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光阻隔不了,声音亦然。更何况,自从某人发现外面大办公室的动静尽能入耳之后,御用单间的门板就不再关上了。

时刻处在监听之下,一屋子人噤若寒蝉。由于坐在最靠近玻璃主管室的位置,鲁半半首当其冲。不过她向来自认仰不愧天俯不怍地,声音还算甜美可人堪能入耳,对这件事也就淡然处之,安之若素,一如既往地做自己。

这天下午三点,偌大的办公室里安静得只有敲打键盘和鼠标的轻响此起彼伏,跟偶尔的电话铃声交织在一起。拿起听筒,又是一通来自法国的电话。

“喂…噢,陈先生啊,怎么这么早上班…呵呵,您这么大公司还怕养不起家啊,不要太辛苦了…噢,这样啊,这么多女朋友和孩子要养,是要努力赚钱才可以…什么?您孩子多得都不记得数目啊?那您可要小心了,说不定在哪个国家一下飞机就有人跑过来叫你爸爸,呵呵…您今天打电话来有什么事吗?…噢,是昨天您在邮件里提到的那件事啊…好的…好的,我一定会尽力帮忙,您放心好了…稍后我会回封邮件给您确认这件事…”

寒暄了半晌,那边才放下电话。一回神,惊觉身后不知何时已立了一尊大神,沉眉敛目,一脸肃杀。

“是昨天他在邮件里提到的把付款期延长到90天的事?”面容阴沉,口气里竟也泛着冷意。

“嗯,是的,他刚刚打电话就是要催我们的答复。”

“我认为你应该知道得很清楚,根据集团的最新规定,在金融危机完全过去之前,我们是不会答应任何此类的要求的。”修长的指搭在她的办公台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声声都预示着耐心已经所剩不多。

她坐在椅上,依旧不动,只平静地仰视他,笑得温和可亲。“是的,我知道。财务部特意发了邮件通知这件事,上个月的例会上也有再次强调过,超过45天的付款条件上头一律不批。”

“既然对这项规定了解的很清楚,那么刚刚在电话里就应该直截了当的拒绝他,为什么又要一口应承下来?”面上表情虽然没有多大变化,眼里的冰却越结越厚,厚到盖过灿亮的星眸时,猛地爆发出一声冷哼,“尽力帮忙?怎么帮?要向财务部打申请么?让上头以为我手底下的人连公司的基本政策都不了解?”

“对不起,Vincent,很抱歉让你误会了。”她耸耸肩,轻松得一如既往,仿佛眼前上司的怒气皆是烟云。“明知道这件事不可能,我自然不会去碰壁,这只是我处理问题的手段而已。做销售人员,要照顾的不仅是生意,还有客户的感受。如果当面被拒绝,客户或者觉得情绪低落,或者会觉得受到冒犯,总归会有些生气或闷闷不乐的。若是因为拒绝而让客户大发雷霆,对我们将来的合作并没有什么好处。拒绝当然要拒绝,只不过既要拒绝别人又让他不会觉得那么难过,才是最妥当的处理方法。”

“…”

看他一言不发,她便接着说下去:“打电话或面谈的时候不对客户说一个不字,是我的服务原则。即便明知做不到,也会先给他们一个肯定的答复,不是许诺会同意他们的要求,而是许诺会尽力帮忙。拒绝的话我会放在电子邮件里说,给他们一个消化的过程,这样对方就不容易产生太大的怒气。至于眼前这件事,待过两个小时之后,我会回邮件给陈先生,拒绝,解释并且道歉。当场拒绝会让客户觉得我没有做任何努力,而过几个小时再拒绝时他就会觉得我已经尽了全力,结果虽不满意,接受起来却也比较容易些。”

一席话说得他半晌无言,虽然找不到反驳的可趁之机,却仍旧双臂交错环抱在胸前,高高地抬起下巴,“…所以,这是一种欺骗喽?”

她差点忍不住摆出一脸苦笑来,努力憋了回去,保持抬头的姿势对着他弯起嘴角。“…是,没错。不过,因为我向来真诚,所以偶尔撒一次无关痛痒的小谎,他们也会当作实话。”若是存了骗人的心,也要能骗得倒才行啊。

曾经以为无比顺从无比淡然的人,耍起心机来竟然也狡猾得像只狐。这恭顺之后,究竟隐藏了多少玄机?他越来越好奇了。

因为好奇而投注更多的注意力,渐渐他便发现,她不仅对客户不说“不”字,对他也不说。

他当然也会犯错,或者开口之前,或者开口之后,或者出口的那一刻他就知道自己错了,却依然看到她恭顺地点头。在第不知多少次之后,实在忍不住, 便脱口而出:“你不问我为什么这么做?”

