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桩素出神间似乎看到罗刹遥遥地瞥了她一眼,这一眼中,她看到了几分算计的冷漠。她的心下无来由一跳,突然听到外面一时间四处扬起的兵刃交加的声音。她的心沉了下去。

罗刹嘴角漠然地一扬,眼里是一片杀意:“看来,他来了。”

他说的话明明是这样的淡,却叫桩素一字一句清晰地听到了耳中。她慌忙看向门口的方向,那里还没有什么人影,只隐约听到外面纷繁的打斗,她死死地盯着,感到打斗的声音离这里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有一个人影横飞过门外,落在地上时只见胸口插了一把深长的刀子,血汩汩地淌出,头一侧就已再没了呼吸。桩素没有心思去多看,此时只见眼底落入了一个白衣的人影,心仿佛一棵落入无底深渊的石子,无止境地堕下,沉不见底,同时又感到隐约的凉意间竟然有一些——荡漾开的涟漪…

里面那么多黑压压的人,顿时纷纷拔出了武器。轻尘背后也是一干一叶盟的人,见了这样的阵仗,他却只是微微一笑,看着罗刹语调似是调侃:“哟,这不是罗刹吗,好久不见了啊。我说为什么黑道偏偏要追这样的紧,原来是你啊…”

轻尘的言谈间似是旧识相见,罗刹也是似笑非笑:“的确是好久不见,只是没想到你一来,竟然是为了送死。”

轻尘挑眉:“这话就不对了,我是来救人,又怎会是送死呢?”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今天会来么?”罗刹讥道,“来了,就别想轻易走。”

“哦,不就是一个柳如疏吗?”轻尘云淡风轻地揭开最后一层窗纸,低垂的眼睫盖下深长的神色,“青鸢始终有女儿活在世上的事,你应该比我知道地更清楚吧。”

罗刹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终于唇角一扬:“没错。当初就是我安排的柳如疏,那又如何,你不是始终落入了我的手里。”

轻尘闻言不答,只是遥遥抬头看去。桩素恰好也是望过来,两人的视线一触之下,相顾无言,万般话语,谁也不曾开口。轻尘有些无奈。即便知道那个人只是别人用来对付他的一个棋子,他却已经没办法再走出这场局了…

他要保护她。不惜任何代价。

轻尘的唇间霍然落起上了一抹绝代风华的笑,过分的美,美地销魂,叫那么多一眼看去时都不由一时神滞。然而他足下一动之间,手间突然扬出了几缕纤长的丝,在空中结开网,诡异地突然扬起了漫天的血色。

罗刹的脸色顿时愈发低沉。他记得这些天蚕雪丝,当初此人就是用了这个,将他的右手给生生切下的。他神色低邃间猛地一拍桌子,霍然也凌空跃起。

“铮——”利剑触上丝线时,霍然发出一阵刺耳的声响。

桩素遥遥地看着惊变,只见会场人影错乱之间顿时一片混杂,远远只依稀可以看到在血雨中穿行的那袭白衣,看得她心惊,看得她不安至极。

“素素姑娘,我马上替你松绑。”

桩素忽然听到耳边传来一个声音,回头一看却见是不知何时出现在这里的纳言,一愣下也是知道了是沉简担心她,才会派纳言也来跑上了这一趟。然而她却没有心思再去顾虑,只慌忙道:“你们怎么可以来这里?难道都疯了吗?快带轻尘走!黑道那么多人,你们想死在这里不成?”

纳言解锁的动作闻言一顿,抬起头来看着桩素,声色间竟是无奈:“素素姑娘,你觉得如果我能说得动他们不要胡来,我还会在这里吗?现在除非你平安地跟我们回去,不然他们中的哪一个都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纳言说完也不再说,只留下桩素感到全身一种莫名的感觉。她觉得有些累,有些难过。

他们中的哪一个都不会善罢甘休的吗?一个是要黑白两道彻底反目,一个却是要以朝廷的身份同黑道做对闹地天下不宁吗?或许这只是她自己高估了自己,但是,即便只有丁点的可能都是不允许存在的。

