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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末啊,又是周末!五天的辛苦工作才换来两天的逍遥,这便是人们所说的物以稀为贵么?

天气预报说今天冷空气来了,气温会直线降个十度,提醒人们出门要穿毛衣和厚外套。不过她不担心,反正她并没有出门的计划。周末最惬意的事莫过于缩在被窝里抱着热水袋睡到中午,饿了就起来去吃点东西,然后继续爬上床,睡到实在睡不着的时候,把电脑搬过来看电影抑或是看小说,直到再次有了睡意。

可是啊可是,有句话叫天有不测风云,还有一句叫做天不遂人愿。想来这老天也是闲着没事儿成天找碴儿捉弄人的主,能让温度一天降上十度,该是多么阴晴不定的脾气啊。

鲁半半就被捉弄得体无完肤。

睡梦正酣的时候,她是被响个不停的门铃声吵醒的。睁开了眼睛还兀自呆呆地想,会有谁来找她?朋友来至少会事先打个电话约好,这等急如火快如风的,难道是管理处的叔叔们来发什么重要通知?

匆忙间也来不及找衣服,就穿着睡衣裹了张毯子跑去开门。门铃依旧在叮咚叮咚地响,大有不震开此门誓不罢休的架势。

谁料这一开门,竟迎进两尊大神来。一大一小两个男人同样傲气十足,脚跨进了门,尚不忘回头对手下吩咐。“阿昌,你去楼下等我们吧。”

“你…你们…”呆若木鸡的某只头脑一片混乱,无法成言。

年长的那个用冷淡的眼神瞟她一眼,字也不舍得说一个,熟门熟路地就向客厅里走,双手插兜长腿缓行,体态优美得像黄昏落日下走在铺满落叶的林荫小道中的英国绅士。年幼的那个也没拿她当外人,开口就是,“Joy,我饿了。”

她疑惑地盯着那张充满期待的小脸。“…Eric,你没吃早餐吗?”

“George说反正都要来你这里,早餐就不必吃了。”

还真没跟她客气…转头看一眼盘踞在小小双人沙发上貌似很随遇而安的男人,暗暗在心底叹一口气,这个周六又报废了。“Eric,先去沙发上坐着看会儿电视,我做早餐给你吃。”

小男孩蹦蹦跳跳地去了。

她回到卧室,套上暖和的家居服,开始在冰箱里找吃的。冷冻箱里,翻出一斤菜市场买来的手工馄饨。市场门口的女人,总在傍晚守着一个小小的摊子卖大馅儿馄饨,猪肉馅里掺了点儿香葱末,现包现卖,七块钱一斤,买回来放在冰箱里冻着,饿了就煮点,好吃又便捷。她向来只钟情于那些可以在十分钟内完成的菜色,若是超过二十分钟,就已经到了她耐性的极限了。

冬天的蔬菜竟然在冰箱里也放的久些,上周买的几根香菜状况还算好,没有蔫儿的很厉害。拿出来切成碎末,正好可以撒在汤里。

锅里放了水等烧开的时候,客厅里又叫起来了。

“Joy,你家怎么连空调都没有呀!冻死人了!”口无遮拦的小孩大吼大叫着。

她急忙从厨房里探出头来一看,薄薄的毛衫加外套,用惯了空调的人显然是没有想到会有人家里不装空调的,连衣服都没有多穿几件。把灶上的火关小,匆匆跑进卧室,从衣柜里翻出一包暖宝宝来。撩开Eric的毛衫,隔着内衣往肚子上贴了一张,后背上贴了一张。

小家伙安静了,旁边却突然传来一声喷嚏。转头看时,George正从茶几的纸巾盒里抽出一张面纸,一边擦着鼻子,一边抬眼瞅住她,眼底竟现出一抹哀怨。

她甚是为难地看看手里的暖宝宝,又看看他穿的整整齐齐的衣服,干净而平整的衬衫正严严实实地扎在裤腰里,她到底要怎样撩开贴进去呢?这种既考验技术又考验定力的难题,只能作罢。

