宽大的白衣落在他的身上仿佛只是宽松地罩上,风一吹就微微荡起,因此将他的身形衬地更加修长。

眼睛更加深邃,眼角里镶嵌上了几分长年累月积攒的疲惫,嘴唇有些干涩,下巴似乎更加尖俏了几分,将气度衬地愈发地不容亵渎…桩素一分一毫地打量着、比较着,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何要看地这样清楚。

然而她不说话,轻尘也只是定定地看着她,任她的视线肆意地落在他的身上,却也一直什么都没说。只是刚才那一幕的千钧一发,让他落在她身上的力不由又大了几分。方才眼见着横梁落下的一瞬,他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突然停滞的呼吸。可能太过惊恐,以至于他感到自己的指尖一直到现在依旧是一片通凉。

“好了没事了,走吧。”终于,他轻轻吐了口气,道。

桩素这才回神,留意到他身上的尘迹,不由问:“你怎么还没走?霜飞没有去通知你们吗?”

“他们已经撤去后山了,我们也去会合。”轻尘也不多解释,直接拉上她就走。桩素知道现在时间紧迫,心下一时万般感触,却也只是抿了抿唇。

轻尘一声轻哨,不远处一匹马应声奔来,他将桩素扶上马背,自己也翻身坐上。

紧贴上的两个身体,隔了五年,心境莫名有了微妙的变化。桩素感到面上燥热,也不知是否因为周围浓烈的火光,感觉到他的吐息落在脖间,粗粗地擦过阵阵暖意,也不敢回头去看。正因为太久不见,所以感觉到有些生疏,千次万次在脑海中想起这个人,也及不上这样突如其来的一面来得惊天动地。

有人留意到这边的动静,已经纷纷赶来。领头的人看清了他们,大声喊了一声,后面顿时更加一片混乱,令传下后从四面八方络绎不绝地涌来人马,前后左右四面聚集过来。

桩素看在眼中,面色不由一白。下意识地挺直身子要说什么,只听后面传来轻尘淡淡的话语:“抓牢了,不要掉下去。”她闻言下意识地稳住了身子,霍然马身一阵颠簸,轻尘长鞭一挥猛然加速,直对着迎面而来的人群冲去。

马匹载着两人呼啸而去,轻尘长鞭在手,随意一扬,每起一阵痛呼声就已倒下一片。

迎面而来风刺地她的眼微微生疼,心跳地迅速,恍惚间她感觉到背后的人似乎微微向她靠了靠。是很简单的姿势,但是把她护地更紧了些,轻轻地抵住了她的背,让她感觉到了他的体温他的存在,一瞬间似乎叫人安心不少。

桩素的眼睫稍稍一垂,心神间一片沉寂,面上没有什么神色也叫人不知道此时她究竟在想些什么。直到远远看到的部署落入了她的眼中,瞳孔才微微一张,双唇不由咬紧。

迎面密密麻麻地对准了他们的,正是一排军容庄肃的弓箭队。

“闭上眼睛,抓住马身。有我在,没事的。”虽然分明感觉到他微微挺起的身躯,但轻尘依旧这样对她说。

桩素不知道他想干什么,但也将双眼一闭,服从地似乎不需要任何条件。

轻尘的嘴角抿起一抹笑意,长鞭一扬,仿佛不见那些尖锐刺眼的箭尖,向门口直冲而去。他踩着马鞍的脚下暗暗地蓄起了力,漫不经心的神色间却是盯紧了弓箭队的动向,一旦箭矢发出,他已做好了跳马的准备。拼尽全力,他有信心让桩素随着马匹安然离开。

渐渐临近,轻尘淡然的眉目之间是一片骇人的锐色,忽然无意中瞥见一个人,他的视线落在那人的身上,眼中霍然有了笑意。

也许这次,不见得如想象中的那样糟糕…

密集的弓箭队之后,一身长衫的秀丽男子,依稀间也感觉到了那缕意味深长的视线。流苏的眉心微微蹙起。他没想到这个时候轻尘还会留意到他的存在。

“二公子,请随时发令。”纳言轻衣简装立在他的身边,见流苏出神,不由提醒。

流苏默默地点了点头,眼见着轻尘越来越近,落入了射程范围。他的手缓缓扬起,这是云淡风轻的一瞥间,动作却猛然一顿。

他看清了坐在轻尘马上的那个女子,举起的手下意识地微微一颤,却久久没有落下。

“二公子,请快下令!”纳言看着轻尘奔来,不由急切。然而,身边的流苏手上的令牌却久久没有落下。纳言不明白他何以这样犹豫不决,一把夺过他手上的令牌,正欲抛下。

“不许射!”流苏一直温和着的声音此时霍然一锐,震地众人心神皆不由为之一荡,声色清晰,“谁都不许射箭!”

