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样工作量会不会太大了?两百款产品不是个小数目。”

“没关系。只要在我的能力范围之内的,总要尽可能最大程度上满足客户的要求。市场竞争这么激烈,如果服务不做得好一点,我们怎么能留住客户?”

他沉吟片刻,最后终于点了点头,灿亮的眸子深深地看进她的眼里,“嗯,好吧,那拍照的事你自己安排,我会跟市场部打好招呼,让他们出两个人协助修片。其他如果有什么需要我Support你,一定要让我知道。”

“谢谢Vincent。”她见他没有话要说了,便挑起了那个让她绪乱已久的话题。“对了Vincent,不知道我的辞职申请什么时候可以批?”

明亮的日光灯下,但见他眼神一黯,默然良久才轻轻地问:“我不是一个好的上司对不对?让你跟我相处了这么久还是执意要走。”

那有些幽怨的语气让她忍不住愣了片刻。最近到底是怎么回事,老是有人用这种语气跟她说话,不然就是用这种眼神盯着她看,就仿佛她真是那个伤了他们心的混蛋。可是,她自认向来本分,乖顺,听话,根本就没有做什么伤他们心的混蛋事。这语气里含着指责,含着委屈,含着哀怜,对她真不公平。

“Vincent,你不要误会。这是我个人的决定,无关乎你是不是一个合格的上司。”想了想又加上一句,“我相信你一定会做好的。”附带免费赠送一个鼓励的微笑,这下该释怀了吧,该放过她了吧。

“Joy,告诉我,你个人的职业规划是什么?”

“…”这一下让她半晌没了言语。职业规划么,她确实没怎么想过。如若世上真有那么一个行当,可以做得安逸又舒服,可以混吃等死地过日子,倒还是满符合她的人生规划的。

对面的人猜不到她的心思,见她闷声不吭,只得又接着道,“从你目前的工作去考虑,在公司做事,你面前有两条发展的道路,只要你选择一条努力地做,都可以做得很成功。一条是做业务,一条是做管理。如果你还愿意做业务但是希望有更好的薪酬的话,我可以帮销售部申请一笔特别的业绩奖金,每年根据业绩大小来发放。若你厌倦了业务这个工作,还可以选择做管理。我准备在客户服务部里分出一个小组专门做大客户服务,缺一个主任来领导,我相信以你的能力一定可以胜任,怎么样?”

于是她便明白,不懂她的人终究是不懂她的。他挽留她,是因为欣赏她的勤奋,努力,刻苦。若她在他面前摆出的是一副混吃等死的样子,想必他也不会正眼看她一眼。他年少有为,平步青云,前程锦绣,自然以为每个混迹职场的人都应该和他一样,朝着一个固定的目标奋斗着。太过相信自己的人,总是无法理解别人的举动。

要拒绝他的挽留,得给出一个他能了解的理由,一个具体的,看得见摸得着的,在他的想象范围之内的描述。

“Vincent,我想每天晚上六点钟之前回到家,我不想经常加班,我也不想像现在这样紧张地工作,我不想每天有看不完的邮件,打不完的电话,应付不完的客户,处理不完的棘手事。再者,公司无法提供高水平的福利,没有住房公积金,不按照工资的全额购买社保,也没有丰厚的年终奖金,年假太少,休息不够。还有,公司食堂的饭菜太难吃,叫外卖又不健康。…这些,我统统都不满意。”

说完这番理由,她看着他沉思的脸心想,这下,他终于应该了解了吧。

打发完上司依旧不得清静。回到座位的时候,手机正在办公桌上不停地震动,仿佛一个失去耐心焦躁地快要跳脚的人。

“喂?”

“是我。”电话那头传来低沉的声音。

“哦,什么事?”