桩素知道自己并不美,没有资格也无法允许自己去当那个祸水。

手脚被松开的时候仿佛一时间撇开了所有的羁绊,桩素感到身体霍然一轻,风似乎有些凉薄。

“素素姑娘,快跟我走。”纳言为桩素松绑后慌忙催促,却见她立在那里不懂,一时焦急,“快走啊,不然来不及了。”

“纳言,你真以为,你们能安全带我离开这里吗…”桩素的声音有些空灵,她的视线遥遥落下的方向,是院外被血光染开了的一片天。外面是叫人无法猜测人数的敌人,她不明白这些人为什么要这样傻,即使知道恐怕是死路一条,偏偏还要过来。她看到纳言在她的询问下沉默了,嘴角霍然落上了一抹微微酸楚的笑。

“纳言,回去告诉沉简,若想治疗腿伤,不妨上雪医山庄摆放神医塞华佗,到时只要说,是我的‘遗愿’就好…还有,你放心,一会轻尘不会再过分开了杀戮,你只要记得先保住自己全身离开,然后回去让沉简来——救他。不论是否能逃地…出去,黑道都不会这样轻易就…杀了他的…”

纳言听她说这样不着边际的话,莫名有几分不详的预感,诧异地看向桩素。却见她的唇角落上了一抹不寻常的血色,面色微白,渐渐单薄的声息间却是几分解脱的笑:“纳言,其实…并不是带我离开才是唯一的路的…还有一条路…那就是——我死…纳言,答应我,要让他没事…”

是的,她死。她死了他们就可以毫无包袱地离开了,不需要再冒险,不需要再冒天下之大不违。

她全身的力气渐渐被抽离,微微地一仰头,感觉体内的毒已经散开,意识迷失之时重重地栽倒在了地上。

“素素姑娘!”纳言的一声喊响在天际,遥遥的,白衣的身影在这样呐喊间霍然一顿,此时他身后的剑直直从他的背后刺穿胸前,他却似乎不曾留意。那一瞬,他似乎感觉不到痛,只是看着远处倒在地上的那个身影是那样的遥远,将他灵魂的每一瞬都死死地拉扯了出去…

却是麻木的感觉。他竟然,连喊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的胸前染开的是一片汩汩流出的血,流地这样多,却是苍白的。旁边似乎扬起了罗刹的笑,冰凉的,凉地让他的心跳也似乎停止了。

她死了吗?他不信!

一柄剑架上了他的脖子,罗刹的声音冷冷地扬起在耳边:“一叶盟的还不快速速束手就擒!”

周围一静,然后响起兵器掷地的声音,然而轻尘此时似乎什么都没有听到,什么都没有看到。他的视线只是落在台子上那个纤细的女子身上,遥遥看到纳言似乎投来悲哀的视线,然而他不愿去相信。

“叶尘,你果然…还是毁在了这个女人的手里啊——”罗刹的话低低地在身边响起,残忍至极。

轻尘沉沉地闭上了眼。胸前的血一直流。痛吗?或许不…会死吗?这也已经,没有关系了吧…

陆陆续续地被压遣离开,会场里最后只剩下一片残碎的尸骸。

一片死寂间,有双足缓缓地踏了进来,慢慢都走到了那个素衣女子的身边,深深地摇了摇头。一声叹息显得很低,再风过时,又是一片悄无声息。

次日来收拾尸体的人中,虽然有人诧异死在台上的女人竟然没了去向,但也没人愿意深究,似乎一切都渐渐平静了下来,留给天下的只有一个叫人惊叹的消息——身为一叶盟盟主的叶尘,如今落在了黑道的手中。

第三二章 往昔芜灰烬(上)

暮色落下的洛阳城楚宫,几日前有几个人马一路骑乘匆匆忙忙地奔入,随即一片沉寂。

宫廷的曲殿回廊之间,一个男子身着相服,轻轻地叩了叩门。“咚咚”。几下沉声,屋里的人却没有反应。一旁的纳言见状,声色间有几分无奈:“丞相大人,没用的,皇上他…几天来一直是这样。你也几日没有进食了,是不是要先回去歇息?”