纳言手中的令牌一顿后没有落下,但眼见轻尘要脱离了阻击的范围,他心下一狠,下令道:“射击!”

纷纷离弦而出的箭矢在空中呼啸而去,声音响起在耳畔的同时,纳言感到手上霍然一痛。流苏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臂,因为太紧而有些摩擦的痛。纳言看着流苏隐约漫有怒意的神色,面色间却是凄凄一笑:“二公子,这次如果你完不成任务,回去恐怕是要…”

流苏的手下一颤,力道微微地松了些,却是慌忙往门口看去。纳言的令始终下地不够早,纷纷投去的流箭落在那道渐渐远去的背影之后,显得有些斑驳。流苏知道自己将人放走之后需要面对的处境,但看到轻尘离开,神色间却是莫名松了口气。

一开始隔地远,直到近了他才看到,那个轻尘保护着的女子,竟然是——桩素。

她果然没有死,是不是…流苏下意识地想笑,却发现全身有种空荡荡的感觉,或许是欣喜过度,因此让他竟然一时没了丝毫力气。他想起五年前被告之素素死讯时的情形,到现在仿佛依旧心有余悸。

“纳言,我们回去吧。”流苏说话时才感觉到自己嗓子中的干涩,不由苦笑着摇了摇头,转身走去,也不看背后纳言满是担心的视线。

他不怕自己即将面对的是什么,今天是他五年来最开心的一天,因为他知道了那个人并没有死…

风呼啸间带着火的气息,流苏的衣袂轻飘间,勾勒出单薄清瘦的身形,远远的是依旧滔天泛起的喊杀声。只是,似乎已经一切与他无关。

第二一章 素手乱沉浮(下)

渐渐远去的两个身影,马蹄下溅起了滚滚胡尘。身后的箭声伴着砍杀的呼喊已一点点地被丢在了背后。

桩素缓缓地睁开了眼,回头看去,入眼的是一片阵阵后退的树木。她下意识地打量轻尘的周身,见并没有太严重的伤才松了口气。视线落上他被流箭擦伤的手臂,只是隐约的红染开,但没有中毒迹象。虽然有些零碎的伤口,但都只是小伤。

桩素轻嘘了口气,抬头,轻尘的视线落在前方,不知为何面色有些深邃的苍白。她的眉心一拧间诧异着他不寻常的虚汗,这时轻尘留意到她的视线,低头看来时正好一眼间都看到了彼此。他狭长的眼间霍然带上了一丝笑意,唇角微微扬起,说:“没事了,素素。”因为疲惫,让他的声腺干干的,有点低沉,但却好听。

桩素一时间感触莫名,忽然觉得眼前的人似乎同记忆中那个漠然告诉她,说她只是一个工具的男人无法契合在一起。几年来不时依旧会梦见那一个背影决绝的景象,但现在她为自己的怀疑感到羞耻。自己或许是错怪了这个人,至少他会为了她的安危独自一人再赶回佩庄来救她,而不是同五年前他说的那样浑不在意。

这样想着,桩素感到心下略略温暖,下意识地又在他的庇护下缩了缩。轻尘感受到桩素的举动,身体略略一僵,又一将缰绳一扬。

遥遥看去,远处的山路之央站了一个翩衣女子,立在那里桃目远盼,遥遥地看到两人,眉目之间才稍稍展开。桩素下了马,因被人看了两人的亲昵而略感羞涩,正待同她招呼,却见慕容诗一声轻呼,转眼翩衣擦过她的身边,已扶住了她身后落下马来的轻尘。

桩素慌忙跑近,却见轻尘由慕容诗搀着站稳了身子,依旧苍白了面色神色间却不在意地笑道:“没事,是前阵子落下的伤了。”

桩素看到慕容诗责备的神色就知道这个人对自己的身子依旧是不重视,眉心微微蹙起,走到他的身边也将他搀住,温声道:“我扶你吧。”

轻尘的神色这一瞬仿佛一滞,低头看了眼,却只见桩素一脸淡漠的神色。他深邃的眼浅浅瞟过,散散地笑起说:“好啊。”