“他…不肯吃东西。”

“…”鲁半半心叫一声苦。一手举着手机,一手包覆在额头上,脑袋里面阵阵轰鸣。唉!从头论起来,她也不过是一个惨遭黑社会威胁的无辜路人。都说不再见面了,没有瓜葛了,这…他肯不肯吃东西,到底关她什么事啊…

“他感冒还没完全好,又不肯去医院,劝他吃饭也不听…”

“…”关她什么事…

“鲁小姐,拜托你了,需要什么材料我去准备…”

“…”关她什么事…

“下班后我去接你。”

嘟——嘟——

攥着手机半天没回神,脑子里不断地出现那张半是哀怨半是疏离的面容,一个莹白的鼻子生生被揪得绯红,半阖的眼掩不住幽深的眸。

心里还是一股浓浓的怨气,怎么就招惹上这群祖宗了呢?天威难测,阴晴不定,有事摆出个高高在上的神气,没事耍耍小孩子脾气,闹性子闹别扭还闹绝食,闹得一堆人围着他团团转没个消停…

想必感冒是不会这么快就好的,昨天还只是着凉,清涕流得厉害,若再不进饮食,抵抗力下降,难保不会感染炎症。就算家里有钱,不愁延医请药,也不兴这么作的。折腾自己,折腾手下,还折腾她这个无辜的旁人。

生病的身子需要营养,但又不能大鱼大肉地补,清粥小菜慢慢地调理胃口才是正路。手里的手机不知何时已经打开了一条空白的短信,一个字一个字地输入:“东北珍珠米,上好小米(山东或山西产的新米最佳),燕麦片,麦仁,少量糯米…”

生病的人嘴里最没有味道,恐怕清淡的东西难以下咽,于是接着又加了几行字:“去核红枣若干,新疆大粒葡萄干一把。”

一条短信编辑完发送出去,屏幕上图标不停的闪。那边的人立刻就能收到短信然后马不停蹄地去准备材料,却没人看得到她无奈苦笑的脸。

那日的晚饭时刻,莲花大厦四十八楼的公寓里,沙发旁的茶几上摆了一碗粥,白的,黄的,红的,绿的,熬煮成浓浓的一碗。尝上一口,糯滑中带着点嚼劲,清淡里带着点香甜。

端着碗慢慢地品,沉眉敛目,不动声色地问上一句,“阿昌,二楼的餐厅又来了新厨子?”以前的那些会做鱼片粥,猪骨粥,皮蛋瘦肉粥,杂七杂八的生滚粥,可没人做过这红黄白绿清香带甜的粥。

黑衣黑发的人立在一旁,脸上亦无波无澜,淡淡地回他一句。“嗯,这新厨子是兼职,只做晚饭,其他两顿就吃不上了。也不知道会在这里帮手几天,喜欢吃您就尽量多吃点吧。人家真要走的时候,我们也是留不住的。”向来言简意赅的人难得说这么好几句话。

“哦。”手里的羹匙一下一下在粥碗里划过,带出一线水痕。嘴里的去核红枣入口即化,甜到了舌头根儿里,最是那掩不住的一丝得意淡笑绽开在唇边,若隐若现,如梦如幻。

一碗粥还未吃完,突然听见手机铃声大作。阿昌从一旁拿起手机递到他手里。扫过屏幕上显示的名字,按下接听键。

“喂?”还是那慵懒浑不在意的调子。

“Hi George,是妈咪啊!抱歉啊宝贝,过几天妈咪要去巴西度假,从英国直接飞过去,可能没办法陪你过圣诞节,你一个人在国内要过得开心点啊!你可以去你外公或者舅舅家跟他们一起过…噢,你外公应该不过圣诞的,我差点忘了!真是,都是在国外呆太久的缘故…那就找个漂亮女孩子一起浪漫一下好了!不过话说回来,George啊,二十多年来我一直很奇怪,怎么你老爸身上那种风流的因子都没有遗传给你?我居然从来都没见你交过女朋友,或者男朋友…你以为妈咪把你培养成一个优雅的绅士是要干吗?当然是要去颠倒众生啊!噢,我亲爱的儿子…啊!今晚有个重要的Party,我要去准备了,拜拜了宝贝,妈咪爱你!不许跟你外公混帮派,你答应过我的噢!Bye!”