她看他一眼,眼里闪过些讶异,却依旧是微笑以对,“你有你的道理。”

“你连问都不问,怎么知道我有道理?”不耐的口气竟似有几分火气了。

“下属自有下属的本分。”

看,多混账的话!他扶着额角默默在心里咒骂。若有多事之人就此类事件做个统计调查,说不定某个榜单上他会是第一个因为下属太过恭顺而被气到内伤的上司。

其实鲁半半也很无奈。上司么,若他在错的那刻不自知是错的,你就是去纠正他也听不进去,若他在错的那刻便已知自己是错的,你这一纠正本身就是个错。上司永远是对的,左右都是你的错,做人下属的本分就是要随时准备担些莫须有的罪名。

况且,就算上司的决策不对,只要自己把事情做对了就好。

销售运营经理这个位子传到Vincent这一代,除了销售部和客户服务部之外,管辖范围内还有一个小小的部门,叫做市场部。市场部人数不多,却偏偏有个经理名叫Coco。有一回鲁半半在网上看到某写手在文中这样写道“凡是英文名字取作Coco的女人,大抵都自恋又风骚”,顿时有高山流水如遇知音之感。也是,谁没事儿敢跟时尚女王叫同一个名字。

这位市场部经理也堪称人间绝色,悠悠岁月也没能给人家留下什么明显的痕迹,年近四十,单身未婚,依旧是每天顶着一张毫无瑕疵的脸出没在众目睽睽之下。

市场部经理的脸看不出年龄的界限,市场部的工作似乎也很难看出职责的界限。平时最多也就搞搞公司产品形象和宣传,真要问她对市场的分析和了解,她马上使出一招太极推手:“销售部的同事跟客户接触密切,对市场应该更了解才是。”

Coco的推手功夫了得,竟达到了人神共愤的程度,销售部同仁每每谈之而色厉。

这日,老神在在的Coco姐又优哉游哉地晃到销售部,婀娜身段一个不巧便停在了鲁半半的桌旁。“Joy啊,今年的欧洲市场分析和明年的销售预测,麻烦你提供一下给我,最好不要迟于明天。”

鲁半半不假思索,冲她笑得甜美。“好啊,明天上午给你。”逆来顺受惯了的人,轻易不说拒绝。

倩影刚刚消失在门口,一屋子的人就开始鸣不平,嗓门最大的永远是心直口快的Julie。“Joy,你干嘛答应她?我们销售部的人凭什么替她做事啊?!什么东西!…”

一串串不和谐的词语便无法抑制地从Julie的美丽樱唇中蹦出来。

她却只是轻笑。职场上风云变幻,你对别人的纵容啊,却也不见得是她的福气。

果然,谁高谁低隔天便见了分晓。

听说那日一个重要的会议上,Vincent拿着Coco交上来的精彩报告仔细地过目,于细节之处更是一再追问,只问得她花容失色,理屈词穷,前言不搭后语,纰漏百出。

消息一传开,整个楼层人心振奋,无不拊掌称庆。

所谓福兮祸之所倚,祸兮福之所伏。这事传到鲁半半耳朵里没多久,内心还来不及欣慰,她人就被叫到玻璃小黑屋里训话去了。

上司十指交握的掌放在办公桌上,掌下压着薄薄一份报告书。“为什么替她写报告?”

“她说的?”鲁半半挑眉,以Coco的为人,这位姐姐是决计不会承认报告是假他人之手,更不会把这份大功往她身上推。

“报告里的遣词用句是你的惯常写法,连标点符号都没改,每个部分的小标题必用下划线标出,不管是写邮件还是写报告必用Tahoma字体,大段的长句子不用句号分隔,反而经常喜欢用分号。”每天在她的邮件里挑语病挑错别字挑用词不当,竟也让他对她的写作风格了如指掌。不知不觉,居然了解这么多了…

“哦,借她参考一下,谁知她竟一字不差地交上去给你。”更蠢的是交则交了,连功课都不做一下,直接就被问到哑口无言。

愚蠢,竟也是没药医的。

对面的人静默了半晌,交握的十指指节一阵泛白又很快恢复了本色。“晚上一起吃饭吧。”

“…”这话来得没有先兆,让人猝不及防,再淡定的人也忍不住露出些诧异的神色来。

“上次你挽回了客户,又拿下了订单,就当是奖励了。”

“…哦。”

停了停又补充道,“吃完饭我会送你回家…如果时间太晚的话…”

“…哦。”

“想去哪家餐厅?”