想了想便回去从被窝里掏出热水袋来,重新插上电加热。刚要捧着送到他手上,又突然意识到什么,拿了条微湿的毛巾,当着他的面把热水袋前前后后地擦了又擦。“呵呵,我刚才用过的,你不要介意。”

George一言不发,默默地看着,直到她把擦干净的热水袋递到自己手里。低头打量着这个给他带来温暖的小玩意儿,梅花形的外观,杏色的布上印着小小的爪印,里面不知道盛的什么液体,鼓鼓囊囊的,装在绒面的布料里,散发着热度。正晃神儿的时候,一条毛毯落在腿上。

13、夭折的桃花

香喷喷的馄饨煮了一锅,盛了两碗放在餐桌上,招呼那无私地散发个人魅力来装点她简陋朴素小窝的一大一小两只美男来吃。Eric飞一般地扑过来,George则是莲步轻移,坐到桌旁还要拿勺子舀起一只馄饨来细细端详一番,脸上并没什么表情,那眼神却好似在说:“这些地球生物吃得都是些什么奇怪的东西!”

鲁半半默默地退回厨房,原想着这两位祖宗不知还能折腾出什么花样来,自己不如赶紧吃点补充体力,却总是有些牵牵念念,心里记挂,就是吃也吃不痛快。善良想必是她这辈子最大的缺点了,无可奈何地找来一个饭盒,满满装了一碗馄饨,拿了羹匙,就要出门。

临走时向客厅里埋头大吃的二人打了招呼,“我下楼去给阿昌送点吃的,一会儿就回来。吃完了就把碗放在桌上好了,我回来再收拾。”说完就忍不住在心里嘲笑自己担心的多余,此两人自然是不会帮她收拾的。

气温骤降十度的天气让人适应得很艰难,连天空都是阴沉的,凛冽的寒风灌进人的领子里,从脊背一直冷到脚心。她缩了缩脖子,一手抱着饭盒,一手揪紧了领口。黑亮的汽车停在楼下,即使没有阳光,依然挡不住通身亮闪闪的灿烂光芒。

抬手想敲驾驶座旁的车窗,还没触到玻璃,那车窗就已经被人降下来了,露出黑衣黑发刀削般的脸。

她捧着饭盒送到窗边,脸上的笑被冷风一吹瞬间就僵成了木雕,“还没吃早餐吧?给你留的,吃一点吧,还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回去呢,有的等了。”

他愣了一下,伸手接过,“谢谢。”

“我等你吃完,好把饭盒拿回去。”

“上来吧。”他弹开副驾驶位的车门,看着鲁半半钻进来。

车里温度适宜,让她不由得长出了口气,瘫倒在座位上,看身边的男子英气逼人,从容地吃着一盒馄饨。忍不住又提起了那个话题。“阿昌,你真的不想跟我交往看看?”

握羹匙的手顿了一顿,淡淡地吐出两个字,“不想。”

“我人其实很不错的,巨蟹座,很顾家。”

“是,我知道。”嘴里肯定,眼里却连余光都不向她瞟一眼,仿佛她货真价实的女人一个,全身的优点加起来都不如羹匙里的一枚馄饨。

“就不能试试吗?说不定我们很相配的。” 她犹不死心,努力推销。

“不能。”回答得很干脆,不带丝毫犹豫,“对不起。”

黑色,果然不是招桃花的颜色。她的桃花,就夭折在黑色的包围圈里,黑色的人,黑色的车,黑得暗无天日。唉…老爸总是坚持说她这个月犯桃花,桃花啊,究竟开在哪块风水宝地了?

抱着空空的饭盒在玄关里换鞋的时候,又被那株巨大的桃花树夺去了注意力。期期艾艾地盯着看了半晌,硬是挪不动步子。直到客厅里传来一声抱怨,“怎么去了这么久?”