他捏着电话靠在沙发上,粥的甜香还在齿颊萦绕。

圣诞节?哼,那么多年的圣诞节都是一个人过,又怎么会在乎多这一次。

19、素粥白藕

从那日开始,一天里的每一个时刻都开始有了意义——等待的意义。

早晨醒来刚一睁开眼,顾不得多披一件外衣就跑去拉窗帘,厚重的帘幕开启,耀眼的阳光一拥而入,把整间屋子整颗心都照得亮堂堂的。睡意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眯起眼睛浅浅地笑,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早餐午餐也只是食不知味,吃的什么且不去管它,唇齿间绵绵悠长回味不绝的却都是昨夜那素粥的清甜。

此时若一旁的侍者有心问上一句:“乔先生,不知今天的牛扒烤得可还脆嫩?”

他必会带着清浅笑意回上一句:“嗯,甜的。”

话就藏在舌尖上,脱口而出,没过脑,也没过心。殊料这无心的一句竟难住了那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侍者,和一众翻来覆去揣测圣意的大厨们。这些,他自然都不得而知。

晚餐时间还没到,就已经开始盯着手表读秒了。心里暗自纳罕,分针转得像时针一样慢,哪里有个瑞士产精密名表的样子?

如是这般过了两三日,不知是那汤,那粥,还是那盈盈窃喜的心情,各种因由交汇的作用下,自己的感冒早已大好,不用再依赖纸巾,也不会成日里恹恹地没有精神。

这天,依旧是盯着手表上那慢吞吞的指针耗时间,胸中却似百爪挠心,怎么也坐不住了。沙发上坐不住,便站起身来在客厅里来来回回地走,从东头走到西头,再从西头走回东头,反反复复不知走了多少趟,转头再看玄关那处的门,依旧是静静地悄无声息。抬起腕子看一眼手表,忍不住自嘲地笑,急什么,还有十来分钟呢。

又苦等了片刻,才抓起外套出了门。乘着专用电梯下到二楼,抓过一个大堂经理为他带路,两人便侧身进了厨房。

忙忙碌碌的备餐间里,有那么一个角落,不那么忙碌,不那么嘈杂,不那么喧嚣,没有来来往往传菜的侍应,没有慌慌张张应命的帮厨,没有熊熊烈烈燃烧的灶火,只有一个安详从容的身影,手执着一根艳红的胡萝卜,仔仔细细地洗。

他站在那身影背后,环着胸悄悄地看了一会儿,忍不住蹙着眉开口:“我不喜欢吃胡萝卜。”

执着胡萝卜的手闻言一顿,她骤然转了脸看他,眼里有一秒钟的怔愣,黑瞳莹亮,映出一张疏淡的脸,幽深的眸,微拧的浓眉。刹那的惊慌过后,唇边绽开一丝有礼的淡笑,“噢,知道了。”

嘴里头应着,手里的胡萝卜却没有放下,洗干净之后,伸手拿过一只削皮刀,给胡萝卜削皮。

他便没有再吭声,只默默地看着那根胡萝卜被削光了皮,切成条,须臾就变成了厘米见方的小丁,盛在白瓷盘里,红艳艳地堆作一堆。

锅里的油烧热,放进胡萝卜丁儿慢慢地煎,热油滋滋作响,空气里飘的都是芝麻油的香气。不多时锅里的胡萝卜丁儿已被煎得发白,油也变成鲜亮的橙红色。她执着锅铲灵巧地几下起落,就将所有的萝卜丁儿捞去不用,只留一注热油倾倒进案上一碟早已调好味的白藕片里。

“我也不喜欢吃胡萝卜,不过胡萝卜里面富含多种油溶性的维生素,对身体有好处。小时候我爸就经常用这种方法煎胡萝卜油做菜给我吃,既可以不用吃到讨厌的胡萝卜,又能吸收到其中的营养,多妙!”她一边拿筷子搅拌着碟里的藕片,一边笑着说。