流苏的面色有些微白,唇角间也没多少的血色,闻言有些苍白地笑了笑,道:“不论如何,都还是得劝着点的。”

纳言看他的模样也几分担心:“丞相大人,你也要放宽心。素素小姐她…”

“素素不会有事的。”流苏留下一句话,转身便走了,也没有回头多看一眼。他的背影落在纳言的眼中显得有几分稀疏萧瑟,纳言的手不由微微地握紧了几分,回头看了眼身后紧关的屋门,他的眉目间有些不甘。

当初如果他早一点发觉,素素小姐也不会有事…纳言有些懊恼,然而此时眉目间却有几分的希冀。之后他其实曾经回去过,不过却没有找到桩素的尸体。但是他没有告诉任何人,只是自己在心中留了最后的一分希望。如果桩素无恙,那是最好的,但如果这个幻想并不成立,并不需要再让他们失望一次。毕竟,希望越大,失望越大…

流苏一直没有回头,缓缓走去的步子微微显得有些虚浮。忽然足下一下踉跄,险险扶住一旁的柱子才让他站住。周围的侍卫见状正要上前扶他,却被流苏微微摆了摆手制止了。他微微地揉了揉太阳穴,压下了隐约泛起的晕眩。

流苏的面色有些微白,一方面是因为没日没夜地查看各地的上奏,一方面则是因为他存心不让自己有太多空闲的时间。

素素没有死的,对吧…

流苏隐约有些恍惚。曾经在几年之前,有人告之过他这个人的死讯,他不信,最后果然叫他等到。那么…现在呢?他不愿相信桩素已经死了,不愿相信,自然也——不会去相信。

身后,是微微扬起的风,乱了他的衣衫。

流苏想起桩素叫纳言最后带回的话,眉心间微微一蹙,依旧是浓重的疲惫感,然而他转身匆匆赶回丞相府。几天来沉简一直闭门不出,也不知道他屋子里的情形,以他对朝事不闻不问的情形来看,自然也不会有心思多管黑白两道的事的。

但是,那是素素的要求,他却不得不做。流苏闭了闭眼,强压下了疲惫的感觉,此时迎面走来几个宫女,他在她们对他施礼时还以了一个谦谦的笑,依旧温文尔雅。

宫女们在他的一笑下顿时都纷纷红了脸,各自取了东西低着头忙不迭步伐匆匆地离开。她们没有留意到那个人的清瘦,只是感到这位丞相永远是这样好看的一张脸,叫人怎也看不腻味。

流苏的背影最后落在门边,被拱门轻描淡写地隔断。

当夜,丞相府邸中悄悄闪出几个人影,各自领了兵符直奔各处兵营。一场惊变又在暗中悄无声息地酝酿,而此时的雪医山庄,却是落入了一片怪异的沉静之中。

塞华佗那日莫名带回的女子,看到的人并不多。但那几个目击者透露,似乎是一个生命垂危的女子,于是一传十,十传百,顿时议论纷纷。黑道中何人不知道,塞华佗向来性情古怪,虽然接管了雪医山庄,偏偏要一连失踪了数十年,更何况是收徒。任他的医术再出神入化,也叫人不免揣测这些医学是否哪日会随着他的死而常埋地下。

塞华佗的屋中有一股隐约散开的药味,不浓,但也不淡,吸入鼻息间是一种古怪的气息。周围的书架上玲琅满目地堆满了古书,有些上面沉了层厚厚的灰,随便轻轻一吹都可以顿时尘土飞扬。

床上的女子已经昏迷了许久,隐约间睁开眼时,神色间依旧有些迷离,似乎有些不知身在何处。

她死了吗…

桩素感到嗓子间干涩地难受,仿佛扬着一团火,辣辣地让她觉得身体的每一处也似乎被灼了起来。她的目色有些无神,却是感到有些轻松。或许她是死了。或许,死了也好…她直愣愣地看着前方,遥遥地觉得屋顶有些疏远,全身无力。

“怎么,就这么想死?”