三个人到了一叶盟临时安顿的庄园中,这个地方离佩庄不远,但却很是隐蔽。轻尘被送入房中后便陷入了昏迷,慕容诗正要去找大夫,却被桩素拦了住。

“我来吧。”桩素对她微微一笑,讨了些需用的药材工具后,小心翼翼地替轻尘查看,但越是往下探,她的眉心就皱地越紧。轻尘身体的状况,比她预料中的还要差,她瞥了眼在床上昏睡的人,不由神色深邃。

心里默默愤然这个人莫非都不知道修养的么?一面写了张方子叫人去熬了,自己依旧留在房中,看着轻尘愣愣发呆。一时的激荡过后静下,反而一切有几分不真实的感觉。

桩素听到门口“吱呀”一声响。慕容诗走进屋来,冲她微微一笑,语调中含几分责备:“素素,幸好这次是有惊无险。你来了怎么居然也不跟我们支会一声,还怂恿霜飞替你瞒着,难道一叶盟就这么不待见么?”

桩素也是略有歉意,却是转开了话题:“慕容姑娘,刚才我给轻尘探了下脉,你们莫非不知道他该当多休息的吗?”

慕容诗闻言苦笑:“那也该他有时间闲下来修养才行,这几年来他连好好睡觉的日子恐怕都没有几天,身子会好才是怪事了。”

桩素蹙眉:“一叶盟的银堂就有这么多事要处理吗?以前怎也不见得他有多忙。”

以前是他不想,现在却是他为了某人而不得不为…慕容是深深地看了桩素一眼,道:“素素,恐怕也只有你到现在也还不知道了。轻尘就是‘叶尘’,一叶盟的盟主。”

那个翻云覆雨的一叶盟盟主,很多年前传闻为了一个前盟主青鸢而冒天下之大不为的“叶尘”?桩素感到心中有某处霍然一震,轻咬唇角,想起那人独醉竹林的情景,才知道这个人竟然是因为太过痴,所以才——自伤。知道之后,却反而叫她心中莫名压抑。

这时耳边传来一声悠扬的话,隐约含笑:“怎么了素素,知道了我是‘叶尘’之后,被吓到了么?”轻尘不知何时转醒,支了身子靠在床檐上,似笑非笑地睨着她。他身上的衣衫松松垮垮地垂落着,依稀露出袒露的胸膛,可以看到厚重的绷带,有点诱惑。

这时门外来了个丫鬟送上煎好的药,放在桌上后又退出了。慕容诗的视线轻轻地擦过两人,转身走出房间,顺手带上了门。屋内只留下了互视着的两人,一时静谧。

桩素在沉默中叹了口气,端起药递去,道:“这方子对你的身体有好处,喝了吧。”

她端着碗走近床边,递去却是没有人接。轻尘一直神色淡淡地看着她,此时嘴角一扬,从怀中取出一物掷在床上,曼声问:“我送你的东西,是你可以随便送人的吗?你真是叫人伤心啊素素…”被丢出的,正是那时桩素给了慕容霜飞的一叶令牌。

桩素不自然地移开了视线,轻声道:“这东西于我又没什么用处,我不需要。”她感到下颌一紧,纤细的双指透过肌肤微微用力,托起她的脸,迫着她又强靠近了那人的身子,对上了一双狭长含笑的桃眸。

轻尘的笑腻腻的:“没用也要收下,除了你没有人配拿得起这个。”这样的语调却是莫名地不容人抗拒。

轻轻贴近的身体让桩素莫名面上一热,偏偏咫尺的那双笑眼又一瞬不瞬地睨着她,叫她无处遁形。桩素从轻尘手中挣出,窘迫间却依旧是那句话:“快喝药,不然就要凉了。”举手递去,偏偏依旧没人接,她终于不免要瞪他。

轻尘躺在那老神在在地看着桩素一瞬几变的神色,眼中分明是含了几分笑意:“素素啊,还记得当年在笙箫谷的约定不?”