是啊,真妙。不知那做菜的人究竟投注了几分耐心,细心,以及爱心,才能想出这一举两得的妙法。他自打出生起便是衣食无忧的,不喜欢吃胡萝卜,自然不会有人强迫他吃,山珍海味,中西大餐,排着队等着他吃的食物数都数不完,谁又会真正去计较一个小小的胡萝卜里含了多少营养。

“谢谢。”他盯着那雪白的藕片,轻声吐出谢语。

“可以了。”说话间,她已经盛好了食物,回过头看他,眼底是盈盈的笑意。一碗素粥,一碟白藕,清甜的香,芝麻油的香,满室皆香。

也许是那笑太暖,那香太浓,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就无端充塞了胸臆。早先练习了上百遍的那句温柔话语在口中缠结成一个疙瘩,怎么解都解不开。未见面时,满腔满腹的跃跃欲试,及至见面,情却怯了,意也迟了,咬着舌头吐不出一个完整的句子。最后无可奈何,只得别开了脸,扭转了身,淡淡地说了句,“跟我来。”

备餐间里明亮的日光灯下,微沉的脸,命令的语气,依旧是素来的模样,只那眉目间潜藏着一丝窘迫和赧然,却恰好转了头,没给身后的人瞧见。

鲁半半无奈,招呼来传菜生把案上的食物端去,又急忙解了身上的围裙,匆匆跟到厨房门口,他正停在那里,回头等她,见她跟上,又迈开了大步向前走。

长长的走廊里,灯光有些昏黄。两侧墙壁上的琉璃灯,堪堪照出两条一前一后的人影。越往前走,长廊越幽深。

她不由得又忆起那日夜晚被他扯住腕子向前疾走的情形,那时他的脊背也如今日这般紧绷,里头不知蕴含了多少怒气。

“对不起。”昏暗的灯影里她低声轻道,气息里带着不匀的呼吸。

前方紧绷的脊背冷不丁一个战栗,仿若不敢置信般,遽然停下步子侧耳倾听,越过肩膀看去,一张轮廓分明的侧脸忽明忽暗,墨黑的浓眉拧成了死结。

“我不是有意要出现在你面前的,是阿昌说…”

还想再说什么,前面的人却已失去倾听的耐心,猛地扭了脸继续走。脊背更加紧绷,一身的怒意愈发清晰。

她只当他恼了,竟不知他恼得并不是她。那日自己因一时意气冲口而出的混蛋话,竟给她记到了如今仍念念不忘。若早知会如此,他纵使咬碎了银牙也不说半句狠话。懊恼,也如穿肠毒药,无方可解。

最终到达的那个房间她并不陌生。前前后后也来过三次,清秀貌似流川枫的侍者淡而有礼的甜笑还能依稀在脑中勾画出来。

George郑重地推开房间的门。

是的,郑重…再没有任何一个词比这个更适合形容他的动作。神情里的端然肃穆,举止里的虔诚庄重,一沉眉,一抬手,一推门,竟被演绎得无比隆重。连带身后的她也情不自禁地挺直了身子,屏起了呼吸,直觉要等待,却不知究竟要等待什么。

下一秒她就知晓了。

入目还是那个宽敞的独立吧台,清秀的侍者还立在吧台边躬身浅笑,但是这些都不足以留住她的目光。此刻她的所有注意力都被吧台旁那棵巨大的圣诞树吸引了去。

葱绿的树挺拔矗立,高度直达房顶。树叶和树皮的清新味儿扑面而来,抓起一簇树叶反反复复地瞧,绿得新鲜水灵,竟然是株真的。彩灯,缎带,五颜六色的装饰品间杂其间,再细细地找,那玻璃纸包扎的各色各状的物事,赫然就是——

“巧克力!”鲁半半拈起一颗,兴奋地惊叫。回头想问他“可以摘下来吃吗”,不意正撞见他疏淡的脸上幻化出的一丝温柔,紧绷的唇角浅勾出的一线笑意,声音就停在舌尖发不出了。喉头滚动,“咕噜”一声。

她吞口水的模样尽收入眼底,George唇边弧度更甚,“现在吃了,饭就吃不下了。你喜欢的话,都是你的。饭后再吃,嗯?”