“金玉轩。”这次回答得却干脆,心里跃跃欲试。金玉轩啊,本市最豪华最昂贵的海鲜酒楼,光说出这个名字来就觉得很过瘾。

11、金玉轩和菠菜汤

吃饭的时候,什么都不重要。眼前人物的美貌自然不会增加XO酱爆珍珠贝的数量,周围流转的沉默也不会减少清蒸桂花鱼的鲜美。筷子伸出去,夹回来的是一块鲜嫩多汁的牛仔骨,眼角的余光瞟出去,觑见的是对面的人碗筷未动,又端起玻璃杯往嘴里灌了一口白开水。

她不禁暗自咂舌。向来知道自己长相不够娇美,却不知竟平庸到让人胃口尽失的地步。

两人的卡座其实稍嫌拥挤,窄窄的桌面,目光稍稍越过两个盘子的距离就能撞见对方幽黑的眼。偶然一不小心撞上,避无可避,也只好作势扬一扬手里的筷子,展颜一笑:“这个牛仔骨做得真好吃,不愧是本市最好的酒楼。”

对方的眼睫垂了垂,复又抬起:“…嗯,那你多吃点。”

“好。”她立刻如获圣旨般埋头大吃,假装看不见他满脸的欲言又止。

“Joy…”他又启口,幽深的眼直直地看在她身上,盯得她头皮发麻,就是假装也装不下去了。

于是她便抬头,嘴里还含着半块肉骨。“嗯?”

“为什么要辞职?”对面的人如是问。

嘴里的骨头有些啃不动了,牙齿和舌头自动罢工中,脑子一字一字地重复这个问题。为什么要辞职?这个问题她刚刚递交辞职申请的时候她没问,却在她以为他永远也不会问的时候问出来了。

她皱起眉头,托起下巴,视线从对面的俊脸飘到天花板上的水晶吊灯,再从吊灯飘到远处托着盘子忙碌的服务生,似乎在很用力很用力地想,很仔细很仔细地斟酌用词,在别人以为仿佛一场超长篇的演讲词就要在下一秒诞生的时候,终于淡淡地丢出一句,语气轻飘地像水晶灯下流动的光晕。“感觉有些累,目前想休息一阵子。”

对方显然不满被这样打发,于是继续追问。“你对自己的薪水不满意?”

她微愣,接着恍然。也怪不得他,世人汲汲营营,离职跳槽也不过是为了更高的薪水更好的发展而已。“如果我说不满意,你会给我涨工资吗?”她看着他轻声笑道。

“我会。”灯光照亮了他的脸,眼里的认真不容忽视。

“哦。”这下轮到她沉默了。

他看着她漫不经心地拨弄着碗里的一块骨头,心里愈发沉不住气。“这个星期共有三个客户给我打电话,他们说如果我能留住你,他们愿意下更多的订单。”

“嗯,他们需要我。”客户直接开口让她的上司挽留她,听起来似乎是莫大的荣耀,却说不上有多么令人兴奋。她工作努力,对客户尽心尽力,有丰富的经验,有灵活的头脑,有解决困难的能力和方法,使得众多客户越来越依赖她,越来越需要她,他们会开口留她也在意料之中。所有这一切,都是她的勤奋换来的,毕竟,她这些年已经为公司付出这么多了呀。

“你做得很好,如果留在公司应该会有很不错的发展。”

“我可以做好,不代表我愿意做。”她支起脑袋,偏头看那玻璃杯里的水辉映着灯光,澄澈灿亮。想了想又觉得这句话他未必能明白,视线便离了那杯子里的夺目奇观,抬头笑着看他,“喏,你知道的,我家离公司很远,上下班不方便,晚上回到家就已经七八点钟,肚子饿得咕咕叫,偶尔碰上要加班,就更让我犯难了。”