一个老者的声音忽然在耳边响起,桩素一惊下抬头看去,却见坐在一边的塞华佗,虽然依旧是笑着的模样,但是叫人感觉他的眉目间没有分毫的喜意。桩素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却是只听到了几声粗糙难听的“啊”声。她一愣,心下的猜测扬起,莫名有些心凉。

“不怕死,却怕哑巴了?”塞华佗冷冷地哼了声,“你保住一条命也不错了,如果你不是那个青鸢的女儿,你怎也活不下来。”

桩素的眼色渐渐沉下,对于突如其来的变故,却没有更多其他的反应。她淡淡地看着塞华佗,知道他的话并没有说完。她那天服下的是“仓鬼散”,是昔日学毒的时候她配置的天下无解的毒药,即使是塞华佗也不可能让她死而复活。然而,现在她却没有死…

桩素知道这又同他口中的“青鸢”脱不了干系,只能一时静默。

塞华佗也料到了她会是这样的态度,只能沉沉地吐了口气,道:“‘无毒之血’,你听过么。”他只留下这样的一句,转身踱到了门边,才深深地回望了一眼:“你如果想知道更多的事,可以来问我。如果你不想再知道更多的事,那么,世上再没有一个‘桩素’,只有雪医山庄的一个哑女。”

门关上的一瞬,和上的声音沉下了一声重音,似乎正好撞在她的胸腔上。

桩素始终毫无神色的面上,忽然唇角渐渐地微微一扬,最后勾勒出一个苍白的弧度,有什么冰凉的液体顺着她的眼角渐渐落下,擦过脸上是有些冰凉,最后落在枕间,一点点漾开微微的水痕。

无毒之血。传说中很多人梦寐以求而不得的血脉。只能代代相传,传女不传男。

当初青鸢百毒不侵,如今看来,也是因为她体内这样的血液吧…所有的毒遇之便会渐渐被消和,慢慢解去。

桩素知道自己为什么还可以生还了,却感到老天似乎在给她开一个天大的玩笑。何以让她在想死的时候却不让她死…仓鬼散始终是过分霸道的毒药,因此在她体内的毒被中和之时,已经毁了她的嗓子。桩素一时间并不感到悲哀,却有几分感觉,认为没了那副嗓音,也是不错的。或许她是活了下来。但是,她却也是“死”了…

桩素沉重地闭了闭眼。

好累。当那个青鸢的女儿,真的好累…

她依稀间想到轻尘,唇角微微一抿,有些苦。没有了她,他或许可以更好地对他自己吧。毕竟青鸢留在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东西已经真地没有了,他也不需要再苦苦为了那个女子而固执地守住与她有关的所有。包括她。

桩素死了。这个世界上再没有一个叫“桩素”的女子。就让一切和这个女子有关的东西都埋藏在卧龙坡的一战之中吧。她不会再成为任何人挑起纠纷的理由,她只是她,她原本就一直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子罢了…

从此以后,她只是雪医山庄的一个哑巴。

默默流过的气息,最后沉降在一声轻轻的吐息之间。桩素沉沉地闭上了眼,不知不觉地睡了过去。昏昏沉沉之间,她似乎看到沉简,看到流苏,看到他们失魂落魄的模样,她张了张口正想叫,却霍然想起自己已经再也说不出话来了。她恍恍惚惚间脚下隐约一急,欲追上他们的时候,面前却忽然落入了一个白衣翩翩的人影。她的心似乎在看清他憔悴的模样时霍然一痛,然后她慌忙转身想要逃开,却被他一把抓住。他抓得这样重,这样沉,桩素慌乱地想要从中挣扎,却是越挣越紧…

“唔——唔——!”桩素猛然坐起身子,深深地喘息间,才发觉只是一个虚无的梦境。此时全身汗湿,半开的被褥之间透入冰凉的寒意。她的呼吸由原先的急促渐渐沉下,却依旧感到心有余悸。

“姑娘醒了?”此时门忽然被推开,进来的人看到桩素的模样,将手上的水盆往桌上搁了,拧了把毛巾后笑眯眯地地上,道:“是掌门叫我来看看的,说如果姑娘醒了不妨去下后堂。”

桩素伸手接过,依旧感到心跳在胸前沉沉地跳动着,闻言不解,抬眸看她。

少女见桩素这样神色,也猜到她的心思,一笑道:“似乎是掌门想要收姑娘入门。姑娘若是想知道地清楚些,还是得自己去看看。”

桩素轻轻地擦去了面上的汗,点了点头。将毛巾递去时,霍然抓住了那少女的手,在她的惊诧下,用手指在她的掌心轻轻地书写了两个字。少女识得她写的是“谢谢”,不由摆手道:“姑娘客气了,若有事请随时吩咐,我先告辞了。”