约定?想起遥远的事,桩素不解这人为何又突然提起。

“你说过永远叫我‘父亲’的,但现在似乎没有遵循,那么——我也没有义务去遵守那会吃药的了约定了吧?”这番话也亏得轻尘可以说地云淡风轻。他看着桩素的神色忽然几分促狭,语调微微拉长:“不过…如果你肯喂我喝的话,倒是可以考虑考虑的。”

桩素一时搞不明白这个人喝药究竟是为了谁。她转身将碗往桌子上一搁,便径直要出门离开,但走了几步到门口后又在那驻足站了一会,咬牙间又反身把药端起走回床边。

轻尘见她分明心不甘情不愿的神色,眼中的笑意不免又深了几分,笑吟吟地张口含上她送来的勺子。药很苦,但他一口一口慢慢地喝着,仿佛浑不在意。他的唇擦过乳白色的瓷勺,隐约透着点暧昧。

桩素感到轻尘咫尺的吐息,又被盯了看,极不自然地将药喂完,撇开视线道:“这当是你救了我的答谢,我们两清了。”

轻尘的神色忽然一淡,问:“你又要走?”

桩素极缓地点了点头。她本就不准备再牵扯入一叶盟的事。忽地,她感到轻尘的身体靠了过来,慌忙间伸手去推,却正好触到了他身上的绷带,怕又碰到他的伤口,一惊下就又缩了手。轻尘却对伤口处袭上的一片疼浑然不觉,在她身边轻轻私语道:“素素,这次你既然回来了,我可就不能再放你走了。这是——命令。”

桩素眉心一蹙:“为什么不让我走?一叶盟跟我已经没有关系了。不关是你酒使还是盟主,又凭什么命令我?”

“没我的同意,你也走不了。安心留下吧素素,听话。”轻尘懒懒地垂下了眸,看着桩素走到门边,貌似不经心地道,“而且——沉简也快回来了,你就不想留下来见见他?”

桩素闻言在门口站住,推开门时看到依旧站在门口的慕容诗。旁边的一个丫鬟恭敬地候在那,准备着领她去西院的厢房,桩素感到脑海中浮满了轻尘的最后那句话,思酌了半晌,最终还是随着那个丫鬟去了。

看着桩素的背影渐渐远去,轻尘的笑意也慢慢淡了下去,最后留下面上无波无痕的淡漠。此时听到慕容诗问:“为什么不告诉她让她留下是为了她的安全?”

轻尘瞥了她一眼,道:“没有让她知道的必要。”

“你这样的性子永远不会叫人知道你有多在意她。”慕容诗蹙眉,“你即使不想让她知道你五年的奔波都是为了她,至少也该让她不要再一直误会你。我知道,她现在如果离开恐怕很快就会落入朝廷的手中吧,所以你才会…”

“慕容。你说得太多了。”轻尘淡淡地打断了她的话,漫声道,“我不需要谁的理解,现在的这些只是我唯一可以为青鸢做的。”

“轻尘,这几年来,你的心中果真依旧只有一个青鸢吗?”慕容诗的声音一时绵长,再不看轻尘,转身离去。

因为唯恐朝廷会追查到她的身世,因而干脆打破一直以来相安无事的局面;因为不想她被日后的波折牵连,因此宁可被痛恨,再万般不舍也要狠心“赶”她走;明明最厌恶的是“叶尘”这个身份,却又自甘站上这个位置,导致无暇让自己这个残缺的身子有一丝修养的时机;五年,甚至日后不知的漫长年月的疲惫,也不过是为了确保那人日后生活的安宁无忧…

即使这样,轻尘,到现在为止你的心中还仅仅只有一个青鸢的影子吗…

慕容诗的余光擦过门柱,轻轻一掠,再也不回眸一眼。隔断视线,笑意间也不由无奈。这个人,其实--根本不懂得自己的心。

轻尘神色淡漠地看着窗外,眸间一片琉璃般的透明,一声轻轻的呓语呢喃:“以现在的情况看,那个人也该回来了,一切都不再需要太久…素素是我的,谁都别想动她。”

眸色落下的方向,是南面。那里正战乱纷繁。朝廷内部一直不敢对一叶盟动太大的手脚,很大一部分因素就是在于南面汉国的牵制。因流夜的调离,南面边境处已经隐隐有吃不消的趋势,不再需要多久,汉国想来也是会做上一些手脚。

微微一笑间,桃目中尽是深邃一处。楚国的尽头,想是也快要到了。

第二二章 惦楚惊紫陌(上)

汉国国都上京。

街道上人影匆匆,攒动间都是朝着同一方向。城北空阔的刑场周围早已围满了观刑的百姓,纷纷还有继续聚集而来的人,仿似赶集。

今天是武阳侯常恭抄家处死的日子,临近午时,烈日焦灼地落在尘沙堆积的地上,风一吹,扬起阵阵黄土。

沉简来汉国五年期间,几乎一直驻守边关,几月前才接到诏令班师回朝。几年来连胜的战绩,汉国百姓称之为“飞骑将军”,此次正是由他监斩。很多人依旧记得他刚入京的那天,细雨朦朦,那人坐在高头大马之上,雨水顺着银光微闪的盔甲缓缓滑落,唯叫人看到一双清俊冷漠的眼。是一个容易叫人心动的男人。