“你…”他想说些什么,甫一张嘴却被一阵音乐声打断了,低回悠扬的女声唱着《闪亮的日子》。

鲁半半转身去挎包里摸索手机,掏出来看到屏幕上显示的名字,却不由得犹豫了一阵。深更半夜被黑社会召唤,想必不是什么好事,下意识地不想接,却又实在缺乏反抗恶势力的勇气。一首歌听到快尾声的时候,冷不丁地看见对面投来的狐疑的眼神,胸口竟莫名地泛起一阵心虚感,鬼使神差地按下了接听键。

她这辈子啊,注定是逆来顺受的,反抗强权这种事就象水里的月亮,没得捞摸。

“喂,阿昌啊,什么事?”

对方似乎有些犹豫,几秒钟之后才沉沉开口,“鲁小姐,麻烦你一件事。”

她讨厌麻烦,真的。“哦,你说。”

“那天你给乔先生喝的菠菜汤,是用什么做的?”

脑子里浮现出那个黑衣黑发黑墨镜的冷酷男子用低沉的嗓音说着菠菜汤的表情,不禁出现了一瞬间的恍惚和呆怔。电话那头的人看不见她愣愣的样子,那下巴掉下来的惊讶表情却把餐桌那头的注意力引了过来。她尴尬地笑笑,“…哦,就…菠菜,虾皮,淀粉,鸡蛋…盐,胡椒粉…还有芝麻油哇…”

“嗯,谢谢!”

“不…”还未等她的“客气”二字出口,电话里便传来嘟嘟的挂断音,似乎是急慌急忙地去了。

不由得暗暗松了一口气,连忙把手机扔回包里,仿佛烫手的山芋般。看看美食当面,美人在前,周围一室繁华美景如画,实在不该让突然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怪异人种扫了兴致。她又继续埋头,惬意享受美食。

十几分钟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足够她扫下小半盘的酱爆珍珠贝,也足够她平复心情来接听来自异世界的另一通电话。

这通电话接通时,那头的人语气里开始有些焦躁了,开头就短促有力,“不对!”

“…什…什么不对?”她嗫嚅着,胡思乱想着,拿不准自己又该有什么祸事临头。

“乔先生说味道不对!你是不是漏了什么?”

吊起的心悄悄放下一半…原来还是那锅菠菜汤的话题。拼命地想了想,才又慎重地开口,“淀粉是红薯淀粉,芝麻油是黑芝麻现磨的。”

那头的人这次连答应一声也没有,马上挂了电话急急地去了。

她拿着手机怔怔看了半晌,想扔回包里的念头像油尽的灯火渐渐地熄灭了,直觉这电话还会再来,便小心翼翼地放在了手边。再提筷子时,心思像被牵了根线,牢牢地拴在手机上,吃得不经心,视线也不经意间直往手机上飘。

手机上的时间只会跳数字,不会嘀嗒嘀嗒地响。脑子里却像被谁装了一个石英钟,秒针一格一格跳动的声音清晰地敲打着她突然变脆弱而敏感的神经。

如是心不在焉地又过了十几分钟,铃声果然再次响起。

“你在哪里?我去接你!”这次的声音伴随着急促的脚步声和不匀的呼吸,余音回荡,仿若在一个空旷的走廊里回响。

“金…金玉轩啊。”

电话那头的脚步声瞬间停止了,“…你说哪里?”

“金玉轩,海边的那间。”

对方听起来似乎松了口气。“几楼?”

“二楼大堂…靠窗的卡座…”

嘟…嘟…电话挂得一次比一次快,黑社会果然是缺少耐性的。

黑衣黑发的人几乎是飞奔着过来,两分钟内便出现在她的桌旁,冷酷的眼神带些许焦急,一瞬不瞬地盯在她怔愣的脸上:“跟我来!”边说便迅疾地出手,抓住她的腕子就要把她拉走。

这边手快,对面的Vincent面对此突然变故反应也不慢,立刻从座位上起身,身子拦在阿昌面前,隐现忧虑的眼睛却是看着她,“Joy,怎么回事?他是谁?要带你去哪里?”