桩素目送着她离开屋子,遥遥地神色间有几分空灵,却又渐渐静下了。她留意到一边早已有备好的衣物,稍稍一迟疑,也起身换上了。这是雪医山庄的衣物,她这样一经穿在了身上,也知道以前的那个自己是真的再不存在了…

风萧瑟,鸟雀的鸣叫声,却似乎别有深意。

第三二章 往昔芜灰烬(下)

桩素在塞华佗的引荐之下,正式地成了雪医山庄的一份子。她平日里在面上戴了个遮挡住眼的面具,一面是不想叫人看到自己的样貌,一面也的确是怕叫当初去过卧龙坡的人给认了去。因为大家知道她说不得话,也总是会耐着性子由着她一笔一划在掌心写着字,因为桩素莫名给人分外温和的感觉,也叫所有的人都很喜欢她。

桩素除了看看医书,也会在庭院里做一些打扫。这时是叶落的季节,风一吹,总是有几分纷纷扬扬的叶片落下。桩素持着扫把漫不经心地扫着,每扫过一处,另一面总是会有新落下的叶子,然而她也不恼,只是一门心思安静地清扫着。或许有几分归隐山林的淡漠,桩素虽然很好奇为何雪医山庄这样的帮派竟然会归属到黑道之下,却也从不多过问分毫。有点事情她是再也没了兴趣,只是依稀间想做好如今这个平淡的自己,不需要再去过多地理会一些什么。

这时院子外有些步声,桩素抬头,恰见第十三代弟子中的林语从外面走进来,遥遥就看着她直笑。桩素看到了他手中拿着的书卷,隐约间也是猜到了他的来意,唇角间抿了一抹淡淡的笑意,神色温和。

林语也不多客套,走近了便开门见山道:“离音,我听说‘聋耳症’在民间有过一些治疗的房子,记得似乎在这本书上有过记载,可是现在翻了翻却没有找到,你可知道是在哪里有?”

离音。就是她现在的名字。无发出言,也便远离了嘈杂的凡音。

桩素随手接过他递上的书卷,放在掌心随意地翻了翻,然后又递了回去。林语在翻开的那页里看到了自己想找的配方,不禁喜上眉梢,夸口连连道:“离音,难怪掌门那么器重你,这世上还有你没有读过的医书么?”

桩素闻言不由苦笑着摇了摇头,拾过林语的手,在摊开的掌心上缓缓地写道:“不要再取笑我,小心叫掌门听到。”

林语却是毫不在意,在书页上做了个记号后收好,笑着神秘地向周围瞥了瞥,见无人,才笑吟吟地压低了声音道:“离音,我想过了,如今的那几个大师兄大师姐们都不足以担当重任,既然掌门说了你已经随他学习医术多年,显然是已经把你当作了继承人的。其实你当继承人想来是没有谁会不服气的,毕竟这些个师兄妹里面就数你的脾气最好,也压地住气,你说…”

“你就那么想让我退位?”

冷不丁一句声音从背后传来,林语闻言感到背脊一僵,顿时转身恭敬连连道:“掌门好,那个…我还有事,就不打扰了。”林语抬头时瞥见桩素的笑意里也有几分忍俊不禁,却也没时间懊恼,慌忙一溜烟蹿出了院子。

桩素见林语逃地比兔子还快,不禁莞尔,然此时不知塞华佗来这里的用意,只能静着神色安静地看着他。

塞华佗也不急,目送林语直到他的身影彻底地从眼中消失,他才轻轻一抚几分斑白的长须,道:“知道我来这里做什么吗?”

桩素微微摇了摇头。

塞华佗意味深长地瞥了她一眼:“你不是叫我打听那个人的下落吗?”

话一出口的时候,桩素的身影忽然有些伶俜,她的眸间有什么东西微微一荡,似乎想说什么。这样的神色被带华佗尽收眼里,他摆了摆手,长成地一声吐息道:“今日收到总舵黑风寨送来的消息了,那人自从被盟主带走后似乎情形一直不好。然而盟主又不想让他就这样死了,方才派来的人才通知了我,让我收拾些东西即日前往总舵。我去黑风寨会带几个人一起前去,你…”他的话语微微一顿,目中的神色间难得地显了几分担忧:“你…要一起去吗,离音?”