这抱怨来得太过莫名其妙,让她有刹那间的怔仲。目光一寸一寸地扫过去,餐桌上两个空空的碗正静静地等待着她去收拾,Eric小朋友则霸占着电视看得入神,再往后,就好死不死地望进一双黯黑的眼,那眼里的幽怨深浓得就仿佛她让他等了几个世纪那么久,就仿佛,她真是该死,真是可恶,真是罪大恶极,真是欠他一个解释。

“…哦,对不起。”竟让这位素来淡漠的大人起了怒意,她着实感到愧疚。不过,至于解释么…她不欠他的,也无从解释,难道要告诉他自己花了十几分钟的时间看一个男人怎么拒绝她?才不要。不是她脸皮不够厚难以启齿,而是,真的感觉很没劲,没劲透了。

收拾完厨房,她搬了个板凳坐在沙发旁边,陪Eric一起看电视。电视里,满山的妖怪打斗地正欢,唧唧呀呀的叫嚷声,噼噼叭叭的兵器相撞声,充斥了整间屋子,把沉默的气氛一扫而尽。尽管从小到大看了不下几十遍上百遍,里面的剧情熟悉得连人物对白都能默写出来,每次看还是觉得很有意思。音乐优美而古韵悠长,对白平淡朴实而风趣,神仙是人们印象中的神仙的样子,妖怪也是人们想象中的妖怪的样子,一切都那么自然而不做作。蔡康永说,人类恐怕没有自己所想象的那么喜欢新鲜事。的确,喜欢看孙悟空和白骨精谈恋爱的人毕竟是少数。

“呀!猪八戒又被妖怪给抓住了!他怎么这么笨啊!”身边的小小人儿发出一声惋惜的惊叹,小手不停地在沙发上猛拍。

“喂,不要随便骂我偶像。”她不满地瞪了他一眼。

他立刻回瞪她,漂亮的眼睁得像一块钱硬币般大小,脸上是一副“你真不识货”的表情。“猪八戒是你偶像?这么笨的一头猪你居然让他做你偶像?!”

“猪八戒其实是一头睿智的猪,他说过很多富有哲理的话。”她努力地维护偶像那已经很不堪的形象。

“孙悟空多厉害,要是我,就选孙悟空做偶像。”

“孙悟空不是偶像,他是我的梦中情人。”她托着腮一脸向往地看着电视里被五花大绑在妖怪山洞里的某猪,“我的人生最高理想,就是找个孙悟空那样万能又无敌的男人,过着猪八戒那样混吃等死的日子。”

小男孩依旧一脸的不屑,“猪八戒有什么好,老是被孙悟空欺负的。”

“唔,有时候会吧。不过大部分时候,猪八戒还是很好命的。被抓进妖怪洞里,孙悟空总是会最危险的时候赶来搭救;想吃人参果的时候,就求着孙悟空给他弄两个来尝尝;遇到危险,也是孙悟空冲在最前面保护他;若孙悟空有一天离去了,最不舍的一定是猪八戒,那意味着逍遥日子到头了。”

“那世界上到底有没有孙悟空那样的男人?”

目光迷离了一阵,又变得笃定。“有吧?我相信是有的。”

“那等我长大了,就做孙悟空那样的男人保护你好不好?”

“切!”她嗤笑,“你什么时候见过猪八戒辛辛苦苦地给孙悟空做饭吃的?哪次不是孙悟空到处化缘求斋?你呀,就是一个小猪八戒!还想做孙悟空?!”

沙发上,一大一小两头猪八戒,过着让她求之不得的悠闲日子,嫉妒得她牙根发痒。

再好看的电视剧一天也只放两集,小家伙意犹未尽,缠着她讲后面的故事。她有些疑惑,每年寒暑假必播的片子他从记事起怎么也得看了三四遍了吧。谁料他竟耸一耸肩,摊手道,本少爷他从小是在美国念寄宿学校的。她忍不住失声叫道,这么小就Boarding?太惨无人道了吧?沙发那头立刻送来两道“真少见多怪”的淡然目光。

她迎上那目光,脸上的肌肉不由得一阵抽搐,连带声音也有些颤抖,“George,你不会也是从小就被送到美国念寄宿学校的吧?”