“呃…”她开口便愣住无语,实在是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只因某类物种的心思向来难以捉摸,自己也对此行的去向没什么主意。

拉住她的人却抢答了:“有急事需要鲁小姐帮个忙,一会儿就回来。”脚下不再停留,急匆匆地又拽着她走。

待人接物,礼数必须周全,才是处世的道理。主人请客,客人却半途跑路,实在是大大地无礼。所以她便急急地回了头,对着那灯火阑珊处一张明灭不定的脸抱歉地笑:“对不起啊,Vincent,我出去一下,一会儿就回来,你先吃…”

脚步越来越快,声音渐行渐远,两个行色匆匆的人影也顷刻间消失在大厅的出口处。

出了大厅就是电梯间,乘电梯来到四楼,穿过长而空旷的走廊时,两个人的脚步声杂乱而响亮还带着回音,那感觉犹如幻境,好似冒险般地走在通往未知世界的路上。

一路行到尽头她就傻眼了,看似静悄悄的走廊里竟有十几号人同时围站在一个房间门口,个个面露焦虑,急得面上不时涔出冷汗,却无一人发出半点声响,只是静静地等待着,气氛肃穆得如丧考妣。此时见他们二人出现,一群人俱都匆匆迎了上来,带头的男人年纪不小,步履有些蹒跚,花白的头发已经被汗水浸个半湿,在额前打成了绺儿。也不说话,只用期待的眼神看着阿昌,像是等候神旨的信徒。

阿昌将鲁半半向前一推,简短地对众人交待:“带她去厨房!”

一言既出,人人欢欣鼓舞,面露喜色,那年老男子连忙指挥手下:“余经理,快带这位小姐去!”

鲁半半身不由己地被众人簇拥着往前走,乱乱哄哄地也没注意走得是那个方向,乘电梯是上还是下,去的是哪一层。

一路茫然,耳边只听得那个被称为什么余经理的男子边走边絮叨个不停,“也不知道乔先生今天是怎么了,往常每次来都是点我们酒楼的招牌菜,这次却突然提出要喝什么菠菜汤。我们找店里最好的厨师用鲍鱼干贝精心熬制了一锅送上去,他一口没尝,光放在鼻子下头闻了闻就撂下汤匙,说他上次喝的不是这个味道。后来我们央求阿昌先生打听来用料,重新做了送了上去,这回倒是尝了一口,却还是撂下了,说味道不对。我们老板亲自赶过来,百般赔笑,问他能不能换点别的,他就是不肯,送上去的菜一点儿没动,就巴巴地等着喝这碗汤。这位小姐啊,听说乔先生上次喝的汤是您做的,这次就全仰仗您了,这位爷我们可是惹不起的,您一定得好好做,如果让乔先生满意了我们一定会重金回报您的…”

就算没在现场,光用听的都能把那场面在脑海里一笔一笔刻画出来。那人必定是表情慵懒,眼神淡漠,浓眉轻轻拢起,稍现不悦,面容甚至不需要多么冷酷阴鸷,光凭那与生俱来的傲气就能让人觉得被拒于千里之外,只能伏地顿首,顶礼膜拜。

厨房里的厨师们也都停了手上的活计,个个肃容而立,像临上战场的将士,随时候命。有钱有势的人跺一跺脚就能让大地抖三抖,吃饭换个口味都劳师动众,闹出这么大的排场。

12、无形的门

鲁半半接过一旁人递来的围裙系上,挽了挽袖子,认命地开始忙碌。材料早已齐备,随手便可以拿来用。倒了三碗水在锅里,下了虾皮和菠菜。等水开的时候忍不住又寻思,光喝碗汤定然是不能饱腹的,想到那余经理刚才说送上去的菜原封不动,她就又向厨师要了几个馒头。酒楼里的馒头都是当点心吃的,个头极小,切了三四个才凑成一盘。鸡蛋液裹煎的馒头片儿,漂着虾皮儿浮着香油星儿的菠菜汤,当日无米之炊时的不得已想出的将就法子,如今在酒楼里一般无二又奉上了一份。

装了碗,盛了盘,转身硬着头皮对余经理无奈地笑,“我也就能做这些了,他要是不吃,你们再另外想办法吧。我在你们二楼大厅里跟朋友吃饭,刚才抛下了朋友被拉来这里,要快点回去了,不然我朋友要着急的。”

余经理连忙让人端了食物送去,又找来服务生带她回到二楼大厅。

甫一跨进大厅,远远地就见靠窗的位置低眉沉吟的Vincent,笔挺的西裤,整齐而没有折痕的衬衫,通身职场精英的气派,就算是熙熙攘攘的人群里,相信只消一眼就能从人堆儿里把他找出来。