沉简是近两年在汉国朝中涌起的新贵,极受汉王器重。但因老将杜靖的阵亡,沉简一直驻守在边关,直到近日才回了上京。自他回来后将军府一度门庭若市,武阳侯常恭也属于出入极频繁的几人之一。但不久朝廷有人上表弹劾,却依旧落了个处死的下场,而沉简也一直不曾替他求情过半句。

刑场不远处有座屋子,沉简坐在椅子上随意地翻了几下堆在库房旁边的册子,取了茶缓缓地喝了口。旁边的官兵挺立地站在那里,显得分外庄严。这些兵都是沉简在军营时一同出生入死的,别有几分威严,候在一旁的太监立在角落里显得汗液涔涔,手足无措。

沉简抬眼瞥了他一眼,问:“常恭是在对面的屋子吗?”

太监正禁不住这份威慑,霍尔但到漠然的视线擦过自己身上,仿若过了一阵刀割,慌忙答道:“是的,武阳侯被关压在那等候处斩。”

“哦。”沉简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转眼已走到了门口。那太监正屁颠颠地准备跟上,沉简又忽然转过了头淡淡地扫了他一眼,道:“不要跟来。”话落的时候一边的士兵上前替他关上了房门,留下隔离灯光后的一片寂静。太监感到站在那里,不由间竟然已经全身冰凉。

沉简走进了对面的屋子,将门关上。

屋里有些暗,因为是关押囚犯的地方,所以显得阴气沉沉,他的视线落过屋中央被粗麻绳捆绑了的人,却不说话。

那人感到有人进来,转身时看到是沉简,神色间霍然闪过一丝华光。因为被捆绑着,行动并不方便,他双膝跪地几下爬到沉简身边,扭着身子靠近了,恳求道:“少将军,少将军请救我,只要少将军求情,皇上他一定会从轻发落的。少将军,我冤枉!”

常恭抓上沉简宽大的衣袖,声音中一点点染上凄楚,跪在那人面前显得有点蝼蚁的卑微,一心只想以情动人,心下本是慌乱间也挤出了几点清泪。这时抬头,正好对上沉简的视线,淡淡的,漠然的,深沉地吸纳着一切间又仿佛翻涌着异样的恨意。他的手一哆嗦,动作一僵下愣愣在那竟也一时噤了声。

沉简的手轻轻一摆,也不见怎么用力,他的衣袖已经从常恭指间划出,唇齿间轻轻一启,声音颇沉:“乌姬…”他的吐息绵长,仿佛飘在空中,淡淡擦过,轻转几个卷儿,然后一点点地落下,却仿佛无形的压力落在常恭的肩上,让他感觉心上霍然一沉。诧异地抬头看去,眼睛里已经是充满了惊恐:“你…”

沉简漠然地看着他,似乎只是看着一具尸体。

乌姬。在汉国,已经是很久没有人提起的名字。当年汉王看上楚王爱妃,特命使臣特地以五座城池为代价,只换了乌姬一人。乌姬那时已有怀了三皇子惦楚,到汉国之后变在汉王后宫住下,诞下惦楚后独自一人带着儿子在异国他乡生存,直到那日后宫大火,母子二人双双死在活中,导致楚汉两国关系一度紧张。

传闻中的乌姬是个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的女子,但更多的版本中,楚汉两国的交恶之过大多是被推在了她的身上,以狐媚惑主形容之。随后是两国日渐纷繁的战事,也叫人渐渐遗忘了这个女子的存在。

她只是一个乱起展开的小小引子,至于她的过往,没有人会有兴趣去细细探听,包括后宫那重突如其来的火灾…

然而,现在他面前这个手握重权的少年将军,竟然神色漠然地说出了那个女人的名字…常恭看着沉简,那张面容仿佛在哪曾经见过,面上渐渐扬起了一抹扭曲的惶恐:“你…你你…是你!是你!”他伸手指着沉简,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而显得有些尖锐:“怎么可能,十年前你不是已经死了吗!不可能!不可能!”他跌坐在地上连连向后爬了几步,仿佛看到了一个怪物。