“英国,贵族男校。”平淡的口气一如既往,听不出丝毫情绪。

有钱人家真的是…不可理喻。

心里长长地叹了口气,转身去卧房兼书房找了本《西游记》出来,靠在沙发旁接着电视里的故事往后讲述,给从小脱离祖国文化的两人恶补古典神话名著。

窗外北风大作,窗内一室静谧,只听见她的声音娓娓道来。沙发上的两只,一只瞪大了眼睛探着脑袋,目光随着她的讲述一起在那书上的白纸黑字间缓缓移动,一只靠在沙发背上半阖着眼,眼睫之下却是空的,仿佛一切都不在了,惟有那声音充满了整个世界。

时间悄然而逝,念了几章书,就差不多到了午饭时刻。

冰箱里拿出半只已经宰杀好并且斩成小块的鸡,加了姜片,红油豆瓣酱和花雕酒炒过,和土豆,香菇一起焖个二十分钟,临了再加上几片白菜。此菜虽然前后耗时约半个小时,却贵在操作简单,而且在灶台旁守着的时间不超过十分钟,深得她的烹饪精髓。出锅就是香喷喷热腾腾的一大盆,花雕酒的微甜,鸡肉的浓香,看似粗放,实则惹味。

白瓷碗里盛好两盏白饭,安顿了二人坐下开吃,她匆匆收拾个饭盒便又要下楼。这边餐桌上的人看见,悠悠地开了尊口。

“去哪儿?”

“给孙悟空送饭去。”她一边穿鞋,一边默默地在心里发牢骚,给人当牛做马真辛苦,连个饭也吃不好。

发问的人优雅地吞下一口白饭,嘴里不紧不慢地嚼,“不用了,我已经让他回去了。”

她愣住,跑到窗边伸头往外望了望,果然不见黑色汽车的踪影,心里沉甸甸地看了良久。最后暗暗剜了他一眼,早不说,等她穿好鞋了才说,真恶劣,从小就寄宿的小孩果然个性很阴暗。斗胆再问上一句,“什么时候走的?”心里沉重,语气也颤。

“吃完早饭的时候。”浓眉,深目,低垂的眼,一脸漠然。

她错了…George不是猪八戒,他是唐僧,表面温良,暗地里玩阴的。她在他面前,就是那只被使唤来使唤去还戴着紧箍咒永世不得翻身的猴子。只要他出现,她猪八戒的梦想就永远不会实现。

做猴子也罢,做猪也罢,先还她个清静的洞天福地才是当务之急。所以,赶紧来个妖怪把他收了吧!

其日她也曾悄悄将Eric拉到一旁,打听他和George的关系,想旁敲侧击地了解下Eric的那位神奇老爸究竟是怎样把这尊大神收服得俯首帖耳,以便取得西经,早成正果。

Eric一边嚼着她讨好他的金黄地瓜干,一边歪着头懒懒地说:“George他呀,不是我的叔叔,也不是我的舅舅,他只是绑匪而已,我是他绑来的人质。只要我爸爸回来乖乖地替他卖命,他才会放了我。”

听见卖命二字出于一个八九岁小男孩之口,真是奇异的感受。一番打探下来,总结如下,该唐僧作为一个职业的绑匪,不择手段,不计后果,且只会受制于对他有利用价值的人。

14、小命危矣

第二天依旧是周末,天气依旧很冷,暖暖的被窝依旧让人恋恋不舍,却再不敢呆在家里了。八点钟不到就早早地起了床,马马虎虎地洗了把脸,慌慌张张地出门。上了开往市区的公交车,一路心神不宁。

天阴沉沉的,没一点阳光,心里乱七八糟一团,理不出头绪。翻来覆去地想,也说不上自己在逃避什么。怕多两张嘴吃饭吗?虽然她努力挣钱养家糊口不容易,不过只要他们不点满汉全席,海鲜野味,吃饭捎带上两双筷子也算不上什么。怕辛苦吗?以往每每回家,也都是她帮着家里收拾刷洗做家务,逆来顺受惯了的人,即使再贪图安逸,也不至于被偶尔为之的操劳吓倒。只是,每回见到那个人,心里就隐隐约约地不安起来,想来地球人对于外星生物,大抵总是恐慌多于期待吧。这种陌生而危险的物种,避而远之才是明哲保身之道。