他最后念出了那个叫如今的她熟悉,却叫曾经的她无比陌生的名字。桩素知道塞华佗在担心什么,然而刚才那几句却已经仿佛一根刺,深深地扎在了她的心里。不论她之前的选择到底是真的还是错的,至少,那个人果然是没有死对吗…只要没有死,只要等纳言带回去的消息传达给沉简和流苏,只要朝廷有了足够的时间来调配兵力…一切,就都可以挽回。

塞华佗担心的,不过是她的那份坚持。不管她之前是否真的曾经决绝过,但一旦见了那个人,或许一切都会变了。他并不知道是她,或许可以平淡很多,然而当她戴着一副面具出现在他的面前时,她却是眼睁睁地看清了他的模样,而无法想认。

一旦想认,以前的一切就都白费。然而如果不相认,那么一切都过分地残忍。

桩素微微地咬了咬唇,感到塞华佗的视线一寸寸落在她的肌肤上,脑海中是迟疑,然而下意识地却深深地点下了头。或许正是因为不自觉地流露,所以才叫她更加看清了自己的想法。

塞华佗本也料想到了她的选择,此时见了,又不免暗暗叹气:“既然这样,你就速度回去收拾一下东西吧,就要出发了。”

桩素点头,将手中的扫把放到了角落,转身走向西厢。一路匆匆,周围的雕栏围檐都不曾入她的眼,只隐约感觉风间似乎夹杂了心跳。桩素其实有点害怕看到轻尘的模样,既然已经严重到要派人来雪医山庄找塞华佗亲自前往,那么想必已是恶劣到极致的情形。但是她得去,她想看看他,她想要确定他依旧好好地活着,叫别人去——始终不放心。

桩素知道自己的医术自然是不及塞华佗的,然而对待那个人,或许这个世上如今只有她最清楚他的古怪脾气和那份莫名的倔强。然而她却也是不懂他,因为当初那样狠绝漠然的人,让她一度心死的人,如今却成了为了她的“死”而一时失魂落魄,落入敌人手里的人。要知道,以轻尘的功夫,独自一人本是不可能无法逃脱的。

桩素心里乱乱的,随意地收拾了一点衣物,转身走到门口时,外边已经落了一辆马车。塞华佗随手接过她的包裹,然后接了她一把搀上马车。桩素上车后,车夫高高地一扬马鞭,马车就辘辘地开始往山脚下行去。

塞华佗的视线本是若有若无地落在桩素的身上,然而桩素只是靠着车壁,昏昏沉沉地睡了去。她没必要紧张,如今的她只是一个小小的离音,一个相貌“丑陋”地无法见人的哑女,一个难以讨得任何人喜欢的雪医山庄寻常弟子。

桩素一路没和塞华佗搭话,塞华佗竟然也始终没再说什么。待到了黑风寨,外面有几个人将马车给拦了下去。一颠之下桩素霍然间惊醒,下意识地捋开车帘,只见支持高大的木檐建筑,遥遥地再往里面才是攒动的人影,从木门到房屋间留了一大片空白广阔的空地,黄土满地,有些萧瑟。

塞华佗递上了拜访的名帖,门侍瞥了他一眼,便带着帖子进去匆匆通报了。不多会,那人又一路小跑地跑了出来,对着其他人交代了几句,大门才有八个人各推一边缓缓地推开了。

马车车轮滚滚地开始向里面行去,桩素下意识地往回望了一眼,只见那寨门又慢慢地合上,第一感觉只是觉得这个地方的守卫竟然并不低皇宫逊色。

塞华佗一行被安排在了接待客人的厢房,桩素也分到了自己的一个房间。她将东西摆放好后,因为塞华佗已被召去谈话,剩下的几个随行师兄妹她本也不熟,便也没有多叨唠什么,独自一人坐在房中,望着窗外微微发呆。

这里是关押轻尘的地方,她心里感觉似乎堵了一些什么,然而细细感觉之下,却也说不上来究竟哪里不对劲了。

依稀间,桩素深深地吸了口气,直到不知过了多久,终于盼到了外面隐约的步声。桩素心下一跳,慌忙奔去将门打开,恰好见塞华佗正走进院子,便提着裙角疾步走了过去。走近了,她才发觉塞华佗身边竟然还有着几个随行的汉子,于是看着他神色询问。