自从出了厨房门,一路都在想该如何解释这匆匆的离去,直到坐在位置上的那一刻,未果。最后只能带着歉意微微翘起嘴角,“对不起,发生了点事。”

至于发生了什么事,她没说,他也没问。她的这个上司啊,无论行事多么诡异,基本的涵养和风度还是有的。不过,断了半天的话题,却是不知再从何提起了,两个人都已经回不到当初那刻的状态和情绪。他无话,她就拿桌上冷掉的菜肴开着玩笑。渐渐地时间越来越晚,两人也都失了胃口。

Vincent正招呼侍者买单的时候,一个人匆匆而来,疾行的身影在大厅里穿行,带起一阵微风。

“鲁小姐!”风一般的男子唤着她的名字。

她抬头,望见一张兴奋雀跃的脸。“余经理?”

“他吃了,都吃光了!太感谢您了!您这次真是帮了我们的大忙啊!”满脸都是掩不住的惊喜,比堂上璀璨的水晶灯火还耀眼。

“哦。”这下她总算见识了什么是一人悲而天下哀。龙心大悦,才是百姓之福。高高在上的那人,自有翻云覆雨颠倒乾坤的本领,终究是缥缈遥远不可碰触的。

心里仿佛有一扇无形的门悄然闭合,喀嚓一声落锁,冷冷地闪耀着寒芒。彼端是梦幻的仙境,高远而美好,被隔在门的这端的她透过门缝远远的望,却注定没有开锁的钥匙。

被余经理缠着要去了电话号码,以便及时联系,请教她饮食的做法。不禁暗自摇头,怕是没有下次了,他吃过的也只有那两样而已。

所幸还有好处可拿,金光灿灿的卡片一张,今后她若再来金玉轩吃饭,费用全免,终身有效。这下就算丢了工作,也有吃饭的地方了,应该高兴的。

两人一起走去楼下停车场的时候,她在一楼临街的商铺前站住了脚。Vincent见她不动便以为她要买东西,谁料她竟轻轻地摇头,笑着指向其中一间装饰精美的店铺,一出口就是惊人之语。

“看,我常常想拥有一间这样的店,卖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里面布置得要舒适,没什么客人光顾最好,我就每天窝在里头,发呆,拍苍蝇,数脚趾头…”

她正借着玻璃橱窗透出来的微光描摹着一幅美好的图景,转脸却刚好瞥见他轻蹙的额头和迷惑的眼。使她再一次认知到,世上又多了一个不懂她的人。

世上根本没有人是为了懂她而生,她生来也不是为了让人懂…于是,关门,落锁,继续遥望,她被一重又一重的门夹在缝隙里,仍不放弃眺望远方的美好。

金玉轩的豪华包间里,宽敞地足够召开一个隆重的会议。一半的房间摆着整组沙发茶几和视频音响设备,另一半则放置着一张巨大的圆形餐桌,咖啡色的桌布上金灿灿的花纹,映着水晶灯的华彩,流溢着浮动的光。十张座椅整齐地呈环形排列在桌边,却有九张是空着的。座上唯一的客安静无比,右手拇指正磨蹭着盘子上的花纹,盘中空空,眼底也空空。华彩交织着光影,映出了灯下人的模样,浓眉,深目,淡漠的脸。

若他的声音也能被灯光映出的话,那形状必定是缥缈而缭绕的,那颜色必定是厚重的咖啡色泽还笼罩着一层灰白的轻烟。

“阿昌,你去问问那做汤的厨师愿不愿意换个地方工作。”凤凰山的大宅里,也该换个厨子了。做来做去都是同样的味道,光是看着就觉得腻了。

向来随侍在侧的人黑衣黑发,似永远笼在黑暗里的影子。“不是厨师,是鲁小姐。”

“…”墨瞳里微光一闪,空空的眼底瞬间填满了满室的绚丽,金灿灿的桌布,洁白的餐具,甚至璀璨的水晶灯光芒,皆在其中清晰可见。

“刚才是鲁小姐去厨房做的,她正好跟朋友一起在这里吃饭,就顺便帮了个忙。”黑衣人淡淡地说着,低垂的眼帘轻覆住眸光。

灿亮的眼倏地又空了,一室繁华尽褪,只留下两注迷蒙的目光缥缈而遥远,远得可以看进记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