晃晃荡荡地一逛就是一天,手机居然也没响,看来是没人要找她,心里头总算卸下一副担子。一天下来,商场里溜达了半日,书店里白看了几本书,路边的快速咖啡摊上也发呆了许久,实在逛无可逛的时候,看看天光不早,便准备上车回家。

公交车却不易等,周末逛街的人本来就多,每来一辆都是人满为患,她向来不喜欢摩肩接踵,只好眼睁睁看着一路一路的车缓缓驶离。也不知公交车前前后后走了多少路,整个人快要入定,却突然发现一辆车停在面前,银白色的商务车闪着锃亮的光。

“Joy!我远远就看到是你,果然没错。哈哈…”车窗摇下,露出一张爽朗的笑脸。

这人出现得突兀,让她瞬间有些愣怔了。“陈先生?”

“Joy啊,我正好有些话要同你讲,走,上车!”

及至上了车,才又忍不住埋怨自己为什么讲不出拒绝的话,这下好,小命危矣。

共进晚餐的时候,她先问出自己的疑惑,“陈先生,这次怎么这么快就又回国了?”就算死,也要知道为什么而死的。

“你们集团不是新建了一座行政大楼吗?你们老板邀请我回来参加落成典礼。怎么,你不知道?”

“哦,知道有这个典礼,却不知道都有谁会参加。”她自嘲地轻笑,“我们这种微不足道的小员工,自然没有机会参与这些。”

“Joy啊,你怎么会微不足道?这些年如果没有你的话,我都不知道我会多头痛。你知道的啦,我们内部根据市场区域分很多行销部门的,这么多部门自己管理起来都觉得很乱,每个部门的麻烦又一大堆。我们其它的供应商也跟着我们一团糟,就只有你,Joy啊,会把我们这些乱七八糟的订单和要求整理得清清楚楚。这个市场竞争有多激烈?说实话,你们的价格并不是最好的,可我还是一直跟你们买,就是因为有你在,帮我省去了很多麻烦。”陈先生顿了一下,放下手里的筷子,十分认真地看着她,“Joy啊,听说你要走,为什么?”

同样的问题回答第二次,连思考的时间都省了。“呵…就是觉得倦了呀,想休息一阵子。”

“是不是工作做得不开心?我听说你们换了上司。”陈先生向来是诙谐有趣的人,惯常总是嬉笑闲扯,突然认真起来竟难得的正经。“有什么不开心就告诉我。实话跟你说,你们老板跟我是几十年的朋友了,在他面前我还是能说得上话的。如果有什么事我可以帮忙的话,尽管开口。”

做事做到能让客户帮她在老板面前说好话,也是对她莫大的肯定了。只是,她去意已决,谁也拉不回头了。

正要开口婉拒,身后却突然传来一个声音,低沉而慵懒,压得她头皮发麻,森森然根根毛发倒竖。“您怎么回来了?来也不告诉我一声。”

身边的椅子被人拉开,转瞬间余光所及之处便出现了两条交叠的长腿。

脖子僵直,连带目光也避得生硬。鲁半半目不斜视地看着面前的陈先生,没放过他眼里一丝一毫的变化,初时惊讶,而后激动,而后喜悦,复杂的情感几番变幻,最后却归于平静。成熟,就是学会如何驾驭情绪,没有历练,始终是学不来的。

“George?”陈先生笑得温和,甚至有些慈祥的模样。“这么巧?你也来吃饭?”

George没有答他,反而转了脸,灼灼的目光盯在她身上,声音飘忽,语气轻缓。“这位美丽的小姐是谁?您的新情人?”

一口气差点没上来…心知这次是绝逃不掉的了,只得束手就擒。微微转了头,挂着温婉笑容,斯文有礼地寒暄:“您好,我叫鲁半半,很高兴见到您。”转头的那瞬,一眼撞进他冰封的眸里,不由得从脚底起了一阵寒意,伸出去的手也不知道该何去何从了。这便是商务场合混久了的坏毛病,见到人总是下意识地去握手,甚至来不及弄清楚别人到底愿不愿意同她握。

这人眼底的鄙薄如此明白,想必是不愿握的。悻悻地想要缩回手,装作理一理耳边的散发,却在那一缩的刹那被突如其来的大掌握住,修长的指上暗暗蕴了几分力气,握得牢固,不容退拒。