塞华佗的长须微微一抖,道:“离音,你去准备下药箱,我们需要开始工作了。”

桩素感到这句话沉沉地落在了心里,点了点头,便回头将药箱取了出来。塞华佗转身即走,她也慌忙跟上。

前面有个汉子引路,却也依旧是九曲十八弯。桩素感到面前错乱纷杂的羊肠小道似乎渐渐地迷糊了眼睛,但是强打着精神要记下每一条路的轨迹。只可惜这里的布设始终太过复杂,桩素渐渐也感觉思绪里有些混乱了。最终停在一处院子前,汉子在门口示意,让两人独自进去。

桩素随了塞华佗走入,才发觉里面竟然也各处布满了守卫。她依稀知道这里已是关押轻尘的地方,心跳霍然突兀,感觉一下一下地分外清晰。

屋外的看守见两人来,取出钥匙开锁。

桩素留意到那是一把格外粗朔的锁链,连钥匙的形状也格外的哦错综复杂。质地似乎并非一般的金属,隐隐泛着寒光,随意地一反射阳光,就将眼睛刺地一片生疼。钥匙塞入时因为斑驳的锈痕而发出了金属摩擦出的刺耳的声音,桩素感到耳朵一痛,不由蹙了蹙眉,却见锁打开后链条霍然垂落在了地上,敲击上的一瞬似极一阵闷哼。

“进去吧。”塞华佗的声音淡淡的,叫人听不出过去的情绪。表面上似乎是掌门人对小弟子的一声吩咐,但桩素知道他话语中含着的更多深邃含义,沉沉闭了闭眼,也随了他往里面踏入了沉重的一步。

桩素本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然而,一眼看去时,她霍然觉得心跳似乎一顿,随后连呼吸也苍白的哦有些无力。桩素的面色一时显得有几分白,而这抹白又因为周围的血味透着几分荒芜。

轻尘那身白衣,已经斑驳地有些零碎了。但是他的外面又批着一块细薄的白布,似乎是为了遮挡下面难掩的狰狞,但是依旧有血色隐隐透过白布渗出,叫这片白之间带出了血的残酷气息。叫人一看去,依稀可以看到下面藏住的体无完肤的残忍。

桩素本就知道黑道对轻尘这个身为白道之首的憎恨,却不想那些人竟然会做地残忍至此。

轻尘的吐息此时很是薄弱,桩素一度怀疑他是否睡去了,然而却没有入眠时的那份安稳和绵长。她下意识地想要走过去,忽然手上一紧,回头时看到塞华佗紧蹙的眉,他暗暗对她摇了摇头,示意不要轻举妄动。

桩素感到背后的有几缕仿若装作不经意却分明落上的视线,背上因此莫名冰凉,但是她并没有再往前走了,而是扮演着一个极好的药童角色,安生地站在塞华佗的背后。

桩素对面上很平静,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心是在滴血。

在那一瞬,在看到轻尘模样的那一瞬,仅仅这样的一眼,让她对自己的选择竟然是这样的怀疑。

她从没见过这个模样的轻尘,从未见过。这副样子的他叫她不禁怀疑这个人到底是不是轻尘,又或者只是上天的一次玩笑,也许她依旧在梦里,第千百次地梦见罢了,只是这一次的梦太过真实,真实地叫她害怕…

塞华佗走到了轻尘身边,虽然已有料想到会是这副模样,但是当看到那隐约淋漓的鲜血时,面色也有几分不佳。他仿佛是自言自语,却俨然是说给门外的人听的:“人都成了这个样子了,还想叫他不死?真当我是天王老子了不成,想叫谁活就叫谁活,想叫谁死就叫谁死的?再继续这样折磨下去,老子是如来佛祖都没有办法,要想老子保了他一命,以后都统统听好老子差遣!”

旁边有个管事的本来一直在门外偷偷地打量着里面的情形,闻言,忙不迭几步跑到塞华佗身边,诺诺道:“盟主的意思是不要让这个人死,这样死了是便宜他了。如果塞老认为短时间内不宜动他,我们定是暂时不会再做什么了。只要塞老先确保这个人不死,日后才能想如何折磨便如何折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