都是…她的么…

忍不住又盯着那树呆呆地看了半晌,脑中映出的是自家那株夭夭灼灼的桃花。怎么能说他对人对事浑不在意,连圣诞树都力求真实无伪;怎么能说她生活得一丝不苟,连摆弄棵桃花都尽显敷衍辞色。

“坐吧。”水晶灯下的人挺拔如葱郁的圣诞树,隔着璀璨的灯光遥遥地唤她,恍若梦境。

餐桌上早已备齐丰盛的晚餐,各色各样叫不出名字的西式餐点惹人垂涎,唯有她刚刚做好的那一碗素粥,一碟白藕,鸡立鹤群,不尴不尬地摆在他面前,被一众美食衬得越发寒碜。两套刀叉餐具晶莹锃亮,反射着水晶灯的光芒。

“这是——要请我吃饭?”她投去一个询问的眼神。

“今天是平安夜。”他说着便拿起刀子去切盘中的烧鹅,眼角的余光瞥见她恍然大悟的表情。原来,她也是不过圣诞节的。叉起一块鹅肉送到她盘中,“尝尝这烧鹅味道怎么样。”

“我还以为外国人过圣诞节是吃火鸡的。”

“那是美国人的吃法,欧洲的传统是吃烧鹅。”

她点点头,表示了解。“唔,真好吃。”

其实,她并不挑食,什么都好吃,只要不让她做就好。

对面的人显然只对她做的素粥白藕有兴趣,羹匙一下一下在碗中划过,掠起一道水痕。她便在心里暗暗地叹,即使担心失了礼数,也不需客套至此种地步,委屈自己的口腹之欲。大过节的,这是何苦。

一边大吃大嚼,一边小心翼翼地询问,“你…感冒好些了吧?”

他抬眼看她,幽深的眼底两泓春水荡漾不已,“…好了。”

她忙不迭地点头,“那就好,那就好,我就放心了。”

其后,素来鲜少言语的人话就开始渐渐多了,也聊一聊圣诞节的传统,也讲一讲以前在英国读男校的经历。George并不善于生动而冗长的描述,好在有鲁半半的插科打诨,一顿饭吃下来,倒也没冷场,气氛还算安乐祥和。

杯盘撤下,侍者又端来餐后甜点。圣诞树造型的冰淇淋,树顶浇着巧克力酱汁,周身点缀着各色水果丁和蜜豆。

单看她的表情,George已知对了她的胃口。“圣诞特供的冰淇淋,仅限售三天。尝尝看。”

20、理智与情感

自从那冰淇淋甫一上桌,她的视线就再没离开过,此时一声号令,手里的勺子自然迫不及待地伸出去,狠狠地就着那有着最大颗草莓粒的地方挖了一大勺送进嘴里,绵软,丝滑,无尽的香甜…

熟料对面却也动了。修长的指,晶莹的银勺,优雅地送入嘴边,抿上一口轻轻吞下,喉间尚能看见滑动的突起。

这才惊觉,桌上的冰淇淋竟然只送上一份。好在份量够大,两个人吃也不嫌少。

他忘了讲,这冰淇淋的名字叫圣诞树情侣冰淇淋,原本就是两人份的。

她却想说,对于吃冰淇淋这回事,她生来天赋异禀,就算吃完这一整份也毫发无伤。再者,她是从小习惯于跟一家子人在一口锅里头捞菜吃,偶然吃到点别人的口水也可以大而化之,可是他这么优雅又清高的人,怎么也能如此淡定地视而不见呢?

正当她咬着勺子不知何去何从的时候,室内突然响起了手机铃声。

“喂?”他摸出手机放在耳边。

“Hi George,是妈咪啊!我的宝贝儿,你那里现在是24号还是25号?”

“是平安夜。”

“噢,Shit!我怎么每次算时差都算不对…我最最亲爱的儿子,圣诞快乐!MUA!妈咪爱你!今天过得怎么样?开不开心?”

“嗯,开心。” 唇边绽开一朵若有似无的笑。

“那有没有听妈咪的话,去找一个女孩子一起浪漫?”