这才知道,眼前这人啊,素日里看起来懒散,对什么都浑不在意,其实骨子里的霸道甚是凌厉。怔仲间手就被拽远了些,指尖传来他的体温,任是她定力再好也忍不住慌了。墨黑的眼里盛满讥讽,唇边浅浅的弧度,这轻佻的笑容何时在他脸上见过?下一刻,唇就落在她手背上,那陌生而奇异的触感惊得她猛地一个哆嗦。

正心头乱撞时,他突然放手,她仓皇收回,安静的空间里骤然一声脆响,是手肘撞在椅背上的声音。“嘶——”她捂着手肘痛得长吸一口气,惹来身边轻声讪笑。

“你好,我叫乔治,姓乔,名治。我也很高兴…认识你。”一字一字吐得清晰,却不知是念给谁听的。

对面的陈先生似没有发现这边的波涛暗涌,依旧笑呵呵地介绍,“Joy啊,这是我的儿子George,也住在本市的。George,这是Joy,在我朋友的公司里工作,跟我合作了很久了,很优秀的女孩子,我很欣赏她。”

鲁半半吃了一惊。陈先生说过他没有结婚,却情人大把,儿女无数,George竟是他无数儿女中的一个,这叫她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优渥的生活,高傲的外表,出众的气质,横看竖看也跟私生子挂不上干系。他说他姓乔,想必是随了母姓。

笑容轻佻的人盯紧了她,眼里起了一层雾,“Joy小姐也在本市工作啊…那以后有机会常常见面喽…”

“呃…我住得偏僻,轻易不进市区,只怕没什么机会,真可惜。”她抱歉地笑笑,看起来无比真诚。

“轻易不来,那就好好逛逛再回去吧。我知道有一处广场为了迎接圣诞节布置得很漂亮,不知是否有幸邀Joy小姐一游呢?”

他的幸运,即是她的不幸。此等要求,是断断不能答应的。“太晚了,我还要去搭车,回家太晚的话,一个人不安全。”

“我会送你回家的。”他如是说。

他绝对不会。他的眼睛如是说。

正要拒绝,陈先生却一锤定音,生生把她往火坑里推,“年轻人之间有话聊,一起逛逛街也好嘛。”

脚是她自己的,以多快的步频,迈多大的步子,却一点儿也由不得她。方才在餐厅门口告别了陈先生,银白色的商务车刚刚开走,就被他一把抓住腕子往前拖。两条长腿走得迅疾,她追得辛苦狼狈。

转了头四处张望,发现那辆黑色闪亮的汽车正跟在不远处,贴着路边缓缓地行驶,始终保持着数米的距离,驾驶座上人黑衣黑发刀削般的脸,在黑暗里眸光璀璨。拽着她急匆匆前行的人却并没有坐车的打算,一径顺着人行道向前直直地走,话也不说一句,连紧握着她腕子的手掌里都能渗出怒气来。

初时惶惶,走了十几分钟后也就淡然了,不停歇的脚步里,还能时不时抬起头仰望一下霓虹灯映照的天空里几颗稀疏的星子。这座南方的城市,空气洁净,蓝天白云,确实是适宜人类居住的地方。能在这样的地方生活,未尝不是一种幸福。这样想着,竟然暂时忘记了眼前的困境。

走着走着,冷不丁地撞进一具怀抱里,才发现那人不知何时停了下来,回头看她。两个人都呼吸不匀地猛喘,紊乱的气息喷在彼此的身上。她仓皇地想退开,他抢先一脸嫌弃地转了身,继续扯着她的腕子走,这次却是上了台阶。忍不住心有余悸地想,若不是他先停下挡住了她的步伐,刚才若没留心,扑倒在台阶上,不知会是多大一个趔趄。

上了台阶,便是他居住的那座大厦——莲花大厦。四十八层的那间公寓,算上今天,她是第三次来了。

15、隐身人

半个多小时的急行,到底是件颇耗体力的活儿,两个人坐在沙发上不停的喘,仿佛不喘完就没办法说出气势汹汹的话来。还好灯没有开,彼此都看不见对方的狼狈。背后的落地大窗外,街上的霓虹映亮了夜幕,微微的光亮透过玻璃,在黑暗里绘出两个迷蒙的人影。