沉简始终漠然地看着他,神色居高临下间,深邃的眼中是席卷翻涌的情绪:“武阳侯,想起来了?”他冷眼看着常恭,言语里漠然地没有丝毫情感:“腰斩似乎过轻,昨日我已经向奏请了皇上,将刑改成了凌迟。”

语调过分平缓,似乎是在说一件极平常的事。

腰斩只是用重斧从腰部将犯人砍作两截,而凌迟却是在处死人时将人身上的肉一刀刀割去,使受刑人忍受过每一刀后痛苦地慢慢死去。

“不!”常恭闻言,脸上的表情因为扭曲已经狰狞了,他连滚带爬地奔到门边想夺门而出,但是因为被上了锁,手被捆绑了,他拼命地撞向门,企图逃脱。沉简冷眼看着他的举动,外面有士兵被动静扰到,跑来一探究竟,在门外问道:“少将军,可有什么不妥?”

“救——!”常恭企图大声呼喊,身后忽然落了一只手将他的嘴死死捂住。沉简不屑地瞥了他一眼,道:“这里没事,你们都下去,不用多管。”

“是!”外面简短有力地应了声,随后是一致地远去的步声。

常恭几下挣扎未能脱出,听着他们离开,眼里渐渐笼上了一抹死意。沉简瞥见他的神色,轻地嗤笑:“你早该料到会有这一天。”他的笑很冰,导致他的全身似乎也没有一处不是冰凉。

他松开了捂着常恭的手,常恭得了空,却也不叫了。也知自己死是必然,反而看着他阴恻恻地笑了起来:“没想到啊,乌姬的孽种,居然还活在这世上…哈…哈哈…看来汉国也不会安生了…哈哈…哈哈哈…”常恭只顾笑,也不知在笑什么,沉简一直未插嘴,只待他笑好抬起头,嘴角是带点疯状的怪异弧度:“沉简?还是该叫你惦楚?乌姬就是一个骚货,你是来报仇的?没错,我是上过她,不过…她最后可不是死在我的手里…呵,如果真要杀,你杀得过来吗?当年跟她睡过的男人不知道有过多少…哈哈…哈…咳…”

他的话因突然被扼住的咽喉而顿时断下,沉简的眼里因为愤怒而遍布了狂涌的波澜,落在他喉间的手上力道不由重起。这一握,沉如千斤。

即使他回了楚国,即使他在一叶盟银堂的年月中杀了那么多人,但他最想杀的,或许只有汉国这些叫他母亲生不如死的男人。他很清楚当年乌姬之所以会忍辱偷生,只是为了他。每次看到自己亲生母亲在别的男人的身下娇吟承欢,却要在自己面前强颜欢笑。她当真喜欢那些有权有势却拿她当玩物的男人吗?那些人来每次都从不知避讳,几次他亲眼看到他们残暴地撕裂她身上仅存的衣衫,然后在她的身上留下一道道耻辱的伤口。

乌姬只是不知道有几次他一直默默地在旁边看着。他只是要清楚地记下他们每个人丑陋的脸。

而那场夺走很多人生命的大火也并非偶然,沉简一直知道。

在他的眼中,或许身为楚国国君的父亲,同那些男人也没有太大的区别。在他们的眼中,他和他的娘亲不过是玩物,是随时可以舍弃的棋子。

看着常恭一点点薄弱的呼吸,沉简手上的力渐渐松下,一缓间,常恭跌在地上深长地喘息着。沉简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哂笑道:“你以为,我会就这样让你死?”

常恭不料故意将他激怒竟然还免不了凌迟的刑罚,一面喘着气,一面恐惧地看着沉简。这个男人太过漠然,漠然到让人的毛孔都不由地透出一股惧意。他的下颌被抬起,一痛下将嘴一张,感觉被灌入了什么东西。他的瞳孔顿时一阵收缩,下意识地想将其吐出但也已满,只能用手死死地遏住自己的咽喉,感觉到剧烈的麻意扭曲地泛上自己的颈椎。

常恭在剧烈的痛楚下躺倒在地,身体紧紧地缩作了团,牢牢扯住衣衫,用力过大,牢固的囚服一声“嘶”响,被他生生扯了开。然他已经连翻滚的力气都没有,只能用双手掐着自己的喉,越掐越紧,指尖仿佛要生生嵌入,隐约已经有了深长的血痕。

“你以为我会放过其他人吗?”沉简一眼都不再看他,转身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