“…”眼角有意无意地向对面瞄上一眼。

如是停顿了两秒,电话那头立刻响起兴奋的尖叫声。“你没否认!你居然没否认!喔哈哈哈——亲爱的宝贝儿,真的有女孩子陪着你对不对?!喔哈哈哈——噢,我的儿子终于长大了——”

“妈咪!拜托你可以叫得小声一点儿吗?”他一脸没辙的苦笑。

“哦,当然,当然!喔吼吼吼——我真是太激动了——哦,对了,今天要参加本地的狂欢节,妈咪要去准备了。Byebye,儿子,妈咪爱你!Enjoy it! Have fun!Bye!”

他放下手机,揉了揉额角,双手交握支着下巴,垂眸看向那个正埋头苦吃冰淇淋的人。

“Joy…”记忆里,还是头一次唤她的名字,仿佛带着久远的渴望,深深地,悠悠地从心底唤起。

“嗯?”微愕,抬头,水晶玻璃盘里的冰淇淋已经消失了大半,就好像…她一点儿也没准备留给他。

“会跳舞吗?”眸里的渴望极深沉。

“不…不会呀。”她茫然地摇头。

“没关系。”无妨的,以前经常在母亲的强迫下练习这种社交舞蹈,美名其曰绅士的必修课程,只要男生带的好,女生的步伐倒不必过于苛求,反正他本意也不在于跳得多好。

一旁的侍者善于察言观色,须臾,音乐声便悠扬地响起。他起身向她走来,伸出一只手臂,躬身相邀。

音乐如水,美人如玉,灯光如醉,怔仲间刹那失神,竟连拒绝的话都说不出。此时始知,原来一颗心荒芜久了,也是会长草的。

没留神一只手是如何被他握在掌中,也没留神他的手臂是如何把她圈在怀里,脚底下挪移的步子纷乱不成舞步,身子随着他的带领而缓缓款摆。面上吹拂的是他轻缓悠长的呼吸,抬眼就看进两汪平静无波的幽潭,最是那唇畔慑人心魂的浅笑,让一曲原本舒缓轻松无章无法的舞跳得举步维艰,步履仓皇。

清了清嗓子,忍不住踮起脚尖伏在他耳边悄悄的问,“你的感冒真的好了?”

他微愣,接着又笑,眉宇间无罡风,无戾气,飘飘荡荡摇摇曳曳尽是三月的春风拂柳,似能醉人,“好了啊。”

“全好了?没有哪里不舒服了吧?”她犹不死心地追问,一双眼将他从上看到下,像一个刨根问底的蹩脚医生。

“嗯,全好了。”连声音里也带着笑意。

“哦,那就好,那我就放心了。”她缓缓地点头,如释重负。

是夜,她收获颇丰。满脑子的晕晕陶陶,一肚子的圣诞树冰淇淋,抱了满怀的圣诞节巧克力。还是George亲自动手,将圣诞树上挂着的巧克力全都摘下来给她。剥开外层的透明玻璃纸,送了一颗到嘴里,醇香微苦,烤杏仁的香味在齿间泛开。

法国人说,巧克力能使人感到快乐。

蔡康永却说,快乐不坚固,不持久,快乐是一场误会,是我们自己变出来的把戏。

原来,一时不曾察觉,诸般种种竟全都是场误会呀…

回家的路上,嘴里吮着香浓的巧克力,身子靠在副驾驶座的宽大皮椅里,阖着眼懒懒地道,“阿昌啊,明天,我就不来了吧。”

身边的人默然良久,终于从鼻孔里长长地叹出一口气,低沉的声音在黑暗里破土而出,“你是说真的?”

“嗯,反正他也康复了,胃口看着也不错,老是吃我那些拿不出台面的东西怕会把身体吃虚了。你抽空帮我把帐结一结吧,回头我把银行卡号发给你,直接转帐就好,给现金反而麻烦,万一有假钞我也不认得…”

尚未说完,他便打断。“连合同都没签,你不怕我赖账?”