灯没有开,空调亦没有开,屋子里冰凉的寒意直往膝盖里钻。鲁半半气息稍复,刚要悄悄起身,就觉得腕上一紧,被人拉回,跌坐在沙发上。唉!只不过就是想去开个空调而已。

“不是说了不让你跟他见面么?!”黑暗里传来George质责的声音。用力睁大了眼也看不见他的表情,凭着耳边微热的呼吸才知道他离她有多近,凭着腕上箍紧的力道才知道他怒意正炽。

“是…偶尔不小心碰上的。”若知道陈先生也会在那里出现,她才不会往枪口上撞。

“那就躲开他啊!”素来低沉的声音突然拔高,“为什么还要跟他一起吃饭?!你知不知道他是什么样的男人?有数不清的情人,却从未对任何一个女人付出过真心,有很多孩子,却从未尽过一个做父亲的责任!他有多风流,滥情,花心,你根本不知道!”

“…”不敢说很了解,却也不能说不知道。跟陈先生打交道这么多年,他从不掩饰自己风流的本性。闲聊起来,也常常拿自己的风流趣事调侃,自认是个好色的老头。或许风流的男人有很多,但是能做到像陈先生这样风流却坦率的,也算是难能可贵了。

“…都是因为你们这些无知又虚荣的女人,才造就了这些风流又滥情的男人!”

“…”鲁半半傻眼。哈!自己有个风流的老爹,竟然还是她的错了。别开了脸躲着他若有若无的热息,一只手腕落在他掌中,一只手搓着膝盖取暖。

她愈是沉默,他就愈是生气。气昏了头的男人,任他长得再养眼,也终究是拦不住恶狠狠的话从嘴里钻出来。“从今以后,不要让我再看见你!”

鲁半半搓着膝盖的手突然就停住了,惊喜交加地扭了脸来看他,语气却竭力地保持平稳低沉:“过不了一个月,我就从公司辞职了,到时候我就没机会再见到他了。所以你尽管放心吧,我不会再跟他有任何来往。我会离开地很彻底,再也不会再出现在你面前。”说着就要起身,却挣不脱腕上的力道。

黑暗掩盖了他的脸,沉默吞噬了他的声音,一时间无形无影无声,若不是留在她腕上的手掌迟迟不放,这人就像隐身了一般。

她无奈,又往回扯了扯自己的手,那掌这才松了,松是松了几分,却没有即刻放开,在她抽手的时候掌心和指腹一路滑过她的手背和指尖,留下一片热度。

应该立刻拔腿就溜走的,以最快的速度钻进电梯,逃离这栋大厦,跑回自己的小窝里偷偷地暗自庆幸,以后再也跟这个人没有任何纠葛。却在开门那一刻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窗外透过的冷光映出一个模糊的人影,一动不动,仿佛消融在夜色里。心底一软,动作便不听大脑指挥了。她摸索着开了玄关的灯,借着微黄的光在墙壁上找到空调的控制器,调到适宜的温度。

玄关里昏黄的光,落地窗前晦暗的影,如同初次来的那夜,她看不清他的脸,她的一举一动却逃不过他的眼睛。

逃出电梯,鲁半半站在大厦门口的台阶上,狠狠地从胸腔里呼出一口气,直到肺里没有了空气轻喘个不休。

台阶下有车灯在闪烁,车门打开,走出黑衣黑发的男人,抬着头向她道:“走吧,我送你回去。”

犹豫了一下,想要推拒,却见他已经重又回到了车里,弹开了车门等待着。只好跟着上了车,一颗心忐忑着问,“他…让你送我的?”

“不是。”

“哦。”松了口气,自嘲地笑,“只怕这次我是彻底惹怒他了。唉!我真冤枉,明明是无辜的,却被无端牵连进他的怒气里。那个陈先生,一年也不过来个两次,就算见面吃饭也是正常的商务来往,每天打电话也只是因为没完没了的公事。我其实什么都没做,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